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一

6月2日下午，從北京乘飛機(jī)飛往山西呂梁，而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陜西省吳堡縣。世界上民用機(jī)場最多的國家，一定是中國。盡管中國的民用機(jī)場多，也擋不住幅員遼闊這個事實。去陜西吳堡要飛山西呂梁，就像去安徽馬鞍山要飛江蘇南京，去甘肅隴南要飛四川廣元等等如此的走法一樣。

走出呂梁飛機(jī)場，涼爽的風(fēng)撲面而來。我深深地吞吐了幾口氣，為了徹底的換換體內(nèi)的氣和好好洗洗肺。我使勁拍了拍腦袋：多久沒有這么順暢地呼吸了！

對呂梁這個地方我是陌生的。上中學(xué)的時候讀過一本小說《呂梁英雄傳》，是馬蜂、西戎合著的。當(dāng)時讀了很多抗日戰(zhàn)爭的小說，讀得很過癮。就是那個時期讓我對文學(xué)有了興趣，讀小說成癮。

現(xiàn)在我走在呂梁的公路上，不斷地往路兩邊看，不斷地回憶《呂梁英雄傳》的內(nèi)容。呂梁是陌生，《呂梁英雄傳》的情節(jié)、人物同樣也陌生了。來機(jī)場接我們的吳堡縣宣傳部長李光澤告訴我們：過了前面的大橋就到我們吳堡了。這座大橋是在兩座山頂架起來的，橋下是黃河大峽谷，橋面與黃河水面估計有500米的垂直高度。過了橋，很快就到我們住的賓館——同源堂客棧。

下了車，拿房卡，我是住5樓，可我抬頭一看，沒有樓層可上。服務(wù)員說，您要往下走，這是7樓。走下去我才明白，這是依山而建的樓，剛才我們是到了山頂，也是這座樓的頂層。還第一次見到從上往下走的賓館。陜西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房子半邊蓋。所謂的房間，就是窯洞。這種窯洞前些年我在延安干部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去南泥灣住過，只不過這里的窯洞要比南泥灣的好些，更像賓館些。

晚飯后幾位新朋老友在我房間里喝茶聊天，聊著聊著，外邊就下雨了。屋里竟有些冷。在北京快被熱憋悶出病的我，此時真是身心痛快！

朋友們走了，我也走出房門，在院子里站著，讓雨落在我的身上。人有時在空曠的天地之間站一會兒，不是要想點什么，而是讓自己也空曠一會兒。雨漸大，我回房。拿出手機(jī)按下這幾行字：

雨從天上落到我身上

雨點只是把自身的重量給了我

我卻誤解成

已經(jīng)接收了青天的力量

接著抽了一支煙，一夜無話，酣睡。

二

早飯罷，去這里的一個古跡：石頭城。

接待我們的地方領(lǐng)導(dǎo)告訴我們：據(jù)考證，這石頭城是宋代建的。這是一座用于防守的城堡。我在這座古城堡里走了一大圈，覺得不太像宋代的，因為都是明代清代的遺跡。當(dāng)然也可能是明代翻修時，徹底去宋代化了。這座古城里有一座廟，很好玩，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廟。叫：衙神廟。里面供奉的是蕭何和曹參。廟里的壁畫都已脫落得辨不清內(nèi)容了，只有蕭何與曹參的肖像還可看清。這座修在山頂上的古城堡明顯是為了避難、防御外敵入侵而建，為什么有這樣一座廟？難道修這座城堡的人曾經(jīng)是個官員？希望避過一時之亂，讓蕭何、曹參保佑他再入朝就職？這樣的人，我不相信當(dāng)官是為了安邦治國，而是一個有官癮的人。和“癮”字沾邊的事，沒有多少是好事。比如：煙癮、酒癮、毒癮、賭癮，也包括官癮。

這座“衙神廟”里供奉著蕭何，蕭何是真心薦舉韓信也是真心殺韓信之人，難道供奉蕭何時竟忘了“成也蕭何敗蕭何”？

我站在古城堡的城墻上，嗨，其實就是山頂上。我看著峽谷里流淌的黃河，不禁有些酸酸的感慨：人和流動的水一樣，有健忘癥。但是水不會有幻覺，而人有。尤其是想當(dāng)大官、當(dāng)大師的人。

從古城堡回到賓館吃午飯，下午去了柳青文學(xué)館。

柳青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是一段歷史變革期的真實寫照。柳青是個“知行合一”的作家，也是“與時偕行”的作家。我年輕時，也做過寫小說的夢，后因生活經(jīng)歷不足，體力也不夠好，就改寫多動心力少用體力的詩歌了。

這個“柳青文學(xué)館”是新建的，里面僅有一些圖片和一些各界名流題寫的字畫等。我被拉到畫案前，要代表采風(fēng)團(tuán)為“柳青文學(xué)館”題字，是任務(wù)，就無法推脫。我略想了一下，寫道：知民風(fēng)者惠，談國事者史。作家心有人間氣，方能大器傳世。

回賓館的路上，一朋友問我：你那幾句話真好，是早想好了，專為柳青文學(xué)館準(zhǔn)備的吧。我：還真是現(xiàn)琢磨的詞兒。也不是專為柳青文學(xué)館準(zhǔn)備的，我覺得作家不如此，最多是草木一秋。

晚飯后，依然喝茶聊天，依然伴著雨聲入睡。

睡至后半夜，醒了。雨停了，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我的枕畔。我穿衣走出房門，站在院子里。抬起頭，看到月亮像一塊透亮的冰，發(fā)出清幽的光。我想起莊子先生的“乘物心游”。可是，月亮雖是好物，我心能“游”哪去呢？老子先生說：心為身囚。我是身為心囚啊。想著想著，又開始吐酸水，隨口：都說月光如水，我站在月亮下，最渴。

隨即回房間，上床，準(zhǔn)備接著睡?？墒悄禽喸铝辆乖谖业哪X袋里揮之不去。唉，月亮其實是個大土坑，看久了，就把自己給活埋了。

迷迷糊糊，古城堡、黃河、柳青、月亮，在腦袋里輪番走了幾遍，天就亮了。

三

到吳堡縣岔上鄉(xiāng)川口村渡口，1948年3月23日毛澤東率黨中央前委東渡黃河的地方?，F(xiàn)在這里矗立著一塊高大的紀(jì)念碑。我們?nèi)w和這座紀(jì)念碑合了影。

毛澤東東渡黃河的故事，人盡皆知，這里就不說了。今天我們也要在這里東渡一次。

從紀(jì)念碑到渡口，有不到兩公里的路，我們沒走公路一直在沿著河灘上走。這一段黃河很平靜，水面想微微抖動的一片發(fā)黃的棉布。舒緩且散發(fā)著溫暖。大家和黃河合影，和對岸的山西合影。我和閻安、霍俊明三個人站在黃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擺出一個半圓的隊形，戴著墨鏡，挺胸疊肚、仰面昂頭地照了一張相。我把照片用微信發(fā)給一位朋友，本以為會被說成：黃河三霸，三土匪之類好玩兒的詞，可朋友卻說：咋看也不像艄公，像偷魚的。哼！難道黃河邊上只能有艄公和偷魚的？就不能有裝扮成土匪的詩人？有時，無厘頭地鬧一下，也是一種情緒的釋放。

面對黃河，想瘋一下，玩一會兒。我和霍俊明站在河邊撿起一些小石子，往河里扔。當(dāng)晚，我還寫了一首詩?，F(xiàn)錄在此處。

扔

這一段黃河很平靜

像一片發(fā)黃的床單

僅有輕微的抖動

我和霍俊明在河灘

撿起小石頭往河里扔

很小的一陣風(fēng)

就把石頭落進(jìn)水里的聲音拂去

我們不是比誰扔得遠(yuǎn)

不是讓床單抖得激烈一些

只想模仿一下

我們各自的少年

東渡黃河。河對岸是山西省臨縣磧口鎮(zhèn)高家楞村。這是一個古鎮(zhèn)，是宋代以來的水陸碼頭。當(dāng)年的繁華我們看不見了，今天的繁榮卻在眼前。街道，房屋大部分還是清代或民國時期留下來的，商家店鋪林立。我突然就有要買點兒什么的沖動。一個街邊的地攤，擺放著各種小東西，我看到了一種煙嘴，用花椒木做的，表面全是刺，外形也不規(guī)矩且粗糙，覺得很像我這個人，就拿起了一個，問：多少錢？賣貨的大姐：十元。從那時起，這個煙嘴我一直在用。

在一個方形的小廣場，據(jù)說是當(dāng)年販運貨物的商旅們栓駱駝的地方，我們看到一個牌子上有四個字：駱駝圐圙。這后面的兩個字，把我們難住了。我立即拍照，發(fā)照片給我們《詩刊》編輯隋倫。隋倫是個文字的專家，我就沒見過有他不認(rèn)識的字。果然，很快他就回復(fù)我：蒙古語庫侖的舊譯，讀作kulue，意思是圍起來的草場，或用于村鎮(zhèn)的名字。我嘆服了。我年輕的時候，心高氣盛，常說：不管誰，可以用官職欺負(fù)我，可以用年齡欺負(fù)我，不允許用文學(xué)知識欺負(fù)我。后來才知道，我是井底之蛙、癡人說夢。文學(xué)知識的海洋浩瀚無邊，就憑我的那點兒學(xué)習(xí)能力，怎么可能不被欺負(fù)！眼前我就認(rèn)輸了。

渡河，回陜西吳堡。晚飯后，沿黃河邊轉(zhuǎn)了一會兒，看了當(dāng)?shù)乩习傩兆园l(fā)的跳秧歌。她們跳秧歌和北京城里的廣場舞是一個性質(zhì)?；胤块g后，閻安說：當(dāng)?shù)赜袔讉€朋友想見你，咱到下邊喝茶去吧。我說：好吧。其實我知道：說是喝茶坐下來就上酒。酒這個東西，真是喝多了傷身，不喝傷心。中醫(yī)的理論是：喝一兩是酒，喝二兩是藥，喝三兩是毒。這些年我喝的全是毒！我的理論是：想喝酒，是還想好好活著。為此我還寫過一首小詩：

我每每喝酒都要盡興

會覺得整個世界的人都需要醉

我不是酗酒的人

我只是想找到一壺好酒

今晚還好，喝至微醺，各自回房間。

四

去參觀柳青故居。柳青原名劉蘊華。柳青故居，位于吳堡縣城以北40公里的寺溝村。

他故居的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周邊也沒有故意整理的痕跡。這是真正的故居。許多名人的故居，被當(dāng)?shù)卣吐糜尾块T已經(jīng)裝修成花園了，不好看，主要是不敢相信。名人的故居應(yīng)該保持原貌，注意時常維修最好。在柳青故居的不遠(yuǎn)處，還保留下一個當(dāng)年的私塾學(xué)堂。私塾學(xué)堂是由兩口窯洞組成，也是荒蕪的不堪。我們扒著門窗往窯洞里看了看，在窯洞門口還分別照了相。柳青在這個私塾讀了三年，后來有到寺溝村學(xué)校讀了六年，這是柳青的全部學(xué)歷。我問霍俊明：大作家有多少是博士畢業(yè)？他知道我是在調(diào)侃他，就說：不知道！

高學(xué)歷和作家之間究竟是相輔相成，還是毫無關(guān)系，抑或是互相抵消？這個問題不知道有沒有人研究過。我總覺得在課堂上坐得太久了，腦袋都被課本知識灌滿了，會使思維形成固化模式，在社會生活與寫作實踐中會帶來僵滯和“本本主義”。我不是要批評高學(xué)歷，是我見到的搞文學(xué)的博士們，至少有一半是不懂裝懂的癡呆乜傻。當(dāng)然了，我說這話好像我在吃酸葡萄。

晚上，我寫了一首詩。

私塾

兩孔窯洞已殘破不堪

因為曾經(jīng)是私塾

因為柳青曾在這里讀書

我們才有興趣看

我注目窯洞許久

好像窯洞里還有先生在講課

好像柳青還在做學(xué)生

野草茂盛

蚊蟲蜂擁

我身旁有一位名校畢業(yè)的博士

現(xiàn)在也是一位作家

他往窯洞里使勁看

比我還認(rèn)真

下午，在吳堡縣政府的會議室開了一個關(guān)于柳青及柳青精神的座談會。當(dāng)?shù)貋砹藥孜谎芯苛嗟膶＜液褪畮孜晃膶W(xué)作者。開始時，大家都按部就班地講自己的觀感與認(rèn)識，輪到一位當(dāng)?shù)氐难芯苛嗟膶＜野l(fā)言時，竟講了一個多小時。大家有點坐不住了。這個期間，我出去抽煙、抽煙、抽煙了三次。有些人真的是“麥霸”，不管講得是否符合會情，也不管與會聽眾的感受，只管自己說完痛快。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不管是什么會，我都有強(qiáng)烈的抽煙、抽煙、抽煙的欲望。

晚飯后，我和霍俊明被閻安拉著去給這家“同源堂客?！睂懽?。我說：這是讓我們交房費飯費唄！大家哈哈一笑。

五

一大早，吃過飯就到一個村里去參觀掛面廠。這里因被“舌尖上的中國2”采訪報道過，也就是上過中央電視臺而聞名的地方。

所謂掛面廠，其實都是家庭作坊?；蛑幸愿骷腋鲬魹樯a(chǎn)車間的村屬掛面生產(chǎn)合作社。我們看了幾家，了解了掛面生產(chǎn)的各個工藝流程。有幾位女作家還洗了手跟著操作了一道工序。這種實踐讓幾位女作家很快樂。對她們來說，過去都是對掛面動口，這次是動手。

中午就在這個村里吃掛面，真是好吃！當(dāng)然那一桌子的農(nóng)家菜也真是好吃。

一向不茍言笑的我們，面對一桌子農(nóng)家菜和煮好的掛面，都默默不語埋頭苦干。風(fēng)卷碗盤后，都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哎呀媽呀，要爆炸了！

后來我為這里的掛面寫了一首詩：

在吳堡看掛面生產(chǎn)

終于明白了

這么好吃的掛面

和一場戀愛有關(guān)

一袋麥子磨成的白面

先在水里糊涂地翻攪

在木頭上捶打

用手揉搓

在心里糾纏

再一條一條地理清楚

每一根面條

都能是一條棍子

敲打我的眼睛

最后每一根都獻(xiàn)出柔詞軟語

繞指繞心繞每一根神經(jīng)

耐沸水煮

忍得住冰點下冷藏

折騰得不想再折騰了

才開始喂養(yǎng)生命

下午我們直接去呂梁機(jī)場，返回北京。

這次是因柳青而到陜西吳堡，因吳堡而看到一段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黃河，因黃河而到山西磧口古鎮(zhèn)，而吃掛面。最重要的是我得了一根煙嘴，雖然相貌丑陋，我卻一直愛不釋手。

——選自《延河》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