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丹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0)
牛漢反對將詩歌進行“通過詩表現(xiàn)了什么”的解讀,認為“它把詩的語言降低到奴隸的地位,僅僅當成一種工具,活生生地扼殺了語言和詩人的平等互動關系”[1]。他也曾多次表明他寫《悼念一顆楓樹》不是為了象征什么或者紀念某個人,這首詩僅僅是為了寫一棵天地間的楓樹的形象[2]。雖然詩歌的主體肯定會浸染上時代的精神印記和情感,但詩歌始終是更私人化的情緒,詩人反對對詩歌進行過度的闡釋,將詩歌局限在與事件和人物或者某種象征性東西的坐標對應上。余光中先生說:“所謂意象,即是詩人內在之意訴之與外在之像,讀者再根據(jù)這外在之像試圖還原為詩人當初的內在之意。”[3]而很多時候意象泛濫過后的固定和解讀的程式化往往成為人類情感的個體性、豐富性和微妙性的拖累。在牛漢的詩中,一顆楓樹、一只鳥等自然事物也可以成為意義本身,意象的間隔大大減小了,沒有試圖使這些自然之物成為純粹的象征工具來間接地象征什么。牛漢的詩之所以能夠拋卻意象象征的負重,讓詩歌中創(chuàng)造的自然生命成為意義的自足體,就在于他能夠“反客為主”將主體自然化,而不是自然的人格化。讓所有生命回歸自然的母體,這依賴于人對自然的原始感受。
詩人牛漢身上具有激情和敏感的品質,這是他的詩歌能夠拉近主客體之間的距離將主體自然化的關鍵。激情是牛漢對自然生命的激情,敏感是牛漢感受自然界而非人事的日常體驗。詩人曾經這樣描述一個他感受到的向陽湖:“炎炎似火的陽光下,我看見一個熱透了的小小的泥沼吐著泡沫,蒸騰著死亡的腐爛氣味,湖面上漂起一層蒼白的死魚,成百的水蛇耐不住悶熱,棕色的頭探出水面,大張著嘴巴喘氣,吸血的螞蟥逃到蘆葦桿上縮成核桃大小的球體。一片嘎嘎的鳴叫聲,千百只水鳥朝這個剛剛死亡的湖沼飛來,除去人之外,已死的和垂死的生物,都成為它們爭奪的食物。向陽湖最后閉上了眼睛……十幾年來,我第一次感到詩在我心中沖動。”[4]自然生命狀態(tài)的生生死死激起詩人對自然生命狀態(tài)的詩情。牛漢經常將種子作為詩歌主體,“種子”的身上既有詩人的寄托,又長著動物才有的翅膀,所以在牛漢的詩歌中,“種子”已經成為一個貫穿人類、植物、動物于一體的新生命?!胺N子,長著翅膀,要飛,找尋遠方肥沃的平原”(《種子有翅膀》)[5]。 根和樹則更莊嚴和沉默,牛漢說自己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長,向下,向下......我相信地心有一個太陽”(《根》)。牛漢還將自己比作是一顆被蟲蛀了的早早發(fā)出熟透了的紅色光澤的棗子,他羨慕著青色的新鮮的綠色,“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很紅很紅,但我多么羨慕綠色的青春”(《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主體自然化后其實內在表達的還是人類個體的情感,只是詩人在對生命本身的熱情和敏感之下,使詩歌取消了詩人主體與自然客體之間的對立,少了隔離和現(xiàn)實的代入感。與零度抒情的詩歌相比而言,生命渴望與想象的融入、拋卻意象的間隔、取消對立,是詩人心靈的觸角尋找生命的多種可能性的結果,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的反叛與救贖,自由而強韌的生命是詩人心靈的守護神。
在牛漢的詩歌中,獨立的生命世界表現(xiàn)為自然空間的創(chuàng)造。首先,牛漢創(chuàng)造的自然空間不是作為人類活動的背景,而是一個有生命的獨立個體作為主體出現(xiàn);其次,牛漢的空間感表現(xiàn)為適當?shù)某殡x現(xiàn)實,尋找慰藉,為了掙脫心口的巨石,脫離軀體的束縛,走進古老的夢境,創(chuàng)造心靈的觸角,這是對現(xiàn)實苦難的不屈服和應激反應;最后,牛漢在他的詩歌里創(chuàng)造的自然空間形成了一曲單純寧靜,流動著活力的生命主題曲,在這個世外桃源里詩人是作為唯一的自然人加入的,詩人盡量避免了人類世界的影子。
需要說明的是,牛漢將自己對自然生命的感受融入到詩歌中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人類社會相連又隔離的自然生命世界,但這并不是說牛漢是借詩歌逃避現(xiàn)實。寫于皖南事變后的《野花與弦琴》可以看出牛漢對現(xiàn)實黑暗的關注和悲憤:“野花懷了孕,就枯落了,弦琴躍響著最高音,訴說最美麗的哀歌時,也是沙啞的?!痹娙藢⑷耸碌膽嵖捅Х湃胱匀皇澜邕M行了重新創(chuàng)造,對自然生命的熱情使他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人類的主體生命進行自然化,表現(xiàn)在詩中就只留下了人世的情緒而沒有了具體的事件。牛漢早期的詩歌中,這種純粹獨立自然空間的營造的詩作更多,現(xiàn)實的因素很少突破圍籬。在《走向山野》這首詩中詩人成為牧牛的少年,山村陰暗地坐落在那里,空無一人,而“我”飄在靜靜的山野和陽光中,一條河、一彎山崗、一道路,都鼓起生命的弦?!拔摇毕蜻@些自然的生命問好,并且用“我”的歌聲和這些生命應和,在這生命的唱和和互相扶持中,一切都變得溫柔了。牛漢早期的詩歌在營造自然空間時,首先是對時空范圍界定,空間不是具體的多少面積或者某地地域的規(guī)定,而是一種抽象的空間,在時間的界定上同時帶有形容描繪的感情色彩?!蹲呦蛏揭啊分械目臻g是山野,隨后的河流、山崗、道路、禾海等都在這片山野中展開,而時間是七月和早晨,同時這個七月也指向它帶給人的所有感受,詩人將這種感受抽象化:濃紅的酒、心是靜的,而早晨具體到這首詩中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靜”字。
牛漢的《學詩收集》集錄了他對詩歌的許多零散的感想,其中談到一位友人對他詩歌的一次批評:“他認為我的詩的致命的弱點是,作為一個有理想的文藝戰(zhàn)士,缺乏向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一步一滴血的拼搏精神?!庇谑桥h“猛醒到自己的生活與詩的根須,是朝沒有阻力的天空長的,而不是深深地扎向現(xiàn)實世界堅硬而復雜的底層”[6]。牛漢早期詩歌中缺乏當時現(xiàn)實主義的戰(zhàn)斗精神,是其詩歌個人藝術風格和藝術技巧上的偏好,這種偏好表現(xiàn)在其對自然生命的感知、理解并成為一種觀念,這種觀念貫穿了他的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有研究者認為牛漢的詩歌對“七月派”有一種超越:“牛漢的超越誕生于‘文革’時期內外擠壓的精神困擾和生存境遇的艱難......他不再追求向群體靠攏,而是沉潛于對生命的深層巡視、哲理思考,盡量不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受到太多的外界約束。”[7]
飛動的生命力量在牛漢的詩歌中表現(xiàn)為其創(chuàng)造的自然空間中的動物和植物的生命狀態(tài)。自然空間的沉和靜與動植物的飛動狀態(tài)是牛漢詩歌自然觀的特點。
植物的生命力量以種子和根為代表,主要表現(xiàn)為生的希望和韌性。牛漢詩歌以植物為表現(xiàn)對象的有《種子有翅膀》《毛竹的根》《蘭花》《柑桔和陽光》等。這些植物多是身處在某種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或者是自身的生命受到了損害,表現(xiàn)出生命的韌性,給人以生命的希望。《種子有翅膀》將飛的自由和生的希望融合,每一種植物的種子都有翅膀,它們從荒涼的土地上飛起,尋找遠方肥沃的平原,因為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有陷阱和監(jiān)獄,這無疑是詩人對現(xiàn)實的感受融入到創(chuàng)造世界中的結果,對詩人來說就是“心靈的種子有翅膀”,詩人心靈的翅膀和這些植物的種子在這個詩歌世界中自由飛翔。詩人詩歌中的樹的形象融入了詩人對現(xiàn)實的抗爭姿態(tài),《半棵樹》不同于主體的自然化,而是用了自然形象的擬人化,荒涼的山丘上的半棵樹,像一個人,在迎面的風暴中挺立著身子,但在春天來臨時卻長滿了青青的枝葉,并且因為自己挺立的身軀而注定要受到雷電的霹靂。這是詩人前期詩歌中借助樹的形象表現(xiàn)人類主體的不多的例子?!兑慌栊∈瘛贰陡探酆完柟狻返脑姼枨榫w就歡快得多,“小石榴把自己笑裂了”(《一盆小石榴》),這新奇又恰當?shù)谋扔鳎屓梭@嘆并會心一笑,給整首詩染上了歡快的氛圍;而在《柑桔和陽光》中,詩人將一顆顆紅紅的柑桔比作小太陽,“懷著對陽光的思念”“買了一網兜的柑桔”,因為柑桔里面“貯滿濃縮的陽光”(《柑桔和陽光》),而陽光的味道就像這柑桔的甜甜的汁液。兩首輕松愉快富有生活氣息的詩和前面的充滿生命的掙扎的詩同樣展現(xiàn)出生命的希望和堅韌。
牛漢詩歌中的動物的生命力量主要表現(xiàn)為生的蠻力和抗爭,以動物為表現(xiàn)對象的詩有《鷹的誕生》《華南虎》《蝴蝶夢》《小鳥石化的夢》等。這些動物以其自身強悍的生命力和自由搏擊的形象表現(xiàn)出生命的血性和活力,給人以奮爭的力量?!耳椀恼Q生》描寫了雄鷹誕生的過程,詩人先用四節(jié)寫了鷹的巢穴:在高山峽谷,“鷹的巢,住在最險峻的懸崖峭壁”,在江南,“鷹的巢筑在高高的大樹上”,鷹的巢穴的內部“簡簡單單,十分簡陋”,它“不擋風,不遮雨,沒有一點兒溫暖和安適”;然后詩人寫了鷹的蛋,它的“顏色藍得像天空”,鷹在還是一顆蛋時,它的誕生就充滿了使命和力量,“暴風雨里催化的”閃電給了鷹銳利的眼睛,颶風讓它們長出堅硬的翅膀,烈日鑄成它們暴烈的心;鷹最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了,鷹只在風暴中出現(xiàn),當電閃雷鳴的時候,我們“可以聽見雛鷹激越而悠長的歌聲”,“它們那黑亮的翅膀上,鍍著金色的陽光”(《鷹的誕生》)。在這首詩中,鷹的誕生富有傳奇性,似乎生來就背負著與眾不同的使命,鷹屬于陽光,不懼在暴風雨中昏黑的云層上面飛翔,它要給黑暗以金色的陽光。鷹是天空中的霸主,虎就是地面上的霸主,《華南虎》中被關在鐵籠里的老虎以一種屬于勝利者的悠然和安詳來面對圍觀者,而籠子外面的觀眾顯得膽怯而絕望,只能色厲內荏地向它投擲石塊和呵斥,顯得可憐又可笑。華南虎有一個不羈的靈魂,它最終會騰空而去,用滴血的趾爪寫下絕命詩。這是詩人用心血寫下的絕命詩,詩人驚嘆這些生命的血性,并欣羨它們的自由和勇敢。
牛漢的詩歌營造了一個獨特的生命世界,他將主體自然化,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機勃勃充滿飛動的生命力量的自然世界。牛漢詩歌的自然觀首先反映出詩人對詩歌理念的理解和闡釋,集中體現(xiàn)在對其自然觀“主體的自然化”中,因此在詩歌中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自然生命世界,詩人賦予其間的生命以飛動的力量,反映了詩人對現(xiàn)實的抽離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