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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2019-04-01 02:32焦沖
長城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張馬克兒子

焦沖

1

媽媽過世以后,爸爸才學(xué)會玩微信。之前家里有事,都是媽媽聯(lián)系馬克,爸爸對微信既無興趣又排斥。他只會打電話。每次視頻,爸爸站在媽媽身后,露出一張溝壑縱橫愈來愈落寞的臉,看看馬克,訕訕的,靜止幾秒,什么也不說,之后便躲開鏡頭,像在拍證件照。其實不光微信,除了工作,所有事爸爸都不關(guān)心,退休以后更是拒絕一切新鮮事物,每天只是吃飯、睡覺、抽煙、看電視,節(jié)目他只看抗戰(zhàn)片。他越來越像個古董,活在自己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中,遠離時代的復(fù)雜性,不受任何干擾。有段時間,馬克和姐姐都擔(dān)心他會得老年癡呆,因之前曾有過小腦萎縮的征兆。他的記性變得尤其差,一遍又一遍給陽臺上的龍骨澆水,媽媽勸他也不聽,最后生生將其澇死。

那株龍骨死后兩年多,媽媽在睡夢中溘然而逝,早晨被發(fā)現(xiàn)時身體已冰涼。馬克正在外地,姐姐告知時,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心內(nèi)隨即靜如午夜,每個字都聽得無比真切。當(dāng)時,馬克一邊接聽電話,右手還握著眉筆,正給一位演員畫眉,聽到這個消息后他依然一筆一筆描著,眉峰也沒有走偏,還是演員想要的韓式一字眉。媽媽身體一向硬朗,走路、爬樓梯和年輕人差不多,姐姐的兩個孩子都是她帶大的。盡管馬克感到意外,但媽媽畢竟已年過七十,所謂“老健春寒秋后熱”,說他心里一點都沒有準備,也不真實。

其實,真正讓馬克意外的是媽媽走在了爸爸之前。

與媽媽相比,爸爸經(jīng)常感冒,抽煙使得他的肺不好,咳嗽、氣喘、呼吸發(fā)緊,但他從沒有過戒煙的想法。以前孩子們說他,他便一副渾然不聽的口吻回敬,我不愛吃不愛穿不愛玩,就這一個愛好,你們還想剝奪?給演員化完妝,電話也掛了。馬克來到衛(wèi)生間,鏡子里浮現(xiàn)出媽媽的臉,他的眼淚洶涌而出?!澳袃河袦I不輕彈”,這是爸爸掛在嘴邊的話,馬克小時候聽過無數(shù)遍。如果爸爸看到他這樣,還會擺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嗎?這時為什么還要顧及他怎么想呢?我想哭就哭、愛笑就笑,難道他是爹就什么都管得著?像跟誰置氣一樣,馬克一把擰開水龍頭,洗了臉,隨后跟劇組的負責(zé)人說明緣由,買了最早的航班。

成年以后,馬克幾乎只在春節(jié)時回老家。工作忙不過是借口,若是安心回,在跟完每個劇組的拍攝后都能擠出幾天時間,但他寧愿出國玩或是宅在上海的房子里也不回家——他不想面對爸爸。想媽媽了就跟她視頻聊一聊彼此的近況,一旦只有父子倆面對面,即使隔著屏幕,空氣似乎也能瞬間冷凍。這種情況從他上初二時便初現(xiàn)端倪,而后愈演愈烈,曾一度發(fā)展到誰都不見誰。兩個人從熟悉變成陌路,會比本來就不認識還要陌生。剛工作那幾年,即使是春節(jié),馬克也不回家,沒錢出去玩就窩在出租房里。上海的冬天又濕又冷,不像老家有暖氣,但至少這里無拘無束,不用聽爸爸的嘮叨,看他的臉色,馬克能放松身心地活著。

除卻父母的健康因素,馬克覺得在潛意識里,他希望爸爸比媽媽先走。如此一來,他就不必面對爸爸,他也樂意跟媽媽一起生活,可是和爸爸,打死他,他也不愿意。他可以擔(dān)起養(yǎng)老責(zé)任,盡一盡所謂的孝道,但不想爸爸以一種他早已不習(xí)慣的方式擠進他現(xiàn)有的生活。不僅因為父子間有過嫌隙,還在于爸爸出了名的難以相處。這世上似乎只有媽媽這種逆來順受的善良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才會死心塌地跟著他,伺候他,對他俯首帖耳。但凡稍微有一點兒自我意識的女人,都不可能受得了爸爸的壞脾氣和諸多缺點。因此在和爸爸大吵一架決裂后的那段時間里,馬克曾勸過媽媽跟爸爸離婚,然后將爸爸甩給姐姐,讓媽媽和自己生活。但媽媽在電話里說,那不可能,我不會離開他,一夜夫妻百日恩。

葬禮上,爸爸形容枯槁,沉默寡言,一滴眼淚也沒流,至少馬克沒見到他哭。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他不傷心,馬克經(jīng)常聽見導(dǎo)演講戲時說“大悲無淚”,可姐姐哭得像個淚人兒,難道她的傷心沒有爸爸多嗎?這不過是人的性情所致。從小到大,三十七年了,馬克都沒見過爸爸流淚或是哭泣,連爺爺奶奶死的時候也沒有,仿佛他是海明威小說里的硬漢,不善于也不屑于甚至恥于情感的外露與表達。而馬克兒時特別愛哭,跌倒摔疼了放聲哭,打防疫針時抽抽噎噎,蜘蛛、毛毛蟲爬到手上也會嚇得嗷嗷叫。每當(dāng)這時,媽媽都會軟語哄之,而爸爸丟下一句“沒出息”便躲得遠遠的,好像馬克丟了他的臉。

從馬克上初中時一家人便從鄉(xiāng)下搬到了縣城,但這里幾乎沒有他們的親戚,有的只是爸爸的朋友和同事,自他退休后,幾乎沒有往來,因此媽媽的遺體火化后還是運到鄉(xiāng)下舉行了葬禮,墳地和爺爺奶奶的在一塊。出殯前一晚,馬克和姐姐還有幾個堂兄弟姐妹輪流守靈。后半夜兩點多時,輪到馬克和一位堂姐守著,他們不時燒紙,給長明燈添油。初冬夜長,前半夜堂姐睡了會兒,這時精神得很,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馬克聊起了媽媽的往事。堂姐比他大五歲,她知道很多馬克不曾記得的事,或是親眼所見,或是聽媽媽那一輩兒的人提過。

嬸兒這一輩子可不易。堂姐道,攤上叔叔那樣的男人真夠倒霉的。

那能怪誰?還不都是她心甘情愿。馬克道,我還勸過她離婚呢,她不聽。

也不是非要離婚不可,但得轄制住自己的男人,而不是被他欺負。堂姐道,記得有一次去你家,連買菜錢嬸兒都是現(xiàn)跟叔要,買回來,叔還要過問豆角、茄子、豬肉多少錢,剩下的錢整的要回去,只留給嬸子塊八毛,嬸子就是太善良太軟弱,擱我媽身上,早給他倆耳刮子了。

馬克想笑,笑不出來,堂姐看到的只是一個側(cè)面,她能想象媽媽幾十年如一日都是這樣過的嗎?經(jīng)濟上的制約只是一方面,生活和精神上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馬克的記憶中,爸爸對媽媽從來就沒笑過,開口便頤指氣使,但凡媽媽出一點兒錯,他便極盡挖苦之能事,他不明白一個男人的嘴怎么會那么惡毒。自然,爸爸對媽媽還曾動過手,馬克記得很清楚,那次因為他買了兩本時尚雜志,爸爸就要大打出手,媽媽上前攔住,說孩子大了不要再打了,他的巴掌便落在了媽媽身上。當(dāng)時她穿著早已洗舊褪色的無袖T恤,肩背赫然紅了一片。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媽。馬克靠在棺材上扶額道,我媽說,剛結(jié)婚那兩年他倆感情還不錯,我爸從部隊回來后到了鎮(zhèn)里糧庫上班,認識了一個女的,外地的,比我媽年輕、好看,還有文化,我爸就想離婚,家里人,包括爺爺奶奶都不同意。他就不再回家,跟那女人住在外面,當(dāng)時我媽正懷著我,四個多月。她打聽到他們住的地方,趁我爸不在時跟那女的好說歹說,還給了她幾個錢,到底把她弄走了。從那以后,我爸就恨上了我媽,一輩子沒給過她好臉兒。

唉,堂姐嘆氣道,真不明白嬸兒到底看上叔哪一點了,死乞白賴的,現(xiàn)在看真不值得。

那個年代的女人都怕離婚啊,還帶著孩子,再嫁就難了。馬克這話是姑姑揣度媽媽的心思時說的,至于媽媽自己,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夫妻間的事別人也不好問。

也是怕你或者你姐跟著后爸受委屈。堂姐感同身受道,當(dāng)了媽,凡事首先想的就是孩子。

真要遇到一個性情好的,說不定后爸比親爸還強呢!馬克道。

呸,快別這么說,讓叔聽見又生氣。堂姐道,到啥時候也是親的好,血脈相連??!

生氣又怎樣?氣壞了身子又不是我受罪。馬克道,我早不是小孩了,不吃他那套。

是啊,翅膀硬了,想飛就飛。堂姐道,可真要氣出個好歹,還不是給你和你姐找麻煩?人老了就得順著、哄著,老小孩嘛,不求他們多健康,生活能自理、不用兒女伺候,就知足吧!

我倒想伺候我媽,可她沒給我機會。一想到媽媽連身后事都沒交代,馬克便潸然淚下。

別那么想啦,她走得這么干脆,倒省得受罪。堂姐寬慰道,也該想想叔以后怎么辦。

能怎么辦?頂多給他請個保姆,讓我姐或是我陪著他可不現(xiàn)實。馬克其實早想過了。

就怕他不同意。堂姐道,叔這人太各色了,一般人跟他相處不來。

相處不來,那就只能自己過。馬克冷冷地說。

他被嬸兒照顧慣了,連飯都不會做。堂姐道,你和你姐好好商量吧。

葬禮過后,回縣城的路上,姐姐問馬克請了幾天假。當(dāng)時姐夫開車,姐姐坐在前面,馬克和爸爸坐在后座。馬克大概能猜到姐姐的意圖,實話實說道,一周,晚兩三天問題也不大。爸爸一直瞇著眼,此刻也沒睜開,只道,該回就回,別讓人家說閑話。馬克心想,能說什么閑話呢,又不像你待過的那種單位,成天正事不干勾心斗角。姐姐扭頭道,爸,讓他晚兩天再走。爸爸道,用不著。姐姐道,您就別嘴硬了,先讓他陪您緩一緩,您也可以出去玩玩散散心,或者來我家,雖然白天沒人,但晚上我們都在。馬克注意到姐姐捅了姐夫一下,姐夫馬上道,對啊,來我們家住著吧,我們小區(qū)也熱鬧,老人多。爸爸道,不用你們費心,我不習(xí)慣跟別人住一塊,跟你媽那是沒得選,你們趁早該干嗎干嗎去!姐姐道,您就別強撐了,這幾天人多事雜,您還不覺得孤單,真剩自己,且得適應(yīng)呢,那是一個大活人沒了??!爸爸睜開眼,身子前傾道,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有啥可怕的!

馬克始終沒有表態(tài),既然爸爸說不需要,那他就沒必要晚走。這正合他的心意,在沒有媽媽的家里多留一秒都是煎熬。于是,一回到家,馬克便定了次日下午的機票,之后開始收拾行李。媽媽沒來得及留下遺物,他從相冊里找到一張與媽媽的合影,放在了皮夾中。自從他懂事起,父母便是分居狀態(tài),即使同住一個房間,也是兩張單人床。馬克離家,姐姐出嫁后,父母便各占一間房?;丶业倪@幾個晚上,馬克睡在媽媽的房間。他舍不得開窗,生怕空氣對流吹走媽媽生前留下的氣息,這種略微發(fā)霉的老人味兒混合著廉價護膚霜的香氣,讓他覺得安穩(wěn)可靠,像小時候被她摟在懷中,天塌下來都不怕。馬克蹲在地上往拉桿箱里裝衣服,偶然扭頭才發(fā)現(xiàn)爸爸站在門口,不知已站了多久。四目短暫對視后馬上移開,誰都沒言語,像在等著對方開口。馬克耐不住,終于起身道,明早坐汽車先到北京,下午的飛機。爸爸像是沒聽見,半晌方“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回房,隨手帶上了門。馬克注視著門板,舒了一口氣。

2

從小到大,老張只稱呼兒子“張小晨”,那是他給取的。他從未承認過“馬克”的存在,更叫不出口!自從那年兒子跟他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后,便給自己改了這么個名兒,隨了他媽的姓。身份證和戶口本上還是張小晨,家人親戚里也只有他媽叫過“馬克”。這能算名字嗎?中不中洋不洋,男不男女不女。一想到此,老張就來氣,小兔崽子,有能耐你就跟我斷絕關(guān)系,一輩子別再登這個門兒,那我才佩服你!當(dāng)年他就是這么說的,一面說一面將張小晨視如珍寶的那些時尚服裝美妝書籍撕了個粉碎。正值盛年,氣大、手勁兒也大,那些被撕毀的書頁紛紛揚揚落在父子倆之間,如同一場暴雪,使得二人的關(guān)系瞬間降至冰點。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加上妻子和女兒的調(diào)和,父子關(guān)系雖有改善,卻依舊有隔閡。所以,妻子葬禮之后,老張才沒有要求兒子多住幾天。想走就走吧,有他在,連抽煙都得去陽臺。

人一老睡眠便少,每天不到五點鐘,老張就會睜開眼,盯著屋頂發(fā)呆,點上煙,一口一口咂摸著抽完再起床。從衛(wèi)生間出來,見旁邊的門關(guān)得嚴實,不像往日虛掩著,這才想起兒子住在里面。廚房里是黑的,往常這時候,妻子已在忙碌,熬小米粥、煎雞蛋,或是煮面條,臥個荷包蛋。老張年輕時便有輕微的胃潰瘍,妻子說小米養(yǎng)胃。他踱步走進廚房,開了燈,冷鍋冷灶,灶臺才擦過,反射著白花花的燈光?;秀遍g,他仿佛看見微胖的妻子系著圍裙站在灶前,藍色的火舌恬靜地舔著鍋底,香味充滿廚房,玻璃上蒙著一層水汽。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卻只有清冷的空氣鉆進鼻腔。打開冰箱,食物倒是有,可他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打算下樓買早餐。經(jīng)過兒子的房間時,想提醒他別晚了,抬起手停上片刻,終究放下。

早點攤的食客寥寥無幾,清潔工正在掃著枯葉和垃圾。買了油條、豆腐腦,想起兒子不吃油炸食物,于是老張又折回,買了包子和豆?jié){。廣場上有幾個晨練的人,其中有兩個老太婆認識他,她們和他妻子經(jīng)常一起跳廣場舞。老張繞道而行,不想和她們說話。死亡是什么呢?老張想過幾次,但因為人人都得死,就像都要吃飯、睡覺,這種問題他覺得不值得思考?,F(xiàn)在他覺得死亡就是世界照常運行,但不管好事、壞事都沒死者的份兒了。比如缺了他妻子,那些老太婆照樣晨練;女兒沒了媽,照樣上班下班;兒子照?;厣虾Hソo那些明星化妝做造型;他自己卻不得不接受失去老伴的事實,去面對沒有她的一日接一日。他突然意識到,老伴去世,他才是那個受創(chuàng)傷和損失最大的人。

回到家,衛(wèi)生間里響著嘩嘩的水聲,想是兒子在洗澡。老張把早餐放在茶幾上,擺好碗筷,走到兒子的房間門口,做賊一樣朝里張望:被子已疊好,床鋪平整,要穿的衣服掛在衣架上,行李箱就在衣架下,拉桿伸出一截,一副等待出門的架勢。兒大不由爹,老張轉(zhuǎn)身想,別看張小晨蔫了吧唧,其實從小便非常有主見,由不得別人幫他做主。記得八歲生日那年,老張帶他逛商場,讓他選禮物,他想要毛絨玩具。老張覺得塑料槍或汽車更適合男孩,勸了他幾句,他依然嘟著嘴,老張便要生氣了,心想花錢給你買玩具,你還挑三揀四。妻子又說了兒子兩句,張小晨這才要了一輛紫色的玩具汽車。可沒過多久,老張便在兒子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初他看上的藍色毛絨海豚,知道肯定是妻子買的,氣得他暗自發(fā)誓再也不給兒子買東西。如果不是妻子處處順著兒子從中作梗,老張想,那么兒子還會成為造型師嗎?他能不能將張小晨培養(yǎng)成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的人呢?

水聲停了,老張來到茶幾旁,找了個正好能看見衛(wèi)生間卻又不像刻意觀察的角度緩緩坐下。門被推開,兒子裸著上身,浴巾裹在腰間,后背上有幾滴水珠沒擦到。他進了房間,隨手掩了門。兒子的生活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要精致和講究得多,已然奔四,身上卻一絲贅肉都沒有,皮膚又白又光滑,眼角幾乎沒有皺紋,說二十七八歲也有人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養(yǎng)的,也許就是柜子上那堆護膚品的作用吧。說實在的,老張瞧不上。他寧愿兒子長得粗糙老相,和其他人一樣娶妻生子安居樂業(yè),而不是孑然一身跟著劇組到處跑,成天在朋友圈發(fā)自拍(老張不玩微信,妻子經(jīng)常自豪地拿給他看,還告訴他哪個是明星)。

張小晨穿好衣服,拉著箱子出來。老張起身,待看不看地說,吃點東西再過去吧。兒子猝不及防地停下,目光看向老張。老張又道,豆?jié){和包子,剛買的。兒子張了張嘴,沒說什么,脫下羽絨服坐到老張對面,像完成任務(wù)似的吃起來。老張半天才咬一口油條,暗自瞄著兒子。兒子的五官像他媽,身材也是頎長型,不像老張五大三粗。性格也隨了他媽,或者說像女孩,尤其是小時候,尚未開口臉就先紅了,舉止行為也令老張看不上。比如有一年春天,一家人去城北的山里玩,桃花開得正好,張小晨輕手輕腳走到桃樹前,將鼻子探到花蕊里深深吸著,仿佛瀕死的人貪婪地吸氧。這個只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才會做的動作讓老張很是看不上,有段時間他甚至懷疑兒子不是自己的種??蓮埿〕孔笸雀坑幸粔K胎記和老張左腿上的那塊一模一樣,就連位置也如出一轍。這種基因遺傳讓他不得不承認張小晨就是他的孩子,為此他感到深深的無奈和失望。

吃完后,張小晨擦嘴漱口,穿上羽絨服,拉著箱子到門口才轉(zhuǎn)頭對老張道,我走了。

連聲爸都沒叫。老張心里發(fā)堵,沒抬頭看兒子,喝著豆腐腦道,走吧,注意點兒。

嗯。張小晨答應(yīng)著,開了門,稍頃,他才道,您要是悶得慌就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知道,你放心吧。老張道,門我關(guān)。稍作猶豫,他才起身,到門口時,兒子已經(jīng)下至拐角,抬頭瞅了一眼,接著往下走。關(guān)了門,老張來到陽臺。須臾間兒子的身影出現(xiàn),一種如約而至的溫暖襲上老張心頭。兒子步子邁得很快,并未朝樓上看,箱子的滾輪發(fā)出刺耳的咯啦咯啦聲,滾在老張的心上,讓他隨即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受。

一個人生活,時間被無限拉長。看了很久的電視,劇中人都過了一輩子,老張的眼睛都酸了,看看表也才中午。無聊時便睡覺,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著。更多的時候根本沒那么多覺,歪在沙發(fā)上,開著電視,并不看,只是需要有點兒人聲和人氣,注視著日影一寸一寸往下移,一天終于過去,可還有明天、后天。盡管老張知道前面的時光不會太長,頂頭也就十多年,但這樣過的話,即使一兩年也是煎熬。怎么之前就沒覺得日子難過呢?

女兒隔天來個電話,周六時一家四口都過來,跟他一起吃午飯,下午再走。女兒家并不遠,坐公車不過四站,妻子一般都是溜達著過去,并不坐車。老張那天散步時到了女兒家的小區(qū),但他沒進去,也沒給她打電話,其時女兒女婿尚未下班,外孫和外孫女也還沒放學(xué)。外孫女上二年級,外孫還在幼兒園大班。兩個孩子機靈乖巧,可老張沒辦法打心眼里喜歡。畢竟他們是外姓人,他想要的是能叫他爺爺而不是姥爺?shù)暮⒆?,可這輩子恐怕難以如愿。這件事只有張小晨能做到,可老張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命令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更不可能開口求他。妻子在時,他尚可以敲邊鼓,讓她去當(dāng)說客,現(xiàn)在連個傳話的人都沒了。

那是老伴過世后的第五個周末,女兒一家又來看老張。他已熟悉他們的食物偏好,便提前準備了熟食和水果,女兒來了再炒兩個菜,紅燒兩條鯽魚或是燉個排骨就夠了。吃過飯,老張在陽臺抽煙,那一家人或坐或臥于沙發(fā)之上,女兒和女婿投入地閑聊,不時湊到正在玩手機的兒女跟前,四顆腦袋蘑菇般親密地擠在一處。老張抽完煙進到客廳,那四口依然旁若無人地嬉鬧。老張喝水,從杯底看著變形的四口人,突然間了悟:女兒一家不過是換個地方過周末,名義上是來看他,其實熱鬧只屬于他們一家四口,他始終是個無法融入的外人。

放下水杯,老張問外孫女在看什么,她頭都沒抬地回答,抖音。

老張不懂,但認為肯定是亂七八糟的玩意,便道,給你舅發(fā)個消息,看他干啥呢。

想你兒子啦?外孫女講話沒大沒小,不過這都是老張慣的。老張覺得,又不是孫子孫女,沒必要嚴加管教,再者,管深了也不好,就算她爸媽不說什么,還有爺爺奶奶呢。

讓你問就問,哪兒來的廢話。女兒道。

外孫女直接給張小晨發(fā)視頻邀請,響了半天沒人接,自動掛斷后沒多久張小晨便發(fā)了過來。張小晨正在吃飯,一張臉占了屏幕的百分之八十,看飯盒和筷子就是訂的外賣。他沒有解釋剛才為什么沒接到視頻,目光飄忽,言辭閃爍,心不在焉。老張猜到兒子一定像往常一樣一面視頻一面在瀏覽網(wǎng)頁或是看電影。他沒說話,只站在女兒一家身后盯著張小晨,聽他們聊天,片刻之后,他像對話題感到無聊和不屑似的,驕傲而倔強地躲開了鏡頭。

3

那天視頻,馬克雖然在和姐姐以及外甥女外甥聊天,眼神卻總是不由自主瞟向爸爸,不知為什么,就是想看看他。但馬克不想承認自己的這個愿望,也不想被老張發(fā)現(xiàn)這份心思,于是盡量避免與老張對視。后來老張躲開鏡頭,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心底竟然騰起了小小的失落,猶如想要抓住人人都有的無足輕重的東西時卻手滑攥了個空。直到視頻結(jié)束,老張也沒有再出現(xiàn),馬克斷不可能讓姐姐叫爸爸過來,就算他會過來,馬克也沒什么可說的。本來馬克心情尚可,可這番視頻卻讓他心湖微漾,仿佛留下了遺憾,疙疙瘩瘩的,直緩了幾天方休。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和爸爸主動聯(lián)系時,老張倒學(xué)會了微信,用家里的手機給他發(fā)了語音和表情。馬克為此無端感到親切,這部手機平時都是媽媽玩,家里的花開了或是她拍了自認為新鮮有趣的東西都會發(fā)給馬克,偶爾也會跟他語音聊天。自她過世后,這個賬號也像是死了。老張使用它,讓馬克產(chǎn)生媽媽還活著的錯覺,因此倍覺欣慰,即便明知不是媽媽。

又是個周六的晚上,馬克收到了爸爸發(fā)來的視頻邀請。他毫不猶豫地接了,猶如等了很久似的。爸爸坐在書桌前,臺燈的白光將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映照得無比清晰,有那么一刻,馬克覺得爸爸無比陌生,像是寫了無數(shù)次的漢字,越看反倒越覺得不對勁兒。爸爸說姐姐一家人去了北京游玩,本來想帶著他,但他識趣地謝絕了。

馬克道,要是悶得慌,就跟他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

人家一家四口周末游,我湊啥熱鬧?老張道,況且跟他們在一塊兒,干啥都不方便。

那您今天都做什么了?

就吃飯時去了小區(qū)里的飯館,哪兒都沒去。

這么宅著會憋出病的。馬克道,您就不想出去散散心?

我倒是想,能去哪兒呀?

見爸爸郁郁寡歡,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馬克脫口而出道,不然您來上海找我吧!

這話不僅讓老張吃了一驚,也把馬克自己嚇了一跳。在老張沉默的時候,馬克不免快速審視了自己。這句話怎么能如此輕易就說出口了呢?也許自己一直存著這個念頭,不過遲遲下不了決心也未可知。老張像被噎住了,怔了片刻才道,我不去,和你說說話就夠了。

來吧,我這幾天沒事,正好可以陪您。馬克道,上海有些地方值得看看。既然話已出口,馬克就不想被老張認為自己只是客套,口吻因此變得極其誠懇。如此邀請,老張就不再覺得兒子只是隨口說說,想來有幾分真心,便不再推辭。隨后,馬克訂了機票,叮囑了老張一些注意事項。老張說,放心吧,丟不了,我又不是沒出過門。

起飛前,老張給兒子打了個電話。一個多小時后,馬克打車去機場接老張。路上不堵,他提前了二十多分鐘到,便在大廳等候。此次老張要待六天,馬克計劃帶他在上海玩四天,剩下的兩天去杭州轉(zhuǎn)一轉(zhuǎn)。在網(wǎng)上預(yù)定杭州的酒店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從來沒帶媽媽來江浙滬一帶旅游過。他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帶爸爸來自己住的地方。

大廳里人不少,多是輕裝簡行的商旅人士,也有出行歸來的親密情侶或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一對年輕父母拖著行李走在前面,五六歲的小男孩緊隨其后,小男孩突然停住腳步,叫了一聲爸爸。年輕家長回頭看時,小男孩已蹲在地上,顯得體力不支。這時,年輕爸爸將行李箱遞給身邊的女人,轉(zhuǎn)身蹲下,抱起小男孩繼續(xù)往前走。小男孩趴在爸爸的肩膀上,雙腳盤其腰間,眼神里流露著滿足、幸福和一絲旅行之后的倦怠。馬克不知不覺看呆了,在他的記憶中,爸爸幾乎從未抱過他,如果他撒嬌耍賴,老張很可能給他一張臭臉或是一頓巴掌。

馬克小時候沒少挨老張的打。老張下手沒輕沒重,且通常不會徒手,仿佛明白力是相互的。若早有準備,多半使用雞毛撣子或笤帚把兒,往馬克后背和屁股上死勁兒抽,就像賈政打賈寶玉那么狠。若即興發(fā)揮,臨時找不到那兩樣順手的工具,便隨手抄起身邊的家伙。有一次寒假里,馬克沒寫完作業(yè)便到藍泉河上溜冰,結(jié)果還沒到家便被老張截住。馬克記得當(dāng)時是在村里被他喚作二嬸兒的家門前,她家門口正好戳著一把鏟糞的鐵鍬,老張的眼珠子瞪得快要奪眶而出,抓起鐵鍬就朝馬克拍。老張的動作讓馬克想起他夏天傍晚舉著掃帚拍蜻蜓的樣子。除了入骨的疼,還有豬糞氣息鉆進了馬克的鼻子。馬克沒有躲,每次再疼也不會出聲。倒是老張罵罵咧咧,無非是抱怨自己多么辛苦多么累,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馬克吃飽穿暖、好好上學(xué),而馬克卻總是貪玩、不懂事,一次又一次讓老張失望。馬克也不是沒有得過第一名,沒有拿過榮譽,但老張并未因此感到欣喜甚至獎賞他,仿佛這是馬克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

馬克記得,爸爸唯一一次夸獎他是因為他和人打架時占了上風(fēng)。馬克性子蔫,一說話就臉紅,走路也是磨磨蹭蹭的,貓一樣無聲無息。馬克喜歡往女生旁邊湊,課間和一群丫頭跳皮筋、扔沙包,放學(xué)后還要一起走,于是那些看不慣的男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假丫頭。鄉(xiāng)下孩子的頑劣很原始,且喜歡起哄架秧子,這外號很快便傳開了,整個學(xué)校的男生都不再叫馬克的學(xué)名,而是叫他假丫頭。即使沒什么事,路上遇見了也要吼幾嗓子來挑釁,羞辱他,或單純覺得好玩。馬克的反擊頂多也就是來一句“滾蛋”,任何臟字他都說不出口。后來干脆不予理睬,就像沒聽見一樣,他以為這樣他們就會消停。事實上,他低估了那些人的無聊程度和看他不順眼的程度,他們可以一直叫個不停。這事很快便被老張得知,他告誡馬克,以后誰再叫你那個,你就打他,打到他求饒為止,打壞了老子花錢給他治!

馬克生得纖細矮小,打不過大部分男生。因此,那次一個和馬克身量差不多的男生取笑馬克,并叫他的外號時,馬克想起了老張的話,并與其干起架來。兩個孩子旗鼓相當(dāng),先是在地上翻滾了一陣,馬克記得那是仲春時節(jié),綠油油的麥苗被他們倆的身體壓倒了一片又一片,如果從空中俯視,很像外星人留下的麥田怪圈,卻不規(guī)則。馬克的指甲較長,在對方把他壓倒在地,騎上他的肚子,雙手掐著他的脖子時,他張開手指朝對方的臉撓了下去。對方一松懈,他一歪頭又咬到了大拇指,直到對方唉呀媽呀地叫喚著放開他,他才松口。

臉上掛了花,拇指上留了滲出血絲的牙印子的男生被他媽拉到馬克家來評理。那女人能說會道,兩片薄唇上下翻飛,先講了一大通有的沒的,最后才道,小孩子打架難免,可不能抓臉啊,破了相,長大了娶不上媳婦咋辦?老張,你可得好好管教你兒子,丫頭片子打架才揪頭發(fā)、撓臉、咬人呢!也難怪人家叫他假丫頭。

你再給我說一遍!一直在灶前燒火的老張聽到這句話,霍然起身,手指著女人的鼻子道。

說什么?。课夷睦镎f錯了?老張暴怒的樣子嚇壞了女人,她不禁往后退了幾步,嘴里不依不饒,氣勢卻已蕩然無存。老張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管好你兒子的臭嘴巴,以后再讓我聽見一次,保管他沒有以后。女人步步后退,一邊道,行,你有種,張大成,你給我記著,這賬早晚都得算。老張沒說什么,目送那對母子出了大門,他拍了一下馬克的肩膀道,做得好,這才像我兒子。給我記著,這世道,只有你比他更狠,他才怕你,才敬你,才拿你當(dāng)個人看。馬克不太明白,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自從干架后,那同學(xué)便一直躲著馬克走,也不再叫他的外號。馬克認為這其中有自己的作用,但更多的震懾還是源于老張。

在馬克看來,爸爸從不曾溫良過,不管對他、姐姐還是媽媽,儼然一個暴君。但媽媽卻不這么認為,她不止一次給馬克講過他嬰幼兒時期的事。比如馬克尚不會走時長得胖,夏天特怕熱,怕他長痱子,老張不惜舍棄午睡時間,每天午后都要抱著他去河邊遛彎,在樹蔭下走上半個多小時,讓夏日僅有的風(fēng)吹拂他多肉的身體。還有,馬克三歲那年得了重感冒,連打了十天針,屁股快要被扎成馬蜂窩,人也變得清瘦,沒精神,老張便在座椅里鋪了好幾層海綿,騎著自行車帶他到野外繞彎逗他笑,平生極愛干凈討厭泥水的老張甚至赤腳到溝渠里摸了很多少見的野生魚給兒子補充營養(yǎng)。媽媽說的這些多發(fā)生在馬克尚不記事時,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雖然他覺得媽媽不會說謊,卻始終無法想象暴戾的老張會有如此溫柔和善的過去。

4

老張很少坐飛機,未退休時去外地開會皆為短途,多由單位的司機開車。有限的幾次飛行都是單位組織旅游,有專人負責(zé)行程,不用他操心。這次乘飛機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先是找錯辦理柜臺,安檢時又被從外套內(nèi)兜查出瑞士軍刀,結(jié)果刀被沒收,并記下了他的身份證號和姓名,就好像他是危險分子。他內(nèi)心忿忿,我可是四十多年的老黨員,怎么可能做壞事呢?

及至登機,老張終于松了一口氣。沒想到飛行途中幾次遇到氣流,機體顛簸不止,嚇得老張幾乎膽破,后來他索性心一橫,想,要真這么死了也許是件幸事,反正這世上并沒什么放不下的,也沒有戀戀不舍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靠窗而坐,窗外如極地冰山般的云層沐浴在熾烈的陽光之下,著實震撼,讓他心緒漸寧。閉著眼,但毫無睡意。大半輩子的往事如同連綿不絕的云朵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

年輕時很少會想到老境,但老張并非沒有想過。假如當(dāng)初他與那個叫秋香的女人私奔,現(xiàn)在會怎樣呢?在入伍之前,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小張的老張認識了未來的妻子,當(dāng)時沒覺得不妥,也挑不出對方的毛病,加之馬上要入伍,交往沒多久便結(jié)了婚?;楹髢蓚€多月,他去了部隊,三年后復(fù)員。許是有了些微見識,或是離開久了,越發(fā)覺得和妻子沒話說,搞不懂當(dāng)初怎么會看上她?;貋砗笤诩Z庫做會計,他認識了一個外地同事的老鄉(xiāng),叫秋香。妻子太過內(nèi)斂和木訥,而秋香機靈、活潑,還有文化,跟他談得來。倆人相逢恨晚,頻頻幽會,私訂終身,他說要跟她長相廝守,她說要等他離婚。在當(dāng)時,離婚非常少見并且被認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他眾叛親離,被當(dāng)成陳世美,連父母也罵他不理他。而妻子這個平時看起來老實善良的女人卻異常堅強倔犟,甚至刁蠻無理,不管他如何勸說或是開出什么條件,她都咬定不離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不想讓他得到幸福似的。他曾想過和秋香一走了之,但尚未下定決心付諸行動,便被妻子釜底抽薪。也不知平時笨嘴拙舌的她如何動搖了秋香的意志,付出了怎樣毫無尊嚴的代價,竟讓秋香放棄了這段山盟海誓的愛情,沒給他留下一點訊息便消失了。很多年后,他曾問過妻子其中原委,她以一種勝利者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地回答,還不是將心比心,女人最懂女人啦!

他對妻子本來只是沒感覺,談不上討厭,可因為這件事,他對她既厭惡又恨之入骨。是她阻礙了他的幸福,她不是不想離婚要把他拴在身邊嗎?那他就要懲罰她,讓她嘗嘗沒有愛沒有性的婚姻到底多么乏味和無趣!這也怪不得別人,都是她自食惡果。于是他刻意在生活中刁難她,逮到機會便挖苦她、奚落她;除了日常開銷,一點兒多余的零花錢都不給她;在親戚和朋友面前,他仍舊做出恩愛的樣子,背地里卻不給她好臉色,不跟她同床。他本以為她會受不了,然后主動提出離婚,那樣他就能重獲自由??伤倘柝撝?、毫無怨言,從不對任何人說起他的所作所為,始終維護著他的形象,也許她以為有一天他會被感動,會回心轉(zhuǎn)意?他覺得她大錯特錯、執(zhí)迷不悟,既然已到了仇人的地步,又怎么可能重修舊好?何況本來他就覺得他們不合適,只是當(dāng)年自己年輕不懂事,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才聽命于父母與她結(jié)合。

然而,轉(zhuǎn)機還是發(fā)生了,她又生了一個孩子,且是個男孩。

在張小晨五六歲之前,老張非常喜歡甚至溺愛兒子。和那一代的絕大多數(shù)男人的觀念一致,老張亦重男輕女,非常看重傳宗接代。妻子頭胎生了個丫頭,他雖沒有明確表示過不滿,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悶悶不樂,毫無初為人父的喜悅,給家里寫信時從沒提到過女兒,每次從部隊回來探親也沒給她買過東西,仿佛她不存在??蓪埿〕?,老張可謂眼里看著心里愛,每天下班回到家就會抱起張小晨,睡覺時也抱著。張小晨笑,老張便開心,張小晨哭,老張的心立刻揪起。許是愛屋及烏,老張對妻子不再實行冷暴力,夫妻關(guān)系本質(zhì)上雖無改善,依舊分床而睡,但老張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比先前和緩了許多,不再視其為眼中釘。對于兒子的未來,老張寄予了厚望,在張小晨很小時便有所規(guī)劃和構(gòu)想,可一切并不如他所愿。

隨著張小晨一天大似一天,其性情逐漸顯露,老張對他的寵愛亦隨之變淡,直至消失。主要原因就在于張小晨過于娘娘腔,毫無男子漢氣概。除了言行舉止女性化外,他的內(nèi)心也過于柔軟善良,沒有一點兒魄力和狠勁兒,這讓老張痛心疾首,大失所望。張小晨六歲那年夏天,家里養(yǎng)的一對鴿子孵出了五只鴿雛兒,他對它們呵護備至,每天親自喂食,輕輕摩挲,臨睡時不忘看上片刻。其時,老張剛好有一個調(diào)往交通局的機會,但尚需頂頭上司的推薦。老張深知領(lǐng)導(dǎo)酷愛野味,尤其是乳鴿、麻雀,為確保調(diào)任萬無一失,老張便想將家里的五只鴿雛兒送給上司。老張怕被兒子看見惹麻煩,特意在其午睡時操作。可張小晨被尿憋醒,剛好撞見老張從籠子里抓鴿子,他警惕而克制地質(zhì)問老張,爸,拿它們干什么?

給我的同事,他想要。老張?zhí)幾儾惑@。

張小晨的嘴巴瞬間噘得能夠拴頭驢,他低聲問,給多少?

都給他。老張道,你想要,以后再孵。

張小晨一聲沒言語,老張正納悶,一抬頭只見兒子的眼淚斷線的珠子般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原本無氣的,見兒子這賴樣兒倒生了三分氣,便道,沒別的能耐,猴尿倒不少,滾一邊兒去,看你就來氣!

老張這么一說,張小晨又是傷心又是抹不開臉兒,干脆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似有滿腹委屈,且拼命去搶老張手里的鴿雛兒。他這么一鬧,老張登時火大,罵道,不爭氣的玩意,你媽還沒死呢,你嚎啥喪!

媽媽來晚了一步,只好拉著張小晨,哄他、勸他,并對老張說,給他留一只吧!

留個屁!娘們唧唧!老張道,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竟然養(yǎng)出這么個孬種!

張小晨使出吃奶的力氣掙開媽媽的胳膊,搶過老張手里裝了鴿雛兒的簍子緊緊抱在懷里。老張反手給了他一耳光,將他扇倒在地,簍子里的鴿雛兒跑出來兩只。它們正值換毛期,尚不會飛,此刻受到驚嚇,咕咕叫著,在原地轉(zhuǎn)圈。氣急敗壞的老張遷怒于無辜,隨手抓起一只,狠狠朝地上摔去,鴿雛兒掙扎幾下,翻了翻白眼,一蹬腿死了。一只還不解氣,緊接著又摔死一只。張小晨捶胸頓足,抱住老張的腿,邊哭邊哇哇亂叫,整個人失了控。老張?zhí)_甩開他,重新拾起鴿雛兒,裝進簍子,紅頭漲臉地出了門。

兒子的性情就是隨了他媽。老張想,如果他和秋香結(jié)婚,生的兒子肯定比這有出息。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老張認為張小晨無藥可救,對他不再抱以希望,遂聽之任之,就像他是別人家的孩子。老張后來如愿調(diào)到了交通局,工作比以前忙,在家的時間很少。沒了老張的管束,張小晨如同一株野生植物,由著性子生長??筛缸赢吘股钤谕晃蓍芟?,難免會見到兒子不入眼的行為,大多數(shù)時候老張都忍著,只當(dāng)沒看見。忍無可忍時,便會一次性爆發(f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惡語相向,將張小晨暴揍一頓。有一次張小晨織毛衣被他看見,他搶過毛衣針便往兒子身上扎;還有一次張小晨不知從哪兒搞到一管口紅,在作業(yè)本上涂抹,老張二話沒說,搶過唇膏踩得稀碎,順手給了他兩巴掌。每次揍完兒子,老張便一聲嘆息。挨打后,張小晨雖有所收斂,但本性難改,不出兩周便故態(tài)復(fù)萌,為下次挨揍做準備。

張小晨成績一般,初中畢業(yè)后沒能考入重點高中。他想去學(xué)造型或服裝,不過只是想想而已,他很清楚老張不可能答應(yīng)。老張本來想讓他上職教,學(xué)當(dāng)時熱門的數(shù)控專業(yè),但后來改了主意,轉(zhuǎn)而讓他去參軍。他覺得讓兒子到軍營里鍛煉一下很有必要,這也許是能改變其性情,使其更接近“正?!蹦腥宋ㄒ磺矣行У耐緩剑彩亲詈笠徽?。反正不會有損失,死馬權(quán)當(dāng)活馬醫(yī)吧!下定決心后,老張并未征求兒子的意見,直接動用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關(guān)系,走了好幾個后門才確保嚴格意義上并不符合標(biāo)準的張小晨成功參軍。送走兒子的那一天,老張躊躇滿志,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張小晨即將誕生。張小晨盡管不愿意,可事已至此,加之母親不停勸說,他也只得去了,兩個多月后家里還收到了一張他的戎裝照。照片里的張小晨站在坦克面前,打著標(biāo)準的軍禮,看上去英姿颯爽,充滿男兒氣概,像是換了一個人,把老張高興得差點手舞足蹈,他將照片放在錢包里,沒事便拿出來看,一看就樂不可支。

但這種快樂并沒有維持多久。半年后的一個下午,張小晨突然一身便服回了家,起初只說是探親,可一周后還不走,且心事重重,總躲著老張。老張遂起疑心,逼問之下才得知兒子當(dāng)了逃兵,不想再回去。老張氣得大罵,險些一口氣上不來,追問原因,他嘴巴緊閉,一言不發(fā)。當(dāng)時張小晨手里正拿著《服飾與美容》,老張一把搶過來,撕得粉碎,并抓起皮帶往兒子身上一陣猛抽。兒子讓老張抽了大概十多下,然后猛地抓住皮帶奪了過去道,夠了!老張試著奪回皮帶,卻力不從心,便道,好啊,你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動手了!你這個不孝的畜生、變態(tài)、雜種!張小晨怒視著老張,眼睛里的火燃燒了片刻逐漸熄滅,隨即扔下皮帶抓起背包道,我走了。老張道,走吧,小兔崽子,有能耐你就跟我斷絕關(guān)系,一輩子別再登這個門兒,那我才佩服你!張小晨看向媽媽,她握著兒子的手,只是流淚,什么也沒說。張小晨親了媽媽的額頭一下,看都沒看老張一眼,便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5

屏幕上顯示航班正點抵達,馬克盯著人群,莫名感到一絲緊張。等到在眾多臉孔中發(fā)現(xiàn)爸爸時,馬克沒有喊他,而是揚起手無聲地晃了晃,但老張沒看見,仍茫然地張望。馬克快步上前,闖入爸爸的視野,老張的目光撞見了兒子,嘴角稍微牽動,隨即復(fù)原。馬克拉過爸爸的行李箱,在前面帶路,偶爾回頭看一眼老張。走到出租車區(qū)域時,已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待。老張說了密碼,讓馬克打開行李箱。馬克說,回去再開吧,您找什么?老張說,我想抽煙,快憋死了。馬克知道老張是煙鬼,每天至少兩包,便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包軟藍黃鶴樓和打火機,遞給他。馬克不吸煙,老張因此稍顯詫異。點著一根,吸了兩口,他說,多少錢一包?馬克道,19。老張道,還沒我抽的5塊錢的藍鉆有勁兒。抽完煙,老張隨手就要往地上扔煙頭。馬克趕緊制止,接過煙頭,走了二十多米,找到裝有滅煙砂的垃圾桶,插了進去。

在出租車里,馬克坐前排,老張坐后排。尚未到晚飯時間,馬克還是扭頭問,您餓了嗎?老張道,不餓,飛機上吃了盒飯。馬克道,那就先回去。老張看著窗外,嗯了一聲。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兩個人都沒言語。司機也很沉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像是在配合這種氛圍。冬天的街景乏善可陳,可老張還是看了很久才坐正身子,眼神游移后落在兒子的后腦勺上。馬克從反光鏡里將老張的舉動觀察得一清二楚。不記得從何時起,他和爸爸盡量避免對視,說話時,也只是停在對方的鼻尖,目光絕對不再上移。每當(dāng)和爸爸在一起,馬克便能感覺到一種心懷內(nèi)疚的隱秘疏遠。雖然早在幾年前兩個人似乎便已“盡釋前嫌”,可父子倆都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何況即便是從前——馬克小時候,他們也沒有親密無間過。兩個人的大腦褶皺里充滿了猜疑,內(nèi)心深處只有排斥,因此他們不敢直視,怕看到彼此眼中的一片荒涼。

馬克住在17層,雖算不上黃金地段,不能鳥瞰黃浦江,但站在陽臺前能遙遙望見東方明珠的塔尖。十二年前,他按揭買了這套大兩居,如今價格已翻了近十倍。打開門,老張換上馬克為他預(yù)備的棉拖鞋。轉(zhuǎn)過玄關(guān),推開次臥的房門,馬克道,您住這間。老張停在原地,巡視著,沒有急于往前走。馬克拖進行李箱,站在門口道,先進來吧,有的是時間參觀。老張嗯了一聲,邁著稍顯滯重和謹慎的步伐,像在沼澤地上行走。老張覺得,居室的裝修風(fēng)格過于冷淡和簡潔,色彩除了白灰就是深藍和灰綠,感覺不到一點兒家的溫馨,家具也都是設(shè)計感十足,像擺著讓人看,而非讓人用。次臥有一面嵌在墻內(nèi)的書架,里面擺滿了書和音像制品,雙人床上一絲不亂,四件套是深藍底上撒著白色圓點的圖案??吹秸眍^旁那只和人一樣大的毛絨狗,老張本能地皺了皺眉。此外,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看來這里原是書房。馬克本想將和工作以及興趣愛好相關(guān)的物品裝進箱子,不叫老張看見,但工程稍嫌浩大,而且他認為多此一舉。自己的房子,爸爸一分錢都沒掏,他又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呢?

老張小心翼翼坐到床上。馬克道,先躺會兒吧,一會兒出去吃飯。老張道,我不累。這時,從客廳傳來一陣類似小孩撒嬌的“嗯哼”聲,老張直覺這聲音來自狗,因小區(qū)里有些婦人抱在懷里的寵物狗基本不會“汪汪”叫,只會哼哼唧唧。馬克轉(zhuǎn)身,老張隨后跟上。只見兒子拉開陽臺的落地玻璃窗,將一只黑色的小狗從籠子里放了出來。那家伙圍著兒子歡騰地轉(zhuǎn)了好幾圈,嗅著兒子身上的味道,伸出粉色的舌頭舔兒子的拖鞋和腳。兒子蹲下來,伸出手摩挲著狗的脖子、腦門和肚子,狗隨即仰躺在地,四肢朝天,露出一副無比享受的表情。一人一狗互動半晌才進了客廳,老張這時才看清那只狗,每只眼睛上方各有一撮白毛,臉部和脖子下方也有白毛。老張心想,這不就是老家的土狗嗎?俗稱四眼子狗。便道,要養(yǎng)就養(yǎng)好點兒的,養(yǎng)個土狗干嗎?

馬克心里不屑,想堵爸爸兩句,但終究忍下了,盡量口氣平和地解釋,這是柴犬,產(chǎn)自日本,祖先是日本土狗和狐貍雜交出來的,比咱們家的土狗個子小,聰明、敏捷、不黏人,我這只黑柴血統(tǒng)純正,直接從東京空運過來的,花了六萬多呢!兒子的口吻雖平緩,可聽起來仍覺刺耳,老張自知話說得造次了,坐在沙發(fā)上嘖嘖兩聲,沒再言語。馬克問他喝什么,茶還是飲料。他道,泡杯茶吧。馬克問,茶包可以嗎?老張道,隨便,我沒那么講究。馬克去廚房泡茶,黑柴跟了進去,片刻后又扭著屁股跑出來。老張伸手截住,它嗅了嗅,抬頭盯著老張,目光里有審視,有戒備。老張擼了一下它的腦門,低聲道,跟土狗一個樣兒!

泡了紅茶,配了幾塊焦糖餅干。老張不喜甜食,只吃了一塊。茶倒不錯,醇厚清香,便問馬克在哪兒買的。馬克回道,去斯里蘭卡玩時買的,還有不少,走的時候您帶回去吧。老張嗯了一聲。接著,馬克帶老張到每個房間轉(zhuǎn)了轉(zhuǎn)。衛(wèi)生間鑲著黑色瓷磚,讓老張覺得壓抑,廚房里倒亮堂,只是過于干凈,仿佛從來沒有做過飯,一點兒煙火氣都沒有。兒子的臥室很大,有獨立的陽臺,放著小茶幾,茶幾上有煙灰缸,于是老張對著鱗次櫛比的樓群抽了一支煙。兒子始終沒有提及這房子花了多少錢,以前他也從未說過,甚至他買房子這件事也是好幾年后老張才從老伴嘴里得知的。老張幾次想問,終是忍住了。問了有什么用呢?兒子說什么也不會要他的錢的。

晚飯就選在附近的一個家常菜館。馬克讓老張點菜,老張說,隨便,你看著點吧。馬克要了兩個熱菜一個涼菜,還有米飯和湯。吃飯時,馬克提起這幾天的行程安排,像游人都要去的南京路、外灘、陸家嘴、城隍廟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其它地方如果有時間也要轉(zhuǎn)轉(zhuǎn)。要保證每個白天盡量在外面度過而不是兩個人在家面對面呆著。因為在家里,馬克真不知道如何跟爸爸相處。另外,有些地方,盡管他來了上海這么多年,還是沒有去過,比如朱家角。

您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嗎?馬克征求老張的意見。

你要有事就忙你的,不用特別招待我。老張道,我來這兒也不是為了旅游。

十天后我才出門。馬克道,上海轉(zhuǎn)完了再去西湖看看,酒店我都定好了。

好吧。老張道,那就聽你的,我就怕耽誤你的事。

不用擔(dān)心。馬克道,我工作比較自由,忙的時候真忙,閑的時候沒事干。

老張覺得并非自己敏感,而是兒子的語氣里顯然有一種炫耀的成分,那種他早已獨立,長大成人,能游刃有余地掌控生活,且不需要外人插手的自豪感溢于言表,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的,坐在他面前的這個爸爸一點兒也沒有幫過他。老張的情緒有些低落,他吃了一口燉牛肉道,這些年你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馬克猜到老張又想多了,他根本沒有埋怨的意思,盡管曾經(jīng)怨恨過,但如今早已云淡風(fēng)輕,過去的事還放在心里不是庸人自擾嗎?雖然離家出走的最初半年里,他過得相當(dāng)辛苦,沒有像樣的工作,吃不飽穿不暖,有時甚至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不得不在車站或麥當(dāng)勞對付一宿,像個流浪漢。那時他的確恨過爸爸,甚至詛咒過他,發(fā)誓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父母犯下的錯誤,或多或少都將影響到子女,子女漸漸長大,心智成熟,看似原諒了父母,可實際上是他們能夠理智地思考,選擇性忘記。不忘記又能怎么辦?活著本來已不易,帶著傷奮斗更加艱難。爸爸的話是懺悔嗎?還是想彌補?馬克心里苦笑,如果爸爸覺得一句話就能挽回早年犯下的錯,那未免太天真了——不過,人老了就是會變得很傻很天真。

老張沒有擇席的毛病,但在上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還是輕微失眠了。房子雖不臨街,隔音效果也不錯,但大城市的喧囂猶如遙遠的潮聲,在深夜愈發(fā)執(zhí)著地穿透玻璃,令他分神。老張睜著眼睛,看清了家具的輪廓。兩個臥室皆朝南,直起身子能看到主臥的陽臺,雖然拉著窗簾,卻依稀滲出模糊的光亮,兒子還沒睡。老張猜測兒子可能在看電影或是美劇,是他看不懂也沒興趣了解的東西。兒子一個人自由自在,自得其樂,起碼看上去如此。但老張憑直覺認為張小晨很孤單,覺得兒子應(yīng)該找個伴兒,而這所房子恰恰缺少一個女人。

馬克躺在床上看一部名叫《東京女子圖鑒》的日劇,講的是秋田縣女孩綾因不甘家鄉(xiāng)的平淡生活而到東京打拼的成長歷程,其中一些劇情和細節(jié)都令馬克感同身受。馬克離開家后半年多終于找到一份還算穩(wěn)定的工作——在理發(fā)店當(dāng)學(xué)徒。干了將近兩年,攢夠?qū)W費,他便去學(xué)習(xí)造型和化妝。憑著對時尚美妝的興趣和天賦,加之勤奮好學(xué),他得到了很多老師和前輩的推崇。畢業(yè)后便開始跟劇組,先從打下手開始,后來逐漸成為總造型師,經(jīng)常跟一些攝影師合作,拍攝了不少作品,在圈子里開始小有名氣。有了經(jīng)驗后,馬克開通微博、公眾號,寫作、出書,迅速積累人氣?,F(xiàn)如今,很多一線當(dāng)紅明星和時尚雜志都指定他來設(shè)計造型。曾經(jīng)是他央求別人給活兒干,現(xiàn)在輪到他來挑活兒干。時尚界、娛樂圈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比其它行業(yè)尤甚,摸爬滾打、爾虞我詐、蠅營狗茍、逢場作戲還不都是為生計?個中辛酸更與誰人說?所幸,馬克并不在意,他自認為早已看清這個世道,出名和賺錢很重要,只要別被那些浮華假相蒙蔽雙眼,更不要因此出賣靈魂,堅守底線即可。

6

次日老張醒得早,等到張小晨起床時,他已在小區(qū)周邊轉(zhuǎn)悠了一圈,并買了早餐上來。兒子問他在哪兒買的豆腐腦和油條,老張說了那個不太遠的小巷子,還有那間沒有招牌的早點攤。張小晨一臉茫然,他早上一般只吃面包牛奶,有心情了才去樓下的永和大王喝豆?jié){。老張說,盡量別睡那么晚了,早起吃點飯對胃好。兒子答應(yīng)著,語氣輕松,透著食物般的溫暖。老張心頭一熱,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甚至依賴這種氛圍,渴望每天都能和兒子一起吃早餐。但他不能說,那不切實際,也顯得自己矯情。他得忍著,是的,成年人都要懂得忍受。吃過飯,父子倆簡單收拾后便出了門。天氣晴好,能見度極高,有鴿群掠過,翅膀反射著陽光。氣溫比北方高了好幾度,老張在毛衣外只套了一件薄羽絨服。街上有些樹的葉子還未落干凈,在和煦的陽光中兀自顫動。老張心情不錯,對這個未知城市突然有了興趣。

上午主要逛了城隍廟和豫園,老張喜歡廉價小商品,他看上了一個煙斗,覺得貴。張小晨讓他喜歡就買。老張說,又不實用,還是算了。但兒子不由分說,連價都沒還便包了起來,像個土財主一樣大方。老張一面心疼,一面竊喜,覺得臉上有光。逛完已接近中午,便就近解決了午飯。飯后,父子倆在廣場的椅子上歇了會兒,又去了外灘和東方明珠。站在黃浦江旁,張小晨給老張拍了幾張照片。老張想跟兒子合影,卻沒好意思開口。在東方明珠上,老張俯瞰落地窗外:天空湛藍,幾朵閑云舒適地飄著,似乎一伸手就能觸到,江水如帶,市景遼遠,一切都令他感嘆。倏忽間,他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再度蘇醒,內(nèi)心澎湃著勢不可擋的力量——是欲望,是對生命的無限眷戀。回頭瞥見兒子,只見他若有所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其表情和心思一樣難以捉摸。老張感到窘迫,他覺得剛才有點兒自作多情。

對咖啡,老張談不上喜愛,因他之前喝的都是速溶的。從電視塔下來后,張小晨帶他在外灘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里品嘗“純正的意大利咖啡”。音樂聲低低地回旋,人不多,連小勺攪動的聲音都能聽見。老張稍顯局促,兒子卻悠然自得。老張想,兒子一定經(jīng)常來。窗外能看到江面,對面的高樓大廈,還有寬闊的馬路,來來往往的行人。這就是兒子平常的生活嗎?雖然老張不適應(yīng),仍覺得愜意,這是自老伴去世后首次打心眼里感到欣慰。有那么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是個鰥夫。從張小晨離家出走開始,他的心便漸漸冷卻,認定后半輩子不可能再有愉快的日子。而現(xiàn)在他仿佛感應(yīng)到了某種預(yù)兆,像咖啡的香氣在神經(jīng)內(nèi)繚繞。

一杯咖啡快喝完時,老張盯著兒子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略顯漫不經(jīng)心的臉道,真好喝。

馬克轉(zhuǎn)頭,嘴角牽動了一下,沒說話。

你經(jīng)常喝吧?老張問。

嗯。馬克道,偶爾也喝酒。

都是一個人?

不然呢?馬克道,一個人多自在。

還是有朋友好,一個人太孤單了。老張道,你媽走了我才有這感覺。

人生來就是孤單的。馬克道,兩個人,像你和我媽那種相處方式更受罪更孤獨。

咳,我們情況特殊。老張嘆氣,接著循循善誘道,其實,有人說說話挺好的,家人不在身邊,你也該找個知心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馬克禮貌性地剪斷爸爸的話道,我不會找女朋友的,更不會結(jié)婚。

為……什么……

婚姻沒有意義。馬克很想反問爸爸,你難道不明白?還不是因為你!在那種陰沉扭曲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孩子早已失去了信任的能力,注定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現(xiàn)實中。不過他沒說,說那么多于事無補,況且爸爸肯定會拿姐姐來舉反例。

不管有沒有意義,人都要結(jié)婚生子,不然老了怎么辦?老張道。

有錢就去養(yǎng)老院唄。馬克道,生活不能自理了就找個沒人的地方了斷,多活幾年有什么用?反正早晚都得死,我可不想拖累別人。

這叫什么話?老張心里發(fā)堵,一股火上躥下跳,極力克制著才沒有發(fā)作。想了想,他失望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

馬克心里哼了一聲,知道老張又犯疑心了,拿余光瞥了爸爸一眼才緩緩而篤定地說,您放心,該盡的義務(wù)我保證一分不差地完成,換句話說,我不會遺棄您,我沒那么狠毒。

混蛋!老張氣得將杯子往桌子上使勁兒一蹾,起身離座,朝門口走去。注視著爸爸微駝的背影,馬克心想,還是那么暴躁,永遠不會心平氣和地就事論事。馬克起身,不慌不忙地買了單,他料定老張不會走遠,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能去哪兒?出了門口,只見爸爸還在往前走,接著拐進了一條小巷。馬克跟在后面,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想讓老張自己“消化”一會兒。他認為自己沒什么錯,用詞已相當(dāng)客氣,而且說的都是心里話。不管這些年來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裂痕,即便那裂痕大到使得父子反目,可倫常和血脈又將他們抓到了一起。誠然,他們的心中都有疤痕,但那無傷大雅,更不可能改變父子關(guān)系的事實。

走了很久,老張似乎累了,在一處臺階坐下,抽起了煙。馬克放慢腳步,望著爸爸遲緩的動作,鬢角稀枯的灰白頭發(fā),腦子里陡然閃出兩句歌詞:他坐在樓梯上面,已經(jīng)蒼老,已不是對手。他還記得小時候唯一一次和同學(xué)打架后,爸爸教他做人要狠,可他永遠也做不到,恰似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爸爸所希望的那種男人一樣。柔弱、善良是他的天性,見老張如此,他不由得心生惻隱,愈是往前走一步,憐憫便多一分。走到近前,張小晨坐在爸爸身邊,看著老張吐的煙圈。老張不看兒子,張小晨沒看爸爸。誰都沒言聲,父子倆就那么坐著。起碼得有一頓飯的工夫,馬克才道,前面就是南京路,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老張道,回去吧,腿有點兒疼。

那就吃過飯再回。馬克看看時間道。

現(xiàn)在吃飯有點兒早。老張?zhí)嶙h道,不如買些菜回去。

離小區(qū)大約一公里左右有個菜市場,馬克去過幾次,于是打車到此。老張在車上短暫地瞇了一覺,馬克也在閉目養(yǎng)神。菜市場不大也不小,除了瓜果蔬菜還有簡單的主食、熟食以及日用品等。父子倆買了大餅、紅燒豬蹄、基圍蝦、豆腐、小白菜、西紅柿和雞蛋,還有橙子、山竹和藍莓??斐鰜頃r,老張在賣綠植和花卉的攤子前停下,他說,你應(yīng)該養(yǎng)點兒花。馬克道,以前也買過,但我每次出差回來就都旱死了。老張道,有的花不用常澆水。最后,老張?zhí)袅藘膳柘扇饲?、一盆龍骨,還有水培的綠蘿和富貴竹。

一回到樓上,老張便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仙人球放在電視柜上一盆,另一盆擺在了馬克的電腦旁,他說這是防輻射的。龍骨放在了陽臺的落地窗旁,又將花瓶里注入適量的水,把綠蘿安置在電視柜的另一側(cè),富貴竹擺在玄關(guān)不遠處的角落里,保證見不到陽光。一切弄妥后,他叫來馬克,告訴他仙人球和龍骨多久澆一次水,又說出差前一定要澆足;還有綠蘿和富貴竹里的水不宜太少也不宜太多,保持在四分之三的容量即可,不用換水,只需添水。

馬克點點頭,其實對于養(yǎng)植物,他也有些經(jīng)驗。

你媽最喜歡龍骨。老張補充道,咱家那盆養(yǎng)了二十多年,讓我給澆死了。

馬克沒說什么,他不知道媽媽最喜歡的花是龍骨,不過他知道媽媽最喜歡做紅燒豬蹄,只因爸爸愛吃。馬克的目光在這些植物上停留片刻,轉(zhuǎn)身進了廚房。老張想幫忙,但他只會洗菜以及把豬蹄擺到盤子里。馬克的廚藝不錯,小時候便喜歡和媽媽混在廚房,學(xué)了不少。爸爸從來不進廚房,那是屬于他和媽媽的小天地,讓他覺得自由、溫馨。此刻,爸爸在洗小白菜,馬克在挑蝦線,爸爸自然無法代替媽媽,但這種氛圍依舊讓馬克心有戚戚焉。

吃飯時,馬克不時拿起手機回復(fù)微信。后來他干脆對著屏幕道,算了,下次吧,那天我有事。接著,對方也發(fā)來語音,馬克點擊,只聽一個奶味十足的男聲說,生日怎么能隨便改?老張便問馬克,誰的生日?你有事的話就去辦。馬克道,我的生日,幾個朋友,要給我慶祝。

你生日?老張心里掐著日子算了算道,不是還有二十多天嗎?

陽歷。馬克道,我早不過農(nóng)歷了。

是嗎?老張意外道,每年十月二十二你媽照樣煮雞蛋、蒸饅頭,有時還買個小蛋糕。

陽歷準,農(nóng)歷有閏月。馬克道,就周六,您回北京的前一天。

沒事兒,你去吧。老張道,我一個人在家待著就行。

他們想來咱家熱鬧一下。馬克道,往年都這樣。

那就讓他們來吧,不用管我。老張心想,能見到兒子的一些朋友也是件好事。

7

老張漸漸發(fā)現(xiàn),和兒子談話只要不涉及私人問題,聊天便會和諧愉快地進行,兒子甚至?xí)y得地笑一笑,盡管那笑容頗具禮貌性,并非出自真心,但也總比心存戒備的模樣好得多??衫蠌埐⒉粷M足于只和兒子談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日常,他想走進張小晨的內(nèi)心,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瞞著自己,對未來到底如何打算,總不能一輩子這樣活著吧!年輕時可能不覺得,一旦年齡大了,身邊連個伴兒都沒有,就會感覺很凄涼。兒子曾說,他喜歡一個人獨處,不懼怕孤獨,那是因為沒到那時候,沒有老過,才站著說話不腰疼。妻子去世的第二周,老張曾感冒了幾天,他不得不拖著虛弱的病體去買藥,半夜喝水還要艱難地爬起來。以前妻子活著時,只要他一句話,想要什么,她都會遞到床頭,把他伺候得猶如君王。雖然他知道兒子聽不進這些話,可他還是竭盡全力尋找著時機。

冬日游西湖,天淡淡的陰著,白漫漫的水,船劃到湖中心,往遠看,天與水相偎相依,岸邊隱約現(xiàn)出兩三個淡青色的山頭,細細的黑樹,恰似一幅水墨畫。艄公的槳劃得很慢,不時響一聲,似乎有意讓游人好好欣賞眼前的景致。老張站在船頭,馬克隨后也出了船艙,囑咐道,小心點兒,別掉下去。老張道,沒事兒,我會鳧水,這船劃得穩(wěn)當(dāng)。

你媽喜歡水。老張望著湖面道,她還念叨過要來上海找你,順便看看西湖。

馬克知道媽媽不僅喜歡水,還喜歡玩水。記得他上三四年級時的暑假,因為大旱,家鄉(xiāng)的藍泉河干涸了,很多人去摸魚,媽媽也去了,帶著馬克和姐姐,摸到很多魚,弄得渾身是泥,回來被老張狠狠地罵了一頓,罵的什么馬克記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不守婦道。

我媽這輩子的遺憾可不止這一件。馬克話里有話。

她最大的愿望是能抱上孫子,哪怕只當(dāng)上婆婆也行。老張道,你別看她跟你聊天時啥都不說,其實她比我更盼著你早點結(jié)婚。

馬克一眼便看穿了爸爸的心思,竟然拿已故的媽媽來壓人!他以為這樣就能感動馬克,遂了心愿嗎?真是越老越糊涂!馬克本想理論,卻又不想跟老張一般見識,反正他就要走了,那就哄哄他吧。于是他假裝很意外,用虧欠的語氣道,真的嗎?

當(dāng)然!老張道,你不在家,根本不知道。她舍不得逼你,才總讓我扮黑臉。

其實我交過女朋友。馬克撒謊道,不過都分手了。

為啥?

感情的事哪兒有那么多原因。

我覺得吧,老張頓了頓道,女孩子還是喜歡陽剛、強硬的男人,那會讓她們有安全感。

像您年輕時那樣嗎?馬克反問,同時咽下了后半句:動不動就打老婆孩子?

男人就該有男人的樣子!柔柔弱弱的,說是性格好,其實不受歡迎。老張答非所問。

哦,那我試著改改。馬克佯裝悔意。

不容易,慢慢來吧。老張道,打你小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你有問題,想了多少辦法,甚至讓你去當(dāng)兵,可你被你媽慣的,太任性、太嬌氣,要是那時候不回來,堅持到退伍,我和你媽早就抱上孫子了,也不會被別人背后戳脊梁骨。

誰的舌頭那么長?馬克道,我怎么樣關(guān)他們屁事!

就是那些小區(qū)的鄰居們、我的一些同事和朋友,包括你姨媽也懷疑過你身體有毛病。

真是閑得蛋疼。馬克好奇道,您怎么回復(fù)我姨媽的?

我還能說什么?老張道,當(dāng)然說你沒病。說到這兒,老張遲疑道,真沒有吧?

馬克故意不回答,佯裝有難言之隱。

有也別擔(dān)心。老張道,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總能治好。

我這病非常罕見,不好治。見老張臉上愁云密布,馬克感到一陣復(fù)仇般的快慰。

啥病這么嚴重?老張急切地問。

說了您也不懂,不過別擔(dān)心,上個月剛見了一個權(quán)威醫(yī)生,他說能治好,就是費用大。

沒關(guān)系,只要能治好,再貴都行。老張道,大不了把房子賣了。

那您住哪兒?

租房,或者跟你姐他們住都可以。

放心吧,到不了那一步。馬克道,錢不夠了我再找您要。

爸爸的反應(yīng)讓馬克覺得既好笑又心酸,仿佛一只可憐的老鼠被不餓的貓玩弄于股掌之間。老張怕兒子難堪,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張小晨在床上不行,要不然怎么會年紀這么大還不結(jié)婚?他再也無心看風(fēng)景,恨不得馬上陪兒子去醫(yī)院,親耳聽聽醫(yī)生怎么說,或是飛回老家,找一些可靠的親戚朋友搜尋偏方,好讓兒子恢復(fù)正常。如果說老張活著還有什么愿望,那就是看到張小晨結(jié)婚,聽到一個健康的男孩叫他一聲爺爺。

次日上午回上海。吃過午飯,馬克著手采購生日party所需食物。大部分都能通過外賣app完成,還有一些需到超市親自挑選。見兒子忙得不亦樂乎,老張不禁眉頭緊鎖,想這孩子還真是沒心沒肺,那么一件不如意的事懸在心里,況且他媽才過世沒多久,他還有心情吃喝玩樂。三個多小時后,原木茶幾上擺好了酒水、甜點和水果;熱菜和冷拼放在飯桌上,罩著保鮮膜。菜式不算豐富,但都是硬貨:烤魚、刺身、牛排、蹄髈、麻辣小龍蝦等。老張不滿兒子花錢大手大腳,尤其是買酒時,在一處酒庫采購了五六瓶老張從未見過的洋酒,最便宜的也要幾百塊。老張忍不住道,花錢省著點兒。兒子像是沒聽見,笑笑了事。

五點多開始,參加party的人陸續(xù)趕來,快六點半時人才到齊。一共來了七個人,讓老張訝異的是竟然沒有一個女的,大部分三十多歲了,也有年輕的。他們很有禮貌,來了便和老張打招呼,并聊上幾句,看來他們早就知道老張的身份了。盡管看上去很友好,可老張還是覺得怪異,這些人長得不錯,穿著精致,舉手投足多有幾分陰柔,看來和兒子是氣味相投。難怪兒子這么多年來沒什么改變,和這種人常年混在一起,不受影響才怪呢!老張覺得無地自容,仿佛自己成了異類,但為了兒子,他還是尷尬地笑著。

每個人都帶了禮物,包裝精美,老張很想知道是什么,但兒子沒有拆。生日蛋糕個頭不大,卻華美,但上面的圖案叫老張發(fā)窘。竟然用巧克力做了陽具的形狀,且非常逼真,唱完生日歌,兒子吹過蠟燭后,那根巧克力柱狀物自動爆漿,惹得眾人哄笑。老張感到一陣心寒,難道這些人全都知道兒子的難言之隱,所以才送了這個?分完蛋糕后,老張便說要下樓轉(zhuǎn)轉(zhuǎn),其實是想透透氣,這里讓他覺得拘謹憋悶。兒子和客人并沒有挽留,似乎也覺出他在這兒礙事。馬克站在門口叮囑他別走太遠,老張感覺兒子有了三分醉意。

老張心情復(fù)雜,幾年前他就明白自己跟不上時代了,但并未意識到有多么可怕。年紀大了,落伍很正常,大家不都這樣嗎?然而今晚那些人,明明說的都是中國話,可老張就是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笑什么。他就像從其它朝代穿越而來的,這讓他覺得受到了羞辱,并為此微微慍怒。在樓下的社區(qū)花園里,老張抽了兩支煙,坐在長椅上嘆氣,不時看時間。將近八點鐘,他上了一趟樓,將耳朵貼在門邊,只聽里面還有歡聲笑語,于是他再次下來。

快九點時,見有三個人從單元門口出來,想來快散場了,老張再次上樓。這次,老張摁了16層電梯,接著從樓梯上到17層,站在樓梯出口的門后觀察樓道里的情況。這是一個好位置,即使樓道的聲控?zé)袅亮?,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他卻能將外面看得一清二楚,還能聽見說話聲。很快,兒子和剩下的四個人出現(xiàn)在樓道。

你爸還沒上來?發(fā)問的這個人鬢角修剪得很整齊。

他就是不合群。馬克道,不會有事兒的。

沒催你結(jié)婚嗎?說話的人左耳上戴著亮閃閃的耳釘。

當(dāng)然催了!馬克道,他以為我那方面不行,我正沒理由呢,就順?biāo)浦壅f我真不行。

這也是實話,難道你跟女人硬得起來?戴耳釘?shù)男Φ馈?/p>

對啊,你要試試才知道。一個留著小胡子的輕佻地摸了一把馬克的胸口。

我可沒那個愛好!馬克道,還是你去吧。

這次跨年去曼谷還是臺北?戴耳釘?shù)膯枴?/p>

還是曼谷吧。馬克道,等我定下來跟你說。

電梯門開了,四個人進了電梯,互道“拜拜”后,馬克轉(zhuǎn)身往回走。站在門后的老張猶如石化,聽他們的談話,兒子好像在撒謊,但跟女人又確實硬不起來,且從未和女人做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張感到糊涂,站在原地不得其解。這時手機鈴聲大作,老張下意識地往下走了幾個臺階。是張小晨打的,老張掛斷,在黑暗中極力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才出來。

客廳里一片狼藉,馬克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張想要收拾,馬克道,放著吧,明天叫保潔。老張放下殘存奶油的紙盤,坐在馬克斜對面,看一眼電視,又看一眼馬克,這才猶豫著道,關(guān)上吧。馬克依言關(guān)掉,注視著老張,他眼神迷離,眼圈發(fā)紅,看來喝得不少。

你是不是在騙我?老張道。

馬克露出詫異和探詢的眼神,沒說話。

老張繼續(xù)道,剛才我聽見你們在電梯口聊天,你為什么不跟女人試試?

管得太寬了,對誰都不好。馬克悠長的語氣陌生而見外,像是換了一個人。

酒壯慫人膽。老張想,如果不是喝醉了,他不敢這么和我說話。

我勸你趁早跟那群陰陽怪氣的狐朋狗友斷了。老張道,否則永遠也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叫正常人?馬克道,我的生活我愛咋過就咋過,您看不慣那是您的心態(tài)有問題,跟我們可沒關(guān)系。難道非得都像您一樣結(jié)婚生子、搞外遇、虐待老婆孩子才正常?您憑什么管我?

憑我是你爸!老張道。

那又怎樣?馬克不假思索道,你配得上嗎?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你盡過當(dāng)爸爸的義務(wù)嗎?你知道怎樣做一個好爸爸嗎?從小到大,除了粗暴蠻橫無理地行使權(quán)力,你什么時候有過父親和丈夫的樣兒?你真的愛過我和我姐,愛過我媽嗎?口口聲聲為我們好,其實都是為了你自己,我們不過是你人生的陪襯,你從沒想過尊重我、接受我,了解真實的我,從小到大只想著把我變成你想要的樣子,你能想象我在部隊過得有多難受多痛苦嗎?你從來都沒問過,你也不關(guān)心,你只想讓我成為你所謂的男子漢,真是對不起,給您丟臉了!

馬克吐字清晰,語速比平時要快,連珠炮似的。老張氣得渾身發(fā)抖,幾步上前,揚起巴掌就要打??神R克反應(yīng)比老張快,他沒躲,而是抬起胳膊擋住,反手抓住老張的手腕,目光從老張手背上的老年斑移到老張臉上的老年斑,道,還沒打夠嗎?小時候挨過多少打多少罵我都認了,但是現(xiàn)在,你再也不能想打就打了,我是個人,不是你的附屬,我是你生的沒錯,但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你的小鴿子,想摔死就能摔死!

老張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馬克松開手,他才重新跌坐在沙發(fā)上,以手掩面,像吃了敗仗的將軍般頹喪。馬克端起酒杯,將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老張賭氣道,現(xiàn)在我就走,我去收拾東西。馬克道,您還是回房間冷靜冷靜,睡一覺,明天再走,鬧脾氣沒用。老張激動道,叫我怎么睡得著?馬克平靜地說,那是您自己的問題。說完,馬克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洗澡。老張恨不得馬上離開,可是出了這個門,他能去哪里呢?他想到了死,如果此刻死了,會不會讓兒子從此內(nèi)疚一輩子?應(yīng)該不會,說不定還會高興,終于擺脫了一個累贅。現(xiàn)在他才發(fā)覺馬克遠比他想象中要冷酷無情得多。

衛(wèi)生間的水聲停了,老張只得起身,認命般走進房間。

8

次日上午八點多,老張拉著昨晚氣憤之余收拾好的行李出了門。馬克想接過來,但老張抓得很緊,沒有放手的意思。馬克沒再強求,走在前面開了大門,等老張出來又鎖好。軟件上叫的車已在樓下等著,上了車,馬克照舊坐前排。在車上,父子倆一句話都沒說。下車時,馬克搶在前面取了行李,進大廳,幫老張辦了登機手續(xù)和行李托運。馬克注意到老張身份證上的照片還是十多年前拍的,比現(xiàn)在年輕。馬克將登機牌遞給老張,開口道,靠窗的座位。老張沒言聲,拉著箱子就要去安檢。馬克道,不著急,等等再過去。老張道,不用,你回去吧。等待安檢的隊伍不算很長,馬克想等到老張過了安檢再回去,但老張幾次回頭,朝馬克招手,示意他離開。在老張再一次回頭看馬克時,馬克揮揮手,之后轉(zhuǎn)身離開。

老張目送著兒子的背影,直到后面的人提醒他前行。安檢人員讓大家提前檢查隨身物品,把液體或打火機等違禁品丟到棄物箱中。老張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發(fā)現(xiàn)了打火機。他的手在兜里攥著它,猶豫要不要將它丟掉,這應(yīng)該是兒子平生第一次給他買的東西。盡管這種幾塊錢一個的打火機在哪里都能買到,可老張還是不忍心將它親手丟掉。直到被檢查出來,他才眼睜睜看著那個和兒子年紀差不多的安檢小伙將打火機丟進了箱子。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張小晨三歲那年和他在床上逗著玩,他故意用很多被子將自己掩埋,并且一動不動地裝死,盡管那時候兒子還不知道什么是死,可還是嚇得哇哇大哭,讓老張心里熱乎乎的,非常受用。為什么這么善良的孩子,會說出昨晚那種扎人心的話呢?老張想不通。

回到家,馬克進了次臥,打開窗戶通風(fēng)。桌上放著一本書,想必是爸爸從書架上拿來看,沒有放回去。馬克隨手翻了翻,發(fā)現(xiàn)書頁里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他自己,一身戎裝,站在坦克前,打著標(biāo)準的軍禮。馬克想,這照片應(yīng)該是老張故意夾在書頁里的,有些話他不想說或者說不出口,這照片表達了他的意思。馬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閉著眼睛一下又一下認真地將照片撕得粉碎,隨后扔在地上??粗⒙湟坏氐乃槠?,馬克拿起手機,給保潔阿姨打了電話。

責(zé)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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