○格 尼
一
白金鳳的丈夫是在礦洞意外觸電去世的。白金鳳隨丈夫外出打工,給礦工做飯,聽到消息后,一句話不說,只是身體不住顫抖。負責人——即礦廠老板沉默許久,讓她節(jié)哀,廠里支付七十萬賠償金。然后說:“我們都很難過?!卑捉瘌P跟著礦廠老板到了火葬場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話:“難過有屁用,你們壓根兒就不該去挖那些山?!彼纳眢w還在顫抖,牙齒碰得咯咯響。礦廠老板怕白金鳳憋久了不哭,再出什么岔子。大喊大叫大哭大罵,這些都是好現(xiàn)象。他得知白金鳳喜歡抽煙,便抽出一支煙遞過去說:“我們不挖,別人也去,除非山不長在那,你說是不是?”不過,不起作用,見了遺體,推進火化艙后,白金鳳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只是打著哆嗦,臉變得青紫。
后來,礦廠老板只得這樣認為:白金鳳抽煙喝酒,性情奔放。這個女人喜歡跟男人打情罵俏,長得渾身圓鼓,冬天也穿得緊繃性感。她男人木訥,黑臉小眼,個子不高,降不住她,夫妻關系肯定不好,不知她給男人戴了多少頂綠帽子。死了男人,對她來說,是喪事,也是好事。她打哆嗦,無非是怕冷,天本來也有些冷。
礦廠老板對此表示理解,現(xiàn)實就是這樣,在世界各地,每秒鐘都在發(fā)生外遇,誰和誰睡一覺,沒什么好驚訝的。于是,礦廠老板在白金鳳拿了賠償金準備回老家時關切地對她說:“長得不賴,富婆了,想怎樣就怎樣?!卑捉瘌P狠狠瞪著他說:“你不知道人沒了嗎?嘎嘣一聲就沒了?!钡V廠老板眼含笑意說:“理解,理解,活著的總要好好過。如果你馬上找個男人,我都理解?!卑捉瘌P出門后,過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辦公室,對礦廠老板甩下一句話:“告訴你,我沒有出軌?!?/p>
丈夫出事,白金鳳一直沒給家里打電話。給誰打呢?公公沒有手機,就算有,也不主事,老伴去世后,耳朵愈發(fā)不好使,別人喊破喉嚨,他才能聽見。她想在父親和母親當中選一個,結果誰也沒選。她和父母之間的關系,近是近,總有些磕絆。他們認為生了個不檢點的女兒,隨時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也不能給女兒青青打,不敢打。青青在縣城一家高檔會所打工,規(guī)定上班時間不準帶手機。午休和下班時間倒可以打,但她拿不出勇氣把這個消息直接傳給青青。相對而言,青青更依戀爸爸,連初潮這類事都是爸爸先知道。她想是不是給柳芳打。柳芳算她最好的閨蜜了。或者打給寶子。她也想過發(fā)個微信朋友圈,但馬上打消了念頭,那樣她的電話會持續(xù)響起,她需要向每個人重述事情經(jīng)過。最終,在火車站候車廳,她覺得必須得通知他們一下,才拿出手機,給鄧明打。鄧明是丈夫的哥們。
“山子讓電打死了。”白金鳳硬著頭皮說。
鄧明在電話那頭大聲重復好幾遍:“什么?山子讓電打死了?”
“死了。”
“我的老天爺呀!”
白金鳳就后悔打電話了,任何人對此事的大呼小叫都會讓她再次面對殘酷。鄧明詳細詢問情況的時候,她惱怒他顫抖的聲音?!熬瓦@么回事,礦洞里觸電,死了,火化了,剩一把灰,賠了七十萬。你去通知一下他們吧,我第一個告訴你的。”她幾乎憤怒著喊出這些話,意思是讓他們先哭夠叫夠折騰夠,別等她回去后,再來弄這套。她希望鄧明能明白。過會兒,為了不再聽到他們的聲音,她又打過去,告訴鄧明,她大概什么時候到家,手機要沒電了,讓他們別給她打電話。
車上,白金鳳腦子里開始雜亂想些事情。她想今后沒了山子,孩子和老人要由她一人照顧了,她為這么快就進入現(xiàn)實感到自責。不過,她確實舍不得山子的呀。那時她嫁給他,家里人不同意,長相懸殊。而且,山子家境不好,到現(xiàn)在也不好,她偏看上山子小眼吧唧黑不溜秋的樣子,尤其他一抬頭那滿額的抬頭紋,也讓她覺得舒服。她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喜歡這些,大概這就是命。她一點不后悔嫁給山子,那些男人,一個個想方設法偷腥,山子只戀她,不管她表現(xiàn)出怎樣放浪,山子都溫厚包容。這一點,她覺得找對人了。舍不舍得,人都沒了。這時候她才真正體會到,說不定哪時,人是可以一下子不見的。這樣想著,她馬上進入另一個問題:這筆賠償金該怎樣分配。她為這么快就想到這筆錢再次感到自責。山子活到五十歲,種地、放羊、當泥瓦匠、外出打工,沒開始享福呢,人就沒了,這筆賠償金一分也花不到。想到這,她又想到山子虧的遠不止這些。山子活一輩子,只嘗到一個女人的滋味,連打情罵俏都沒有。重要的是,泰合鎮(zhèn)的人都認為她水性楊花,給山子戴了綠帽子。山子真是不值當啊,早知要短命,哪怕瞎折騰一下呢。
二
到達泰合鎮(zhèn)汽車站,鄧明來接的。
鄧明比白金鳳高一大截,雙臂撐得寬,攬著白金鳳懷里裝了骨灰盒的包,也攬著半個白金鳳。鄧明哽咽著叫了聲嫂子,眼淚掉在包裹上。
白金鳳抬頭,看見鄧明寬大的下巴和翕動的鼻孔,竟莫名來了火,氣哼哼說:“人都沒了,哭有什么用?!编嚸鞯母觳灿滞皵n了攏說:“小鳳千萬挺住。”白金鳳就叫起來:“我好好的,看不見嗎?”
白金鳳把包裹推進鄧明懷里,繞過鄧明往前走?!靶▲P?!编嚸鞲谏砗笳f,“小芬和柳芳陪老人呢,他們非要來車站,我沒讓。青青也往回趕呢,她姥姥給打的電話。還有青青她叔叔,她姨,都通知了,他們住得遠,要明天才能過來?!?/p>
白金鳳朝前走著說:“行,讓你費心了?!?/p>
鄧明說:“應該的。”
家在鎮(zhèn)西,住的瓦房。經(jīng)過街市時,白金鳳想,幸虧當時沒有賣地買樓房,大城市的高檔小區(qū)都往深處修建,鄉(xiāng)鎮(zhèn)才把高樓建在正街?,F(xiàn)在那些曾經(jīng)跳著腳要住樓房的都住夠了,又想住獨門獨院了。不過,山子一直想住樓,嘗嘗啥滋味。從這一點來說,當時不如賣了地買樓,這樣山子起碼有一樣值當。話說回來,要不是她哼唧著把地租出去,到外面去打工,山子哪會送了命。但也不能全怪她,山子從來沒主意,家里大事小情,都由她操持,辦好辦賴,山子都沒話說,即便不痛快,也悶著。哎。她在心里嘆息,細想,多少還是有點不喜歡山子這性格的。
屋里空了半年,有股霉灰氣。這屋子他們走之前賣了些羊做了裝修,地上是地板磚,墻上刮了大白,外屋廚房和灶臺也貼了瓷磚。另外,家里數(shù)字電視、全自動洗衣機、組合柜都有。除了睡炕燒炕,別的和樓房里沒太大區(qū)別。新裝修的家,住的時間短,沒有多少人氣。
白金鳳的母親傷心一陣,開始給大家燒水沏茶,順便燒炕,想用熱乎氣驅走這一屋子凄涼。兩個老親家坐在炕上抽煙,陰陽先生也來了。白金鳳的父親和陰陽先生說話,山子的父親聽不見,看親家給他比劃,他就一個勁點頭。大家坐在東屋,陰陽先生用桌子在西屋臨時搭了個案臺,用來放骨灰,燒紙上香。小芬和柳芳把遺像取回來掛到案臺上方,順帶買了些香蠟紙錢。小芬和柳芳不時跑到大門外去瞧。小芬說:“怎么還不回來,鄧明這狗東西偏不讓跟著?!绷颊f:“你跟著干啥?!毙》铱纯戳颊f:“他是我男人,我跟著怎么了。”柳芳說:“你去哪,他不也沒跟著你嗎?!毙》移肆家幌抡f:“嘿,你什么意思。”柳芳說:“沒什么意思?!?/p>
這么說著,就見白金鳳和鄧明一前一后走過來。小芬和柳芳跑過去擁住白金鳳,不等開口,白金鳳擺擺手:“啥也別說,進屋?!?/p>
白金鳳進了屋,朝大家點點頭說:“來了啊?!?/p>
都看見鄧明抱著包裹,有棱有角,明白是什么。陰陽先生引鄧明到西屋,后邊跟著的人開始哭。小芬和柳芳要扶白金鳳,白金鳳抱著胳膊直搖頭,她們就哭著扶住偏偏倒倒的老太太,互相抱頭痛哭。山子的父親和親家公眼淚直往下掉,無聲嗚咽。陰陽先生在案臺附近上下左右比劃一陣,鄧明把包裹里的骨灰盒抱出來放在上面。左鄰右舍也陸續(xù)來了,白金鳳倚在門口朝他們點頭,看他們依次上香、燒紙、哭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確這樣,該哭。她再不想面對,也得硬挺著。
中途,青青回來了。進屋就撲進她懷里喊了聲媽,這一聲把她喊疼了。為抵抗這種疼痛,她緊咬著牙。“去吧,去看看你爸。”她把嵌在懷里的青青摳出來,往西屋推。青青趔趄著撲過去,拍骨灰盒,聲嘶力竭地喊爸,喊得一屋子人嚎啕四起。她盡量讓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否則她就要癱倒了。她晃眼看見青青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這一切結束,大家陸續(xù)到東屋。鄧明讓小芬給白金鳳倒了杯開水。躲是躲不過了,白金鳳硬著頭皮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她講的時候,愈發(fā)感覺人活著每時每刻充滿了危險,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于是,她感到恐懼,不停打著哆嗦。接下來她明白該忍受大家對她的告慰了,什么想開點,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沒用的話,她必須耐心聽他們說完,畢竟好心為她。再說,不勸這些又能勸些什么。他們剛剛說完,她就說:“行了,你們都先回去吧?!?/p>
哭過幾個來回,心中淤積的痛楚泄得差不多了,告慰了女兒順便也告慰了自己。母親抹干眼淚說:“我們怎么能回去呢?”
父親說:“下葬的事,還有在哪擺酒席,誰寫禮,一堆事。老先生算好了,后天早晨出?!?/p>
白金鳳說:“下葬?不著急,他不能隨便扔下我不管了,他得陪我住段時間。青青,你說是不是?”她這時發(fā)現(xiàn)了青青不對勁的地方。青青染了頭發(fā),耳朵穿了兩個耳孔,衣服也穿得怪模怪樣?!扒嗲?,你怎么這副打扮?媽,你怎么不管管她?!彼f。青青窩在炕上,還在默默流淚,垂著紅腫的眼皮說:“我挺好的,用不著管?!?/p>
母親看了看女兒那張飽滿圓潤的臉,猜不出她是否哭過:眼皮絲毫沒有腫脹痕跡,嘴唇紅潤豐滿,連個火瘡也沒長。她這副模樣,也難怪招惹男人。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老太太平時嘴上不饒,心里沒真正怪過?,F(xiàn)在,外孫女這副樣子還不是根不正苗歪。老太太沒精力說外孫女的事,自以為女兒在裝腔作勢,有些看不慣。也不管守著一屋子人,話到嘴邊就說出來了:“人活著時,也沒見敢管你一回,現(xiàn)在也就別說那些沒用的話了?!?/p>
白金鳳早受不住了,大家勸慰時,話里話外都包含著另一層意思:這下你想找誰,都正當了,山子走了也好,再不用戴綠帽子了。白金鳳看看一屋子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我壓根兒就沒出軌?!?/p>
父親說:“扯這個有什么用,人都沒了?!?/p>
“有用?!卑捉瘌P也不清楚自己怎樣說出下面的話來,她明明不是這樣想的,她也想讓丈夫盡快入土為安,沒有要和誰敵對的意思。她說:“當然有用,你們不相信我是不是,是不是?那就等你們什么時候相信,什么時候下葬。我不能讓山子死了還背黑鍋?!?/p>
鄧明接過話說:“小鳳,這是兩碼事,和相不相信沒關系。”
白金鳳忽然從炕沿站起,沖到鄧明跟前,伸手朝他寬大的臉盤扇了一巴掌。“你的意思就是不信,對不對?”白金鳳自己驚呆了,她完全沒料到會做出如此過分的舉動,她這是要在丈夫入土之前替他折騰一下嗎?
小芬一直懷疑丈夫和白金鳳有著不尋常的關系,雖然他們夫妻間互不干涉,每次見到白金鳳仍不痛快。就像自己吃著別人碗里的肉,自己碗里的肉不能讓別人吃一樣。白金鳳能夠隨便打鄧明耳光,更加證實了小芬的想法。小芬的氣都撒在白金鳳身上。她跳到丈夫身前,指著白金鳳的腦門說:“當婊子還立牌坊,要立你早立啊,人死了立給誰看?”
白金鳳瞪著小芬,瞪著屋里的人,想著,真要折騰下去了嗎?這么想著話已出口?!澳棠痰?,這個牌坊我立定了,我白金鳳沒有出軌。你們不相信我,都給我滾出去?!边@樣說完,她還在想,真要折騰下去嗎?
就有人陸續(xù)往外走。鄰居們走了,陰陽先生走了,小芬把鄧明拽走了,小芬又把柳芳拽走了。柳芳邊走邊讓白金鳳別想太多了。白金鳳回說,不知道誰想多了。弄得柳芳臉紅一陣白一陣。
山子的父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兒媳婦打人是不對的,并且他還聽見了那個“滾”字。他見他們都往外走,明白是兒媳婦得罪了大家。但他向來不主事,也跟著往外走。他傷心兒子沒了,喉嚨里哽著一大團,沒心考慮太多。雖然他不大清楚兒子和媳婦之間的關系,但能感覺到女人占強。不過,媳婦是個好媳婦,沒出去打工前,隔三差五要給他送頓好吃的;有時他在山上放羊,媳婦還送到山上,那么遠,累得滿頭汗。出門前,他不知說什么,只朝她微微欠了欠身子,跟親家擺擺手。
父親母親無法忍受那個“滾”字,更無法忍受女兒如此跋扈讓他們在大家面前無所適從。他們往外走著,希望女兒叫住他們。但她沒有,她只是在喊青青。青青不答應,下地穿鞋戴帽子跟姥姥和姥爺走。走到外面,老兩口又覺得女兒是受了刺激,不該扔她一人在家。但他們沒有停下腳步。
白金鳳想,不該這樣把人攆走,并且還用了無理的方式。但她馬上又想,憑什么他們要那樣認為她,對她不公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山子不公平。她這樣折騰,似乎能給山子賺回點什么。
在空蕩蕩的屋里靜坐,抽了幾支煙。天早已黑透。她無法這樣不聲不響待著,哪都是山子的影子。事實是,哪都沒有山子的影子。她出了門,漫無目的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她常去的歌舞廳,不知不覺進了歌舞廳。鄉(xiāng)鎮(zhèn)的歌舞廳不像城里的KTV歌廳,是真正唱歌跳舞的地方,沒有獨立包間,偌大的空間只有卡座和舞臺。沒人唱歌的時候,就放勁爆舞曲,大家在舞臺蹦迪,各色燈光極盡閃耀,不大看得清誰是誰。她到吧臺要了瓶啤酒喝完,進了舞池,像往常那樣,在人群中用力扭動。這時候,她的眼淚才滾滾而下。她邊蹦邊喊:“山子,你奶奶的太欺負人了?!彼穆曇粞蜎]在勁爆的音樂里。
三
第二天一早,白金鳳酒后醒來,事情全涌進腦子,覺得自己做得確實過分,其實沒必要動怒。她就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則消息,大致意思是昨晚情緒失控,對不住大伙,請各位原諒。很快就收到噼里啪啦的回復,表示對她的理解。后想到父母年齡大了,不會微信,看不到朋友圈,她應該到父母家去。她從被窩里爬起來,想起山子沒了,又忍不住埋在被褥里慟哭一陣。
路上,她腦子里止不住回想她和山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越遏制越想。她是一九八九年冬天結婚的。那時,新娘流行盤頭發(fā)插紅花,穿紅棉襖棉褲,舉止要得體。另外,新娘必須是初夜,否則要受到丈夫嫌棄責罵,外人唾棄。到后來,新娘流行穿婚紗,喜歡披肩卷發(fā),盤頭也是半盤,戴花也戴真花,絕不是塑料花。再后來,又流行回去。現(xiàn)在,基本走向兩個極端,有洋得搞教堂婚禮的,有仿古穿古裝坐花轎的。無論哪種形式,如今的新娘初夜已不在,奉子結婚反而令人放心。從小到大,她天生長著反骨,個性張揚奔放,女孩子不能干的事她要干,抽煙喝酒,和男人劃拳、摔跤。卻偏偏留著身子。新婚初夜時,山子驚訝她的靦腆,與平日里完全不同。那時,她是有點不那么喜歡床笫之事的。生了孩子后,計劃生育不準再生,她結扎了,似乎忽然有一天,她的身體蘇醒了。山子說她變得像只餓狼。同時她看起來更浪蕩,在男人面前,嘻嘻哈哈說一些葷話,跟他們打情罵俏,跳抱腰舞。她也曾想過,是否嘗嘗別的男人什么滋味,但一到關口,她就受不住要逃跑了,就像她在堅守一個什么堡壘。那時,她是不管別人怎樣講她的,越講她風騷,她反而越高興似的。她還嘻嘻哈哈強調,不能說男人睡她,是她睡了男人。其實,這些行為,她自己也是不明白自己的?,F(xiàn)在,她想起來,還是不大明白。也許,有這樣一層意思:她確實想去嘗試,又犯著禁忌,搞得自己逗貓一樣逗那些男人?;蛘哌€有一層意思:山子太寬闊了,寬得讓她看不見自己了,那么她是想激起山子的反抗?畢竟,有時候她像研究某種動物那樣研究著山子,那些男人千方百計想偷腥,山子怎么不對別的女人感興趣?最后也沒研究明白。
出門之前,她還覺得出不出軌實際是些閑事,當她帶著這些思想走進父母家,越發(fā)覺得證明自己沒有出軌的重要性。不僅為山子,也為自己,還為一些說不清是什么的東西。
老頭老太太數(shù)落了一夜白金鳳,也心疼了一夜,到早晨不約而同要過去看看。再怎么,下葬的大事不能耽誤。青青還在內屋睡,這孩子受了刺激,半夜還聽見她抑制的抽噎。姥姥給她在鍋里留了包子,順便提了兩個在塑料袋里準備帶給白金鳳。正要出門,白金鳳就來了。
母親見白金鳳腫著眼睛,知道她夜里哭了,加上她低眉垂眼的樣子,應該意識到了自己不對。那么,她昨天是受了刺激才那樣無理的。就越發(fā)心疼,急忙招呼上炕,又把圓桌搭好,熱包子裝盤子里,舀了小米粥端來。
“趁熱吃吧,怕是這幾天都沒吃好?!蹦赣H說,“要不再給你煮個雞蛋?”
白金鳳確實餓了,已不記得多久沒吃東西,起碼昨夜沒吃,喝一肚子酒。她喝著粥,大口咬包子?!安挥?,夠了。”她含混著說,心里感激。同時欣慰父母都滿七十歲的人了,幸好身體硬朗,人也豁達,否則再急出毛病才憑添些事。尤其父親,虎背熊腰,走路生風,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這讓她放心。
家里是北炕,父親在南窗前抽煙,遮了一大片陰影。
白金鳳邊吃邊問了問青青怎么樣了,吃完后,父親正準備問下葬的事,她先提起話頭。
“爸,媽,昨天我不對,不知道咋回事,脾氣急,再怎么也不該罵你們滾。你們也別記氣,我這臭個性你們多擔待?!卑捉瘌P不聽話,但卻孝順,不管對父母還是公婆,老兩口心里明白。
“都過去了,沒跟你計較。”母親說。
“你那張嘴,又不是沒得罪過?!备赣H轉過身準備說下葬的事,白金鳳又說話了。
“爸,媽,咱話說回來,別人不信,你們得信我,別看我一天沒正形,真沒跟誰胡來,我對得起山子?!?/p>
母親清了清喉嚨說:“小鳳啊,當媽的也跟你說說體己話。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不管你干了啥,我和你爸都偏向你這邊,嘴上有時說話不好聽,心里從沒嫌棄過。再說了,這年頭,誰還管那個啊,別說年輕人了,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還想著小姑娘呢,還能不讓他想嗎?別看我們年齡大,再老傳統(tǒng),也架不住人心亂套啊,你說你還尋思這些干啥。”
“媽,不是我尋思,我確實沒有亂套?!卑捉瘌P攤開雙手,似乎這樣就能一清二白。
“沒有就沒有吧,老說這事干啥,那不成了……”母親瞥一眼白金鳳的臉,怕惹了她,又想給她講明白。“那不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人家更要笑話?!蹦赣H是個干瘦的小老太太,手上只剩一層癟皮,她就用一根枯枝似的手指著白金鳳的腳下。
“爸……”白金鳳長長喊了一聲,“你聽聽,媽說些啥話?!?/p>
父親反手把煙頭摁窗臺上,同樣擔心惹了白金鳳的急躁,盡量緩和著語氣說話?!澳銒屨f得對,這節(jié)骨眼提這些,就是讓人笑話。不管你咋樣,都是我們的閨女。我們早想好了,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山子不走也蹦跶不了幾年,現(xiàn)在這社會不都這樣嗎,今天這個跟那個,明天那個跟這個,我們想得通,也習慣了。現(xiàn)在山子走了,趁還有些資本,更別講究那么多了。人啊,一輩子不長?!?/p>
白金鳳坐在炕沿耷拉著兩條腿,抽出煙點上。是那種細桿女士煙。她沒給父親遞,默默抽著,心里的火不斷聚集。她勸自己忍住,有話好好說。但到底怎樣說才更有說服力呢,想來想去還是那句話。于是,她慢條斯理地說:“爸,媽,我真沒亂套,我就沒有出軌?!?/p>
父親拂去窗臺上的煙頭,動作猛了點,看得出他有些慍怒?!靶辛?,沒有就沒有吧?,F(xiàn)在,商量一下下葬的事。”
白金鳳忽然覺得父母不如像小芬那樣直接罵,也比這樣來得舒坦。她站起來,用并不是很高的聲音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們不相信我,這個殯出不了?!?/p>
“你都快五十的人了,咋還耍起小孩子脾氣了。”母親說,“好,好,信你還不行嗎?”
白金鳳瞄了母親一眼,唇齒間發(fā)出“嗤”的一聲?!懊髅骶筒恍拧!?/p>
“你不出,我們來幫你出,哪有放個骨灰盒在家里的。”母親收了碗筷。
“我看誰敢?!卑捉瘌P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她不答應,并沒有想這樣表達啊,像是有另一個人操控著自己的嘴。
青青的叔叔一家和大姨一家從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趕來了,他們打電話來,已到了白金鳳家門口。白金鳳回家,父母也跟了去。
回到家,免不了要互相抱頭哭上一陣。白金鳳沏了熱茶,打開烤火器供大家取暖,把事情經(jīng)過從頭再講一遍。之后,談起下葬。母親見到大女兒,難免哭訴時間長了些,兩人躲在外屋講悄悄話。父親和青青的大姨夫聊著下葬的事。大家都管青青的叔叔叫寶子,白金鳳非常喜歡這個活潑的弟弟,平日里只要寶子來,白金鳳總是很高興,兩人嘰嘰呱呱說個沒完,跟山子一輩子說的話也比不上跟寶子一天的。白金鳳講給寶子的話也就詳盡得多,包括礦廠老板那不懷好意的眼神。然后說:“寶子,別人不信嫂子,你肯定信,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你哥也不白活?!卑捉瘌P說完等待寶子回答。寶子有個習慣,在講不隨心的話之前,薄薄的眼皮會像蝴蝶翅膀那樣扇個不停。此刻,寶子的眼皮正是那樣急速扇動著,白金鳳的心往下一沉。
平時,寶子沒少聽到別人對嫂子的議論,他打心眼里喜歡嫂子這樣率性明快的女人,哪怕嫂子做了什么對不起哥哥的事,他都可以原諒她的。尤其是現(xiàn)在的年代,誰還不偷個腥。況且,他早就認為嫂子出過軌。有一次他們一起喝酒,嫂子醉了,守著哥哥,偏讓寶子背她跑一圈。他背著她,她還嘻嘻哈哈問,嫂子性感不。他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自己的心不跑偏的,要不是自己的嫂子,死也要把她吃了,換了別的男人,鐵定好不了。還有去舞廳跳舞,整個舞池,屬她的動作最浪,全身的肉都在召喚男人。他還親眼看見她和鎮(zhèn)上賣肉的陳彪跳抱腰舞,兩人身體挨得沒縫了,一看就是好過了的。這時候讓他相信她沒有出軌,除非一棒子把他打死。
寶子終于停止扇動眼皮說:“嫂子,這不是個事,咱得抓緊下葬,家里放久了陰氣重?!?/p>
同時,寶子媳婦發(fā)出了一聲嗤笑。在白金鳳問出那句話時她已那樣笑了一聲,像是怕別人聽不見,這次聲音大了些。
“你笑什么?”白金鳳問寶子媳婦,“這地方是讓你來笑的嗎?”
“嫂子,我可是來哭的呢,我沒有笑啊?!睂氉酉眿D平時就反感白金鳳的行為,但寶子媳婦愛財,白金鳳那七十萬使得刁鉆慣了的寶子媳婦轉了方向,但聽起來仍然陰陽怪氣。白金鳳更是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我沒有笑啊,就好像白金鳳說的我沒有出軌啊,可她明明笑了的。
寶子媳婦見白金鳳垮了臉,這個風向隨時轉換的女人,就把矛頭對準了寶子?!吧┳?,我早就想來告他一狀的,本來今天這場合不適宜講,可話說到這了,我也實在憋不住了。”寶子媳婦附在白金鳳耳邊悄悄說:“寶子在外邊把人肚子搞大了,花了不少錢,這個敗家玩意兒,糟不糟心你說?!卑l(fā)生這樣的事,白金鳳吃了一驚,正準備安慰寶子媳婦,寶子媳婦擦了那兩滴沒有完全掉下來的眼淚,大聲說:“所以啊,我根本不和他計較,你這算啥?!卑捉瘌P就不明白寶子媳婦這算勸她還是貶她,意思是她的肚子沒被搞大,山子更不會計較了?
“誰也沒搞過我,我也沒搞過別人?!卑捉瘌P說。
青青的大姨白金蘭這時和母親從外屋進來,白金蘭徑直走到白金鳳跟前。白金蘭穿著及膝的淡藍色毛領呢子大衣,一頭黑發(fā)挽在頭頂,腰板挺得筆直,往白金鳳面前一站,就顯出白金鳳的風塵氣。白金鳳一頭及肩卷發(fā),原本想染成棕色,結果出現(xiàn)色差,發(fā)紅,在某種光線下有時還發(fā)紫。又趕著潮流,穿件黑色亮皮短款連帽棉服,緊身皮褲,之前條件不好舍不得花錢,全是人造革質地,那些漂浮的光亮和白金鳳吐出的煙霧讓風塵氣更加濃郁,尤其她還說搞與不搞。
“小鳳?!卑捉鹛m說話向來溫和,舉止嫻雅,是人見人夸的好媳婦。“媽都給我說了,姐相信你?!?/p>
白金鳳已經(jīng)相信了姐姐的話,仿佛為山子找回了尊嚴,感動得鼻腔泛起熱流,要掉下淚來。小時候,她太淘氣,姐姐總怕她磕碰,常常摟緊她。她此時真想靠在姐姐懷里哭一下。但她剛把身子靠過去,就發(fā)現(xiàn)姐姐身體僵硬,并沒有要擁抱她的意思。另外,她發(fā)現(xiàn)母親偏過頭去。這讓她不得不以為,她們在合伙哄騙她。
“你們別裝了?!卑捉瘌P抽回身子說,“我看出來了,你們就是不信我?!?/p>
姐姐就把她拉到外屋去了。
“小鳳,姐給你說老實話吧。我和你姐夫可能要離婚?!?/p>
“什么?”白金鳳吃驚地看著姐姐。誰要離婚,她也想不到姐姐會離婚,她和姐夫給所有家庭詮釋著什么叫夫妻恩愛,并且眼見要白首偕老。就像父親和母親。
“我有外遇了,處兩三年了。我想離,你姐夫裝不知道,我上哪他都不管。他那方面不行了?!卑捉鹛m淡淡地說,瞟一眼白金鳳。“你家山子也不行吧?肯定的。就算行,他也不配你,你要不在外面找,是你虧,不是他虧?!卑捉鹛m咧咧嘴角笑了一下?!拔叶嘉迨鄽q的人了,孫子都有了,我都不怕,你說你……”
白金鳳吃驚不小,甚至覺得姐姐是不是故意編來哄騙她的。但姐姐說這番話時,耷肩松胯,一條腿不停抖動,和平時判若兩人。尤其她那一笑,身子一趔,臉傾斜著,就像有什么東西塌下來,把她壓變形了。
“你真不要臉?!卑捉瘌P脫口而出,自己也驚得瞪大眼睛。
“小鳳,你瘋了嗎?好好的日子不過,折騰什么?”
“人沒了我拿七十萬過好日子,是不是?”
“我不是那意思?!?/p>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告訴你,我白金鳳沒有出軌。不像你。”
白金蘭繞過白金鳳推門進屋,對大家說:“她瘋了,你們不用管她,該啥時候下葬就啥時候?!?/p>
“誰敢?!卑捉瘌P跳進屋里?!澳銈冞@樣的態(tài)度,就算埋了山子,山子也會出來找你們算賬的,不信試試?!卑捉瘌P的話說得一屋人悚然。
“我倒問問你們,誰看見我跟野男人睡覺了?你們捉奸在床了嗎?憑什么不相信我?”白金鳳覺得不能這樣發(fā)火,一點也不解決問題,就又緩和下來。“你們都見過干打雷不下雨吧?我就是那樣的。我發(fā)誓,要是我白金鳳有一次對不起山子,天打五雷轟?!边@時候她瞥見姐姐,偷著下雨的人,還有寶子,不僅下雨,還下冰雹,動靜可不小啊。他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她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她慢慢放下代表誓言的拳頭。
父親陰沉著臉,有些坐不住的樣子。她忽然想起,昨天到今天,父親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坐得住,不時就到外面蹲廁,很快又會回來。
“那就這樣吧,讓小鳳自己做主,想通了,大伙再來。我們老了,折騰不過你們年輕人?!备赣H下地,母親扶著他。
中午,白金鳳帶大家去鎮(zhèn)上飯館,要了一桌子菜,叫了青青過來。白金鳳給大家說,這是山子在請客,不是她。本來就沒什么胃口,這樣一說,更是興味索然。一頓飯吃得沉默,很快各自回了家。鄧明和柳芳打來電話問下葬的事,白金鳳沒吭氣。
四
一周后,下起雨夾雪,天空灰暗,寒濕四起。冷得骨頭疼。入冬后還下雨夾雪,實屬少有。鎮(zhèn)里相傳,寒冬夾雨,相當于六月飛雪,這是有冤情了。
白金鳳往冬雪咖啡館里走。冬雪咖啡館在鎮(zhèn)上獨一家,白金鳳約柳芳到家來坐,柳芳不干,說看見骨灰盒瘆得慌。另外,說白金鳳現(xiàn)在算富婆了,未必連杯咖啡也請不起嗎。
柳芳在街上開了家運動服飾專賣店,雇的營業(yè)員,時常沒什么事。白金鳳坐在咖啡館抽了兩支煙,柳芳才來,臉頰透著粉紅,像是剛從暖被窩里鉆出來。剛坐下,白金鳳指指窗外說:“看見了吧?老天都知道我比竇娥還冤。”
柳芳拉上窗簾,慢條斯理要了咖啡,輕攪一會兒,才細聲細氣說:“你還認死理???看來我一點不了解你,我這個閨蜜當?shù)檬??!绷奸L著當下流行的錐子臉,兩只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左眉長了顆痣,薄薄的兩片嘴唇。白金鳳發(fā)現(xiàn)半年不見,柳芳更愛打扮了,趕時髦,眉毛畫得橫粗。柳芳皺著眉頭盯住白金鳳看時,就好像眉頭趴著兩條棕毛蟲。
“親愛的,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圖個啥?”
“不圖啥。”
“那你折騰?!?/p>
白金鳳點支煙慢慢吸?!胺迹心銇?,就是想正兒八經(jīng)交交心。咱倆算鐵姐們了,我啥話都沒瞞過你。掏心窩子說,我真的沒有出軌,哪個王八犢子撒謊。只要你一人信我就夠了,不管他們。你必須得信我?!?/p>
柳芳埋頭攪動咖啡,良久,噗嗤一聲笑了。這一笑竟難以控制,伏在桌上捂住肚子,笑得抽動。直到白金鳳敲桌子,柳芳才慢慢收斂?!靶▲P,你這樣很滑稽知道不?這樣吧,小鳳?!绷嫁坜垲~頭壓亂的頭發(fā),“我向你道歉,之前一直瞞著你,我先坦白。我……”柳芳的大眼珠轉了兩轉?!霸趺凑f呢,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p>
“快點說,別賣關子?!?/p>
“我呢,才從陳彪那過來。兩小時前你要是叫我,我就會從陳剛那過來。你能懂嗎?”
白金鳳腦子一下有點轉不過彎。白金鳳外出打工時,柳芳剛離了婚,白金鳳在礦廠食堂,給柳芳物色了一個,但柳芳和前夫沒徹底了斷,時不時要住一起,白金鳳也不好牽線。
“你是說你想在陳彪和陳剛兩兄弟中間選一個?人家都是有家庭的。”
“不不不?!绷贾睋u頭?!拔以诤退麄兘煌??!?/p>
“兩個一起交往?”
“對。不,是一個一個的。今天趕巧,他們都有空,我有點忙。你看,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我知道這樣的事你也干過,陳彪說你像一條肉質勁道的蟒蛇。”
“放屁,我才沒干過?!卑捉瘌P說完,覺得哪不對勁,柳芳說的好像包含另一層意思……她無法想下去。但她還是試探說:“交往,怎么交往?”
柳芳又笑了笑?!澳憔脱b吧。好好好,我直說,當然在床上交往?!?/p>
白金鳳只覺一股寒流襲來,雙手倏然變得冰涼,繼而開始發(fā)抖?!澳銏D什么?他們給你錢?”白金鳳盡量溫和著說。
“不。我快老了。還有,這人啊,就像你家山子,說不定哪天就死了,能樂一天是一天?!?/p>
“你樂得起來?”
“不知道算不算樂,反正比自己待著強。你看,我這樣的秘密都說給你了,你還要不要跟我說沒出軌?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也跟……”
白金鳳想站起來朝柳芳的臉狠狠扇一巴掌,忍了又忍,柳芳給她講這樣的事,真正把她當鐵姐們??墒?,有股力量沖撞著她,使她不得不霍地起身,指著柳芳的鼻尖說:“你這個賤貨,我算看錯你了。”她哆哆嗦嗦往外走,嘴里不斷重復著那兩個字:賤貨。
柳芳狐疑地望著白金鳳的背影,她確實不懂白金鳳究竟怎么一回事了,難道果真受到刺激,才這樣反常?“回家好好想想吧,我等你電話?!绷颊f。心里還是堵得慌,為那兩個字。柳芳又認真想了想和白金鳳相處的這些年,白金鳳確實沒有給她講過和誰上過床,可自己也沒講過啊,這些事心照不宣嘛,要不是白金鳳較真,誰會說這些。
五
白金鳳到家后,見青青回來了,就把身子丟在炕上,吩咐青青去燒炕。她發(fā)現(xiàn),她活在一個有著光滑外殼的假象當中,而里面……奶奶的。她想到汽車發(fā)動機,想到人的內臟,想到口腔,這些丑陋之外的光滑,多么具有欺騙性。這時,她看到青青正平行躺在她的右側,沒去燒火,在玩手機。青青的身材凹凸有致,尤其躺在那,一條條曲線很惹眼。青青的眼睛有些紅腫,應該是回家又哭過。白金鳳酸楚地想,這些天都在干什么,自從回來,還沒有和青青好好說說話,這孩子沒了爸爸。她想到意義,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完全沒有意義,他們信不信有什么關系……然而,立即,她跳出來的同時又重陷進去——怎么會沒人相信,眼前就擺著一個啊。
“青青?!彼饋?,看到青青的頭發(fā)和耳環(huán),于是要問的話發(fā)生了轉折。“青青,你怎么弄成這樣?”
“你能這樣,我怎么不能?”青青不緊不慢說。
“我……你……”她啞了,恍然覺得青青長大了。本來也大了,第二個本命年,二十四歲,她這年齡已生了青青。她總以為青青還是孩子。
“男朋友處怎樣了?”她換了話題。
“早掰了。換第……”青青伸出細長的手指數(shù)了數(shù)?!暗诹鶄€吧,好像是,要么就是七。”
她愕然,同時有些慌張,仿佛她們一個炕頭一個炕梢,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她從另一個世界打她那經(jīng)過都會感到那種生澀的凜冽而渾濁的氣息,就像雨夾雪的天。青青扎進她懷里的那瞬間,在山子去世后,倏然變得遙遠,仿佛從未發(fā)生。
“青兒啊。”她盡量顯出親昵?!皨寙柲悖阈挪恍艐?,只要你信……”
“媽!”青青打斷母親?!澳闶遣皇悄X子真受刺激了?!鼻嗲喾畔率謾C,坐起來?!鞍肿吡?,你得接受現(xiàn)實?!鼻嗲嘌劾锖藴I。
“我知道。你放心,媽腦子沒問題。你也是快找婆家的人了,媽和你說說體己話。別看媽一天浪來浪去,那都是鬧著玩,信不信,媽沒有出軌?”
“媽,你這樣很可笑知道嗎?咱有代溝,在我們這代人的字典里,壓根兒沒有出軌兩字。我們不知道什么是出軌,軌是個什么玩意兒,誰給的軌。喜歡了就跟,結婚前這樣,結婚后保不準還這樣,我都覺得我肯定控制不了。我們喜歡怎樣就怎樣。媽你別傻了?!?/p>
“青青,這樣可不好,你不能這樣,要本本分分過日子?!?/p>
“誰說不本分啊?!鼻嗲嗳允遣痪o不慢說話。
“你想想,處那么多,心勁不夠,你得把勁往一個地方使。”
“我沒遇到那種人,我想啊,也沒有那種人,我有九九八十一條特點,他能有九九八十一條吻合嗎?”
“這不對。好比吃飯,盛滿滿一碗沒法端,你得留個邊沿下手,是不是?”
“媽你別給我講這些大道理,沒有用,我就沒想過那么多。你以為還像你們那一代,傻兮兮地談戀愛,還什么三從四德,還什么初夜。你知道國外父母怎樣教育女兒嗎?十三歲甚至十一歲時,父母就鼓勵她們找男人。我看過一部外國電影,母親是這樣給女兒說的:親愛的,要是你現(xiàn)在愿意變成女人,我祝賀你,十五歲也可以,或者十八歲,二十一歲也沒什么不得了?!?/p>
“那是個別現(xiàn)象,你要學好的。再說,你可沒生活在國外?!?/p>
“我挺好的,只要你別再給我說什么你沒有出軌。媽,你的牌坊,別往我這立,也別讓我給你立?!?/p>
“青青……”
“媽,我得走了。你好好的,媽。”
青青是來給母親道別的,要回縣里上班去。她在灶里焐了些碎草末,讓母親保重,下葬的事她恐怕不好再請假,她在心里已給爸爸出過殯了。她幽怨地看了母親一眼,默默離開了。白金鳳就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給抽走了,懸吊吊的空了一大截。
六
當天夜里,鄧明收到白金鳳發(fā)來的微信,讓他過去一趟。鄧明打心眼喜歡白金鳳。曾經(jīng)白金鳳跟著山子種地放羊,鄧明暗暗心疼。鄧明認為白金鳳這樣,是因為嫁了老實巴交的山子,假如他娶了白金鳳,白金鳳會被降服,就不會這樣放浪,那絕對是個風情萬種的好媳婦。鄧明是個小包工頭,曾經(jīng)給白金鳳開玩笑說,假如他娶了她,絕不會讓她干那些粗活,他要把她養(yǎng)成嫩得掐出水的大白菜。鄧明多次明挑暗示,白金鳳也配合,但往往到了實質階段,白金鳳就跑掉了。因為山子的緣故,鄧明有些愧疚。不過,愧疚歸愧疚,從沒想過放棄?,F(xiàn)在山子沒了,更沒什么顧忌了。那天他去車站接她,就想把她摟在懷里給她安慰。她跑外這半年,他要命想她,給她發(fā)微信,她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些葷話。不過,在屋里他挨了她一耳光,這讓他生氣。開始還以為她受刺激,后來她堅持不下葬,他才覺得那耳光對他來說是種恥辱。她給他的恥辱,用道德倫理。然后,她把自己撇清。尤其是他聽說她那晚去了歌舞廳跳舞,哪有剛死了男人就去跳舞的,還非要證明沒出軌,明擺著裝腔作勢。他邊生氣邊自責,畢竟山子是好哥們,他腦子里也常冒出“朋友妻不可欺”這樣的話。但是,她一發(fā)微信叫他過去,這些氣,以及什么道德倫理就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他還奇怪,竟然消失那么快,一下子就理直氣壯了。
進屋以后,白金鳳正在燒炕,鄧明什么也沒說,沖過去抱住她。她掙扎,他仍然箍住,然后扛到肩上,任她踢打。他把她扛進里屋,壓在炕上。他喘著粗氣,噴到她臉上。
白金鳳也喜歡鄧明。好幾次和鄧明要向前發(fā)展時,她想把山子和小芬從腦子里摳出去,但做不到。出去打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躲開鄧明?,F(xiàn)在山子沒了,更不忍心讓人欺負山子。她就是這樣認為的,欺負她就是欺負山子,尤其這個時候。但鄧明勁太大了,有那么一刻,她閉上眼想管他奶奶的就這樣吧,結果眼睛睜開,就做不到了。她狠狠咬了他。
鄧明一聲慘叫,爬起來。
“我是你嫂子,你這樣對得起山子嗎?他還在西屋?!彼?。
有那么一會兒鄧明覺得不該這樣,但他只是想了想,就像推紙船那樣推走了那些腦子里的阻礙。“嫂子?不,現(xiàn)在你是白金鳳。”鄧明氣得來回走了兩圈?!按笸砩系哪憬形襾?,現(xiàn)在又裝是不是?”
“我白天叫你,你有空嗎?你不是在工地嗎?”
“那你說吧,叫我來干什么,叫我來干什么,干什么?”
“就剩下你了,我想掏心掏肺跟你聊聊?!?/p>
“小鳳,我喜歡你?!编嚸骺窟^去,白金鳳推開他。
“說說,你相信我嗎?”
“相信?!?/p>
“相信什么?”
“你說什么我都信?!?/p>
“我沒有出軌,真的沒有?!彼蹨I汪汪看著他。
鄧明無奈地搖頭,慢慢坐下來?!斑@么著吧,小鳳,我給你講點事吧,你腦子真壞了?!?/p>
鄧明要給白金鳳講兩件事。一件是鄧明和小芬的夫妻關系,小芬先有了外遇,鄧明氣不過,也找了一個,找的正是小芬外遇那男人的妻子。他們四人彼此心照不宣,經(jīng)常一起聚會。
“你放眼看看,現(xiàn)在誰還像你?!编嚸餍毖劭粗捉瘌P。
白金鳳聽到這件事,腦子里首先想起她經(jīng)常和他們四人一起玩,在她面前,他們再正常不過了。她感到震驚。同時,想到鄧明還在追求她,就感到受了侮辱。
“我也該跟你們一樣心照不宣?胡搞亂搞?呸!”白金鳳朝鄧明吐了一口?!皾L出去吧?!?/p>
“小鳳,我是真喜歡你。”
“你不配。幸好我沒有出軌。告訴你,我白金鳳沒有出軌。哼!”她理直氣壯。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晚回來你就去了舞廳跳舞。有人看見了,你這個騷娘們!”鄧明為說出最后那句話感到后悔,不過已經(jīng)說出口了,懶得收回來。
白金鳳想,她那晚去跳舞,的確讓人難以理解。不過,連鄧明也不明白,她就絕望了。她指著鄧明有氣無力地說:“滾出去吧,滾!”
鄧明原本還要給白金鳳講一件事,這樣白金鳳應該就不會再認死理了。但他看見白金鳳的樣子,擔心她承受不住,無奈地直撓頭發(fā)。“老天爺呀,小鳳,你腦子真壞了嗎?陰魂附體了嗎?”說到這,鄧明打了個激靈,頭發(fā)根豎起來,頓感四周陰森,話也不敢多說了。
“這么給你說吧,誰都不是你認為的樣子,你好好的吧。”鄧明整理好衣裳出了門。
鄧明走了很久,白金鳳還沒回過神來,眼前總出現(xiàn)鄧明夫婦和另一對夫妻在一起的場景,越想越離譜。一時間,她不明白是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還是他們太會偽裝。或者,他們已視之為平常,顯現(xiàn)的是自然狀態(tài),根本無需偽裝?她喃喃自語:奶奶的,這叫什么爛事。
七
過幾日,父親來了。白金鳳以為父親又來商量下葬的事,頭扭一邊去。父親不安地在屋里來回走著,欲言又止的樣子。白金鳳覺得不對勁,母親怎么沒來。
“我媽呢?”
“在家。呃,她在家?!备赣H躲閃著白金鳳的目光。
“山子不葬了,全世界只有山子才是好樣的,我離不開他?!卑捉瘌P說。
“鳳啊,爸不是來說這事的?!?/p>
白金鳳左問右問,父親才說是來借錢的。父親是退休老教師,母親沒什么經(jīng)濟保障,白金鳳和姐姐經(jīng)常給他們補助,老兩口不缺錢。包里有兩三千塊錢,白金鳳當時就要給父親點錢,父親才說要借三萬。鎮(zhèn)上許多人聽說白金鳳得了七十萬賠償金,想方設法來借。那些人借錢不干正事,拿去賭博,所以,白金鳳都回絕了。白金鳳以為父親這是替別人來借,就讓他別攬這些爛事。
“是我用,我哪有閑心管他們?!备赣H懊惱地說。
“干啥用那些錢?”
“看病。”
白金鳳聽到父親生病,著了急,走去把父親拉到炕沿坐下,上上下下看。這不好好的嗎?父親支支吾吾說不清,白金鳳嚇壞了,以為父親得了癌癥。
“要是癌癥就好了,死了倒干脆。”老頭子梗了一會兒,硬著頭皮講了。一月前他送青青去縣城,順便置辦些東西,路過一家按摩院,就進去了。結果他得了性病,很難醫(yī)治,有個偏方,那藥太貴。
白金鳳更嚇壞了,父親竟得了性病。白金鳳的手就從父親胳膊上倏然拿開,像是摸了臟東西那樣,不知所措擎著。父親有些生氣。
“我就去了一回。”
“你去逛窯子?是不是?”白金鳳瞪著父親。
“看你說的,比我還老氣,哪有什么窯子,我就去了一下按摩院,我是想按按肩背。”
“不是窯子是什么?”白金鳳審視著父親?!澳闳グ幢常思野村e地方了?”
“她們問我要不要特殊服務,我……”
“得了吧,別說你不懂什么叫特殊服務?!?/p>
“是啊,我懂?!备赣H忽然硬氣地說,“我一個大老爺們,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愛好?”
“愛好?我的天,你想過我媽沒有?你們都金婚了!”白金鳳說到這,心狠狠疼了一下,為母親,也為他們的婚姻。以及,為她自己。她想她一直沒有出軌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有父母做的榜樣。還有姐姐。嘁,姐姐。
“過分,你們太過分了。”白金鳳大喊,“怎么能這樣!”
“我又沒跟你媽離婚,我就是……”老頭子不知怎樣說。
“你就是肉體出軌,對不對?”白金鳳說完,又可憐父親,父親這么大年紀,沒多少年了。不過,她僅僅那樣想了一下,馬上就又生出厭惡來。
“是心爛了。你們的心爛了。心不爛,就不會往那想?!彼譃檫@樣說狠話心疼父親。
“你就別奚落我了。看看你,長得多像我,脾氣秉性啥都像,不是省油的燈。你們趕上了好時候,我年輕那陣,啥都不敢,老了覺得虧,放了點膽,倒惹一身騷。命啊?!?/p>
“命?命不是自己把握的嗎?啥也不敢?你想干啥?你的心……”白金鳳覺得話又繞回去,就打住了。“算了,不說這個。我媽知道嗎?”白金鳳氣呼呼地問。這樣問的時候她已經(jīng)希望父親馬上從眼前消失。
“知道。你回來那天她就知道了?!?/p>
“你們……”白金鳳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感到渾身無力,心慌煩躁。
“你快回去吧,我這就把錢打你卡上?!卑捉瘌P沒再抬頭看父親,哆嗦著用手機給父親轉款?!安粔虻脑捳f一聲。走吧??熳摺!彼犚姼赣H拉門的聲音,又補了一句,“我才不像你,我沒有出軌?!比缓螅驹诳簧铣巴飧赣H的背影喊:“我沒有出軌!”她的聲音震得窗框嗡嗡響。
八
父親走后,白金鳳久久不能平靜,想起鄧明說的誰都不是別人想的樣子,頓覺唏噓。確實如此,身邊人這一連串的事情,令人震驚,恍然有種世人都死光了的感覺。這么想著,想起山子的父親。山子長相性格都像父親,老人從不招誰惹誰。寶子則像母親。白金鳳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激動得幾近落淚。山子是老人的血脈,老人相信她,那才是最重要的。老人怎么會不信呢,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孝順的好兒媳,鐵定相信她的。她記得跟山子放羊那幾年,有段時間山子做工,她自己放一大群羊,老人知道放羊辛苦,常常去接替她,感慨說沒想到她還能吃這份苦,娶了她是他們家的福氣,是山子的福氣。老人是位好父親。
老人住在鎮(zhèn)北靠近河邊的房子,白天去山上放羊,晚回在家。許多山被人承包,周圍安裝了鐵絲網(wǎng),放羊的地方有限。尤其冬天,羊很難吃飽,老人經(jīng)常要走很遠的路,回家也晚上八九點鐘了。
白金鳳割了新鮮肉,又買了些熟食,早早到了老人住的地方。爐子生旺,剁餡和面包餃子,又炒些瓜子,邊磕邊等。
天空飄起雪花,老人披著一身寒氣進屋,看見這番情景,心生感動,同時又想起兒子,眼睛就潮濕了。
“爹,凍壞了吧?!卑捉瘌P迎上去,接下老人手里的鞭子。
“小鳳來了?!崩先撕苌僬f話,聲音越來越沙啞。
“趕緊烤烤火,我煮餃子。”白金鳳邊打手勢邊忙活。蒜醬早弄好了,水在爐子上燒開了,熱水倒進大鍋,餃子也倒進去,屋子頓時有了生氣。煮餃子的空當,燒酒也燙上了。
老人洗把臉,看見兒媳婦忙來忙去,更加想念兒子,暗自掉了些眼淚。即使這樣,老人仍然想,這樣的好兒媳要再找個人家,不能守了寡。
放的炕桌,煮好餃子,兩人脫鞋上炕,盤了腿一人坐一邊。老人說弄這么多菜該把親家公親家母叫來一起吃,白金鳳使勁擺手。酒過三巡,老人提起兒子下葬的事。白金鳳邊喊邊打手勢,意思是等老人一句話,然后下葬。老人沒明白。白金鳳喝下幾杯酒,加上一陣忙活,爐火又燒得旺,熱得冒汗,就脫掉棉外套。這些天白金鳳都沒換衣服,一為守喪,二是沒心思換,反正衣服褲子都是黑色耐臟的。棉外套里面是緊身黑毛衣,加上緊身黑皮褲,白金鳳坐在那像條盤踞的黑蟒蛇。
“我是說……”白金鳳隔著桌子大聲喊,“信不信你兒媳婦是清白的?”見老人還是茫然的樣子,白金鳳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老人跟前,俯身趴在老人耳邊準備把這些話再喊一遍。
老人忽然趔趔身子,往炕沿方向躲。
白金鳳湊過去要說話,就見老人倏然下了地。白金鳳呆呆愣在炕上,雙手保持喇叭狀,心里咚的一聲。不過,白金鳳馬上認為是自己想多了,老人也許想下地拿煙呢。老人剛剛抽完了放羊帶的掛兜里的最后一根紙煙。煙笸籮在北炕,他們在南炕。
就聽見老人虎著臉說:“你要干什么?”
白金鳳從沒見過老人這樣,臉和脖子漲紅,一手叉腰,一手不安地抖動,目光惱怒而躲閃,像是排斥著什么,同時又接受著什么,并且原諒著什么。白金鳳腦子嗡一聲,隨即心不斷下沉,像要沉到深淵里,飄飄悠悠落不了地。她忽然覺得什么都沒必要問了,老人已給了答案,以及答案之外的諸多答案。她不怪老人。她快速穿好衣服,跪在炕上,給老人磕了個頭。然后,默默下地穿鞋,退出屋子,走進黑夜,走進漫天雪花里。她開始在漫天的雪夜里奔跑。
過了很久,老人還光腳站在地上。他忽而覺得自己不好,忽而覺得兒媳婦不好,就那樣光著腳在屋子里來回走,嘟嘟噥噥,一會兒罵自己,一會兒罵兒媳婦。最后,一起罵:“混賬東西。”
九
臘月初,鎮(zhèn)上出了兩起車禍,死了兩個人。這是泰合鎮(zhèn)第一次接連發(fā)生這么大的傷亡事故。泰合鎮(zhèn)不大,一條主街,路窄人多,車也快不起來。是晚上發(fā)生的事。白天買年貨的人多,擁擠不暢,到夜里,車撒了歡,黑里咕咚的,看不見忽然冒出來的人。
不知消息從哪傳出來,說白金鳳家里放著骨灰盒,陰魂半夜出來游蕩。另外,白金鳳這股認死理的勁頭,正是山子折磨她,就因為她不檢點,給他戴了太多綠帽子。除此之外,還有人傳白金鳳那七十萬塊錢肯定不是賠償款,哪有那么容易一下拿到七十萬的,太開玩笑了。哪有那么好的礦廠老板,家屬沒有要求就給那些錢。哪個不是能躲就躲,能壓縮就壓縮,賠個二三十萬頂天了。那些錢,說不定就是白金鳳胡搞亂搞賺的,說不定就是給礦廠老板當了小三或者小四,還有可能是小五小六小七小八。說不定,到后來就成了肯定,肯定是那樣。所以,山子才要折磨她。
白金鳳原本正打算年前讓山子入土,她覺得心里除了山子還立著,沒有好地方了,七零八落,全都塌了。那么還需要他們相信什么,他們就是一群牲口,只懂交配。這樣又把父親罵了。罵就罵吧,沒辦法。她去集市買東西,那些風言風語傳進耳朵,父親來找她商量下葬的時候,她一氣之下又回絕了。
父母承受不住來自鎮(zhèn)里的輿論壓力,尤其是涉及車禍死去的人命。另外,父母完全相信白金鳳中邪這一說,趁白金鳳不在,請了跳大神的來看。這一看不得了,說不僅要趕快下葬,還要做法驅鬼,鬼不驅,家無寧日。問鬼在哪,大神說鬼已藏到這家主人身上了。說得父母心服口服。
父親的病基本好了,人也有了精神,全不像往日那樣由著白金鳳。太扯淡了,太慣著她了。他叫了所有親人來,包括鄧明和柳芳,商量怎樣控制白金鳳,然后把骨灰下葬。棺材也不用備了,原本現(xiàn)在就不準使用棺木,又是天寒地凍的,直接到祖墳塋地鉆坑,埋了骨灰盒做墳。儀式還是要講的,該排場的地方要排場。
大家一致贊同,這事鬧得人心惶惶,煩躁不安,早該了結了。白金鳳絕對被鬼纏身了。誰也不想再聽見“我沒有出軌”這句話。為避免吵鬧,商定臘月初七一早由柳芳把白金鳳約走,鄧明負責訂席接待寫禮,再有一部分人安排送殯。由于山子父親不主事,人難找,大晚上沒人想跑路,大家商量也就不通知他了。
柳芳謊稱店員請假,自己有事,讓白金鳳幫忙守店。到下午,店員來了,白金鳳才往家走。到院門口,發(fā)現(xiàn)很多親戚朋友在院里。她狐疑著往里走,經(jīng)過一排七扭八歪的籬笆,到院子中心,就被淋了一身熱水,緊接著被按住了。她還看見柳芳從屋里出來,熱氣也從門口冒出來,頓時明白了大半?,F(xiàn)在跳大神的不比以前,胡整亂弄,越離譜越顯出自己本領高超,偏偏許多人信。
“山子,老天爺呀,你們把山子整哪去了?”白金鳳喊。
“明知故問,還糾纏不休嗎?”父親對著白金鳳說話,是說給山子的陰魂聽。
“放開,你們放開……”
“山子,放過我家小鳳吧,我這個當媽的沒教好,要怪就怪我吧?!蹦赣H知道女兒要受罪,掩面哭泣。
大神不停往白金鳳身上淋水,二神在旁邊跳躍,滿院叮鈴作響。
寶子和鄧明抬出來一口大缸,柳芳和小芬往里一盆盆倒熱水。他們都怵怵地憐憫地看著白金鳳。水倒得差不多了,柳芳和小芬來脫白金鳳的衣裳。白金鳳連撓帶踢,被鄧明和寶子死死按住。白金鳳在眾人面前被剝光了衣服,扔進大缸里。水太燙,白金鳳“哇”一聲叫,跳了起來,又被按下去。他們看溜光的白金鳳,看身上的肉。也看身上的鬼魂。鬼魂在白金鳳的眼睛里,他們害怕,所以很多時候不敢看,只看白花花的肉。片刻,白花花的肉變成紅通通的了。大神二神跳得緊,鑼鼓聲緊。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把白金鳳從頭到腳燙過了,用酒噴過了。最后,放一掛鞭炮結束。
剛放出來,白金鳳就趔趄著往墻上撞,要去死,也給人按住了。大神早就算出來,驅走了鬼魂的人,痛不欲生,首先想到的就是死。好好睡上一夜就沒事了。
白金鳳被安頓到被窩里,女人陪著。一覺醒來后,白金鳳還是尋死。不說話,只惡狠狠瞪著眼,誰不讓,就朝誰吐唾沫。
“呸?!?/p>
“呸?!?/p>
“呸?!?/p>
再去找大神,大神已不知去向。大家這才有點回過神來,找的是冒牌貨。就商量再去找個真正的大神,白金鳳這才不得不說話。
“爸?!卑捉瘌P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靜清晰。“埋就埋了,我不怪你們。我折騰了你們,你們也折騰了我,兩清了。這些事,從此不提?!?/p>
“看看,還罵大神,這不好了嗎?”父親欣喜地說。
“對,好了?!卑捉瘌P說。
白金鳳從容地穿衣下炕,從包里掏出一沓錢,讓鄧明和寶子去買些熟食和酒菜,再買些煙啊什么的,好好招待大家。山子的事,都費心了。安排女人們燒火,放桌子擺碗筷。
大家看白金鳳不慌不忙的樣子,確信人已經(jīng)好了。
一頓飯吃得熱鬧,大家又把從前勸慰過的話說了一遍,白金鳳直點頭。并對七十萬塊錢做了大致安排:青青、山子父親和自己三等分。
大家走之前,白金鳳還被這些自己偽裝出的氣氛感染著,麻木地想,就這樣吧,計較什么呢,也不要尋死了吧。人走完后,清靜下來,白天的一幕又跳出來。想到自己的身子只有山子一人看過,現(xiàn)在倒好……最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信她,別說不想活了,就算想活,也一定要去死。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白金鳳找根繩子掛在外屋的房梁上,搬了凳子過來準備上吊,鄧明就闖進來了。
大家走后,鄧明給小芬說有哥們叫去喝酒,小芬以為鄧明去找情人,計較一番,也去跟情人約會了。鄧明返回,并沒有想過白金鳳想不通要上吊。原本他打算把那件沒有說出來的事埋藏到底,但是,現(xiàn)在不容許他這樣做了。就在大家結束飯局的時候,他收到一條短信,內容是:孩子還有三天滿月,拜托了,大叔。然后,收到一張嬰兒照片。這之前,他接過她的電話,因為事情顯得離譜,并沒太當回事,以為年輕人搞惡作劇。原本,他們也開過類似的很離譜的玩笑。是照片讓他大吃一驚,才引起重視的。他幾乎小跑著返回。
“小鳳。”鄧明氣喘吁吁叫了一聲。
白金鳳見鄧明站在門口,既不上前阻攔,也不說什么,只傻傻站著,反倒覺得奇怪。
“小鳳,有件事你還不知道,還有心思上吊?!编嚸鬟@話差點把自己逗笑,恰恰緩和了氣氛。
“你出去?!卑捉瘌P一只腳踩住凳子,因鄧明的那句話,不免感到滑稽,就放下來。
“你該聽聽,小鳳,很重要?!?/p>
“說吧,我聽著,快點說?!卑捉瘌P說。同時,惱怒自己給了鄧明說話的機會,應該直接罵出去。
“我能進屋說嗎?這里透風。”
白金鳳猶豫著轉身進了里屋。鄧明跟進去,在離白金鳳兩米遠的地方坐下。白金鳳甩給鄧明一根煙,兩人坐在炕的兩端抽煙。白金鳳恍惚覺得這是夢境,此時她應該已經(jīng)死了。
“山子有別的女人。”鄧明悠悠地說,不看白金鳳。
“扯淡?!卑捉瘌P想都沒想,因為覺得太荒唐,甚至沒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做了回答。
“他們在一起三年了。而且,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她生了山子的孩子,在坐月子?!?/p>
“孩子?誰的孩子?”白金鳳茫然抬起頭。
“山子的,是兒子?!编嚸髀D過頭,眼梢瞟向白金鳳。
“記得吧?肖玲?!编嚸餍⌒囊硪碚f。
白金鳳聽見肖玲這個名字,耳邊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串清透動聽的音符,然后眼前浮現(xiàn)一個細細瘦瘦的女孩子,梳著黑直的披肩發(fā),一雙眼睛大得有些離譜。白金鳳想起來了,肖玲是青青的大學同學,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后被人收養(yǎng),收養(yǎng)的人不久也去世,只一人生活。放暑假寒假,青青把她帶來家里了。那孩子嘴甜,經(jīng)常跟在山子身后,大叔,大叔,叫個沒完。就像山子腳上拴了一串鈴鐺??嗝⒆釉绠敿?,她勤快懂事,知道不好白吃白住,經(jīng)常幫著山子去放羊。
“肖玲,怎么?”白金鳳問出這句話時,耳邊忽然清晰傳來鄧明剛剛說過的話,就凄然一笑?!鞍?,我明白了,又來那套,想刺激我,讓我別再想不開,不就出個軌嘛,你看山子都……不過再怎么也不能用肖玲來……”白金鳳越說越含混,腦子一會兒糊涂,一會兒仿佛明白了,心兀自咚咚跳幾下,以為自己真在做夢,就用力咬舌頭,疼得哎呀一聲叫。
“我根本沒時間想那些,她就要把孩子送來了。小鳳!”鄧明急切地說。
白金鳳有點緩過神來了。
“打死我都不信?!卑捉瘌P瞪一眼鄧明。
“不信也得信?!编嚸鞣鍪謾C。“你看看。”
白金鳳湊過去,看見一張嬰兒的小臉。開始并沒覺得怎樣,再看一眼,就打了個哆嗦。嬰兒小眼吧唧黑不溜秋的樣子,還有額頭密集的抬頭紋,分明是山子臉上扒下來的。并且,和山子小時候的照片酷似。白金鳳這才像條冬眠的蛇,一點點蘇醒過來。事情是這樣的,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山子有了別的女人,這女人和青青一樣大,山子可以當她爹。他們已經(jīng)好了三年。三年。現(xiàn)在,她有了他的孩子,哦不,生了他的孩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不信!死也不信!”白金鳳打落鄧明的手機,大喊大叫。然后,忽然木偶似的僵住了。半晌,嘴里才細弱嘟噥著?!八趺茨苓@樣欺負人,奶奶的,找死嗎?”
“小鳳……”
“你閉嘴?!卑捉瘌P慢慢蹲下去,嗚嗚哭起來。鄧明過去哄,手剛觸碰,白金鳳就像針扎了似的大叫一聲,鄧明只好縮回來。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编嚸髡f,“肖玲要把孩子送給你養(yǎng),這些年輕小姑娘,你知道的,不定性。三天后孩子就滿月了,她要從城里送過來?!?/p>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白金鳳回頭沖鄧明大喊,嚇得鄧明向后直仰。
“她說她不能一人帶孩子,她要參加歌唱大賽。”
白金鳳激烈地嚎哭,哭到渾身發(fā)軟,才慢慢坐回炕沿,癱靠在墻上。
“你知道多少,都告訴我吧?!卑捉瘌P擤著鼻涕。
“肖玲追的山子,他們去放羊時在一起的。我分析,肖玲有戀父情結,孤兒嘛。后來,肖玲經(jīng)常偷著來找山子。你們出去打工之前她就懷了孩子,山子讓她打掉,她答應了的,誰知道腦袋發(fā)熱沒打呢。后來她給山子打不通電話,打到我這,才知道出了事。那時,她也沒說還懷著孩子。前幾天剛跟我聯(lián)系……”
“她追他,他就同意嗎?他可以當她爹了。他沒有想過我嗎?”白金鳳癡癡地問。
“小鳳,男人這東西,到嘴的小鮮肉……”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滾出去。”白金鳳斷喝。
“小鳳,你想開點。你想想……”
“出去。”白金鳳起身把鄧明往外推。
“后天,她就送來了?!编嚸黥篝蛑f。
“好啊,送山上跟他爹一起埋了?!卑捉瘌P說到他爹兩個字,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你這樣我怎么放心走。小鳳……”
白金鳳不知哪來的力氣,把鄧明推出去,然后關死了門。白金鳳心煩意亂地走來走去,這抓一把,那抓一把,上了炕才發(fā)現(xiàn)手里拎著水瓢,她就狠狠把水瓢擲出去。當啷響過,還不解氣,又跳下地,掀翻桌子,踢倒凳子,砸了鏡子,摔了杯子、暖瓶……她倒在遍地狼藉中哭嚎,一陣緊一陣,哭得身體冰冷。不知過了多久,她腦子里才浸入一種想法:山子死去,她很痛苦,也沒這樣哭過。想到這,一種愧疚心理隨之生發(fā)。她慢慢爬起來,偏偏倒倒攀上炕。她趴在炕上,看距離不遠的一塊玻璃碎片。她想用碎片劃破手腕的念頭一波波襲來,但是她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垮塌碎裂了,伸不出手,只能一動不動。忽然之間,她虛弱得連死的力氣都沒了。
鄧明站在外面,越發(fā)不明白這個女人了。有那么一刻,他真以為白金鳳一直以來強調的那句話是真的。這個念頭只是微火那樣閃了閃,就熄滅了。所以,他根本不信,就像不信白金鳳會拿著七十萬不花,會去自殺那樣。這不可能。他在外面抽了兩支煙,透過窗戶看見白金鳳安靜下來,就離去了。
十
雪下了兩天兩夜還沒停,到處厚厚地白了。白金鳳醒來的早晨,爬進腦子的第一個念頭是:看看孩子。她吃了一驚。整夜只睡了兩個小時,其余時間她都在咒罵肖玲和山子以及那個孩子。所有惡毒話用盡了。就連做夢也拳打腳踢,抓撓揪扯,把那對母女撕成了碎片。
“我去車站接她們?!卑捉瘌P發(fā)信息給鄧明時,心里仍然想著見到肖玲后要狠狠扇她,扒她的衣服。
白金鳳從沒感到時間如此漫長,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仰頭看著秒針浮動,既害怕又急切盼望著那一刻到來。以至于第三天下午,已經(jīng)和鄧明走進汽車站接站點,白金鳳還沒有調整好情緒,呼吸也隨之混亂著。
他們站在紛揚的雪花中,在肖玲抱著棉被包裹的嬰兒跳下汽車那一刻,白金鳳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接著,她看見從前那個細細瘦瘦的女孩朝她走來,一點點變得豐滿,抵到面前,她才發(fā)現(xiàn)如今的肖玲已是婦人模樣,飽滿的臉龐,滾圓的身子,眼睛看起來也不那么大了,還帶著幾分妖嬈。她想她應該甩她一巴掌,必須的。但她的手抬不起來,只能死死盯住她。
肖玲見到白金鳳,先垂了眼皮,然后就挺起身來。肖玲挺著身子把襁褓往白金鳳懷里一送,就像給白金鳳帶了個偌大禮物。
“我沒有奶,他吃奶粉?!毙ち崂碇睔鈮训卣f。
白金鳳耳邊就響起那遙遠的悅耳的音符,雙手下意識攬住那個偌大禮物。她想,她并沒有打算養(yǎng)這個孩子,她是要來狠狠揍她一頓,孩子跟她有什么關系,愛往哪送往哪送,死了才好呢。與此同時,她感到來自棉被里面的蠕動,在她手心里,那么輕又那樣有力。緊接著,傳來稚嫩的一聲哭叫。就像雪花,這柔軟的雪花輕盈地站在睫毛上。她沒辦法松開自己的胳膊,只得抱住孩子。她想,憑什么給我,我才不要奶奶的小雜種。
“名字你們自己起吧。我走了?!毙ち徂D身的一刻,白金鳳看見肖玲臉上的兩行淚和自己臉上的淚同時滾下來。
“肖玲,明天再走。”鄧明喊了一聲,肖玲沒有回頭。
肖玲走進汽車站售票廳之前,忽然回轉身,白金鳳又聽見悅耳的音符。
“大嬸,對不起啦,謝謝!”肖玲朝她揮揮手,一閃身不見了。白金鳳心里想著要去揍她一頓,但她一動不動,就那樣呆呆站在雪花中。
往回走的路上,白金鳳不停咒罵著,太欺負人了,這群王八蛋,賤貨,騷貨。她邊罵邊對鄧明說:“別人知道這事嗎?”鄧明說不知道。她說那就不要告訴他們了。這樣說時,她想,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他們這些壞事干盡的人,還有權利笑話別人嗎?呸。
一時間,所有的人和事涌上心頭,她有些分不清是自己活得清醒,他們混沌,還是自己混沌,他們清醒。嬰兒的溫度通過棉被傳遞到她胸口的時候,這一切都推到腦后去了。她掀開棉被,嗅到嬰兒的氣息,看到孩子的小臉,心熱乎乎跳了幾下。此刻,她眼里只有生命。于是,她緊緊擁抱著,咒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