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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劉令嫻和她的詩

2019-03-24 13:52許云和
關(guān)鍵詞:梔子

許云和

(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廣州 510275)

中國古代的女作家,因相關(guān)的傳世文獻(xiàn)較少,不少人都存在身世和作品的爭議問題,如卓文君、班婕妤、蔡琰、王金珠等人即是,梁代女作家劉令嫻就是其中頗具爭議的一位。劉令嫻正史無傳,其事跡只附見于其兄劉孝綽的傳中。她的作品,《隋書·經(jīng)籍志》錄有集三卷,①魏徵:《隋書》卷三十五《經(jīng)籍四》,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四冊,第1079頁。而《舊唐書·經(jīng)籍志》則錄有六卷,②劉昫:《舊唐書》卷四十七《經(jīng)籍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六冊,第2077頁。據(jù)此看來,劉令嫻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絕不在少數(shù)。遺憾的是,她的文集在兩唐書以后就再不見著錄,恐在唐時已佚。劉令嫻流傳至今的作品,詩主要有《玉臺新詠》載錄的八首,文則有《藝文類聚》載錄的《祭夫文》一篇,如此而已。然而,就是這有限的幾篇作品,在后世引起了學(xué)者濃厚的興趣。一些學(xué)者多借其詩而發(fā)揮其事,或從中鉤沉其風(fēng)流韻事,以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來論定其道德和人格;或裁剪其詩,任意嫁接,編造其風(fēng)流軼聞,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在其作品之外,又或有強解歷史文獻(xiàn),索隱其情史以矜奇者;更有編造文獻(xiàn),增廣其事跡以自欺欺人者。如此一來,世人眼中的劉令嫻,就仿佛是一個有著諸多風(fēng)波和是非,集風(fēng)流與才情于一身的女性。劉令嫻是具有才華的女詩人,這一點自不可否認(rèn),但是,她的詩歌是否真的表現(xiàn)了其風(fēng)流行跡,她在歷史上是否就是這樣一個有著諸多風(fēng)流是非的女性呢?其實是很值得懷疑的。

一、劉令嫻的身后是非

劉令嫻的事跡附于《南史》和《梁書》的劉孝綽本傳,文云:“(孝綽)兄弟及群從子侄當(dāng)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其三妹,一適瑯邪王叔英,一適吳郡張嵊,一適東海徐悱,并有才學(xué)。悱妻文尤清拔,所謂劉三娘者也。悱為晉安郡卒,喪還建鄴,妻為祭文,辭甚凄愴。悱父勉本欲為哀辭,及見此文,乃閣筆?!雹劾钛訅?《南史》卷三十九《劉孝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四冊,第1012頁。這是記錄劉令嫻身世及才學(xué)最為重要的一條材料。此外,梁代蕭韶《太清記》也曾提到:“劉孝儀諸妹,文彩艷質(zhì),甚于神人也。”①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百一十七《宗親部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三冊,第2351頁。對劉令嫻的創(chuàng)作才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從這些記述可以明確,劉令嫻出身官宦文學(xué)世家,本人文學(xué)才華極高,有名于當(dāng)世,并不見其不堪行跡。

然而從明代開始,劉令嫻身后卻惹出了不少風(fēng)波和是非。一些學(xué)者對劉令嫻其人其詩,并不立足于嚴(yán)肅的文學(xué)批評,而是從好事者的角度出發(fā),像小說家一樣把劉令嫻作為小說人物來盡情演繹。在這方面,楊慎堪為代表。他的《升庵詩話》就曾對劉令嫻《光宅寺》一詩作了別出心裁的修改。一是將《光宅寺》的詩題改成了劉三娘《光宅寺見少年頭陀有感》,二是將劉令嫻的另一首《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綴接于《光宅寺》詩之后,寫成:“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guān)人。”②楊慎:《升庵詩話》卷三,見吳文治:《明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三冊,第2595頁。這種大尺度的修改當(dāng)然不能視為楊慎無意之間的疏忽而造成的錯誤,顯然是他有意而為之。從中不難看出,楊慎的這一修改實際上是出于文人風(fēng)流心性,想借此為才女劉令嫻編織出更為美麗動人的風(fēng)流韻事來。他明指這首詩是劉令嫻于光宅寺見少年頭陀有感而作,這無形中就已制造了一個美女愛頭陀的噱頭。無奈“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兩句,頂多是迎合了一般讀者對劉令嫻與和尚幽會的好奇和猜想,尚不足以形成情節(jié)上的波瀾。楊慎顯然是嫌其故事不多,于是才把另一首《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綴接于后,以敷衍出更多曲折的情節(jié)來,即增加她向頭陀贈送定情之物、希望頭陀能理解她的一片真心一節(jié),這樣就使得故事內(nèi)容更為詳實和精彩,鑄就一代才女劉令嫻與少年頭陀的一個愛情傳奇。那么,楊慎為什么會把《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綴接于《光宅寺》詩之后而形成一首新詩呢?這不能不歸功于楊慎的聰明和機智。仔細(xì)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兩首詩合在一起其實是很能蒙蔽人的視線的:一方面,就一般人的視域來講,兩首詩都是情詩,一寫幽會,一寫定情,幽會后定情,這在情節(jié)上已經(jīng)是天然地構(gòu)成了一種承接關(guān)系;另一方面,就形式上來講,兩首詩都是五言四句,合成一首五言八句的古詩乍一看來也是天衣無縫、恰到好處的。由于楊慎是從好事立奇的立場出發(fā),他關(guān)心的只是他的編造精不精彩,自己如何從中得到一種心理的快感和滿足,至于嚴(yán)肅的文獻(xiàn)學(xué)家和文學(xué)批評家對此會有怎樣的感受,會有怎樣的指責(zé),他是根本不會在乎的。然而楊慎的編造雖屬不經(jīng),卻以這樣的方式為劉令嫻作了形象宣傳,對后來者認(rèn)識劉令嫻其人其詩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楊慎樂于編造劉令嫻的風(fēng)流韻事,而明代的另一些學(xué)者則樂于編造劉令嫻的才情事跡和履歷,以放大其形象。如彭大翼《山堂肆考》就曾記述了劉令嫻巧續(xù)其兄劉孝綽題詩的一則逸事:“孝綽罷官不出,為詩題于門曰:‘閉門罷慶吊,高臥謝公卿?!顙估m(xù)云:‘落花掃仍合,聚蘭摘復(fù)生。’”③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九十八《親屬》,《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976冊,子部282,第28頁。這條記載,也見于田藝蘅《詩女史》、鄭文昂《名媛彚詩》等書。此事明代以前文獻(xiàn)并無記載,學(xué)者在編錄時也不言其出處,明顯是無稽之談。明代的學(xué)者在撰述中為什么樂于編造這樣的閨秀逸聞呢?這當(dāng)然與此類著作編撰的市場行為有關(guān),四庫館臣就說,“閨秀著作,明人喜為編輯”,為了吸引讀者,尋求賣點,編者就有意制造一些聳人聽聞的花邊新聞,所以諸書才出現(xiàn)了“互相出入,訛謬亦復(fù)相沿”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三《集部》四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下冊,第1776頁。的情形。再如劉令嫻生活的時代,本是梁代,而高棅《唐詩品彚·唐詩品彚姓氏爵里詳節(jié)》則曰:“劉令嫻,徐悱妻,隋末唐初人,有集六卷?!雹莞邨?《唐詩品彚·唐詩品彚姓氏爵里詳節(ji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上冊,第45頁。胡應(yīng)麟《詩藪》亦云:“洗馬徐悱妻劉氏集二卷。徐悱妻唐世尚存,故唐選亦收?!雹藓鷳?yīng)麟:《詩藪·雜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65頁。認(rèn)為劉令嫻一直生活到了唐代。高棅和胡應(yīng)麟一代名流,在明代文壇是何等的地位,然竟出如此荒誕不經(jīng)之言,所以立即遭到了同代人周嬰的嘲諷。

諗曰:徐悱妻劉孝綽妹,所謂劉三娘者也,文尤清拔。悱卒,妻為文祭之。按《梁書》,悱在東宮歷稔,以足疾出為湘東王友,遷晉安內(nèi)史卒。父徐勉《荅客喻》曰:“普通五年春,悱喪之問至,悱始踰立歲,著述盈笥?!睋?jù)此則悱卒已過三十,劉亦豈幼艾者?自普通五年至隋亡一百三年,劉若入唐未死,不已百三四十歲乎?此時尚高詠不能自休,是老婦而修進(jìn)士之業(yè)也。覽《隋經(jīng)籍志》,已有梁太子洗馬徐悱妻《劉令嫻集》三卷,安得唐世尚存哉?新寧高棅輯《唐詩品彚》,內(nèi)載令嫻詩而注曰:“劉令嫻,徐悱妻也,隋末唐初人?!贝送⒍Y之誤,因以誤元端耳。①周嬰:《巵林》卷九,《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8冊,子部164,第210頁。

明人對劉令嫻其人其詩的立異好奇,信口開河,與明代空疏浮泛的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不無關(guān)系。到了清代,大概是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的導(dǎo)向所致,清人對劉令嫻其人其詩似乎已沒有了作假作偽的興趣,而是回歸到了文本的層面進(jìn)行考察,就其詩而論其人。然而遺憾的是,清人的批評也多是陷入先入為主式的道德評價,一些學(xué)者并不從文獻(xiàn)的角度考察劉令嫻作品的真?zhèn)?,也不認(rèn)真地研究其作品的內(nèi)容為何,即望文生義,遽下論斷。其套路往往是論其詩而及其人,繼而上升到倫理道德的層面,把劉令嫻定性為禮教所不齒的淫蕩婦人,如王士禛就說:

梁徐悱妻劉氏令嫻,孝綽之妹,盛有才名。其祭悱文,清綺可誦。及讀《玉臺新詠》所載令嫻詩,如《光宅寺》云:“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庇钟小镀诓恢痢吩?“黃昏信使斷,銜怨心凄凄。回?zé)粝蛳麻?,轉(zhuǎn)面暗中啼?!闭绺咧傥渌?“形質(zhì)既雌,詞意亦蕩?!泵忝?,悱名士,得此才女抑不幸耶?②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下冊,第423頁。

王漁陽所舉的《期不至》其實并不是劉令嫻的詩,而是姚翻的詩?!豆庹隆芬辉姽倘粸閯⒘顙顾?,但這首詩是否真的如他所言是“詞意亦蕩”,卻是值得懷疑的(詳下說)。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王氏即借高仲武對李季蘭的批評,發(fā)表了自己對劉令嫻的看法,認(rèn)為劉令嫻像李季蘭一樣天生淫蕩,其行為使夫家蒙受了極大的恥辱。這一做法,已經(jīng)是跳出文學(xué)批評的范疇對作家進(jìn)行人身攻擊,極不道德,足見王氏學(xué)術(shù)上的“領(lǐng)異標(biāo)新”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二十二《子部》三十二,上冊,第1056頁。有時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王士禛之外,崔述也同樣是從這個角度來解讀劉令嫻其人其詩,他以朱淑真與劉令嫻作比較,認(rèn)為劉令嫻在行為上是比朱淑真更為不堪的女人。他說:

朱淑真遇人不淑,其本傳云“時牽情于才子”,而所作《生查子》詞云:“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眲t固有外交矣。劉孝綽之妹徐悱之妻劉令嫻者,其門望遭遇非淑真比也;然《玉臺新詠》載其數(shù)詩,若有可疑?!豆庹隆吩娫?“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則有所睹而情蕩矣?!额}甘蕉葉示人》詩云:“夕泣似非疏,夢啼太真數(shù)。惟當(dāng)夜枕知,過此無人覺?!眲t寄怨之詩也。有《期不至》詩云:“黃昏信使斷,銜怨心凄凄?;?zé)粝蛳麻?,轉(zhuǎn)面暗中啼?!眲t明有所約矣?!秹粢姽嗜恕吩娫?“覺罷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誰能對角枕,長夜一邊空?”則亦怨詩也。三娘中年而寡,遂至此乎!悱有《贈內(nèi)》詩云:“日暮想青陽,躡履出椒房。網(wǎng)蟲生錦薦,游塵掩玉床。不見可憐影,空余黼帳香。彼美情多樂,挾瑟坐高堂。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比镓?fù)此拳拳之情矣。然觀“彼美情多樂”之句,則知令嫻固薄情人也。越禮之端,實兆于此。④崔述撰,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31頁。

崔東壁所舉的這幾首詩,《期不至》《夢見故人》都是姚翻的詩,而崔氏號稱考古辨?zhèn)?,竟然不知,均置于劉令嫻名下。至于《光宅寺》《題甘蕉葉示人》二詩的內(nèi)容,也未必如他所言是“所睹而情蕩”和“明有所約”(詳下說)??梢姶奘虾屯跏慷G一樣,也屬不詳察其情而妄興評議。然而比起王漁陽來,崔東壁顯得更不厚道,他認(rèn)為,劉令嫻詩中的淫蕩言行,乃是她“中年而寡”、饑渴難耐所致,并特舉徐悱詩“彼美情多樂”一句為證,說明劉令嫻生性薄情,其越禮之舉,實由此生。在徐悱詩中,“彼美情多樂”一句本來是贊揚妻子劉令嫻生性開朗活潑,而崔東壁卻將其歪曲為生性嬛薄,這明顯是強彼以就我,有意為之。

與王漁陽和崔東壁的惡意攻擊相反,清代的另一些學(xué)者則對劉令嫻其人其詩表示了貌似同情之理解。因囿于淫詩的視野,感覺其中的描寫過了頭,與劉令嫻大家閨秀的身份和地位極不相符,于是就有學(xué)者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開始對劉令嫻名下的一些詩產(chǎn)生懷疑,極不情愿相信它們?yōu)閯⒘顙顾?。比如,紀(jì)容舒就曾對《玉臺新詠》載錄的“徐悱婦詩三首”即《光宅寺》《題甘蕉葉示人》《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提出質(zhì)疑:

按此三詩皆涉佻蕩,出自文士,不過溺情之語;出自閨閣,則為累德之詞。唐《藝文志》載令嫻有集三卷,如以此等自編于集,信為理所必?zé)o;如其本集不收而以委巷傳聞載諸簡牘,無論編此書時距令嫻之時不遠(yuǎn),劉氏、徐氏多列華簪,未必聽其宣播。即以孝綽而言,彭城之佚女即東海之宗婦,亦斷不登諸集內(nèi)以貽家牒之羞。以意推之,此書排纂之例蓋以所卒之歲為先后,第六卷中徐悱在姚翻前,令嫻則在姚翻后,此忽移令嫻于姚前,不應(yīng)自亂其例。疑此三首皆徐悱詩而傳寫誤增一婦字,猶六卷《答唐孃七夕所穿針》詩,本令嫻作而傳寫誤脫一婦字耳。魯魚帝虎,考證為難,年遠(yuǎn)人湮,雖未可以臆斷,而有茲矛盾,不妨疑以傳疑。姑識所見,待博雅者更考之。①紀(jì)容舒:《玉臺新詠考異》卷十,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二冊,第158頁。

很顯然,“此三詩皆涉佻蕩”,當(dāng)初曾給了紀(jì)容舒心靈以巨大的震撼,因心里實在接受不了大家閨秀劉令嫻語出佻蕩的現(xiàn)實,所以才極力想為之開脫。先是從情理上推測其不可能,繼之又從文獻(xiàn)上尋找依據(jù),以“此三首皆徐悱詩而傳寫誤增一婦字”為由,將這三首詩的著作權(quán)判給了她的丈夫徐悱。這樣一來,不唯合情,也極合理,劉令嫻也就從“為累德之詞”而聲名墜落的邊緣被拉了回來,而她的丈夫雖然背上這口黑鍋,卻絲毫不損其聲譽,因為在他看來,這樣的詩“出自文士,不過溺情之語”而已,人們是不會苛求他的。雖然紀(jì)容舒認(rèn)為他的考察并不算是確證,不過是“疑以傳疑”,然經(jīng)過了這番貌似合情合理的處理,紀(jì)容舒先時躁動的心畢竟要平靜多了。不幸的是,紀(jì)容舒這個出于同情而勉力進(jìn)行的情理推測,畢竟提供不了實據(jù),所以想以這樣的方式為劉令嫻翻案,幾乎就是一個笑話。

從以上情形可以看到,劉令嫻身后之所以會有這么多的是非,一方面固然與她在史籍中留下的痕跡較少有關(guān),事跡少,好事者自然就有了編造的機會和空間。但更主要的還是由其詩歌引起,幾乎每一個故事的制造都是借其詩歌來發(fā)酵,而作為故事發(fā)酵物的詩歌,基本上又限于《光宅寺》《題甘焦葉示人》《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三首。到了近代,雖說人們的思想觀念已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對劉令嫻詩歌的認(rèn)識,基本上還是停留在淫詩的范疇,局面并無多大改觀。比如于《光宅寺》一詩,此時人們看到的仍然還是一個少婦與和尚的偷情,②張伯偉:《禪與詩學(xué)(增訂版)》,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274頁。而對其他詩歌讀解的情形,也莫不是如此。所以詩中的劉令嫻,在世人的認(rèn)知中,依舊還是一個情欲彌滿、行為輕佻放蕩的女性。

二、劉孝綽“攜少妹于華省”辨

除了在詩歌中不斷鉆求劉令嫻的風(fēng)流韻事外,一些學(xué)者更希望通過歷史文獻(xiàn)中留下的蛛絲馬跡來揭開她那些難為人知的身世之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對《梁書·劉孝綽傳》中一段文字的解讀:

初,孝綽與到洽友善,同游東宮。孝綽自以才優(yōu)于洽,每于宴坐,嗤鄙其文,洽銜之。及孝綽為廷尉卿,攜妾入官府,其母猶停私宅。洽尋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其事,遂劾奏之,云:“攜少妹于華省,棄老母于下宅。”高祖為隱其惡,改“妹”為“姝”。坐免官。③姚思廉:《梁書》卷三十三《劉孝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二冊,第480~481頁。

這段話本來是說劉孝綽私生活不檢點,在母喪期間攜妾入官府,這種行為,正是違犯封建倫理綱常,與名教規(guī)定相悖的穢行,所以與劉孝綽素有積怨、急欲尋機報復(fù)的到洽一任御史中丞,下車便以“名教隱穢”(《南史》卷二十五《到洽傳》)之罪彈劾孝綽,致使孝綽因此而免官。但是,因到洽的彈劾中有“攜少妹于華省,棄老母于下宅”之語,且又有高祖“為隱其惡”,改“妹”為“姝”之事,一些學(xué)者由此便產(chǎn)生了豐富的聯(lián)想,以劉令嫻在三姐妹中最小,為孝綽之少妹,即認(rèn)為文中的“少妹”是指孝綽之妹劉令嫻,梁武帝為了替孝綽掩蓋其兄妹濫情的丑聞,才把“妹”字改為“姝”字。為證其實,一些學(xué)者還引《南史·劉孝綽傳》“孝綽中冓為尤,可謂人而無儀者矣”(《南史》卷三十九《劉孝綽傳》)之言作為證據(jù),認(rèn)為史臣所言即指孝綽兄妹濫情。這一解讀,又為劉令嫻平添了一段令人不堪的風(fēng)流韻事,先前一些學(xué)者理解的劉令嫻在詩中表現(xiàn)的所謂風(fēng)流行跡,仿佛也由此可以一一坐實了。其實,這樣的解讀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文中明言孝綽攜入官府的是妾而非其妹,而到洽彈劾詞中的“少妹”,也并非是指孝綽三妹劉令嫻,而是“妾”之別稱。這一點,《周易》諸注已講得很清楚,《易·歸妹》:“歸妹:征兇,無攸利?!弊?“妹者,少女之稱也?!雹偻蹂鲎ⅲ追f達(dá)正義:《周易正義》卷五,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2頁。古者諸侯一娶九女,少女從姊為娣,故為妾。可見到洽是用《周易》此義,意并不指孝綽少妹劉令嫻。因此,高祖欲隱之“惡”,就并非是孝綽的兄妹濫情之“惡”,而是其攜妾入官府之“惡”。

那么,孝綽攜妾入官府之“惡”究竟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孝綽于母喪期間攜妾入官府,在當(dāng)時人的思想觀念中,并非小事,而是違背居喪不娛樂這一喪制的大事,論其罪則屬于“不孝”。而“不孝”之罪在南北朝又是十惡之目,如《北齊律》就把反逆、大逆、叛、降、惡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義和內(nèi)亂,列作重罪十條(《隋書》卷二十五《刑法志》)。此十條,隋《開皇律》名之為“十惡”(《隋書》卷二十五《刑法志》)。按照《唐律》的司法解釋,“不孝”包括“告言、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供養(yǎng)有闕;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②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頁。,可見居喪娛樂赫然在列。南朝雖不見十惡之名,但已具其實。史上就有很多因居喪攜妓妾飲酒娛樂而受到司法懲處的案例。如東晉元帝崩,時國喪未期,而尚書梅陶私奏女妓,鐘雅劾奏“請下司徒,論正清議”③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鐘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六冊,第1877~1878頁。。劉宋時謝沈諂事巴陵哀王劉休若,“時內(nèi)外戒嚴(yán),普著袴褶,沈居母喪,被起,聲樂酣飲,不異吉人,衣冠既無殊異,并不知沈居喪,嘗自稱孤子,眾乃駭愕。休若坐與沈褻黷,致有奸私,降號鎮(zhèn)西將軍”④沈約:《宋書》卷七十二《巴陵哀王休若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六冊,第1883頁。。元嘉十六年,范曄母亡,“報之以疾,曄不時奔赴,及行,又?jǐn)y妓妾自隨,為御史中丞劉損所奏,太祖愛其才,不罪也。”(《宋書》卷六十九《范曄傳》)具體到梁代,對于居喪違禮之事也是少不了處罰,《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篇》就曾專門就劉孝綽事件談過這個問題,“江南諸憲司彈人事,事雖不重,而以教義見辱者,或被輕系而身死獄戶者,皆為怨讎,子孫三世不交通矣。到洽為御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溉先與劉善,苦諫不得,乃詣劉涕泣告別而去”⑤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本)》卷二《風(fēng)操》第六,見《新編諸子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20頁。。由此可見,梁武帝欲為劉孝綽所隱之“惡”,誠非細(xì)故,而是名教所不容的“不孝”之罪,論之刑律,乃在大惡之列,實屬不赦。其次需要注意的是,孝綽攜妾入官府之事,到洽曾定其罪名為“名教隱穢”,此事令人頗感疑惑。古之士大夫有妻有妾,孝綽居喪攜妾而行,固屬違制之舉,但將丈夫與妾之間的行為關(guān)系定性為“穢”,再怎么說也是難副其實的。這就提醒我們,此事并不簡單,其中必有隱情。這個隱情是什么呢?上引《南史·劉孝綽傳》“孝綽中冓為尤,可謂人而無儀者矣”之言,應(yīng)引起我們格外的注意。所謂“中冓為尤”,其實就是用《詩·墻有茨》“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之典說事,有史家深意寓焉。該詩小序云:“衛(wèi)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惫{:“宣公卒,惠公幼,其庶兄頑烝于惠公之母,生子五人: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雹捺嵭{,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卷三,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第45頁。據(jù)此,則知此事是譴責(zé)昭伯子烝于母的不倫行為,可見史臣用此典的目的,就不是針對劉孝綽兄妹濫情而言,而是借此諷刺孝綽與其庶母相通。由于孝綽有此與庶母私通的“穢”行,我們就不能不想到到洽為何會把他攜妾入官府之罪定性為“名教隱穢”。所謂“名教隱穢”,就是名教所忌諱或不能容忍的穢行,一般指男女之間發(fā)生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如梁元帝徐妃與人交通,元帝“疏其穢行,牓于大閣”(《梁書》卷四十四《世祖二子》);唐中宗韋后淫亂,武三思“疏韋后隱穢,榜于道,請廢之”①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百二十《桓彥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十四冊,第4312頁。。到洽既稱此事為“隱穢”,就說明孝綽與這個妾的關(guān)系是屬于不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所以孝綽這個“妾”的來歷就大有問題,她必不是孝綽自己的妾,而是他人之妾。如果是孝綽自己納的妾,其行為無論如何也是夠不上一個“穢”字的。一般說來,史臣之言是舉傳中傳主事跡評論之,與傳中所述傳主事跡是相對應(yīng)的。因此,此妾既然不是孝綽之妾,按照史臣“中冓為尤”這一暗示,她就只可能是孝綽父親的妾而非別人,在輩分上已是其庶母。事實上,在人們的觀念中,也只有與庶母相通這樣的人所不齒的惡行,方能當(dāng)?shù)蒙弦粋€“穢”字。也就是孝綽所攜之妾是乃父之妾,有亂倫之嫌,到洽才將其罪定性為“名教隱穢”。至此也就可以明確,正是孝綽攜父妾入官府這件事不僅違背了喪制,而且違反了人倫,已是污穢丑惡之極,事態(tài)極其嚴(yán)重,故而到洽才會用它來大做文章,不陰不陽地奏其“攜少妹于華省”,史臣也才會譏其“人而無儀”。而梁武帝之所以極力為孝綽隱惡,除了居喪違禮的因素外,其子烝于母,當(dāng)然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梁武帝欲為孝綽隱惡,當(dāng)然就得要另找由頭,改變事件的性質(zhì),削弱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以消除其極壞的影響。那么,梁武帝改“妹”為“姝”之舉是否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呢?要弄清這個問題,就必須先要了解一下這兩個字的具體含義。前已有說,“少妹”乃“妾”之別稱,至于“姝”字,一般釋為“美好”,形容女子德、色俱佳,其具體所指,就是依禮而娶的正妻?!对姟れo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眰?“靜,貞靜也。女德貞靜而有法度,乃可說也。姝,美色也。俟,待也。城隅,以言高而不可踰。”箋:“女德貞靜,然后可畜;美色,然后可安。又能服從,待禮而動,自防如城隅,故可愛也?!?《毛詩正義》卷二)又,《詩·東方之日》:“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傳:“興也,日出東方,人君明盛,無不照察也。姝者,初昏之貌。”箋云:“言東方之日者,愬之乎耳,有姝然美好之子,來在我室,欲與我為室家,我無如之何也。”正義:“此明德之君,能以禮化民,民皆依禮嫁娶。故其時之女言,彼姝然美好之子,來在我之室兮。此子在我室兮,由其以禮而來,故我往就之兮。言古人君之明盛,刺今之昏暗;言昏姻之正禮,以刺今之淫奔也?!?《毛詩正義》卷五)按此,則“姝”就是符合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貞靜美好之女,一則能知禮防、守法度,二則能守昏姻之正禮、依禮嫁娶??梢姟版笔菍儆诜嗣讲坏玫恼蓿c不娉之妾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至此我們也就明白了梁武帝改“妹”為“姝”的用意所在。其改“妹”為“姝”,其實就是想掩蓋既有的事實,說明孝綽母喪期間攜入官府的是“少姝”(正妻)而非“少妹”(妾),以此消除孝綽行為的不良影響。因為母喪期間攜妻入官府,雖說不勉于世人的詬病,但比之于攜父妾入官府,其負(fù)面的影響畢竟要小得多。當(dāng)然,梁武帝改“妹”為“姝”,還不僅僅是出于為孝綽紓罪宥惡的考慮,其實也有借此懲戒到洽的意味。孝綽子烝于母,人所盡知,而到洽劾奏孝綽,卻有意閃爍其詞,不稱“妾”而稱“少妹”,表面上看只是在玩文字技巧,實際上卻是刀筆吏在玩弄殺人不見血的伎倆,極為陰險?!版迸c“少妹”意本不殊,但到洽卻棄常用的“妾”字而故意使用從《周易》中摭拾來的“少妹”一詞,這種不陰不陽的做法本身就是對孝綽事件的舉手揶揄,不直言其事而其意已在言外,大有深文巧詆、昭示其罪的用意,目的就是形成追逼,考問一向為孝綽護(hù)短的武帝如何處理這件事。武帝作為一個老練的政治家和天情睿敏的文人,對到洽的這種伎倆豈有不識之理。他為人本就陵物護(hù)前,恥為人下,此一筆將其抹去,一方面固然是文人相輕,看不慣到洽在自己面前賣弄文墨,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見識一下自己刀筆功夫的厲害,以此折辱到洽,警告他不得以文陵主。但更重要的則是以此表明自己不支持以清議懲罰官吏的政治態(tài)度和立場。這一點,我們從他在太清元年下詔“清議禁錮,并皆宥釋”(《梁書》卷三《武帝紀(jì)下》)這一舉措就可以看得出來。顯然,清議懲罰雖然對維護(hù)人倫秩序和整肅吏治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其中存在過多的人治因素,造成了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緊張,傷害了國體,其弊端越來越嚴(yán)重,此時已到了不得不廢除的地步。武帝當(dāng)初之所以反感到恰的做法,正是出于這種考慮。

綜上而言,孝綽本傳所述孝綽“攜少妹于華省”,其實是指孝綽攜父妾入官府一事,與劉令嫻本人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不能輕易就將其指為兄妹淫亂,這是必須要尊重的歷史事實。

三、劉令嫻被誤解的詩歌

上面說過,劉令嫻《光宅寺》《題甘焦葉示人》《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三首詩,是古今學(xué)者鉆求其風(fēng)流韻事的媒介。楊慎出于文人心性,借《光宅寺》一詩編織了一個美女愛和尚的故事。王漁陽和崔東壁則指此三詩為“詞意亦蕩”、“所睹而情蕩”,因而對劉令嫻大加撻伐,進(jìn)行了猛烈的道德批評。而紀(jì)容舒以此三詩“皆涉佻蕩”,懷疑其不為劉令嫻所作,認(rèn)為可能是出于徐悱之手。那么,這三首詩的內(nèi)容是否真的如其所解,是情涉于佻蕩,寫了那個時代違背傳統(tǒng)禮教的男女情欲呢?下面我們就來作一個詳細(xì)的考察。

先看《光宅寺》一詩。

長廊欣目送,廣殿悅逢迎。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

也許是南朝寺廟多有僧俗茍且之事,如齊武帝時隱靈寺“僧尼并皆妍少,俗心不盡,或以箱簏貯奸人而進(jìn)之”①蕭繹:《金樓子》卷一《箴戒篇二》,《諸子集成補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十冊,第82頁。,梁元帝妃徐昭佩邀美男賀徽于普賢尼寺,書白角枕為詩相贈答(《南史》卷十二《元徐妃傳》)等等,而乍一看去這首詩也貌似表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于是古今一些學(xué)者由此便想到了劉令嫻這首詩是寫她自己與和尚的幽會。但是,回到詩的字里行間我們發(fā)現(xiàn),詩本身實際上并不具備這一內(nèi)容。首句“長廊欣目送”中的“目送”,不能解釋為目挑心招、暗送秋波,在古代文獻(xiàn)中,“目送”往往有崇敬、愛重之意,《漢書·張陳王周傳》:“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睅煿旁?“以目瞻之訖其出也?!雹诎喙?《漢書》卷四十《張陳王周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七冊,第2036頁。這是說漢高祖敬重商山四皓,對他們施與禮送的目光。又《南史·袁憲傳》:“憲時年十四,被召為《正言》生,祭酒到溉目送之,愛其神采。”(《南史》卷二十六《袁憲傳》)這是說袁憲很有神采,到溉施與欽羨的目光。而在佛教文獻(xiàn)中,“目送”也常用于表達(dá)俗眾對高僧風(fēng)姿威儀的膜拜和折服之情。如《續(xù)高僧傳》所描繪的釋慧覺:

釋慧覺,俗姓范氏,齊人也。達(dá)量通鑒,罕附其倫。而儀形秀峙,眉目峰映,衣服鮮潔,身長七尺,容止溫弘,顧步淹融,鏘鏘然也。執(zhí)持行路,莫不駐步迎睇而目送者,其威儀感人如此。③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十二《義解篇八》,高楠順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財團(tuán)法人佛陀教育基金會,1989年,第50冊,第520頁。

再如《集神州三寶感通錄》中描繪的怪僧形象:

東晉司空何充,弱而信法,于齋立坐數(shù)年以待神圣。設(shè)會于家,道俗甚盛。座中一僧容服垢污,神色鄙陋,自眾升座,拱默而已。一堂怪之,謂在謬僻。充亦不平,形于顏色。及行中食,僧飯于坐,事畢提缽而出堂,顧充曰:“何俟勞精進(jìn)耶!”擲缽空中,陵虛而逝。充及道俗目送天際,追共惋恨,稽悔累旬云。④釋道宣撰:《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下,大正藏第52冊,第433頁。

釋慧覺讓俗眾情不自禁地迎睇而目送,在于其威儀感人,而怪僧讓何充及道俗目送天際,則是在于其道行的深湛,正是他們的威儀和道行撼動了俗眾內(nèi)心的敬仰之情,所以俗眾才有了這樣的反應(yīng)。由此可見,“長廊欣目送”所表現(xiàn)的情景,就是劉令嫻在光宅寺長廊遇到了容止莊嚴(yán)的高僧,攝其威儀而心生歡喜,不由自主地迎睇而目送。而“廣殿悅逢迎”之句中的“逢迎”二字,既不能理解為普通意義上迎來送往的禮節(jié),更不能解釋為劉令嫻高興地看到和尚來迎接自己,它實際上是指高僧普度眾生的一種責(zé)任和胸懷?!洞蠓綇V佛華嚴(yán)經(jīng)》就聲明:“自求高座,自稱法師,應(yīng)受供給,不應(yīng)執(zhí)事,見有耆舊久修行人不起逢迎、不肯承事,是慢業(yè)。”⑤實叉難陀譯:《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卷五十八《離世間品》第三十八之六,大正藏第10冊,第308頁。又,慧能《金剛經(jīng)解義》也稱:“于一切惡類,自行和柔忍辱,歡喜逢迎,不逆其意,令彼發(fā)歡喜心,息剛戾心,是名種諸善根?!雹藁勰?《金剛經(jīng)解義》卷上《正信希有分》第六,《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日本平成元年(1989年)版,臺北:白馬精舍印行,第24冊,第521頁。據(jù)此而言,“廣殿悅逢迎”表現(xiàn)的就是高僧在正殿歡喜逢迎、開導(dǎo)眾生的情景。后面的“何當(dāng)曲房里,幽隱無人聲”,意思也并非是相約禪房而行茍且之事。曲房,僧人行禪的密室,即禪房。釋法琳《辯正論》所謂“窈窕曲房,參差復(fù)殿”①釋法琳撰:《辯正論》卷三《十代奉佛》上篇第三,大正藏第52冊,第507頁。,楊衒之《洛陽伽藍(lán)記》所謂“堂廡周環(huán),曲房連接”②范祥雍:《洛陽伽藍(lán)記校注》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52頁。,其“曲房”即指“禪房”。至于“幽隱無人聲”一句,乃是直接采用佛經(jīng)中的成語而寫就的詩句,諸如《妙法蓮華經(jīng)》云:“若說法之人,獨在空閑處,寂寞無人聲,讀誦此經(jīng)典,我爾時為現(xiàn),清凈光明身。”③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四《法師品》第十,大正藏第9冊,第32頁。《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亦云:“遠(yuǎn)離憒鬧寂靜者,棄身舍命求佛道,能住寂靜無人聲,于諸散亂心不起?!雹馨闳糇g:《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卷五《無垢性品》第四,大正藏第3冊,第315頁。“幽隱無人聲”,即此經(jīng)中所謂“寂寞無人聲”或“寂靜無人聲”。關(guān)于它的具體含義,來舟注云:“前二句頌前樂住寂靜,‘無人聲’三字釋寂靜義,蓋有聲則動,無聲則靜也。于諸下,謂散亂出于喧雜,定慧成于幽靜。然既無人聲,散亂之心,無由而起也?!雹輥碇圩?《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淺注》卷五,《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21冊,第45頁??梢?,“幽隱無人聲”說的就是高僧在禪房中持戒安禪,志求寂靜。至此也就可以明確,《光宅寺》整個就是一首贊美高僧的詩,它從一個女性的視角,寫出了光宅寺僧引人矚目的名士風(fēng)采和逢迎誘導(dǎo)、普度眾生的釋子情懷,以及心無動亂、志求寂靜的苦行精神,對他們充滿了由衷的欽敬和贊美之情。

次說《題甘焦葉示人》一詩。

夕泣似非疏,夢啼太真數(shù)。惟當(dāng)夜枕知,過此無人覺。

此詩也常被解作“溺情之語”“寄怨之詩”,或認(rèn)為是寫劉令嫻閨中獨處的怨恨,或以為是寫劉令嫻對亡夫的思念。如果不看詩題,僅就詩句本身來讀,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自然是無可厚非,因為“夕泣”“夢啼”“夜枕”這些字眼,往往會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女性夜間的痛苦悲傷和徹夜難眠。但是,一回到詩題,這樣的理解就顯現(xiàn)出了問題,因為詩題明確告訴我們,它在本質(zhì)上是詠物而不是專門抒寫詩人自己的主觀情感。所謂“題甘焦葉示人”,意思就是把詩題在甘焦葉上讓人看,向讀者顯示她是如何來詠甘焦葉的,大有詩人寫物擅技而逞才的意味。由于是詠物,詩中的“夕泣”“夢啼”,當(dāng)然也就不能直接解為劉令嫻本人在夜間的哭泣之聲了,而應(yīng)該是夜間雨打甘蕉的聲音,是一種擬人化的描寫。如此,這首詩的意思就是:晚上雨打甘蕉葉的聲音如泣如訴,聽起來雨點緊密,看來此時雨下得并不小;中夜以后,雨落在甘蕉葉上的聲音則如夢中啼哭,聽起來雨點稀疏,如若可數(shù),看來此時雨下得并不大。雨打甘蕉的這一動人情景,只有在夜晚睡覺的時候才能體會得到,過了這個時候就感覺不到了。由此可見,劉令嫻描寫甘蕉葉,并不是要刻板地以工筆細(xì)描出甘蕉葉的形態(tài),而是匠心獨運,巧妙地設(shè)置出一個“芭蕉葉上三更雨”的情景,以此生動地揭示其形象特征。文中雖無一字言及甘蕉葉,而甘蕉葉的形象卻是異常鮮活地凸現(xiàn)在我們眼前。劉令嫻“芭蕉葉上三更雨”的意境創(chuàng)造,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曾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不少文學(xué)家在書寫離情別緒時都運用到了這一意境,比如劉辰翁、釋可湘、李清照的詞,就專門寫過“芭蕉葉上三更雨”所引起的惆悵和傷感。而李清照的《添字丑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其下片所謂“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簡直就是劉令嫻詩的一個翻版,只不過,劉令嫻是旨在寫物,而李清照則是用于寫情。

再說《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guān)人。

此詩為贈詩,一般也有兩種理解,一是說向同性朋友傳達(dá)友情,一則認(rèn)為是向同性朋友表達(dá)愛慕之情。其實,這都是在沒有看清詩題的情況下所進(jìn)行的解釋,它并不是詩人想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詩題曰“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就說明這首詩是因贈同心梔子而寫,她之所以除了贈物之外還要寫這首詩,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向謝娘展示她描寫同心梔子的文學(xué)技巧和水平,以博得對方的贊賞和認(rèn)可?!皟扇~雖為贈,交情永未因”,是說梔子雖言同心,但它的葉子卻是分開生長,永遠(yuǎn)無法相連。而“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guān)人”,則是說梔子之所以叫作同心梔子,最關(guān)鍵的地方是梔子花開,結(jié)子同心,這才是它令人感動和關(guān)注的地方。很顯然,這首詩寫的就是梔子花開的形象,其詠物方式,也是像前一首一樣,并不是要刻板地以工筆細(xì)描出同心梔子的形態(tài),而是另辟蹊徑,從人們所賦予的梔子花開、結(jié)子同心的文化內(nèi)涵入手,以情愛的寓意來生動地揭示其形象特征,詩思極為巧妙。在漢魏六朝詩人中,詠梔子花的亦有其人,如謝朓《詠墻北梔子》、梁簡文帝《詠梔子花》,但都不如劉令嫻的這首影響大,這主要是劉令嫻的詩賦予了梔子深刻的象征意蘊,創(chuàng)造了一個梔子同心的不朽意象。此后,梔子同心也就成為后來詩人常用的典故。如劉禹錫《和令狐相公詠梔子花》:“且賞同心處,那憂別葉催?佳人如擬詠,何必待寒梅?”施肩吾《雜曲》:“憐時魚得水,怨罷商與參。不如山梔子,卻解結(jié)同心?!表n翃《送王少府歸杭州》:“葛花滿把能消酒,梔子同心好贈人?!睆┲t《離鸞》云:“庭前佳樹名梔子,試結(jié)同心寄謝娘?!泵穲虺肌斗N梔子》:“同心誰可贈,為詠昔人詩。”這些傳誦千古的佳句,其源泉就是劉令嫻的這一個杰出創(chuàng)造。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南朝詩人詠物詩的創(chuàng)作,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是局限于純客觀地去摹寫事物的形貌特征,而是采用靈活多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各個方面來表現(xiàn)所寫事物的精神面貌,作家們真正是“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①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二《明詩》,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67頁。,充分展示自己在詠物方面的才華,彼此相高,猶恐不及。而最常見的一種手段是借女性為媒介或者用情詩的形式來詠物,諸如梁武帝的《詠燭》《詠筆》《詠笛》,梁元帝的《詠風(fēng)》《宜男草》《樹名詩》,梁簡文帝的《華月》《新燕》《浮云》等。這些詩,如果不看詩題,就常常會將其誤讀成情詩,如梁武帝的《詠燭》云:“堂中綺羅人,席上歌舞兒。待我光泛滟,為君照參差?!逼浔疽馐菍憼T,而詩中卻設(shè)置了一個燈燭下歌舞繁華的動人場面?!对伖P》云:“昔聞蘭蕙月,獨是桃李年。春心倘未寫,為君照情筵?!贝嗽姳臼菍懝P,而詩中則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筆寫春心的美麗意境。然而它們畢竟不是為寫情而來,只是想用這樣的情景來寫物,使無生命的物變得鮮活生動,以此體現(xiàn)自己寫物的高超水平。明白這一點,我們也就了解同時代的劉令嫻寫詠物詩為什么也同樣會采取這樣的手法了。

由此可見,劉令嫻的這三首詩是不能輕易即理解為“皆涉佻蕩”者,它們各自有著自己獨特的詩意內(nèi)涵,須從詩題、詩句去認(rèn)真體會。如果望文生義,穿鑿附會,勢必遠(yuǎn)離客觀、公允,失之偏頗,對劉令嫻其詩其人造成極大的誤解,這是以前的研究給我們帶來的極其深刻的教訓(xùn)。

四、劉令嫻與梁代“新詩”創(chuàng)作

至今流傳下來的劉令嫻的八首詩俱載于《玉臺新詠》。我們知道,《玉臺新詠》是梁代徐陵編撰的一部詩歌總集,在該書的序中,徐陵曾談到了《玉臺新詠》的編撰目的、原則和體例。他明確指出,《玉臺新詠》的編撰主要是為了給“屬意于新詩”的后宮婦女提供一個讀本,其選取作品的范圍是“往世名篇”和“當(dāng)今巧制”,選取的題材則是“艷歌”一體。②徐陵編,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13頁。徐陵的序雖然講的是《玉臺新詠》的編撰情況,卻透露了當(dāng)時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一些信息,為我們了解劉令嫻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的幫助。

首先,徐陵說后宮婦女“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這就告訴我們,在徐陵生活的時代,曾經(jīng)流行著一種新的詩體,這種詩體引起了后宮婦女的濃厚興趣。為了滿足她們閱讀的要求,《玉臺新詠》就選取了這種“新詩”的一些名篇供她們披覽。其實,徐陵所謂“新詩”,指的就是蕭綱、徐摛創(chuàng)立的盛行于東宮的宮體詩。宮體詩最先雖是盛行于太子?xùn)|宮,但“宮體所傳,且變朝野”(《南史》卷八《梁本紀(jì)下》),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劉令嫻既是和蕭綱、徐摛同時代的詩人,受風(fēng)氣熏染,自然免不了要加入進(jìn)來,成為“新詩”作家的一員。她的這八首詩,就是作為她創(chuàng)作的“新詩”的代表作而被選進(jìn)了《玉臺新詠》之中,顯示了其“新詩”創(chuàng)作的成績。劉令嫻的“新詩”創(chuàng)作活動,其具體情況歷史文獻(xiàn)中并沒有交代,但根據(jù)她這八首詩的詩題,我們還是可以作大致的了解。按詩題的顯示,劉令嫻的“新詩”創(chuàng)作活動,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她同女性詩人的唱和。如《答唐娘七夕所穿針》《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題甘焦葉示人》,前兩首按題可知分別是贈與唐娘和謝娘的詩,后一首雖未明確其人,但據(jù)詩之內(nèi)容,也當(dāng)是送與一個女性的詩。唐娘和謝娘,紀(jì)容舒以為二詩“皆舉其姓,蓋六朝女妓有此稱”(紀(jì)容舒《玉臺新詠考異》卷五,《叢書集成初編》第一冊),此說恐非。在六朝,“娘”是“女子”的一個泛稱,如臨川王蕭宏伐魏,“停軍不前。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北軍歌曰:‘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武’”(《南史》卷五十一《臨川靜惠王宏傳》),此“蕭娘”即指姓蕭的女子,言蕭宏怯懦如女子。又,梁元帝徐妃與暨季江淫通,“季江每嘆曰:‘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南史》卷十二《元徐妃傳》),“徐娘”猶言姓徐的女子,指徐昭佩。而劉令嫻本人,據(jù)上引《南史》,其實她也曾被稱作“劉三娘”。所以劉令嫻與之唱和的唐娘、謝娘之屬,應(yīng)是當(dāng)時具有相當(dāng)文化水平的女性,其中固有女妓,但也有貴族婦女,不能一概而論。這一點,從《玉臺新詠》收錄的女詩人也可見其一斑,如范靖妻沈滿愿,劉令嫻姊王叔英妻劉氏等,她們就是當(dāng)時具有較高文學(xué)素養(yǎng)的貴族婦女。這一情況表明,在劉令嫻的周圍,實際上存在一個龐大的女性“新詩”創(chuàng)作群體,劉令嫻的創(chuàng)作活動之一,就是與這些“新詩”女性成員互相唱和,她們的詩主要是描寫女性感興趣的事和物。另一類則是和男性詩人的唱和,如《答外》是回復(fù)丈夫徐悱的《贈內(nèi)》詩,《聽百舌》則是唱和其兄劉孝綽的《詠百舌》詩。其中,《和婕妤怨》一首特別值得注意,它為劉令嫻的“新詩”創(chuàng)作活動留下了更多的信息。其詞曰:

日落應(yīng)門閉,愁思百端生。況復(fù)昭陽近,風(fēng)傳歌吹聲。寵移終不恨,讒枉太無情。只言爭分理,非妒舞腰輕。

從詩題上來看,此詩當(dāng)屬唱和之作無疑。它唱和的又是誰的作品呢?考察這個時期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同時的湘東王蕭繹、劉孝綽、孔翁歸、何思澄等都有同題的創(chuàng)作。孔翁歸和何思澄的詩均題曰《奉和湘東王教班婕妤》,已明確是應(yīng)教唱和湘東王蕭繹的《班婕妤怨》。劉令嫻的詩亦題《和婕妤怨》,卻未明言唱和的是誰,然可以肯定的是,劉令嫻之作與劉孝綽詩應(yīng)是同時創(chuàng)作的作品。孝綽詩前四句云:“應(yīng)門寂已閉,非復(fù)后庭時。況在青春日,萋萋綠草滋?!倍顙乖娗八木鋭t曰:“日落應(yīng)門閉,愁思百端生。況復(fù)昭陽近,風(fēng)傳歌吹聲?!辈晃▋?nèi)容相同,就連詩的語序都幾乎一樣,可見是寫于同一個時期。劉令嫻之作與劉孝綽有此相同,這是否可以說明劉令嫻的詩是唱和劉孝綽的呢?其實不然。如果我們將劉孝綽的詩和湘東王蕭繹的同題詩對讀,則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系。蕭繹《班婕妤怨》云:

婕妤初選入,含媚向羅幃。何言飛燕寵,青苔生玉墀。誰知同輦愛,遂作裂扇詩。以茲自傷苦,終無長信悲。

劉孝綽《班婕妤怨》云:

應(yīng)門寂已閉,非復(fù)后庭時。況在青春日,萋萋綠草滋。妾身似秋扇,君恩絕履綦。詎憶游輕輦,從今賤妾辭。

就內(nèi)容而言,二詩前四句寫班婕妤失寵后深閉長信宮,后四句則抒發(fā)班婕妤失寵的怨恨,幾乎一致。再就句意而言,也頗多重合之句,蕭繹詩曰:“青苔生玉墀。”孝綽詩則曰:“萋萋綠草滋?!笔捓[詩言“誰知同輦愛,遂作裂扇詩”,而孝綽詩則有“詎憶游輕輦”“妾身似秋扇”句,后者對前者差不多就是亦步亦趨之狀。這樣的重合,信非偶然,它表明,孝綽的詩就是唱和蕭繹的《班婕妤怨》。而劉令嫻的《和婕妤怨》既與孝綽詩同時,唱和的就應(yīng)該是蕭繹的詩。更值得注意的是,陰鏗也寫有《班婕妤》一詩,其詞曰:

栢梁新寵盛,長信昔恩傾。誰謂詩書巧,翻為歌舞輕。花月分窗進(jìn),苔草共階生。憶淚衫前滿,單眠夢里驚??上Х昵锷?,何用合歡名。

其中的“花月分窗進(jìn),苔草共階生”兩句,既同于蕭繹的“何言飛燕寵,青苔生玉墀”,又同于孝綽的“況在青春日,萋萋綠草滋”,分明就是三人間的相互酬唱。毫無疑問,陰鏗此詩乃是他在湘東王蕭繹法曹參軍任上,應(yīng)湘東王教而作。而觀其“誰謂詩書巧,翻為歌舞輕”一聯(lián),似乎又與劉令嫻“只言爭分理,非妒舞腰輕”一聯(lián)存在著語義上的聯(lián)系,仿佛是就同一件事各自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而且,進(jìn)一步考察還可以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詩都是用一個韻,這就更能說明,劉令嫻的詩既是和詩,就應(yīng)當(dāng)是奉和湘東王蕭繹的詩。通過這個考察過程可以看到,劉令嫻的新詩創(chuàng)作活動并不局限于女詩人之間,實際上還存在一個更廣大的世界,這就是她和當(dāng)時很多“新詩”的著名詩人有過唱和,諸如時為湘東王的蕭繹、其兄劉孝綽、陰鏗、何思澄、孔翁歸等。當(dāng)然,劉令嫻這樣的創(chuàng)作活動在她一生中顯然不止一次,應(yīng)有更多,這里顯現(xiàn)的不過就是其創(chuàng)作活動的一個剪影而已。

其次,徐陵序說《玉臺新詠》選錄的作品是“往世名篇”和“當(dāng)今巧制”,這就告訴我們,他的選錄是秉持了經(jīng)典的尺度和原則。劉令嫻的這八首詩既被納入“當(dāng)今巧制”之列,就說明在徐陵的眼里,它們是屬于某一題材中具有代表性的經(jīng)典作品。如果把劉令嫻的這八首詩放在梁代同類題材的詩歌中進(jìn)行比較,這一點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詠百舌鳥,梁及梁以前今所見只有劉令嫻和劉孝綽的唱和詩,而《玉臺新詠》只錄了劉令嫻的《聽百舌》;詠班婕妤,據(jù)上所考,同時唱和的有蕭繹、劉孝綽、陰鏗、何思澄、孔翁歸和劉令嫻,而《玉臺新詠》只錄了陰鏗、何思澄、孔翁歸和劉令嫻四人的詩;詠七夕穿針的最多,而《玉臺新詠》只錄了梁武帝和劉令嫻的詩;詠梔子,謝朓有《詠墻北梔子》,梁簡文帝有《詠梔子花》,而《玉臺新詠》只錄劉令嫻的《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詠甘蕉,謝靈運有《芭蕉》、沈約有《甘蕉》,而《玉臺新詠》只錄劉令嫻的《題甘焦葉示人》一詩;夫婦贈答詩,《玉臺新詠》除錄秦嘉、徐淑夫婦的之外,就只錄徐悱、劉令嫻夫婦的。而當(dāng)時夫婦能文者肯定不在少數(shù),寫過這一題材的也應(yīng)該是大有人在,如庾信就寫過《奉和示內(nèi)人》。而劉令嫻《答外》詩能夠見錄,足見是其中優(yōu)者。寫光宅寺的詩今不多傳,但據(jù)梁簡文帝《游光宅寺應(yīng)令》之詩題,可知當(dāng)時定有不少唱和者,而《玉臺新詠》只錄劉令嫻的《光宅寺》一詩。這些情況表明,劉令嫻的詩都是在同類題材的詩中被優(yōu)選而出的。而她的詩之所以能夠在同類題材中被優(yōu)選,一方面固然與《玉臺新詠》“非詞關(guān)閨闥者不收”(紀(jì)容舒《玉臺新詠考異》卷九,《叢書集成初編》第二冊)的編選原則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恐怕還在于她的詩在同類題材中是屬于“當(dāng)今巧制”,具有了更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這一點,我們上面討論她的詠物詩《題甘焦葉示人》《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時已說過,這兩首詩能夠優(yōu)于那個時代的同題制作,主要是它們具有杰出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性?!额}甘焦葉示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芭蕉葉上三更雨”的意境,而《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則創(chuàng)造了一個梔子同心的意象,以此成為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著名經(jīng)典。這兩首詩如此,其他詩也莫不如此?!豆庹隆分栽谕}作品中為優(yōu),就在于它寫出了一個女性眼中的光宅寺僧,表達(dá)了其敬仰之情和好奇之心,畫面靈動,不像其他同題詩那樣或?qū)J玛U發(fā)佛理,或刻意描繪塔寺,缺乏詩性技巧,詩意苦澀呆板。《和婕妤怨》寫的婕妤怨如此出色,就在于作者有其不同于男性詩人的理解和感受,能夠站在女人的角度替女人說出心里話。“只言爭分理,非妒舞腰輕”,極為準(zhǔn)確地道出了班婕妤內(nèi)心的委屈和痛苦,給了刻薄寡情的男人世界以狠狠的一擊?!洞鹜狻吩姸纂m“是綺羅語氣”,但作者以美好的春日景色來反襯獨居的落寞和哀怨,活畫出了一個貴族婦女離別生活的狀態(tài)和心理,與秦嘉妻徐淑的直抒胸臆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寫法,是真正的詩家筆法,已開李白《菩薩蠻》詞之先河,無怪乎陸時雍要說其中的“落日更新妝,開簾對芳樹”表現(xiàn)的是“斷腸景色”①陸時雍:《古詩鏡》卷二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1冊,集部350,第205頁。。這些,大概就是《玉臺新詠》選劉令嫻此詩的必選之理。《答唐娘七夕所穿針》一詩是劉令嫻孀居時的作品。這首詩表面上看是贊揚唐娘的心靈手巧和絕世容顏,但深層卻是借此以為反襯,反映自己新寡的生活狀態(tài)。而寫這種狀態(tài),作者著墨并不多,只“孀閨絕綺羅,攬贈自傷嗟”二句,就把滿腔悲憤和痛苦都灌注其中,體現(xiàn)出了不說苦而苦自至的高妙,和同時的七夕穿針詩歌專寫女性乞巧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聽百舌》一詩寫作者聽百舌鳥的感受,先是白描其聲音之美,后則施之以反襯之筆,以“注意歡留聽,誤令妝不成”之句來襯托百舌聲音的動聽,筆法巧妙靈動,與其兄劉孝綽的《詠百舌詩》平鋪直敘式的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是詠一物,一比則高下立見。由此可見,劉令嫻的這八首詩和當(dāng)時同類題材的詩歌相比,在藝術(shù)上確實是有其過人之處,《南史》言其“清拔”,蕭韶譽其為“神人”,殆非虛言?!队衽_新詠》將這些詩錄入,無疑是在經(jīng)典的視域下對其“新詩”創(chuàng)作藝術(shù)成就的一個肯定。

五、余 論

通過以上的考察可以明確,在劉令嫻的詩文及史傳文獻(xiàn)中,并不存在關(guān)于劉令嫻風(fēng)流韻事的任何信息,那個風(fēng)流女詩人的形象,完全是一些學(xué)者在誤讀和誤解中虛構(gòu)想象出來的。如果我們真的是對她本人的事跡懷有濃厚的興趣,非得要知道她當(dāng)時的生活狀況,就不妨回到她那些真正自敘生平的詩文中,聽聽她自己的訴說。普通五年,丈夫徐悱去世,劉令嫻寫下了著名的《祭夫文》,文中對自己的婚姻狀況曾有過較為詳細(xì)的描述。她說自己嫁給徐悱,是“簡賢依德,乃隸夫君”,說明在為人妻之前,她是接受了女子道德規(guī)范的檢驗的,其行為表現(xiàn)已得到了夫家的認(rèn)可。這就等于是向世人宣告,自己是以清白之身嫁給徐悱的。而在婚后,她自稱是“昔奉齊眉”,夫婦二人“式傳琴瑟,相酬典墳”,可見生活中的劉令嫻夫婦是琴瑟和諧,相敬如賓。也就是婚后夫婦之間建立了這樣和諧的關(guān)系和深厚的感情,所以即便是短暫的離別,她對丈夫也是充滿了刻骨的思念之情:“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游未反,尚比飛蓬?!倍@一情形,在他們夫婦的贈答詩中則有更多的體現(xiàn)。徐悱《贈內(nèi)》詩云:“豈忘離憂者,向隅心獨傷?聊因一書札,以代九回腸?!眲⒘顙埂洞鹜狻穭t曰:“良會誠非遠(yuǎn),佳期今不遇。欲知幽怨多,春閨深且暮?!彼銓懙乃紜D離人情懷,令人動容。正是伉儷相得,一往情深,因此一旦永訣,劉令嫻才有了“生死雖殊,情親猶一”的真情告白、“百年何幾?泉穴方同”的堅貞誓言。在丈夫去世后,她也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沉浸在痛苦之中,這在《答唐娘七夕所穿針》一詩中就有所反映,所謂“孀閨絕綺羅,攬贈自傷嗟”,一方面是訴說自己失去親人的悲傷,一方面則透露出她一直在家依禮為丈夫守制,沒有輕易邁出閨門。從詩文中透露的這些信息來看,生活中的劉令嫻實際上就是一個遵守女性道德規(guī)范的傳統(tǒng)女性,與“風(fēng)流”二字無論如何是沾不上邊的。然而在探究劉令嫻身世的過程中,對這些她和丈夫直接吐露的情況我們并沒有給予過多的關(guān)注,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竊以為,雖然歷史文獻(xiàn)不能給我們提供更多關(guān)于劉令嫻的情況,但從他們真正自敘生平的詩文中來認(rèn)識劉令嫻本人的事跡,畢竟要比我們先前誤解出來的東西要真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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