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瑞
(阜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236037)
所謂野史,是采用史籍形式記錄歷史的一種民間話語?!耙笆贰弊鳛橐环N史藉類型,其名稱大約始于唐代《大和野史》,其源或以孔子著《春秋》為始。野史與正史相對,或稱“稗史”,或稱“雜史”,或稱“私史”,其地位介于“正史”與“小說”之間。野史與小說皆為民間話語的表現(xiàn)形式,野史無法排斥敘事的小說化,小說也具有史學(xué)的品格,從敘事文體來說,兩者同生共源。就其形式而言,野史筆記與筆記小說之間的區(qū)別更是模糊,有論者以為可使用“雜史小說”的概念來解決這一問題,承其余惠,筆者結(jié)合清代的野史筆記,來對這一“模糊”問題做一探討。
“野史”其意有二:野史即私史,野史即小說。野史具有史的品格,也不排斥小說性,其中的原因,在于“野史”涵蓋的范圍較為寬泛,其確指的意義須聯(lián)系具體的語境才能辨別,采取簡單化的作法——把“野史”歸于“筆記”或“小說”的范疇[1]——是不合適的。
私史是個人化的歷史著述活動,與國史、正史相對而言,“古者諸侯無私史”[2],清戴名世《史論》亦云:“夫史之所藉以作者有二:曰國史也,曰野史也。國史者出于載筆之臣,或鋪張之太過,或隱諱而不詳……而野史者或多狥其好惡、逞其私見,即或其中無他而往往有傷于辭之不達、聽之不聰,不審一事而紀(jì)載不同,一人而褒貶各別。嗚呼!所見異辭、所聞異辭,吾將安所取止哉!”[3]
私史的存在,在于彌補正史、國史本身的不足,“孔子修《春秋》,私史也;國史可以直書,而私史不忍斥言”[4]。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北史全用隋書》條云:“李延壽自作私史,正當(dāng)據(jù)事直書、垂于后世,何必有所瞻徇,乃忌諱如此,豈于隋獨有所黨附耶?抑《隋書》本延壽奉詔所修,其書法已如此,故不便歧互耶?然正史隱諱者,賴有私史。”[5]“近日之為國史者少,為野史多,國史容有諱忌,野史直恣胸臆?!盵6]不論是國史還是野史,在“實錄”與“隱諱”兩方面皆不可全得,兩者是一種史學(xué)生態(tài)中的互補關(guān)系。
私史的著述活動帶有民間的色彩,其中史實未免有訛誤之處,但其目的與官方并無歧異,即保存文獻與借鑒歷史經(jīng)驗。野史得以產(chǎn)生的條件之一,在于官方話語的缺失,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私史》條云:“本朝史氏失職,以故野史甚夥,如弇州《史乘考誤》所列,其不足據(jù)明甚?!盵7]631正因為“史氏失職”,野史才得以興盛。
“野史”與“小說”存在著共生交叉的關(guān)系,“小說”一詞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涵義也有所不同,以今日而言,古代小說有“雜文學(xué)”與專指“敘事的散文文體”兩種觀念,所以會出現(xiàn)“小說即野史”“野史即小說”的現(xiàn)象。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述》有“偏紀(jì)小錄”(或稱“偏記小說”)十種(1),即為野史之類?!笆侵浶≌f,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大抵偏紀(jì)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dāng)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為實錄。然皆言多鄙樸,事罕圓備,終不能成其不刊,永播來葉,徒為后生作者削稿之資焉?!盵8]準(zhǔn)確一些說,與其說“偏記小說”有十類,不如說正史之外的“野史”有十類更合適,“其中‘逸事’‘瑣言’‘雜記’三類,近乎現(xiàn)代學(xué)者所說的歷史小說、志人小說和志怪小說”[9]219。野史的范圍較廣,所以今日之小說也涵蓋其中,明清時期甚或有直呼“野史”為小說者,地位與“稗官”等同,明末清初藏書家毛晉《桯史》跋語云:“唐迨宋元,稗官野史,盈箱溢篋,最著者《朝野僉載》《桯史》《輟耕錄》者,不過數(shù)種?!盵10]清王漁洋《池北偶談》卷十《談獻六》之《紀(jì)載失實》條云:“鼎革時,小說紀(jì)載多失實。嘗于史館見一書曰《弘光大事記》……野史之不足信如此?!痹谕ㄋ仔≌f領(lǐng)域,“野史”作為小說的代稱也很普遍,如《繡榻野史》《株林野史》等,《紅樓夢》(程乙本)第一回石頭云:“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薄肚鄻菈簟返谖迨幕兀骸鞍萘直銌枺骸暗佬值扔^看何書?”五人道:“我們所買的是新出一部稗官野史,名曰《青樓夢》。”甚至詩話也可為稗官野史之一,如《詩話總龜后集》之附錄月窗本序跋云:“詩昉《關(guān)雎》,詩話即稗官野史之類。”[11]316在古代,詩話也屬于廣義的小說一類。
野史有兩種功能:一種在于對于官方話語的“解構(gòu)”,至少提出一種不同于官方的說法,具有對本朝正統(tǒng)性與帝王道德層面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解構(gòu)作用,“私撰野史,淆亂國章”[12],這是野史遭禁的原因之一,如莊廷龍《明史》對滿洲先祖不光彩歷史的描述,《胤禛外傳》對《大義覺迷錄》的解構(gòu)等;一種在于對于官方未成定論的“結(jié)構(gòu)”,“野史者,國史之權(quán)輿也。微野史,則國史無所依據(jù)。即與國史相表里可也”[13],特別是在王朝交替之際,史書未成正史之時,如元好問纂輯金源事跡為《野史》即是一個范例,“野史者,國史之儲也。”[14]前文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云“本朝史氏失職,以故野史甚夥”,到清初情形亦是如此,緣亂世著史之權(quán)在乎民間。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卷六《外篇一》云:“圣學(xué)衰而橫議亂其教,史官失而野史逞其私。晚近文集傳志之猥濫,說部是非之混淆,其瀆亂紀(jì)載,熒惑清議,蓋有不可得而勝詰者矣?!盵15]519但在明清時期,野史的作用除了有裨正史之外,它還肩負(fù)著其他的功能,可“禆名教、資政理、備法制、廣見聞、考同異、昭勸戒”[16],亦可“為夸尚、資談笑、垂訓(xùn)誡”[17]。與野史相比,古代小說的功能在于“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18]1182“紀(jì)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fēng)俗、助談笑”[19]3,可見兩者的取向也大體一致。
不論是從起源上還是從功能上,野史與小說都存在著共性。兩者都源于民間,皆為“道聽途說”“街談巷議”之流,也都有“廣見聞、資勸誡”的功能。野史與正史相比,在敘述上更有小說的意味,野史的“小說性”似乎可以從古人關(guān)于“稗官”“稗史”“野史”“雜史”“小說”“說部”“寓言”“虞初”“齊諧”“志怪”“叢語”“藝書”“雜記”“雜著”“筆記”“稗說”“稗乘”“脞說”“叢談”“外傳”“小錄”等名詞、概念的聯(lián)用、對比中查找出來(2),前之周孔教云稗史“迂疏放誕、真虛靡測”,這也是小說的一般特征,故周氏又云:“雖稗官實為正史之羽翼也。嗣是以后,野不乏乘,《齊諧》《諾皋》種種遞出,然談飛升則雞犬皆仙,道幽冥則鵝兔亦鬼,志怪而為疏屬之貳負(fù),述幻而為陽羨之書生,情感而為崔府之弱女,諸如此類,大都皆載鬼一車之渺論?!盵20]520野史的小說性,或稱“詼譎”,“稗官野史之詼譎,無所不綜”[21];或稱“凌雜猥冗”,如明葉向高《黃離草序》云:“(郭正域)于書無不讀,即稗官野史凌雜猥冗之編,皆手自丹鉛”[22];或內(nèi)容為禍福征應(yīng)、怪誕之類,如張萱《封奉旨大夫工部員外郎顧公墓志銘》云:“(顧汝玉)乃博采經(jīng)傳格言及稗官野史所記禍福征應(yīng)之說以成書,曰《樹德錄》,曰《勤戒編》,海內(nèi)爭傳誦之。”[23]明鄭真《讀<南燼紀(jì)聞>》云:“《南燼紀(jì)聞》一卷,冀人黃氏本,諸阿替計所錄,類于小說野史,其言雜于神怪,文采亦不足觀?!盵24]或稱其內(nèi)容“誣妄”[25]“繆談”“尤多不根”[26]“傳聞異詞”[27]等。也就是說,野史本身并不排斥小說性。
明王世貞《明野史小匯序》以正史為標(biāo)準(zhǔn)對野史進行了批評,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即“挾隙而多誣”“輕聽而多舛”“好怪而多誕”(3),這也從反面說明野史除了具有個性化創(chuàng)作的特點外,還有虛構(gòu)性的特征,即野史也有尚“奇”的傾向:“偶見秦始皇焚燒未盡稗官野史中,卻有一段奇事?!盵28]“逞博炫奇”“奇事”,這也是小說的一般特征。
野史雖是一種客觀存在,“野史”之術(shù)語也為學(xué)界所用,但它在古代書目的位置并不明確,明代《澹生堂藏書目》把野史作為雜史的一種:“雜史之目,為野史,為稗史,為雜錄,計三則。”[29]明代《世善堂藏書目錄》則把“稗史、野史、雜記”并列為一類;而清代章學(xué)誠以為雜史為野史之一種,其《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五《經(jīng)籍考二十二》“宋兩朝藝文志”之案語云:“雜史、雜傳,皆野史之流,出于正史之外者。蓋雜史,紀(jì)、志、編年之屬也,所紀(jì)者一代或一時之事;雜傳者,列傳之屬也,所紀(jì)者一人之事。然固有名為一人之事,而實關(guān)系一代一時之事者,又有參錯互見者。前史多以雜史第四,雜傳第八,相去懸隔,難以參照,今以二類相附近,庶便檢云?!盵30]與“野史”“雜史”意義相近之“稗史”在書目中的位置也是如此:“事實上,‘稗史’一詞是以與‘正史’相對、而與‘野史’等同的面貌出現(xiàn)的。”[31]29明萬歷三十六年戊申周孔教《稗史匯編序》云:“夫史者記言記事之書也,國不乏史,史不乏官,故古有左史右史內(nèi)史外史之員,其文出于四史,藏諸金匱石室,則尊而名之曰‘正’,出于山臞巷叟之說,迂疏放誕、真虛靡測,則絀而名之曰‘稗’,稗之尤言小也,然有正而為稗之流,亦有稗而為正之助者。”[32]519《四庫全書總目》分史部為十五類,“雜史”居其一焉?!耙笆贰痹趯挿阂饬x上包括書目中的霸史、偽史、載記、雜史、雜傳甚至雜家、小說家,若以研究對象的明確性來考慮,則書目中“雜史”一類或可與“野史”近之,《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一《史部七·雜史類》小序述“雜史”之由來云:“雜史之目,肇于《隋書》。蓋載籍既繁,難于條析。義取乎兼包眾體,宏括殊名。故王嘉《拾遺記》《汲?,嵳Z》得與《魏尚書》《梁實錄》并列,不為嫌也。然既系史名,事殊小說。著書有體,焉可無分。今仍用舊文,立此一類。凡所著錄,則務(wù)示別裁。大抵取其事系廟堂,語關(guān)軍國?;虻咭皇轮寄且淮?;或但述一時之見聞,只一家之私記。要期遺文舊事,足以存掌故,資考證,備讀史者之參稽云爾。若夫語神怪,供詼啁,里巷瑣言,稗官所述,則別有雜家、小說家存焉?!盵18]460雜史為野史之一種,從屬于民間話語還是官方話語來講,雜史是野史之類的民間話語,明代焦竑云:“前志有雜史,蓋出紀(jì)傳、編年之外,而野史者流也。然或屈而阿世,與貧而曲筆,虛美隱惡,失其常守者有之。于是巖處奇士,偏部短記,隨時有作,冀以信己志而矯史官之失者多矣。夫良史如遷,不廢群籍,后有作者,以資采拾,奚而不可?但其體制不醇,根據(jù)疏淺,甚有收摭鄙細(xì)而通于小說者,在善擇之而已?!盵33]340又云:“余觀古今稗說,不啻千數(shù)百家。其間訂經(jīng)子之訛,補史傳之闕,網(wǎng)羅時事,綴輯藝文,不謂無??;而膚淺杜撰,疑誤觀聽者,往往有之?!盵34]1178焦竑云雜史為“野史之流”,言其“體制不醇,根據(jù)疏淺”,甚至內(nèi)容“通于小說”。他注意到了雜史的“體制”即“筆記”形式,這種形式為筆記小說與野史筆記所共有,野史筆記是用“筆記”作為著述形式的一種歷史著作,這種著作與筆記小說并沒有存在一個鮮明的界限,而是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何謂“筆記小說”?“‘筆記體小說’的主要文體特性基本可以概括為:以載錄鬼神怪異之事和歷史人物逸聞瑣事為主的題材類型,‘史之流別’的文體性質(zhì),‘資考證、廣見聞、寓勸誡、供詼啁’的功能價值定位,‘據(jù)見聞實錄’的記述姿態(tài)和寫作原則,隨筆雜記、不拘體例、篇幅短小、一事一則的‘言皆瑣碎,事必叢殘’的篇章體制”[35]88,筆記小說在古代書目“小說家”類里居于中心地位,或者說筆記小說是小說家收錄作品的主體部分。
雜史與小說的關(guān)系,四庫館臣也有困惑,《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一《小說家類二》案語云:“紀(jì)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xì)故者則均隸此門?!妒勒f新語》古俱著錄于小說,其明例矣?!盵18]1204四庫館臣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xì)故者(隸小說家)”為標(biāo)準(zhǔn)來劃分“雜史”與“小說”,仍然有分類不清的缺點。如果說野史與小說之間存在著難解難分的關(guān)系,那就是一種共生的張力關(guān)系。筆者以為,雜史作品與小說作品的區(qū)分辦法:一是文體的區(qū)分。李更旺先生把雜史分為起居注體、人物傳記體、譜牒體、史注體、類書體、叢書體等六體[36],若就明末清初諸野史所用形式來看,還有編年體、紀(jì)事本末體。文體之間的區(qū)分首先是形式的區(qū)分,這就把編年類、紀(jì)事本末類、紀(jì)傳類等剔除,只剩下筆記形式的作品。二是野史筆記之中的作品,又以是否具有小說性(4)來分別“雜史”與“小說”。與正史相比,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在于,其修辭不同于正史中所謂的“春秋筆法”(5)。野史可以采用變形、隱喻、夸張、互文、反復(fù)等修辭手法,而且未必盡以“征信”為目的?!皵⑹滦浴薄跋胂笈c虛構(gòu)”“筆記形式”等為野史筆記與筆記小說的共同特征,所以在自《隋志》以來的書目中采用筆記形式、具有小說性的雜史作品,可列入筆記小說研究的范圍,今人稱之為“雜史小說”。
楊義先生以為:“雜史小說不同于正史,其特征在于雜中見異,或史的成分大于小說,或小說的色彩淹沒了史,具有不同的史學(xué)和審美品位?!盵37]86“雜史小說”不過為筆記小說在史籍中的表現(xiàn)形式,類似于“地志小說”(6)與筆記體小說的關(guān)系,仍不出筆記小說的范疇,故清代耿文光云:“若夫記朝章、數(shù)國典、敘君臣之舊跡,述祖宗之美政,或詳制作之由,或傳宮宗禁之秘,如《龍川志略》《珍席放談》《甲申雜記》《東齋紀(jì)事》、蔡絳《叢談》、世宗《漫錄》是也,雖間及他事不能畫一,而習(xí)于掌故皆足補正史之遺,凡此之類入之于史則為史,從史中采出仍然小說也?!盵38]3478-3480從耿文光所述可知,野史與筆記小說并不存在天然的界限,內(nèi)容上共通,然而還要受到文體形式——“筆記”——的限制,如明末清初計六奇的《明季南北略》、談遷的《棗林雜俎》《南游記》《北游記》,清代中期昭梿的《嘯亭雜錄》,除參考、摘錄他人所著野史外,也盡力搜集民間傳聞,即使“傳聞異辭”也予以纂集。
陳力云:“在中國古代史上,野史纂作之風(fēng)最盛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兩宋之際、宋末元初、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盵39]若以數(shù)量計,則以兩宋與明末清初為多。鄭憲春云:“清代野史筆記,不僅呈現(xiàn)出兩頭大、中間小的畸形;而在性質(zhì)上,也呈現(xiàn)出兩頭多純粹野史。總體上,清代野史以雜著面目出現(xiàn)較多,而所記又多瑣屑?!盵40]914清代野史由于文字獄的影響,雖多有禁毀,但仍有大量作品存世,故全祖望云:“晚明野史,不下千家?!敝x國楨《晚明史籍考》所著錄之萬歷至康熙年間野史稗乘,約有1700余種,于此可見明末清初野史數(shù)量之巨,然以“雜史小說”的角度看來,野史筆記中小說意味較強的不過40種,即薛寀撰《薛諧孟筆記》二卷,宋直方撰《瑣聞錄》一卷、《別錄》一卷,張怡輯《謏聞隨筆》不分卷及撰《謏聞續(xù)筆》四卷,蘇瀜撰《惕齋見聞錄》一卷,劉獻廷撰《廣陽雜記》五卷,楊士聰撰《玉堂薈記》四卷,鄭與僑著《客途偶記》一卷,王家楨撰《研堂見聞雜記(雜錄)》不分卷,佚名《牧齋跡略》(又名《牧齋遺事》),陸文衡撰《嗇庵隨筆》六卷卷末一卷,計六奇撰《明季北略》二十四卷、《明季南略》十六卷,談遷撰《棗林雜俎》十二卷、《北游錄》八卷、《西游錄》二卷,顧公燮撰《消夏閑記》(又名《丹午筆記》)三卷,彭孫貽撰《客舍偶聞》一卷,丁耀亢撰《出劫紀(jì)略》,陸圻撰《纖言》三卷,佚名《燼宮遺錄》二卷,佚名《野老漫錄》一卷,曹家駒撰《說夢》二卷,史惇撰《慟余雜記》一卷,錢肅潤撰《南忠記》,陶越撰《禾中災(zāi)異錄》一卷,沈元欽撰《秋燈錄》不分卷,佚名《松下雜鈔》二卷,章有謨撰《景船齋雜志》(又名《景船齋雜記》、《景船齋筆記》)二卷,李清撰《三垣筆記》三卷補遺三卷附識三卷附識補遺一卷、李清輯《諸史異匯》二十四卷,云巢野史編《兩都愴見錄》一卷,蔡憲升撰《聞見集》三卷(未見),花村看行侍者撰《談往》一卷、陳僖撰《客窗偶談》一卷、葉夢珠撰《閱世編》十卷、丁耀亢撰《出劫紀(jì)略》一卷、抱陽生輯《甲申朝事小紀(jì)》四十卷,汪景祺撰《讀書堂西征隨筆》一卷等??梢娝鼈冊谇宕爸衅诘囊笆分兴挤至亢苄?,這種現(xiàn)象一是反映了野史著述所采用的“筆記”形式并不占主流,紀(jì)傳體、紀(jì)事本末體、編年體仍然處于優(yōu)勢;二是在野的士大夫著述史書,內(nèi)容主要為易代之變以及明清典章制度、掌故的記載,簡言之,即悼亡故國與為亂世寫照。在以上四十種作品中,回憶性的占多數(shù),除了回憶前朝掌故外,主要是記錄易代之痛。
清代前期的野史筆記,作者多明之遺民,他們著史既有保存故國文獻的目的,也有自我寫心的需要,其中當(dāng)以計六奇、談遷的著作為代表,嘉慶之后記錄本朝的野史稍出,其中以昭梿的《嘯亭雜錄》最為著名,汪康年《客舍偶聞跋》云:“記載朝事之書,宋明兩代殆汗牛充棟,惟本朝以史案之故,朝士稍純謹(jǐn)者輒無敢染筆,即有之非記錄掌故即導(dǎo)揚德美,否則言果報說鬼神,若朝政之得失、大臣之邪正,莫敢齒及也,其敢直言流傳及今者,但《嘯亭雜錄》一種而已?!盵41]153《明季南北略》《棗林雜俎》《嘯亭雜錄》等皆是“記載朝事之書”,而且皆采筆記之法以成書,既有信史,也有傳聞。
晚明文學(xué)給清人留下的負(fù)面印象有兩點:一為清言小品的發(fā)達,尤以陳繼儒之作為代表,清人對山人文學(xué)抨擊可謂不遺余力;二是叢書編纂較為泛濫,所以四庫館臣對明代清言小品及“抄撮他書”的編纂行為多有批評。但在野史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清初雖沿晚明遺習(xí),但也開始對前代的野史著作進行反思與總結(jié),談遷《題棗林雜俎》云:“說部充棟,錯事見采。事易蕪,采易鑿,舍其舊而新是圖。又任目者憑于好惡,任耳者失于浮浪也,竊深自戒之?!盵42]13計六奇《明季北略自序》云:“獨怪世之載筆者,每詳于言治而略于言亂,喜乎言興而諱乎言亡,如應(yīng)運宏猷、新王令典,則鋪張揚厲、累楮盈篇,至勝朝遺聞,則削焉不錄?!盵43]1談遷、計六奇所云大約是針對唐宋野史筆記而言,他們面對王朝更替時的“雜言”狀態(tài)躬與撰述,推動形成了清代野史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順康時期文網(wǎng)尚寬,野史忌諱不多,此期雜史小說的共同特征有:一、內(nèi)容有關(guān)朝事,與時事相關(guān),寫作中不尚主觀臆造,如談遷、劉獻廷皆注重實地調(diào)查與民間傳聞的比較,李清《三垣筆記自序》云:“蓋內(nèi)之記注邸鈔多疑多諱,外之傳記志狀多諛多誤,故欲借予所聞見,志十年來美惡賢否之真,則又予所不敢不錄也?!盵44]6這與晚清民初野史筆記的猥鄙荒誕之習(xí)不同。二、小說筆法,此筆法在于執(zhí)筆記錄,如桐城縣令楊爾銘為《聊齋志異》之《顏氏》主角所本,《明季北略》不過言其外貌韶秀如少女,卷十二則詳述曰:“楊爾銘,四川敘州府筠連縣人,崇禎甲戌進士。年十四,即令桐城,冠大以絹塞后,座高翹足而升,胥吏甚易之,久之側(cè)冠而出。隸笑曰:‘老爺紗帽歪矣?!癄栥懘笈唬骸曛^吾歪,即從今日歪始!’投簽于地,悉笞之,遂畏憚焉。”如吳甡《憶記》寫崇禎帝:“自萬歷末年熊廷弼撫遼時加派遼餉四百余萬、楊嗣昌督剿流寇又加派剿練二餉八百余萬、雜項事例不下百萬,比國初賦額三倍之,民力已竭,上諭近臣曰:‘賊寇未平,小民加派,何時可已!’為之流涕?!睌z像般的著史姿態(tài)與非史官的身份造成此類著作并非實錄,其中雖有虛誕,不過傳聞異辭而已,如記述崇禎遺詔的版本就有多種,然而有三點相同,即無顏見列祖于地下、臣子誤國、哀民生之艱。三、傳聞所記較有小說意味,并非枯燥的記錄簿,而是注重生動與可讀,所以它們不排斥文采,但又把修辭限制在史事的范圍內(nèi),避免陷入《漢武故事》《飛燕外傳》《雜事秘辛》之類以虛構(gòu)為主的敘事上去。即使目見耳聞的記錄,也不乏可讀性,如張怡《謏聞隨筆》《謏聞續(xù)筆》、李清《三垣筆記》、陸圻《纖言》等,以當(dāng)事人口語入筆記,如《謏聞續(xù)筆》述清豫王入南京,“(弘光朝)諸臣望塵迎謁,候于正陽門甕城內(nèi),有姜開先者,獨議遠(yuǎn)迎,內(nèi)一人曰:‘今日之事,已喪心矣,何遠(yuǎn)迎為?’姜曰:‘既已喪心,必喪盡乃成豪杰耳?!?wù)哒ι唷??!独w言》之《此不當(dāng)耍》條為錢謙益事:“乙酉五月十六日,(清豫親王多鐸)先撥二十騎同錢謙益閱城內(nèi)事理,騎云:‘得毋有伏兵耶?’錢以扇撲之曰:‘此不當(dāng)耍?!薄皢时M乃成豪杰”“此不當(dāng)耍”大約皆為南京市民所記,故耿文光所云“入之于史則為史,從史中采出仍然小說”,也是有道理的。
文學(xué)性是史著的應(yīng)有之義,作為文學(xué)特質(zhì)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性是野史類敘事文學(xué)的應(yīng)有之義。文學(xué)性是否存在的首要條件,蓋在于話語的文體屬性,曹丕《典論·論文》云:“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盵45]16曹丕所云即為文體規(guī)范對話語文學(xué)性的影響;其次在于讀者的感受,“雅”“麗”等源于讀者的審美效果。野史的小說性也是如此。野史筆記列入筆記體小說研究的范圍成為“雜史小說”,除了兩者文體形式相同外,敘事生動、語言形象化以及傳播中“語增”(7)導(dǎo)致的虛構(gòu)等小說性,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考因素。野史與小說,兩者源于民間的同源性與不同歷史時期的伴生性,使它們既有史的品格,也有難以避免的虛構(gòu)色彩,此即為雜史小說存在的依據(jù)。不過,雜史小說仍然不出筆記小說的文體范圍,或者說雜史小說是筆記小說在史學(xué)領(lǐng)域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
注釋:
(1)即“偏紀(jì)、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共十種。
(2)如明代羅大紘云:“間獵覽野史逸乘稗官小說之屬”(《紫原文集》卷九,明末刻本)。
(3)王世貞《弇州史料》后集卷四十,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王世貞云:“夫野史,稗史也,史失求諸野。野史之弊三:一曰挾隙而多誣,其著人非能稱公平賢者,寄雌簧于睚眥,若《雙溪雜記》《瑣綴錄》之類是也;二曰輕聽而多舛,其人生長閭閻間不能知縣官事,謬聞而遂述之,若《枝山野記》《剪勝野聞》之類是也;三曰好怪而多誕,或創(chuàng)為幽異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書之,若《客坐新聞》《庚巳編》之類是也,其為弊均,然而其所由弊異也。舛誕者無我,誣者有我,無我者使人創(chuàng)聞而易辨,有我者使人輕入而難格?!?/p>
(4)“小說中存在著小說的意味,不存在純形式的無意味的小說。……在小說文本中必定充斥著作家的道德寓意、價值判斷、社會態(tài)度、文化傾向等等內(nèi)容,這些意味的基本內(nèi)涵是相對固定、明晰的”(劉洪一:《走向文化詩學(xué):美國猶太小說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頁。)“小說性”還需要探討,今人以為小說性質(zhì),基于它的現(xiàn)實性、虛構(gòu)性,由三要素組成——人物、故事、情節(jié)。想象與虛構(gòu),并非小說之唯一性。筆者以為,就筆記體小說而言,首先在于敘事性,其次在于基于傳聞的想象,三是修辭手法的運用。
(5)“春秋筆法”為史書書寫的的基本義例,即“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卞X鐘書以為“汙”即“夸飾”之意,詳見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96年,第162頁。
(6)“地志小說”見清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卷二十一、周中孚在《鄭堂讀書記》卷六十五,其意在明清地理書、方志中的“叢談”一類,多述本地區(qū)怪異及名人軼事,實為筆記小說在方志中的表現(xiàn)之一。
(7)詳見王充《論衡》之《語增篇》,云:“夫言圣人憂世念人,身體羸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臘與 月居 、桀、紂垂腴尺余,增之也……然桀、紂同行則宜同病,言其腴垂過尺余,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保▌⑴嗡臁墩摵饧狻?,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158頁)在傳播過程中,不僅有事件的增入,而且還會有失實的現(xiàn)象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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