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1
都說深圳是個年輕的城市,清一色年輕人的天下。之前確實如此,最近悄悄地變化,至少在我眼里已經變化,大約是我接觸的人年紀越來越大的緣故吧。
作為城市,四十歲確實年輕,但四十年前來深圳的年輕人,如今都退休了,還年輕嗎?可許多退休的老家伙不服老,為了證明自己仍然年輕,故作活躍,變著花樣組織各種活動。他們也經常拉我,但我有自知之明,能推即推。
退休之前,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組織活動,為充門面,經常請一些老領導出席。每次念嘉賓名單,頭銜聽起來嚇人,市委書記、市長、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軍區(qū)政委、國務院某部副部長等等,但仔細聽,這些顯赫的頭銜前面都悄悄加了一個“前”或“原”字。說實話,若不是“前”或“原”領導,他們也沒那么好請啊。比較離譜的是有次從香港請來前亞洲小姐。盡管明明寫著“前”亞洲小姐,但畢竟是“亞姐”,大家仍然希望一睹風采。主持人很有經驗,故意把“亞姐”藏到最后,吊足大家的胃口,直到活動臨近結束,“亞姐”才隆重出場。結果,一出場就引來一片嘆息。我沒有責怪秘書長,相反,還囑咐按雙倍支付出場費。畢竟,不是生活窘迫,誰還愿意這么老態(tài)龍鐘硬撐著“隆重出場”啊??墒?,對于某些退休老領導我沒那么客氣,不是嫌他們老,而是不喜歡他們抓起話筒就沒完沒了。出于禮節(jié),也為了讓活動上“檔次”,每次都要安排老領導說兩句,沒想到有些老領導簡直就是“話霸”,一說起來就沒完,你說煩不煩?于是我囑咐工作人員:下次一定要打探清楚,千萬別請喜歡當“話霸”的老領導當嘉賓。同時心里告誡自己:等我退休了,一定要知趣,任何活動能推就推,實在推不掉也絕對不能當“話霸”。
這次誤上賊船屬于“溫水煮青蛙”。他們先是建立一個微信群,取名“老知青”,我當過知青,而且也確實老了,關鍵是我對那段經歷蠻懷念,所以欣然接受,這下我被他們抓住了。他們先在網上熱鬧,后來鬧著從虛擬走向現(xiàn)實,提議老知青們聚一聚,還讓我組織。
我當然不愿意,但群里許多人資歷比我老,有些是我當年的頂頭上司,還提攜過我,不就是安排一場活動嘛,我不能那么不近人情,更不能讓老領導感覺人走心涼。
根據人老喜歡當“話霸”的特點,我決定策劃一場茶話會,專門讓大家說話,盡量讓老領導們說個夠,但話題只限談自己的知青經歷,不能沒邊。時間是周六下午兩點至五點,地點機關食堂。之所以安排周六,一是周末下午機關食堂歇業(yè),茶話會時間可以適當拖延,二是萬一“話霸”太多當日實在說不完,第二天周日可以繼續(xù)。本以為考慮得非常周全,結果還是失控,沒想到老領導們幾乎人人都是“話霸”,于是不得不做出補充規(guī)定——每位發(fā)言不超過半小時??删瓦@樣也說不完,一人半小時,幾十位老同志,一下午能說幾個?延續(xù)一日第二天仍然說不完。這種茶話會,既然搞了,就必須保證每位與會者都有說話的機會,否則老同志有意見,好事就變成壞事,怎么辦?只能繼續(xù)。原本一天、最多兩天的活動硬是延長至一周。整整一個禮拜,每天下午老知青們集中在機關食堂開茶話會,輪流座談他們當年的知青經歷。
剛開始我還是耐著性子主持,漸漸地,我也投入進去了。每個人所談的“上山下鄉(xiāng)”的經歷都很特別。宣傳部陳大姐,看上去那么文弱,當知青的時候居然是遠近聞名的“鐵姑娘”;機關副書記老董,那么正統(tǒng)的老領導,“上山下鄉(xiāng)”年月居然也干過偷雞摸狗的勾當。他談得很在行,說偷雞不能在本村,只能跑到外村偷,打狗不能出村子,必須等本村的母狗“起潮”,把外村的公狗吸引到村里來才動手。這樣的細節(jié),非親身經歷編不出來;政策研究室老劉,最不得志的老家伙,當知青的年代居然是公社副書記,自毀仕途的原因是放棄公社書記不當執(zhí)意參加高考,辜負了組織的培養(yǎng),結果……老知青們有些說得神采飛揚,有些潸然淚下,更有人委屈得痛哭流涕。
終于人人都講完了。
不對,不是大家都講完了,只能說大家都獲得了發(fā)言的機會,如果任由每個老同志講完,別說一周,估計一個月也不夠。最后,我們用了整整一個禮拜,還是不對,不止一個禮拜,從上個禮拜六到這個禮拜日,其實是九天時間,茶話會才讓機關退休的老知青們每位都獲得了發(fā)言的機會。
最后一天下午,也就是本周日的下午,活動結束,照例要有一個總結。我主持,還沒開口說話,統(tǒng)戰(zhàn)部的老部長就說不行,還有一個人沒說。
“誰?”我問,“還有哪位沒說?”
下面一片騷動,互相看,在找誰還沒有說。
“你呀,”老部長沖我大聲喊,“你自己還沒說呀?!?/p>
“我?”
“是啊,你自己還沒說呢。你不是老知青嗎?”
其他幾個老家伙跟著起哄。
關于我的老知青身份,一開始就受到懷疑,因為我明顯比他們小一撥,從年齡上判斷,我應該沒資格當老知青,但我確實經歷過“上山下鄉(xiāng)”,實實在在當過知青。至于為什么比大家小一撥,因為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我其實不想說,但經不起大家起哄,再一想董書記連當年偷雞摸狗的勾當都說出來了,我自曝家丑也無妨。
2
之所以比大家小,一是因為我是最后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二是因為在我們那批知青中,我年齡也最小。至于為什么最小,真不光彩。
如果正常上到高中畢業(yè),我正好可以躲過“上山下鄉(xiāng)”,但初中畢業(yè)那年,趕上所謂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學校突然抓起了教學質量,不僅恢復考試,而且恢復升級留級制度。恢復考試我不怕,因為我家就住在圖書館,沒事就看書,潛移默化、觸類旁通,就是不上課,應付初中考試也不成問題,但恢復留級不是按考試成績,而是看政治表現(xiàn)。什么叫政治表現(xiàn)?老師也把握不了,干脆搞無記名投票,反正每個班一個留級名額,全班同學每人無記名投票選舉一名同學即可。結果,我得了十九票,盡管遠遠沒達到半數(shù),但仍然全班第一,于是,我留級。因為感覺很丟人、無地自容,我干脆不上學了,求父親走后門幫我提前“上山下鄉(xiāng)”。
留級對我的打擊很大,讓我第一次學會反思。既然學習成績最好,為什么被留級呢?
反思的結果不怪老師也不怪同學,只能怪我自己。正因為我學習成績好,所以非常驕傲,每次考試搶著第一個交卷,而且交卷的時候故意把板凳弄響,生怕別人不知道,于是我得出自己人生的第一條經驗:驕傲令人反感。大家普遍反感我,當然我得票最高。
正因為學習成績好,所以我受到班上最漂亮女同學的青睞。我真沒談戀愛,那時候也不懂什么叫談戀愛,但眉來眼去還是有的。該女生叫畢燕,于是我經常在教室里大聲朗讀課文《海燕》,因為那里面也有一個“燕”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都看出來我喜歡畢燕,也看出畢燕對我有意,于是,我獲得了人生的第二條經驗:出風頭遭人嫉妒。
從此,我時常提醒自己要謙虛,要低調,不能驕傲,別出風頭,但秉性難改,未能做到,可如果沒有自我總結與提醒,更糟。
除了年齡比其他老知青小一撥之外,我對知青的認識也與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大多數(shù)老知青認為“上山下鄉(xiāng)”是一個錯誤,甚至是一場災難,我卻不這么看,大約是因為我“上山下鄉(xiāng)”的地方并非真正的農村,而是建設兵團吧,更因為我小時候碰巧讀了一個圖書館的書的緣故,才華藏不住,因此獲得重用,所以我在兵團并沒有吃那么多苦,感受與大多數(shù)老知青不一樣。
3
我當知青的南京軍區(qū)建設兵團4師18團位于江浙皖三省交會點。站在宿舍門口,迎著早晨第一縷陽光,極目遠望,除了漫山遍野整整齊齊冬青樹一般排列的茶園之外,就是遠處突兀在綠色之中的一扇紅瓦,那里是浙江長興泗安鎮(zhèn)下面的一個供銷社。傍晚,推開朝北的窗戶,依稀看見江蘇宜興牛頭山煤礦高聳的井架。此地屬于丘陵地帶,不同于我小時候隨父母下放的江南水鄉(xiāng),也不像我居住城市那樣山水分明,兵團境內雖然延綿起伏,卻也波瀾不驚。此處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大約正因如此,南京軍區(qū)才從戰(zhàn)備考慮在這里設立兵團。最近的一次發(fā)生在1949年,解放大軍過江后,“宜將剩勇追窮寇”,國民黨一個軍曾在此地潰散,其中一部分散落民間,所以至今仍能聽出當?shù)厝说哪锨槐闭{。稍遠一點的是1937年,日本鬼子從杭州灣登陸,迂回包抄南京,中國軍隊倉促在這里構建防線,匆匆趕到的川軍弟兄留下數(shù)千英魂,最終也未能阻止日軍的鐵騎。我在兵團期間,趕上“農業(yè)學大寨”,強調以糧為綱,愣是要在丘陵種植水稻,我們不得不在兩丘之間蓄水造田。每年冬天興修水利,挖泥塘、筑水壩,我們都能挖出未爆炸的迫擊炮彈。不知是當年日本鬼子打過來沒爆炸的,還是49年潰散的國民黨軍隊隨意丟棄的。知青們雖號稱“兵團戰(zhàn)士”,卻也很少接觸炮彈,出于好奇,或是苦中作樂,有人故意把炮彈藏在焚燒的灰肥堆中,引發(fā)了劇烈的爆炸,差點鬧出人命。指導員立刻下令,堅決杜絕此類玩笑。
因為走了后門,我被分在2連。
其實應該叫1連,之所以稱2連,估計是為了避嫌。因為,本連集中了全團所有的“高干子女”。兵團干部子女中學畢業(yè)后落實回鄉(xiāng),不可能留在團部,也不舍得被下到偏遠連隊,緊挨團部的2連就成了他們冠冕堂皇的最佳去處。
團首長其實算不上高干,因此他們的子女也算不上真正的高干子女,但在當時兵團的那種氛圍下,他們比真正的高干子女更加“高干”。
真高干子女也有,他們大都來自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最不濟也來自本省的合肥。家長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與兵團領導打了招呼。有些是首長夫人明確請求“盡量照顧”,另一些則是高干本人強調“嚴格要求”,結果都一樣,團里無論從“盡量照顧”還是從“嚴格要求”的角度考慮,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安排在2連。因此2連被稱為“干部連”。
除了干部子女之外,另一類是具有文體特長的知青。那年月強調“政治掛帥”,文藝演出甚至體育比賽也被視為“政治活動”,所以各單位都很重視。兵團本身就是政治的產物,自然更不例外。但這些活動常常與生產任務相沖突,團里領導從實際出發(fā),把所有的文體骨干集中在一個連隊,需要參加兵團內部文體活動或與地方上搞聯(lián)歡和友誼賽時,動用一個連隊的文體骨干肯定比從各個連隊臨時抽調知青方便。再說,除了演出和比賽外,平常更需要排練和訓練,倘若不在一個連隊,而是分散在各營各連,天天排練或訓練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所以,2連更像是“代表連”,2連的籃球隊代表本團的籃球隊,2連的乒乓球隊自然也代表全團的乒乓隊,至于2連的文藝宣傳隊,則更是全團的宣傳隊。因此,除了干部子女外,2連的其他知青大都有文藝或體育方面的特長。
我算是個例外,本人既無任何文藝體育特長,更非高干子女,僅僅是因為父親托關系走后門,我才來到建設兵團,而且被分配在2連。
今天回頭看,這當然是好事,否則,我這樣小地方小戶人家孩子,哪有機會面對面接觸這么多來自大城市的知青和干部子弟?據我的實際接觸,發(fā)覺干部子弟雖然良莠不齊,但他們的基本特征都高度一致——拒絕平庸,所以,2連的干部子女表現(xiàn)為嚴重的兩極分化,不是“壞”得出奇就是“好”得出眾,“壞”主要表現(xiàn)為無所顧忌。那時候知青們嘴上不說,心里都想早日回城,所以,知青們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努力表現(xiàn),否則,將來誰推薦你上大學或招工?而干部子女則不必顧及這些,他們的父母再不濟職位也高過連長和指導員,否則怎敢稱干部子弟?因此他們從骨子里并不買連長、指導員的賬。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普通老百姓”,少數(shù)干部子弟甚至故意做一些出格的事,以彰顯自己的敢作敢為和與眾不同。但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陳謹夫。我是因為心虛,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高干子弟,更因為剛剛從留級的陰影中總結出兩條教訓,所以不敢造次,陳謹夫則因為其父對其要求特別嚴,如此,我倆就成了干部子弟中的另類,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起,成了摯友。
4
分班。有文體特長的知青分在茶葉班,無文體特長的干部子弟分在水稻班。如此,我與陳謹夫分配在一個班,成為真正的“戰(zhàn)友”。
水稻班艱苦一些。收工的時候,我們赤著腳、提著鞋,狼狽不堪,搞得像敗退下來的傷兵,而茶葉班那些“文體兵”身上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男男女女一路說說笑笑、喜氣洋洋,像凱旋而歸的勇士。難怪我們班的干部子弟有逆反心理,逮著機會就故意惹事。
還是我和陳謹夫除外,我們老老實實的,不惹事。我和陳謹夫比較謙虛,不像其他人那么高調張揚和肆無忌憚。班長派人赤腳下田鏟秧,其他知青把臉撇向一邊,裝作聽不見,故意不買賬,我因為并非真正的高干子弟,更因為剛剛獲得的兩條人生經驗,所以不用班長點名,主動脫鞋。但鏟秧需要三個人,除了我和班長外,還需要一個人脫鞋。誰?當然只能是陳謹夫,因為其他知青根本不看班長,班長不能對著空氣布置任務。
剛開始,我以為陳謹夫與我一樣,是混在干部子弟隊伍里的假高干子弟,因此我把陳謹夫當成自己的同類,鏟秧間隙,我還與陳謹夫說些小話,說還是人家干部子弟好啊,可以穿著鞋在上面挑秧,站在冰冷刺骨水田里鏟秧的,只能是我們普通人家子弟。陳謹夫并沒有附和我,矜持而有節(jié)制地笑笑,說也不要這么想,總得有人脫鞋嘛。后來,當我獲悉在我們水稻班,真正的高干子女只有一個,竟然就是和我一樣低調甚至比我更低調的陳謹夫時,我不僅十分慚愧,而且對他肅然起敬。再后來,時間久了,大家都逐漸知根知底,我才知道在我們班這些所謂的干部子弟中,有些人的家長其實就是一般干部,連科長都不是。更讓我意外的是,我們班那個最喜歡擺高干子弟譜的知青,其實他父親只是另一個團的股長,論級別,甚至還不如我父親。于是,我找回一點小小的自信,同時發(fā)覺現(xiàn)實與書本相差實在太遠,人怎么可以這樣呢?他們不總結自己的人生經驗嗎?高干子女是能冒充的嗎?又一想,有些人不就是喜歡顯擺嘛,比如我自己,當初如果不是那么喜歡顯擺,能留級嗎?不同的是,我已經吃過虧了,反思出了兩條經驗,所以不敢那么高調那么顯擺了吧。再與陳謹夫一對比,發(fā)覺做人確實是謙虛低調一點比較好。
連長和指導員把干部子弟集中在水稻班并非故意整我們,也非為了鍛煉培養(yǎng),而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水稻班的工作是硬任務,不能耽擱,茶葉班的工作是軟任務,除了春茶采摘那幾天,其他時節(jié),比如除草和施肥甚至修剪茶園的季節(jié),早幾天晚幾天沒關系,因此,茶葉班的知青可以隨時集中訓練或排演,而水稻班不行。說實話,我當時非常羨慕茶葉班的知青,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調到茶葉班,不僅每天可以穿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而且與那么多活力四射的文體女知青在一起說說笑笑,肯定比整天看著身邊這些“高干子女”狐假虎威心曠神怡。但我調到茶葉班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既無一點體育特長,也無任何文藝天賦,怎么可能搖身一變成為“文體兵”呢?我不得不放棄幻想,埋頭做自己的事。
我的“事”還是看書,習慣了。二姐給我寄來一套“知識青年自學叢書”,上??茖W技術出版社出版,我至今記得它的樣子,封面是一個胸懷大志的年輕人捧著一大摞書,暗喻知識給了他力量與志氣。我是留級生,通過走后門提前“上山下鄉(xiāng)”才獲得初中畢業(yè)證,此時更需要力量與志氣。
除了習慣外,還有不服氣。因為留級連高中都沒上成,學歷還不如畢燕,于是不甘心、不服氣,我希望通過自學達到高中水平,至少要和畢燕平起平坐吧。因此,我沒有把那套叢書當作閑書讀,而是當作課本來學習。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學習,很認真,每道思考題都認真思考,每道習題都認真做,然后對照后面的標準答案,檢查自己的學習成果,發(fā)現(xiàn)不對,從頭再來,實在弄不懂的也沒關系,可以問人。我當時問的就是陳謹夫,因為他是高中生,而且好像成績不錯,凡是我問他的題目,陳謹夫都能幫我解答,偶爾當時解答不了的,過了一天也能解答。
陳謹夫自己也是喜歡學習的人,業(yè)余時間他也看書。不過,我們所看的書目不一樣,我主要看那套“自學叢書”,陳謹夫則主要看文藝類,比如《奧德河上的春天》等等,全部都是我家那個圖書館里沒有的。我當然知道文藝書比“自學叢書”更好看,我也想看,但一想起畢燕正在讀高中,我就逼著自己忍痛割愛,強迫自己只看“自學叢書”,堅持做習題,自己給自己布置作業(yè),并監(jiān)督自己按時完成。
陳謹夫也做作業(yè),他的作業(yè)是寫詩和寫散文。大約是我經常向他請教習題的緣故,陳謹夫也偶爾讓我看他自己寫的詩和散文。我覺得他散文寫得不錯,因為他寫的散文里面有故事,而且是我熟悉的故事,比如有一篇寫我們夏天一起跳到水里堵涵洞的故事,我們仿佛成英雄了,連跳下去之前的思想斗爭都寫得那么精彩。其實當時我很緊張,沒想那么多,只是見陳謹夫跳下去了,我也只好跟著跳而已,再說,平常遇到臟活累活都是我和陳謹夫的事,當時遇到險情,必須有人跳下去堵涵洞,不是我們跳誰跳?至于他寫的那么多詩,我也看了,但水平到底怎么樣我欣賞不了。除了毛主席的詩詞和初中課本上的“白日依山盡”“床前明月光”之外,我對詩一竅不通,因為我小時候看的那個小圖書館里的書,基本上全是工程技術類,文藝書都被燒了,一本詩集也沒有。直到他的一首詩在報紙上發(fā)表了,我才曉得陳謹夫的水平原來那么高。
5
我們水稻班接連發(fā)生兩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先苦后甜。我先說壞事。
我們班那位最喜歡擺譜的“高干子弟”摔死了。
他和另一個干部子弟在縣里看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回來得晚了,爬汽車,失手沒抓住一下摔死了。
我們兵團雖然地處三省交界,但交通還算便利。318國道正好從我們連穿過,白天車輛很多,主要是“大上海”和帶拖斗的拖拉機。“大上?!币彩墙夥排?,但它與一般的解放牌卡車不一樣,沒有前面的“大鼻子”,車身為鋼結構,明顯比一般的解放牌卡車高大和高檔,式樣新、速度快,不掛拖斗,上坡減速不像普通解放牌那么明顯?!按笊虾!笔峭低钅先€廠與上海之間的主要交通和運輸工具。皖南的三線廠是上海內遷至皖南山區(qū)的軍工企業(yè),職工幾乎全是上海人,人員和物資往返頻繁,所以“大上?!痹谶@條公路上穿梭不息。拖掛式拖拉機是“農為工用”,在農用拖拉機后面掛一個拖斗用來跑運輸。今天看來明顯屬于違規(guī)上路,但當時沒那么嚴格。當時上海正在熱火朝天地建設“金山工程”,需要大量黃沙,黃沙賤,用“大上?!背羞\不合算,只能用這種農用拖拉機掛一個拖斗從皖南運至浙江泗安,再裝船運到上海。平常我們知青要去縣城,就爬這種拖拉機。拖拉機速度慢,拉著沉重的黃沙,一上坡就氣喘吁吁,我們根本不用招手打招呼,直接爬上去即可。拖拉機只是白天承運,晚上沒有,所以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后,“高干子弟”要么步行二十多里走回兵團,要么攔車。估計他們一開始是徒步的,遇到“大上?!币舱惺謹r車,但大半夜,哪個上海司機愿意停下來讓兩個陌生人搭便車?白天“大上?!币膊粫p易停下來讓知青搭便車,除非是長得十分漂亮且滿口“阿拉阿拉”的上海女知青,但我那兩個“戰(zhàn)友”既非女性更非“阿拉”,招手也白招,只能徒步。大半夜徒步二十多里山路確實夠嗆,于是冒險爬“大上海”,結果……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我平常并不喜歡他,甚至有點看不慣他,但畢竟我們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而且他就住在我隔壁。兵團宿舍之間的隔墻只有半截,下半截是隔開的,上半截是互通的。隔眼,但不隔音。這個房間發(fā)生的一切,隔壁看不見,卻能聽見。我和他雖然算不上朋友,但面子上還能過得去。晚上我在宿舍學習“知識青年自學叢書”,他們幾個人在隔壁吹牛,比較輕聲,怕打擾我,偶爾他會隔著房間朝我喊一聲,讓我甩一盒火柴過去。我答應一聲,照辦。他抽煙,我不抽煙,天曉得他怎么會喊我甩火柴。當時我不明白,今天回想起來,估計是在他那幾個“干部”朋友面前故意顯示我很買他的賬。他突然摔死后,我晚上一個人在宿舍復習“自學叢書”的時候就很害怕,有幾次居然產生幻聽,聽見他在隔壁喊我甩一盒火柴過去。
除了害怕,我還為他深深地惋惜,想著他真不該跑到縣城看什么《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因為僅僅再過兩天,我們兵團就會放映,用得著費事冒險跑到縣城去看嗎?我感覺他是為了趕時髦和愛顯擺“犧牲”的,太不值得。倘若他能像我這樣經過人生的打擊,認真總結出一兩條經驗,就自然會低調一點,謙虛一些,不會那么活躍那么膽大半夜敢爬“大上?!绷?。但逝者已逝,無論我是害怕,還是為他惋惜,都改變不了已經發(fā)生的悲劇,只是這段記憶終生難忘,保留至今。
我再說好事情。
連里決定從知青中選拔一名副班長,讓大家民主選舉。
我們班長是從越南回來的退伍軍人,黨員,老實人,話語不多,吃苦在前。比如上次堵涵洞,他就是帶頭跳下去的,事后還把功勞算在陳謹夫和我頭上。班長做人很寬厚,從來不打小報告,知青犯了錯誤,班長不但不批評,反而幫著遮掩,因此很受大家愛戴。既然如此,干嗎還要再選一名副班長呢?我想,大概是連里注重培養(yǎng)知青中的骨干,另外,也覺得班長雖然忠厚,但管理不嚴,比如我們班那位“高干”知青出事,就與班長平時管理不嚴有一定關系。倘若他嚴格管理,不允許他們提前走,兩名知青就不可能提前下班爬拖拉機去縣城看《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也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爬“大上海”摔死事件了。所以,我對連里的決定非常理解,堅決支持。
雖然是民主選舉,但連里還是有最終決定權的。具體做法是讓我們班民主推選兩名候選人,上報連隊,然后由連里決定到底提拔其中的哪一位知青擔任副班長,說這就叫“民主集中制”。
在我們班落實“民主”的過程中,同樣施行“民主集中制”,就是大家自由提名,然后由班長拿主意“集中”上報兩名候選人,結果,“集中”到我和陳謹夫頭上。
我沒想過當副班長。自從初中三年級被留級之后,我就心灰意冷,連當小組長的“理想”都沒有了,更不要說當副班長,但是,猛一被提名,我居然還相當激動。畢竟,這是我們這批知青中第一個副班長,是件非常榮耀的事情,起碼,能引起茶葉班那些文體女知青的關注了,一想到能引起她們的關注,我就忍不住激動。另外,我也可以向父母報喜,他們也會因此判斷我在兵團表現(xiàn)不錯,不用再為我操心,更不用擔驚受怕了。副班長雖微不足道,卻是做干部的第一級臺階,只有先當副班長,才有可能當排長、連長,才有可能在未來的提干、招工、推薦上大學的時候搶得先機。
但是,連隊“集中”的結果是陳謹夫,而不是我。
我很失落,卻不敢有一絲的流露,不但不能流露,還要裝作滿不在乎甚至心服口服的樣子。特別是在陳謹夫面前,我表示真心的祝賀。
我沒有對陳謹夫說“你表現(xiàn)確實比我好”之類的肉麻話,而是私底下悄聲對他說:“幸虧是你?!?/p>
他問:“為什么?”
我說:“只有你這個‘真高干,才能鎮(zhèn)住這些‘假高干?!?/p>
我不是為了迎合陳謹夫,更不是為了敷衍他,而是真這么想的,甚至,我認為連長和指導員也是這么考慮的。
通過一個小小的副班長的民主選舉和民主集中,我發(fā)現(xiàn)不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而且領導的眼睛更加明亮。
6
副班長果然是進步的第一級臺階。不久,陳謹夫獲得進一步提升,調到茶葉班當班長,同時兼任文藝宣傳隊副隊長。
真不是吹牛,陳謹夫獲得提拔,我功不可沒。
起因是陳謹夫在《皖南日報》上發(fā)表了一首贊美皖南春早的小詩,不長,若非特意去找,根本看不到。陳謹夫比我謙虛謹慎,他沒主動說,只是報社給他寄來樣報的時候,我很好奇,問報社為什么給他郵寄報紙?陳謹夫抵不過,才不得不告訴我,報上發(fā)表了他的小詩。我當然要他給我看,他也不得不給我看。我一看,是我之前看過的其中一首。小詩寫得確實蠻好,但當時也沒覺得大不了,就是寫皖南春天的綠色茶葉和黃色油菜花嘛。但是,今日手捧散發(fā)油墨香的報紙一看,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字還是之前那些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卻突然感覺水平高多了,高得不得了!為什么?因為我才注意到,小詩不僅僅是寫綠葉黃花,而且還歌頌了春色之下的“形勢大好”,在小詩的結尾,仿佛不經意間的一筆寫到了廣闊田野上聳立的廣播喇叭,正在播送兩報一刊重要社論,響徹耳際與云霄……之前看的時候我沒注意這個細節(jié),以為是閑筆,這次再看,才發(fā)覺此乃整首小詩的畫龍點睛之筆,正是這個“閑筆”,賦予這首小詩的政治含義并使整個作品得到升華。
我沒有聲張,獨自來到指導員家里找報紙,找一周之前的《皖南日報》。指導員很詫異,沒好臉色地問我找一張舊報紙干什么?指導員是我們連隊的最高首長,他的家是全連知青“朝圣”的地方。全連知青,不管是干部子女還是文藝“戰(zhàn)士”、體育“戰(zhàn)士”,再毛刺的知青見到指導員都畢恭畢敬甚至唯唯諾諾,到指導員家里來,知青們都懷著“朝圣”的心理,不是悄悄地“進貢”就是虔誠地匯報思想,哪里有翻箱倒柜找東西的?我因為事先看過報紙,心里有底,所以這時候并沒有害怕,而是認真回答指導員:“陳謹夫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了?!敝笇T聽了一愣,似不信。那年月,報紙相當于“圣旨”,陳謹夫在“圣旨”上發(fā)表文章了?那還得了?雖然將信將疑,但因事關重大,見我又不像撒謊的樣子,更相信我不敢撒謊,于是指導員不能肯定也不敢否定地幫我一起找。謝天謝地,真的假不了,果然找了出來。我迅速翻到副刊那一頁,指著其中的一首小詩,又指著作者的名字“陳謹夫”。指導員先是一陣驚喜,緊接著有些失望,因為一首小詩實在不能與社論相提并論,甚至連“文章”都談不上,但是很快,喜悅重新洋溢在指導員的臉上。
指導員迅速做了兩件事。第一,立刻帶著報紙趕赴團部,向團政治部報喜。第二,組織全連知青學習《皖南日報》,開展向陳謹夫學習的活動。
提拔當班長是必然的,都號召向陳謹夫學習了,還不提拔?但指導員只能把陳謹夫提拔到班長的位置,更高的職位,比如排長,都兼任連隊黨支部委員,陳謹夫當時連黨員都不是,怎么能當支委呢?至于讓他擔任宣傳隊副隊長,指導員的邏輯是:既然都能在報紙上發(fā)表詩歌了,那么寫個群口詞或快板書沒問題,而連隊的這些所謂“文藝兵”,唱歌跳舞擺弄個樂器大有人在,可要他們動筆,一個個都傻了。之前,這項任務都是安排一個“右派”分子完成的,指導員相當不情愿,讓“右派”完成政治任務,不是笑話嗎?可沒有辦法,實在沒人,現(xiàn)在,終于發(fā)現(xiàn)了陳謹夫,豈能不用?
陳謹夫推薦我接任他水稻班副班長的職位,理由是我本來就是副班長的兩位候選人之一,現(xiàn)在他提升到茶葉班擔任班長了,空出的職位當然由我接替。我理解他是幫我進步,更感謝陳謹夫的好意,但我當時已經對擔任副班長興趣不大,我的想法是離開水稻班,跟著陳謹夫去茶葉班,寧可在茶葉班做個普通“戰(zhàn)士”,也不想在水稻班擔任副班長,盡管我知道副班長是人生進步的關鍵一步。
我感覺自己和陳謹夫已經很知心了,就對他說了實話,但也沒有全說實話。我對陳謹夫說,當不當班長無所謂,只想與他在一個班,因為在他手下很愉快。我說的是心里話,但真正的心里話卻沒說,事實上,除了想在他手下共事之外,我是嫌水稻班臟,而茶葉班能整天和文藝“女兵”“并肩戰(zhàn)斗”。
陳謹夫似很為難,認真想了半天,才說:“這要等機會?!?/p>
我相信他沒有騙我,同時懷疑這樣的機會實在渺茫。算了,無所謂。我在水稻班也蠻好,雖然又臟又累,至少業(yè)余時間是自己的,不必參加排練和演出,也不用參加訓練和比賽,有更多的時間完成我的“自學叢書”學習。
可是沒想到的是,陳謹夫很快就給我創(chuàng)造出了機會。
大約一個星期之后吧,陳謹夫特意找到我,問:“記得你之前對我說過,你曾經認真讀完八個樣板戲的劇本?”
我說認真談不上,但確實全部看了一遍,當時我們家住的那個圖書館里的舊書全部是工程技術類的,文藝書被紅衛(wèi)兵燒了,新到的文藝書只有樣板戲劇本,我是拿樣板戲劇本當長篇小說看的。
“好!”他說,“你覺得怎么樣?”
“還可以,”我說,“剛開始不習慣,老是注明‘白天‘黑夜‘轉場的,但看著看著就習慣了,感覺跟讀長篇小說也差不多?!?/p>
“我是說如果讓你寫劇本怎么樣?”他問。
“我?寫劇本?”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寫劇本。
“不是很長,”陳謹夫說,“短的。連樣板戲中的一場都不到,幾分鐘最多十幾分鐘的短劇?!?/p>
“沒寫過?!蔽沂菦]寫過,不是謙虛。
“劇本的格式你總知道吧?!彼f。
我點點頭。那肯定,都看完八本厚厚的樣板戲劇本了,哪能連劇本的格式都不知道,我相信自己照貓畫虎的本事還是有的。
“那這樣,”陳謹夫說,“我先把大概的故事寫出來,然后你按照劇本的格式幫我整理出一個劇本來,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試試唄。
很快,陳謹夫把一個故事寫給我,兩頁紙,內容是連隊飼養(yǎng)員王老漢為老母豬接生堅守一夜沒睡覺的故事。我在整理的過程中,除了按照劇本的格式為文字分行并注明“白天”“黑夜”和場景之外,又對內容作了補充和修改,自然而然融入了樣板戲注重的“矛盾沖突”和“三突出”寫法,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我把“王老漢”改成上海女知青“王英紅”,又安排一個主要英雄人物指導員出場,比上海女知青王英紅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就如樣板戲《沙家浜》一樣,明明主角是阿慶嫂,為了突出人民子弟兵,硬是安排一場《堅持蘆蕩》,把主要英雄轉移成郭建光。陳謹夫原來的故事中沒有指導員這個人物,經我修改,不僅加了指導員這個角色,而且處處讓指導員突出,小劇中的每一個矛盾沖突,最后都是指導員力挽狂瀾、化險為夷的。為了把劇情推向高潮,激化矛盾沖突,我制造了一個反面人物,增加了右派分子企圖給母豬下毒,幸虧被指導員及時發(fā)現(xiàn)的情節(jié)。
在今天看來,我這所謂的“創(chuàng)作”純屬胡編亂造、一派胡言,但是,當時卻引起轟動。特別是劇中上海女知青王英紅為母豬配種的劇情,使“大姑娘配種”成為當時我們兵團“戰(zhàn)士”乃至附近農村廣大人民公社社員的流行語。
陳謹夫高風亮節(jié),沒有注明“集體創(chuàng)作”,連他自己的名字都省了,直接注明是我創(chuàng)作。當團政治部主任從兵團總部捧回大獎之后,我沒有如愿以償?shù)貜乃景嗾{往茶葉班重新在陳謹夫手下共事,而是一步登天,直接被借調到團政治部上班。更讓我十分意外的是,之前不拿正眼瞧我的那個扮演王英紅的上海女知青何妮仁,居然主動接近我,向我討教藝術問題。
7
雖然只是借調,但對我的改變卻是天翻地覆的,最直接的變化是指導員看我的眼神。指導員之前跟我講話,眼睛不是直接看我的,高興的時候,指導員抬頭放眼世界,不高興的時候,指導員低頭憂國憂民,而如今,指導員雖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老遠就夸張地對我打招呼,但與我說話的時候,起碼眼睛能非常專注地看著我了。
不僅僅是指導員,我能接觸到的所有人,除了陳謹夫,對我的態(tài)度都完全變了。陪領導去下面檢查工作或做報告,我實實在在就是一個拎包的,連“跑龍?zhí)住倍妓悴簧?,但下面的人,無論是連長、指導員還是營長、教導員,都把我與團首長同等對待。我剛開始非常不習慣甚至誠惶誠恐,時間一長就漸漸習慣并且很享受了。
那年月好像沒有腐敗,至少沒有今天意義上的腐敗。不要說送房送車送銀行卡送美女了,連送紅包送煙送酒送一般禮品的都沒有。不僅沒人送我,而且據我所知,也沒有人送政治部主任和團長、政委這些東西,人們送的,只是態(tài)度,是那種畢恭畢敬、笑臉相迎、馬首是瞻、誠惶誠恐、唯命是從的態(tài)度。我想起來了,當時下面人對我的態(tài)度,就是之前我們連隊知青對連長、指導員的態(tài)度。
這么說,我也成了連長、指導員了?不,應該比連長、指導員還要大。因為,下面營長、連長見到我們2連的連長、指導員可以不買賬,但如今見到我都笑臉相迎、唯恐得罪。
谷雨過后,兵團的生產高潮正式開始。別看茶葉班平常干的都是“軟活”,到了這個季節(jié),任務陡然變“硬”了。無論連長怎么動員,不管指導員怎么鼓勁,甚至團支部怎么配合黨支部讓知青寫倡議書、決心書,但憑我們的力量無論如何完成不了這項任務,必須請農民工。民工就是兵團附近的農民,或者是兵團老職工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實行按件取酬,每采摘一斤茶葉報酬四分錢。今天肯定沒人干,當時這活俏得不得了,手腳麻利的大姑娘、小嫂子,起早摸黑辛苦一點每天能采新鮮茶葉一百多斤,一個季節(jié)下來,掙一百多塊。那年月,這筆錢差不多是農村一個整勞力一年的收入。像指導員、連長這樣有身份的人,每年都特意寫信讓老家的親戚趕過來創(chuàng)收,何況其他人。一大早,茶廠門口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茶葉班的俊男靚女兩人一組男女搭配,每組領著幾十上百人的民工隊伍,按照事先劃定好的區(qū)域向茶山進發(fā)。民工們必須遵守紀律,一字排開,等兵團“戰(zhàn)士”口哨一吹,立刻開始采摘,搞得像體育比賽,場面熱烈。
安排一男一女兩名知青為一組倒不是為了“干活不累”,采茶民工都是女性,自然有女人的特殊性,比如在一望無際的茶山上遇到“人生三急”,男知青就不方便管理,所以,每組必須有一名女知青,但是,幾十上百的采茶女工當中,自然有調皮搗蛋、投機?;肿樱热绮话唇y(tǒng)一指揮采茶,挑肥揀瘦,擅自“跳槽”,專挑特別茂盛的茶葉采,還不亂套?那么多人,單靠女知青管理不了,這時候,就需要有威嚴的男知青出面。
光采茶不行,還要制茶,把從茶山上采摘回來的新鮮茶葉經過殺青、揉捻、烘干、慢炒等一系列工序加工成成品茶葉,任務更“硬”。假如說采茶任務一天也不能耽擱的話,那么,制茶任務一個小時也不能拖延,必須現(xiàn)采現(xiàn)加工,否則就影響成品的質量。因此,那季節(jié)茶廠施行兩班制,關鍵崗位三班倒,并且這個任務不能交給農民工,只能由兵團“戰(zhàn)士”獨立完成,而連隊的知青一部分已經上山了,哪里還能滿足三班倒?所以,每年的采茶旺季,團部機關都要抽調干部下連隊支援。我本來就是借調到機關的,這時候當然更是不用說,第一個就抽我。其實也不用抽,我的關系本來就在2連,我還是2連的“戰(zhàn)士”,這季節(jié)回2連上班即可。
盡管我是回自己的單位上班,但連長和指導員仍然把我當機關干部,安排我在最輕松的磨干車間看守慢炒設備。我知道這活最輕松,也知道這是連隊領導照顧我,但我不需要照顧,堅決要求像其他知青一樣干最艱苦的活,起早摸黑帶民工上山采茶。
在別人的眼里,或許我是假積極,想博得一個好的表現(xiàn),為將來真正的提干或招工或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積累資本。如果大家這么想,那真是高看我了,事實上,我連假積極的覺悟都沒有,我堅決要求帶民工上山采茶的真實想法是與女知青男女搭配。那時候我還不滿十八歲,真的是精力用不完,不甘心與老弱病殘一起耗在磨干車間看守慢炒設備,與活力四射的女文藝“戰(zhàn)士”一起上山,踏萬畝茶園,沐春天陽光,呼新鮮空氣,睹滿眼青綠,看遠處金黃,多美多愜意啊……
碰巧,我與王英紅的扮演者何妮仁分在一個組。
何妮仁是我們連甚至是我們全團最漂亮的女知青,要不然也不會讓她扮演我筆下的王英紅,因為漂亮,也因為她比我大,更因為她是比我早兩年“上山下鄉(xiāng)”來兵團的上海知青,所以我們雖然是同一連隊的“戰(zhàn)友”,但卻從來沒有講過話,這次與她分派在一個組,我當然格外高興。何妮仁更加高興,居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主動熱情地與我握手。
這是我第一次與女生握手。
關于男女之間的事,我雖然不是很明白,但心里還是渴望的。對于畢燕,初中三年,我差不多幻想了兩年半,但也僅僅停留在幻想階段,根本沒機會握手。這么說吧,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肉碰肉觸碰過任何同齡異性,哪怕是握手。所以,當何妮仁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簡直渾身發(fā)抖。
因為發(fā)抖,所以我忘記了放手,并且握得很緊,甚至越握越緊,恨不能我的肉與她的肉永遠粘在一起,直到旁邊的大姑娘、小嫂子開始嬉笑,我才猛地松開。
8
我在政治部的主要工作是寫通訊報道,目標是往《兵團戰(zhàn)士報》投稿。當時的投稿與如今不一樣,通訊報道寫完后,必須先交給政治部主任審查,獲得認可,主任親自簽署意見并加蓋公章之后才由團部按照內部行文流程提交上去。如果被《兵團戰(zhàn)士報》采用了,則可算作我們團政治部的一項成績,也是我們全團政治工作的成績,所以,政委對這項工作相當重視。我借調到政治部之前,我們18團在《兵團戰(zhàn)士報》上每個季度露臉一次,我來了之后從第二個月開始,大約每月都能露臉一次,推行通訊員措施后,幾乎每周都能從《兵團戰(zhàn)士報》上看到我們團的消息。
不全是我的功勞,借用當時的一句套話:功勞是大家的。
首先是領導的。倘若領導不支持,比如政治部主任不給我蓋公章,我就是寫得再多再好也沒用。再說,我再能寫,如果不是領導慧眼識珠,直接把我從2連水稻班借調到團政治部來,我根本就想不起來寫通訊報道。
其次,功勞是群眾的。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依靠群眾”。我雖然能寫,但再能寫,也不能無中生有地瞎寫。深入采訪當然可以,但我們團那么大,而且整個團不是集中在一起的,而是分散在各個戰(zhàn)略要地,營與營、營與連之間隔著廣袤的農村,相距甚遠,全團就一輛吉普車,連政治部主任都坐不上,哪里能派給我坐?就是派給我,我也不敢坐,怕犯上,所以,最多就是借團部通勤班的自行車??杀鴪F屬地為丘陵,雖然沒有崇山峻嶺,但一路上坡下坡不斷,騎自行車去9連,要整整一上午,騎車到12連,幾乎要花一天時間,上午出發(fā),傍晚才到,第二天采訪,第三天返回,路上遇上刮風下雨,被堵著回不來也說不定。所以,靠我自己下去深入采訪偶爾為之可以,每個星期如此不現(xiàn)實。
我找到陳謹夫,希望他幫我寫一篇通訊報道。
陳謹夫答應幫我寫,同時建議我“發(fā)動群眾”,每個連隊培養(yǎng)一到兩名通訊員,要求他們每人每個月寫一篇稿子,由我?guī)退麄冃薷?,然后報給政治部主任,這樣工作就好做了。這就叫“依靠群眾”,如果這樣,全團每月有幾十篇稿子,即便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也每月有幾篇,一個月的成績抵得上過去一年。
第二天,我立刻向政治部主任匯報了這個建議,并且沒有貪功,聲明:此建議是2連陳謹夫同志提出的。
主任深思熟慮之后,讓我擬一份報告,他先批注,再報請政委批示,然后,以團政治部的名義給各營發(fā)通知,要求每個連推薦兩名知青,于某月某日在團部參加通訊員短訓班。
其他連隊通訊員是怎么產生的我不清楚,2連因為是我的“娘家”,而且我現(xiàn)在與指導員很親,我回連隊,首先拜訪指導員,指導員主動對我說起推薦知青參加通訊員短訓班的事情,并咨詢我推薦誰比較合適。我想都沒想,立刻說了兩個名字:陳謹夫、何妮仁。
推薦陳謹夫無可爭議,他的文章都上《皖南日報》了,當個連隊通訊員還不綽綽有余?我甚至認為借調到團政治部的不應該是我,而應該是陳謹夫。至于推薦何妮仁,完全是下意識的,我沒經過認真思考,脫口而出,所以也沒有任何理由,倘若指導員問我為什么,我肯定答不上來。好在指導員根本沒問,馬上就說好,那就這么定了。
事后,我非常心虛,反省自己為什么會受下意識支配,憑什么推薦何妮仁?因為她最漂亮?因為她是唯一和我握過手的女生?我忽然理解當領導的為什么容易任人唯親了,估計領導也不是有意的,而是像我這樣受下意識支配。幸虧我還算不上領導,否則肯定腐敗,一般的領導只是任人唯親,而我卻任人唯“色”。
我“色”嗎?“色”當然不是好詞,但面對自己,也只能實事求是。
假如我對畢燕的幻想還算純潔的話,那么對何妮仁就確實是“色”。因為她比我大,何妮仁比我早兩年“上山下鄉(xiāng)”,而且她是高中畢業(yè),我是初中“下鄉(xiāng)”,我感覺自己還是小孩,何妮仁是大人,小孩怎么能與大人談戀愛呢?既然不是戀愛,又怎么會產生下意識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確實“色”。
雖然沒有戀愛,也不可能戀愛,但我必須承認,在何妮仁這里,我確實找到了類似戀愛的感覺。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就是那種與她“并肩戰(zhàn)斗”很開心,一想到與她在一起就同樣開心、近乎興奮的感覺。
對,是興奮。那年春茶采摘季節(jié),我回連隊參加勞動,與何妮仁分成一個組,帶著幾十上百名的民工上山采茶的日子,就處在天天亢奮的狀態(tài)。每天早晨天不亮,我們就集合隊伍向茶山進發(fā)。何妮仁在前面領隊,我在后面壓陣,一路走到指定的茶葉地,劃好地段,安排民工采摘,我們才可以吃早餐。別以為我們多苦,比起民工來我們夠幸運的了。民工起得更早,她們要先吃完早飯才排隊集合上山,而我和何妮仁則可以先把民工召集上山,然后等民工開始采摘了才慢慢享用早餐。說“享用”也不是夸張,更不是調侃,連里為了保障帶隊上山人員吃得好,特意為我們開了小灶,早晨上山,帶上早餐和中飯,每人領兩個大饅頭、兩個菜包子和一個煮雞蛋。相對民工熱水泡剩飯,我們能吃上饅頭、包子和煮雞蛋,不是“享用”嗎?
最幸福的是傍晚。我們哨聲一響,民工全部停止采摘,按指定路線排隊走向茶廠。因為目標明確,行走線路也固定,所以不需要帶領,這時候我和何妮仁的任務就是防止少數(shù)民工溜號,悄悄把采摘的茶葉帶回家自己炒了賣,因此,我們一左一右,都在隊尾斷后。太近了反而看不清全局,我們與大隊人馬保持一段距離,更能看清整個隊伍,確保一個不溜號。
春茶采摘旺季恰好是農村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與何妮仁并排行走在綠色的茶海里,遠處人民公社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片金黃,我們的心情也頓時燦爛起來。許多年之后,看著影視作品把“上山下鄉(xiāng)”描述得那么悲慘,我就覺得不真實,至少不全面,因為凡事都有例外,在我的記憶中,“上山下鄉(xiāng)”雖然艱苦,但苦中有樂,而且說實話,對我來說更多的是樂。一說起“上山下鄉(xiāng)”,我首先想到的是晚霞之下與何妮仁肩并肩走在茶山上,我倆被遍地綠色包圍并遙望滿眼的燦爛金黃,那心情,像是有什么要從胸中迸發(fā)而出卻又不明白為什么迸發(fā),為誰迸發(fā)。
9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我們迎來了一個真正的多事之秋。
先是唐山大地震,后是偉大領袖逝世,緊接著是粉碎“四人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我的情緒也跟著起起落落,但因為年輕,沒心沒肺,外面的大形勢雖然帶著我喜怒哀樂,卻并未真正觸動我的靈魂。比如偉大領袖逝世,大家都哭,我也必須哭,但是說實話,我并不是真的傷心落淚,可也不是裝的,大概是哭也能傳染吧。
否極泰來。在撥亂反正的背景下,傳來國家要恢復高考的好消息。
我莫名其妙地興奮,感覺這次政策的轉變是專門為我設計的,第一時間跑回連隊。真是重色輕友,我居然先把消息告訴何妮仁,但她反應并不熱烈,臉上的高興似乎也是為我做出來的,只是說“那好啊,這下你逮著了”。我再跑去告訴陳謹夫,他明顯比何妮仁“知音”,是那種從心里往外的高興。
陳謹夫說:“我也聽說了,但不確定消息是否屬實?!?/p>
我說:“不管是不是屬實,我們都必須抓緊復習?!?/p>
他說:“那當然。”
很快,消息得到證實。不用官方發(fā)布,知青們各有各的渠道,一夜之間,所有的知青都愛學習了,連水稻班那些“高干子弟”也不例外。
恰在此時,政治部主任用報喜的口吻告訴我,兵團總部要開一個理論骨干學習班,他打算推薦我去。我緊急思考了一下,馬上找了個理由推掉,表示自己不想去。事后,我把情況告訴陳謹夫,他沉思很長時間才說:“你不該這么輕易推掉啊。”
我問:“為什么不推掉?眼下正是復習的最關鍵時刻,我怎么能去兵團總部參加學習呢?”
陳謹夫又沉思片刻,說出他的理由,大意是說,參加高考能不能考上誰也不敢肯定,但如果參加兵團總部的學習班,回來之后我很可能獲得提干,從2連正式調入團政治部。
這樣???!
我當即有些后悔,感覺自己考慮問題太不周全了,至少,不該一口回絕,起碼應該先與陳謹夫商量一下嘛,但后悔已經來不及了,我不可能再跑去對主任說我又想去了。這樣的好機會,想去的人多著呢,我不想去,大把的人往里面鉆,這時候我就是想吃回頭草,估計也沒機會了。
從陳謹夫那里回來,我沒有直接去團部,下意識地拐了一個彎,去見何妮仁,把團部打算推薦我去兵團總部學習被我放棄的消息告訴她。天曉得我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是炫耀?還是聽了陳謹夫的話之后有些后悔想找人傾訴一下?或者是對陳謹夫的觀點不敢認同將信將疑,需要另找一個人核實一下?
何妮仁與陳謹夫的觀點基本一致,但她更為明確鮮明。何妮仁一聽,馬上就說:“你瘋了?你一個初中生,怎敢保證肯定考上大學?哪有現(xiàn)成的提干機會都不要的?”
我明明后悔,明明知道她說得對,但嘴上卻反駁:“誰敢保證回來之后一定提干?誰敢肯定初中生就一定考不上大學?今年考不上,我明年可以再考。我相信自己總能考上?!?/p>
我還算嘴下留情,差點就說:“你倒是高中生,可通訊報道哪次不是經過我千修萬改之后才發(fā)表的?”真的差點就說了,因為我當時心情已經非常糟糕,她不但沒安慰我,反而挑難聽的說,不是存心給我添堵嗎?
后來,團里恰恰推薦何妮仁去兵團總部參加學習班了。
我忽然覺得心里酸酸的,而陳謹夫則幫我分析,一定是何妮仁聽我說了之后,立刻跑去找主任去爭取了。她那么漂亮,放下身段使勁一找,別說政治部主任,就是團政委,估計也會憐香惜玉給她這個機會。當然,她也有這個條件,當了通訊員之后,何妮仁也寫過通訊報道,其中有一篇上了《兵團戰(zhàn)士報》,只不過她的稿子是我反復修改才通過的。但是別人不知道啊,還以為完全代表她的真實水平呢。
讓我比較失落的是,何妮仁獲得此機會,對我居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我當然不能說什么,第一次學會把話憋在心里,連陳謹夫都沒說。
何妮仁前腳走,后腳我就被通知回連隊。大約是已經確定何妮仁回來之后正式調到政治部,我必須趁早把位置騰出來吧。
我真的覺得丟人,想起古話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情緒低到極點。我變得敏感,特別注意別人看我的眼神。
關鍵時刻,還是陳謹夫拉我一把。
他說:“這是好事?!?/p>
我看著他,想到“站著說話不腰疼”,但是沒有說。
“這叫背水一戰(zhàn),”陳謹夫說,“置于死地而后生?!?/p>
我看著他,仍然沒說話,但心態(tài)已經不那么抵觸了。
“本來我擔心你初中生第一年考不上,”陳謹夫接著說,“現(xiàn)在被這樣一逼,我相信你肯定考得上了?!?/p>
我眼睛瞪得賊大,心里騰升溫暖,然后開始澎湃。
陳謹夫最后又鼓勵我,說我雖然只上了初中,但小時候看了一圖書館的書,“上山下鄉(xiāng)”后又一直在學“自學叢書”,實際水平并不比高中生差。
對陳謹夫的話,我不完全相信。因為我感覺陳謹夫的水平比我高,而他不就是高中畢業(yè)嗎?
我暗暗祈禱陳謹夫能考上。只有他考上了,我才有可能考上。
陳謹夫叫我死記硬背。我心里不情愿,認為只有不夠聰明的人才需要死記硬背,像我這樣的聰明人,關鍵要深入理解全面掌握,但又覺得陳謹夫的建議有道理,為了應付考試,不聰明的辦法或許更有效。于是,我開始嘗試死記硬背的笨辦法。
效果不錯。比如三角函數(shù),我之前也能做,但速度比較慢,死記硬背后,公式熟了,解題的速度快多了,而高考,除了考核理解能力之外,比的往往就是解題速度。
我把重要的公式抄在一張紙上,隨時掏出來看一遍。上班的時候別人在講笑話,我也假裝笑,其實是在默記。
10
終于等來真正的高考。
1977年的高考在冬季。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兵團沒有考點,我們必須去縣城參加統(tǒng)一考試。團里派大卡車拉我們去,風大,站在大卡車上很冷,可大家熱情高漲。
我感覺自己考得不好。數(shù)學有一題沒做,是一個陌生的圖形,我以為很復雜,決定跳過去,先做后面容易的。因為做得比較仔細,而且一再提醒自己慢慢做,千萬不要想著出風頭而第一個交卷,沒想到時間過得飛快,等到后面的全部做完并檢查完畢,再回頭看那道陌生圖形的題,卻發(fā)覺其實非常簡單,可惜已經沒有時間做了。
語文主要是作文分。題目二選一,一道是《科學有險阻,苦戰(zhàn)能過關》,另一道是《緊跟華主席,高唱東方紅》。我本來應該選“能過關”的,因為我家住的那個小圖書館幾乎全是工程技術圖書,這方面我的“閱歷”比其他考生多,寫該篇作文很可能出彩,但想到其中必須要引用一些領袖的語錄,比如馬克思“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等等,我不敢肯定自己記得一字不差,而引用錯了就是政治錯誤,所以放棄了,改寫“東方紅”,盡寫一些假大空的話,估計分數(shù)高不了。
結果非常出人意料之外。我不但考上了,而且考得居然比陳謹夫還好。
雖然那一年沒公布高考分數(shù),但我考上了外省的全國重點大學,而陳謹夫卻只考上了本省的一般大學。全團只有我們倆考上了。
當時我已經回家過年。圖書館恢復對外開放,父親官復原職,我們家搬回機關大院。當時我父親不在辦公室,父親的同事用機關的廣播喇叭喊我去聽電話。我一聽廣播喇叭的聲音,就知道是好消息。從家屬區(qū)到機關樓,我一路飛奔,其速度之快,空前絕后。
錄取通知書是寄到兵團的,電話是兵團政治部主任親自打的。他用報喜的口吻說我考上了中南礦冶學院,還說他知道我能考上,把我派回連隊,就是讓我排除干擾、集中精力復習等等。我本想說一些感謝的話,可因為太激動,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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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我講了一下午,直到講完,才意識到自己超時,嚴重超時。
制度是我自己定的,每人發(fā)言時限半小時。制度的執(zhí)行也是由我負責監(jiān)督,為什么別人都沒超時,偏偏我自己嚴重超時呢?
這真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按習慣,我又進行了認真反思,總結出自己人生的第三條經驗:失去監(jiān)督的制度形同虛設。失去有效監(jiān)督,當初帶頭提議建立該項制度的人也可能成為第一個違反制度的人,并且,他的違反程度往往高過其他人。
別人發(fā)言的時候,由我監(jiān)督,當然不會超時,至少不會嚴重超時,輪到我自己發(fā)言,因為沒有另外安排別人監(jiān)督,更因為我是最后一個,后面也沒有人等我、催我,所以任由我講。我越講越投入,越講越起勁,可不就不知不覺說起來沒完沒了,自己當起了“話霸”嘛。
這條經驗讓我明白,平常最討厭別人當“話霸”的我,一不小心自己成了最大的“話霸”,可見,自覺是非常不可靠的東西。那些令人討厭的“話霸”們,也并非是他們有意,多半如我一樣,也討厭別人當“話霸”,但是,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因為人的眼睛天生是朝外看的,看不到自己的嘴,所以只要失去監(jiān)督、沒人提醒,自己也不知不覺當起了“話霸”。
第三條經驗不只針對“話霸”這一種現(xiàn)象,其他情景也適用,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早該引起我的注意和警覺??上В倚盐虻锰砹?,等退休之后才意識到,如果早有此覺悟,自己的人生該少走多少彎路啊。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盡管我嚴重超時,盡管我?guī)ь^違規(guī),但大家似乎并不在意,相反,還認為我策劃得很好,組織得也很好,一致推舉我當“群主”,希望我繼續(xù)策劃、組織類似的活動。這讓我有點意外也有些感動,沒看出之前那么咄咄逼人的老家伙們也會變得如此寬容。于是想,人,是不是只有等到退休、大權旁落了,才會變得寬容呢?還是他們本來就很寬容,只是我之前缺少一雙寬容的眼睛,因此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寬容呢?
面對大家的寬容、信任與期盼,我無法拒絕,只能應承,但提出了一項額外條件,就是必須建立對“群主”本人的監(jiān)督體制,否則一不小心,“群主”自己就會帶頭違反群規(guī),那就不好玩了。
如此,我就忘記了自己退休前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不僅沒有拒絕,沒有能推即推,反而積極參加到退休老家伙的各種活動中來了。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