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奕爽
【摘 要】《當我們死者再生時》是易卜生臨終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本文著重探討了劇中所隱含的空間建構與高處哲學現(xiàn)象。并提出,在易卜生戲劇創(chuàng)作中暗藏著某種冰山雪崩的死亡情結,以期對《當》劇作出新的闡釋或解讀。
【關鍵詞】生死意象;高處哲學;死亡情結
中圖分類號:J805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2-0004-02
《當我們死者再生時》,原名《戲劇尾聲》,完成于1898年的夏天。這是易卜生人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易卜生曾經(jīng)要求觀者將他一生的所有戲劇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當》劇的意義就不僅僅在于這是他的臨終之作,更在于是他所有戲劇的一個新的起點,由此通向另一片廣袤的人性之思。
一、地理意象的表達
第一幕發(fā)生在夏日清晨的海邊度假區(qū),海拔極低。近處是古樹、灌叢、涼亭,遠處是一灣海峽連接外海?;疖嚱?jīng)過卻無人乘車,百無聊賴的人們交談著四五年不曾改變的日常。即便有什么微弱變化也“不是朝可愛親切的方向”改變。[1]魯貝克與妻子梅遏貌合神離,交談中無法掩蓋出對彼此的厭倦。然而這里無法恢復魯貝克的藝術激情,反而令他囿于生活與愛情的焦灼之中。此外,劇中還出現(xiàn)了一組對襯的地理意象,即“鍍金的籠子”和“光禿禿的山”。前者是梅遏對自己婚姻生活的譬喻,此時他們夫婦的生活四壁鍍金卻枯燥乏味,藝術同生活漸行漸遠。后者是女主人愛呂尼對自己人生的譬喻,山徒有其高卻毫無生機,藝術與生活就此決裂。
第二幕發(fā)生在海拔較高的森林深處的療養(yǎng)區(qū),山脈延綿,溪水潺潺。這一幕自然的生機逐漸恢復,人們對于自己真正的欲望有了更清晰的認識。病人之間的關系有所緩和,魯貝克也從局外人變成了參與者。他決定結束和梅遏牢獄一樣的婚姻,和愛呂尼之間也可以像“活著的時候那么談話”了。梅遏則打算離開魯貝克,尋找自由的生活。她爬上高山,躺在草地上寫詩,愛呂尼“從墳墓里站起來”,開始關心環(huán)境,和孩子們交談。療養(yǎng)可以理解為對主人公精神狀態(tài)與心靈創(chuàng)傷的恢復。在雪山的谷底有一個無人修葺的半塌的茅屋,承載了烏爾費姆的每一次征服所獲得的歡愉。茅屋隱藏著烏爾費姆過去為愛所傷的扭曲經(jīng)歷,也象征了他現(xiàn)在對愛情的不作為。當他認識梅遏之后,漸漸意識到了他們都是殘缺的。對梅遏來說,不受束縛的肉體享受以及烏爾費姆送她的城堡便是自由。在他們看來,生活無關藝術,生活就是單純而切實的物質。最終他們選擇在迷霧和暴雪來臨之前下山,在山底的深谷唱起歌,“牢獄生活從此結束,我像鳥兒一樣自由?!?/p>
第三幕發(fā)生于暮色四合的雪山。這里峭壁叢生,山脈荒蕪,山的另一側有天光沖破迷霧。如果說山林療養(yǎng)區(qū)的魯貝克只是為放棄了生活的美麗而追悔,那么雪山上的他已經(jīng)明白當時的自己是走入了一場王爾德式世紀末的唯美主義情緒中。因此魯貝克會在高山上頓悟“是我瞎了眼,把死的泥土塑像看得勝過生活的幸福,勝過愛情的幸福。”此時終于實現(xiàn)了靈與肉的和諧。他們決定“走上光明的高處,走進耀目的榮華,走上樂土的尖峰”并在那里舉行婚筳。
對于魯貝克的郁結,作者則是通過對陶尼茲湖邊的“茅屋”和“別墅”這組地理意象的追憶來展現(xiàn)。魯貝克和愛呂尼“做完了一周的工作后,坐火車到湖邊, 在湖上過星期日”,用熱血的身體來創(chuàng)作,將藝術視為最高追求。那時的魯貝克將愛呂尼視作一件神圣的藝術品,對情感是決然摒棄的。而成名之后魯貝克販賣起才華,所有時間都在給紳士淑女雕半身像,并和與藝術毫無關聯(lián)的梅遏結婚。他享受盛名, 滿足了一切欲望,開始認為“藝術家的使命是空洞的、毫無意義的”。然而這位藝術家再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作品了。劇中的場景隨時間流逝由低向高進展,時間依次向早晨、黃昏和日出前過渡。周遭景物依循靜、動、動靜結合,人物精神也從死寂到重生蛻變。生與死,在此劇中是悖論式的倒置意象。開始時悲觀厭世的人間俗物們是活的,但他們只是精神死亡的軀殼,雖生猶死。而在雪山之上,他們則放棄了生命,然而他們的精神得到了凈化,雖死猶生。
二、作者的高處哲學
易卜生曾說,“我作為詩人所創(chuàng)造出的每一件作品,都能夠在我的心境及處境中找到根源?!盵2]那么此劇所表露出的對于高山的向往情懷又是從何而來?在“海濱路地”和“雪山高地”分別象征了“生活”和“藝術”, 一個舒適閑散,一個困苦重重。地理環(huán)境在此不僅作為主人公活動的真實場所,也是易卜生站在精神高處對人類畢生所求的反思?!懂敗穭≈姓且驗楹_叾燃賲^(qū)、高山療養(yǎng)區(qū)、雪山高地這三重不斷上升的空間構建暗喻著人生境界的提升,作者追求高處的人生主題才得以盡現(xiàn)。勞倫斯·布伊爾曾說,“作品中的非人為環(huán)境不僅僅是作為一種背景,它更是開始表明人類歷史與自然歷史是密不可分的?!盵3]由此可以看出,易卜生已經(jīng)從對人與外界社會環(huán)境沖突的思考,轉向對人生終極價值的審視。
魯貝克曾對愛呂尼和梅遏都承諾過,將會帶她們到高山上欣賞全世界的榮華。但當梅遏希望魯貝克帶她去登山時,魯貝克卻拒絕了。除了梅遏不是魯貝克心愛的女人以外,也可以看出易卜生賦予高山的獨特意義。魯貝克曾經(jīng)感嘆:“人間的桂冠和馨香令我作嘔, 我心灰意懶地幾乎想逃到深林中藏起來?!彪S著地勢高度不斷上升,主人公對高處的光明與自由的心理追求也愈加強烈。他們懷著對彼此的愛戀和對藝術的執(zhí)著死于雪崩之中,他們的精神和靈魂因為身體的死亡而獲得永恒。與此同時,高山也是與世隔絕、超脫凡塵之處,高山所象征的意義是廣博而深厚的,只有在遠離人間的高度上才能忘卻丑惡的世情。人們在登高時往往感到宇宙之廣博以及個體生命之渺小,頓悟人生的意義。在魯貝克的生命中,藝術是高于一切存在的,藝術的純粹甚至高于愛呂尼的生命,人在其中會迷失自然的本性。對于愛呂尼而言,藝術家利用她的靈魂和熱情,并且拋棄了她的愛情,于是她令自己的人生淪落以此向藝術家復仇。然而這只能讓她無比空虛,永不解脫。高山是她失落靈魂的棲息地,在高山上,藝術和塵世的情感不再對立,主人公也在藝術與生活的重新平衡中尋覓到了迷失的自然本性。
易卜生一生都認為,“真理只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上。”[4]劇中的高山正是充滿不確定的人生現(xiàn)實,是掌握真理的少數(shù)人才能夠到達的地方。雖然梅遏和烏爾費姆下山后也認為他們獲得了自由,但只有攀至山頂?shù)聂斬惪伺c愛呂尼才獲得了真理。前兩者追求的是物質,后兩者追求的則是精神。精神追求是恒久的,因為他們?yōu)榇烁冻隽松拇鷥r,理想的高處注定生命的消亡。當軀體埋于雪中,愛情和藝術會重歸原點。正如海默爾所說“他們在謊言或者聽天由命中選擇了不真實的人生,在幻想或虛假的理想主義中找到了歸宿。而另外有些人,他們和作家的內(nèi)心更為接近,不甘心對一個讓他們覺得自己無家可歸的世界妥協(xié)讓步?!盵4]易卜生的高山哲學同樣是他對自我人生境遇及復雜生命體驗的反思。
三、冰山死亡情結
易卜生曾說:“你若想充分了解我,必須先了解挪威。”[5]《當》劇中挪威的民間傳說及北歐神話的身影反復可見,而空間構建和生死意象更是直接源于北歐的地理風貌。早在易卜生的詩劇《布朗德》中,主人公便以葬身冰山為結局,作者以一個局外人的目光,冷靜審視著筆下人物的毀滅,流露出他對于冰山雪崩死亡母題非同尋常的關注?!懂敗穭「且员窖┍罏橹苯右庀蟀凳局鴦≈腥宋锏膬?nèi)心選擇和最終宿命。這種將某種自然意象賦予了人類的某種情感意志,以體現(xiàn)生命的自由與毀滅、人類的本能與本質,無疑表達出了某種更高形式的審美價值。叔本華曾說:“死,是困擾每一種哲學的根源?!蹦敲匆撞飞摹氨剿劳觥鼻榻Y又是如何形成的?
少年時期的家庭變故,成年之后的種種磨難,都使他有一種期待改變世界,拯救世界的決心。他曾在信中寫到:“為了難以企及的目標而奮斗一生是崇高且痛苦的幸運?!盵3]當1848年歐洲革命爆發(fā)時,他意欲以戲劇挑戰(zhàn)挪威的社會、家庭、信仰等保守價值觀,最后卻債臺高筑,漂泊他鄉(xiāng)。榮格曾指出:“倫理和性欲,個人欲望與集體欲望,或是自然和心理之間的種種沖突都可能具體化為由欲望壓抑而導致的情緒表現(xiàn)……為了補償這種心理沖突的不平衡,情結的產(chǎn)生起到某種防御機制作用?!盵6]對于易卜生而言,如果無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理想的社會,便選擇在永恒的戰(zhàn)斗中毀滅。加之19世紀席卷歐洲大陸的浪漫主義也使人們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向樂觀豁達轉變。然而易卜生一生所追求的高處哲學與當時依舊保守落后的社會現(xiàn)狀落差巨大,這是死亡情結形成的深層原因。
北歐神話和民間傳說中均有雪崩的原始崇拜情結,高山對死者靈魂飛升的吸引力以及冰雪對人類思想的凈化性,使其產(chǎn)生了攝人心魄的崇高感。這種對于古老自然力量的敬畏使得冰山在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種崇高的死亡的符號指替,對古老民族記憶的追溯其實是在探索人類最本質和普遍的記憶,雪崩也從原始神話中的象征和隱喻回歸到了歷史的真切體驗。北歐神話里沒有復活的情節(jié),其核心意識是毀滅與“rebirth”。這也恰好說明了易卜生對于死亡與重生的獨特關懷。
與希臘神話相比,北歐神話充滿了征服和對抗。既然死亡無可避免,生存便來得更有意義,他們體認的是有限與無限的真意。黑格爾曾說:“一種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觀和客觀存在,經(jīng)過本民族史詩的對象化成具體形象?!盵7]北歐神話獨特的時空觀念包含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映照。其深刻性正是源于真實性,無論人性解讀或神性思考,均帶有一種真實的史詩性美感。而關于生命意義的探索也早已超越了北歐民族的歷史語境,成為了全世界的永恒難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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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黑格爾.美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