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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魔杖:格非小說的神秘術(shù)

2019-03-16 06:03董外平向夢雪
關(guān)鍵詞:神秘主義格非上帝

董外平,向夢雪

(長沙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湖南長沙410114)

維特根斯坦說過,神秘的不是世界怎么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海德格爾終其一生都在探討“存在”的問題,薩特甚至將“存在”引向“虛無”之境?!按嬖凇笔莻€終極性問題,無論作為世界終極存在的宇宙還是作為人終極存在的本體都是不可知,“存在”變成一個永恒之謎。當格非試圖對存在進行思索與勘探時,他就自然而然地走入了神秘主義。格非說:“存在,作為一種尚未被完全實現(xiàn)了的現(xiàn)實,它指的是一種‘可能性’的現(xiàn)實?!嬖趧t是斷裂狀的,不能被完全把握的、易變的……”[1]在格非看來,存在是一種米蘭·昆德拉式的“可能性”,是一種博爾赫斯式的斷裂與匱乏,因而存在始終是帶點神秘的。

格非總是在小說中施展法術(shù),讓“存在”在“在”與“不在”之間任意穿行,陳曉明把格非的這種伎倆稱為“不在之在”[2],即一方面顯示“在場”的種種痕跡,一方面又消解“在場”的事實邏輯,原以為存在的事物卻根本不存在,“在場”不過是人的一種幻覺,于是“‘在場/不在’成為永無謎底的謎團,科學與理性在它面前都無能無力”[3]。簡而言之,“存在”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空無之物,這與佛教“萬物皆空”的觀念如出一轍。佛教神秘主義認為萬物皆因緣而生,沒有實體,沒有自性,人們所看見的、所聽到的、所感知的都是幻象,唯一存在的是沒有本體的“空”。格非小說的“不在之在”大有佛家“色即是空”之意。

《褐色鳥群》描寫了兩個神秘的“存在”。第一個神秘的“存在”是棋。小說中的“我”居住在一個叫做“水邊”的地方,寫一本與圣約翰預言有關(guān)的書,從未有人來訪。有一天,一個自稱棋的美麗女子突然造訪,于是“我”和她開始了一段短暫而浪漫的邂逅。在那個沁人心脾的夜晚,“我”感情充沛地給她講述了“我”與另一個女人的故事。一晃幾個寒暑春秋,“我”在水邊有幸再一次遇見棋,而她竟然說不認識“我”,她只是個討水喝的過路人。然而,第一次出現(xiàn)在水邊的棋“在場”的證據(jù)確鑿:她抱著一個大夾子,看上去像抱著一個畫夾或一面鏡子;胸部上像掛著兩個熱水袋,看上去像裝滿了水或檸檬汁;穿著“橙色(棕紅)毛衣”;“我”和她還在水邊度過一個溫馨美妙的夜晚。當依舊穿著橙紅色衣服、抱著畫夾的棋再度出現(xiàn)在水邊時,她完全像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一口咬定自己不叫什么棋,也不認識什么李劼、李樸。于是第二次出現(xiàn)的棋構(gòu)成了第一次出現(xiàn)的棋“不在”的有力證據(jù),“在場”開始向“不在”滑落,“在場”瞬間突然崩潰,成為一個空洞的能指?!霸趫觥迸c“不在”的不確定性形成了一種相互解構(gòu)的關(guān)系,使得棋的“存在”陷入一片糾纏不清的泥潭之中。

第二個神秘的“存在”是“我”在企鵝飯店偶遇的漂亮女子。某一天,“我”在城中企鵝飯店旁邊被一個漂亮女人吸引,一直跟蹤她到郊外的木橋邊,忽然不見了蹤影。多年以后,我卻和她在水邊不期而遇,還在她家的窗前發(fā)現(xiàn)當年穿的那雙栗樹色靴子,但當我想要證明與她曾有一面之緣時,她卻說:“我從十歲起就沒去過城里?!毙≌f中漂亮女子“在場”的跡象非常清晰:栗樹色靴子、咖啡色褲管、淺黃色的凹陷、石榴紅色的背部、微斜的身體笨拙而又有彈性,“我”如今見到她時,她俯身撿頭巾的動作與當年彎腰撿靴釘?shù)淖藨B(tài)一模一樣,特別是那雙栗樹色靴子似乎證明她就是那個女人。然而,她卻堅持說曾沒去過什么企鵝飯店,也沒見過什么買木梳的老人。令人蹊蹺的是,她所講述的歷史事件和我那晚經(jīng)歷的事情似曾相識卻又漏洞百出。兩人都提到一座斷木橋,而斷橋的原因互異,一個說是被洪水沖垮的,一個說是偷木料的盜賊所為;“我”當年在斷橋邊遇到一個提馬燈的老人,而她說她丈夫曾經(jīng)喝醉酒提著馬燈在橋邊停過;當年“我”是在路邊看到一輛倒下的自行車,在排水管道的溝渠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而她說人們是從河里撈起一輛自行車和一具尸體。一切事情似乎“在場”,似乎又“不在”,“在場”與“不在”的邊界被模糊化,存在的種種跡象化身為一道道撲朔迷離的光影,締造了城市一座虛幻的海市蜃樓。

棋和漂亮女子到底存不存在呢?如果說第二次出現(xiàn)棋和女子是存在的,那么第一次出現(xiàn)的棋和女子又是誰呢?或者反過來說,第一次出現(xiàn)的才是存在的,那么第二次出現(xiàn)的難道是鬼魂嗎?這似乎是個無解之謎。我們只能用佛教神秘主義的觀念姑且解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青黃》涉及一個詞的神秘問題。在人類的語言系統(tǒng)中,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一般是確定的,而“青黃”一詞卻至少已有三種不同的所指,這在“我”看來是充滿魅惑的,于是“我”信誓旦旦地要去探個究竟。在“我”一路的神秘追蹤中,“青黃”的詞義不僅沒有澄清反而愈見模糊?!拔摇痹邴湸迮龅降牡谝粋€老人李貴對我間或提到的“青黃”一詞沒有絲毫反應;“我”向村里一位外科郎中詢問有關(guān)“青黃”的傳說時,他說在這一帶沒有聽說過這個詞,不過也可能存在,也許是當?shù)丶伺暮喎Q,因為女人就象一根根竹子青了又黃。多年以后,“我”再次拜訪老人李貴時,詫異地發(fā)現(xiàn)他養(yǎng)的一條良種狗,它的毛色顯得很特別,背上的毛是青藍色,肚子上的毛有一個黃色的斑圈,名字就叫做“青黃”。因緣際會,“我”又在圖書館二樓翻閱一本編于明代天啟年間的《詞綜》時,偶然看到“青黃”一詞的詞條:“多年生玄參科草本植物。全株密被灰色柔毛和腺毛。根塊莖黃色。夏季開花?!备鞣N解釋相互抵牾,致使“青黃”一詞的原義無從確定,而且越來越偏離最開始猜測的三個可能的含義,所有設(shè)定的本源都被消解。最終,“青黃”成了一個“空無”,它確實有很多解釋,然而其本源性意義早已消亡,“青黃”由此納入神秘語言的行列。

神秘在格非小說中與其說是一種敘事策略,不如說是對存在的另一種探索。格非認為,“此在”世界中的“存在”處于斷裂消散之中,它是個人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游離于群體經(jīng)驗之外。東方神秘主義認為宇宙是動態(tài)的,它表現(xiàn)為眾多形式的存在與消亡,“存在”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一個變化之流。在神秘主義哲學家H·奧特看來,人的存在就是一個個“斷片”,他說:“人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并不簡單的由自身構(gòu)成,由可以涂抹的當下存在狀態(tài)構(gòu)成,而是亦由不可規(guī)定,不可定義卻又蘊含意義的未來構(gòu)成?!盵4]93-94意思是說,人不僅是其現(xiàn)在、當下之所是,人始終同時也由當下存在的“空的”、即不可定義的未來構(gòu)成,人現(xiàn)在之所是只不過是他真實之所是的一個斷片。荷爾德林曾寫過:“生命的游絲紛紛如蜿蜒的山界,如一條條路徑在此缺失的,自有一位上帝在彼處彌補……”[4]94這首詩表達了人的存在就如同“蜿蜒的山”“一條條路徑”,它是不確定的,其間充滿了斷裂與缺失,需要一位上帝來填補。然而格非不是上帝,當他試圖充當上帝的角色填補缺失的存在時,存在就如同他道不明的“褐色鳥群”和“青黃”,變得虛無,變得神秘。

“存在”是由空間和時間共同構(gòu)成的。時間是由過去、現(xiàn)時、未來構(gòu)成的延綿不斷的系統(tǒng),是物質(zhì)運動的連續(xù)性、順序性的體現(xiàn)??臻g是由高度、寬度、長度表現(xiàn)出來的向四周延伸的系統(tǒng),是物質(zhì)存在的廣延性和伸展性的體現(xiàn)。但是時間和空間畢竟是抽象的,人對時空的心理體驗并不那么確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時間感和空間感,甚至有時變得沒有時空感??ㄆ绽凇冬F(xiàn)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中談及東方神秘主義的時空觀時,提到一個名為伯納德·洛弗爾的爵士的一次無時空感的體驗:“我們努力對付的時間與空間概念在我們?nèi)粘=?jīng)驗中的言語中還不存在。我感到自己突然進入了巨大霧障,熟悉的世界在那里消失了。”[5]161柯拉柯夫斯在《宗教:如果沒有上帝…》中仔細分析了宗教神秘主義的時間觀,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凡變化的,都不存在;凡存在的,都超越了時間;如果超越了時間是虛無,虛無就是存在?!盵6]在宗教神秘主義看來,時間上存在的都不“存在”,“存在”似乎走向了它的反面,維系“存在”的時間成了“存在”的消解之物。因此我們不得不對時間重新定義,時間并非物質(zhì)存在的客觀形式,而是一種神秘的不可捉摸的超驗形式。基督教神秘主義認為,時間掌握在上帝手中,上帝能夠任意地放任或終止時間,還能隨心所欲地讓時間倒流。博爾赫斯小說《神秘奇跡》中赫拉迪克被蓋世太保以煽動人心的罪名判處死刑,而他念念不忘未完成的手稿《仇敵》,于是請求上帝賜予他一年的時間來完成它。上帝答應了他的要求,剎那間時間凝固,槍口朝準他的腦袋,子彈一年之后才發(fā)出來。如果說上帝的時間具有絕對的統(tǒng)攝力,那么人類的時間充其量只是上帝時間的幻覺。

格非對時間有著博爾赫斯式的神秘體驗,他說:“在個人與現(xiàn)實交錯的空間結(jié)構(gòu)中,我們通常生活在某種邊緣地帶,從時間的意義上看,情況更是如此,我感到現(xiàn)實是抽象的、先驗的,因而也是空洞的。”(《邊緣》自序)在格非看來,時間是抽象的、先驗的、空洞的,因而也是神秘的。在其小說中,隨處可見關(guān)于時間的神秘體驗:

“錯亂的時間常常攪亂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保ā跺\瑟》)

“在那里,靜謐而虛無的時間像流水一樣無窮綿延周而復始?!保ā哆吘墶罚?/p>

“如果不是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梗阻,那一定是時間出了毛病?!保ā逗稚B群》)

“時間遵循著一道鮮為人知的軌道悄然流轉(zhuǎn),它錯雜、凌亂,周而復始。”(《錦瑟》)

“天就要亮了,時間象是出了差錯?!保ā讹L琴》)

格非筆下的時間如同“無端五十弦”錦瑟,它脫離了“存在”,飄出了人的感知范圍,變得錯雜、凌亂而神秘,人在時間的魔杖中便消失了。既然時間消解了“存在”的意義,轉(zhuǎn)身為“存在”的墳墓,那么人應該怎么確認自身的存在呢?東方神秘主義主張超越時空,超越因果,進入一種絕對的存在,因為在絕對的存在中,“時間、空間和因果關(guān)系就和玻璃一樣,透過它可以看到絕對……既沒有時間、空間也沒有因果性。”[5]154

《褐色鳥群》是一個有關(guān)時空超越的神秘文本。小說中格非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間的真空地帶——“水邊”?!八叀笔且粋€神秘的空間:天天晴空萬里,從未下過一場雨;水底有各種顏色的鵝卵石,白如積雪的茅穗上有甲殼狀或蛾狀微生物爬行的姿態(tài);時有流星做勻速圓周運動,月亮成不規(guī)則的櫻桃形等奇異天象。不可思議的是,這是一個時間消失的空間,無法分辨季節(jié)的變化,只能根據(jù)褐色鳥群飛動的方向,隱約猜測時序的嬗遞,候鳥成了季節(jié)唯一的信號,而“我”總擔心“鳥群的消失會把時間一同帶走”。“水邊”似乎是宇宙之外的一個地域,它掙脫了世俗時間的束縛,并與外界建立起一道堅固的屏障,任何外物的闖入都會變形、扭曲,化為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存在。棋和穿橙色衣服的女人就是兩個冒然的闖入者,在她們踏入“水邊”的一瞬間,時間突然改弦易轍,她們不再是以前存在者,而是另一個存在物。當棋第一次來到“水邊”,時光就發(fā)生了錯亂,“我”與她素不相識,她卻稱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三個月前還找我借過小說。當她第二次來到“水邊”,時光再次發(fā)生錯亂,她一再強調(diào)從不認識我,并且第一次來到這里?!八叀彪y道是一個異度空間?時間是延綿不絕的,但時間一進入這里立即被擱淺,轉(zhuǎn)換了一個軌道,人的經(jīng)驗性存在隨著時間的變異也被取消清零,所以棋每次到達“水邊”就像患了失憶癥,以前的生活經(jīng)驗變得支離破碎、混亂不堪。第二個女子有著同樣的遭遇?!拔摇被貞浿忻髅骱鸵晃淮┏壬路呐佑幸欢翁鹈鄣钠G遇,而女子堅持說自己從未有過那么一段經(jīng)歷。當他們倆共同敘述以前的生活經(jīng)歷時,同一件事情儼然是沿著兩條不同的時間軌道發(fā)展。我們無法分辨誰說出了真相,也許兩人都是假的,因為“我”和女子都身處“水邊”這個時光錯亂的地方,他們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已經(jīng)被打亂或割斷。毫無疑問,“水邊”是東方神秘主義所謂的一個絕對存在,它超越了時空,超越了因果,生于斯的人將會獲得永恒的存在。

《錦瑟》是個時間奇異的文本,它在時間不斷循環(huán)中超越了時間,生動再現(xiàn)了佛教神秘主義“輪回”的時間觀念。博爾赫斯曾說,世界就是一團雜亂,因為時間交叉循環(huán),充滿著各種可能性和偶然性?;钤谶@個世界上的人如同進入了迷宮,既不知道目的地,也找不著出去的路[7]。格非在《錦瑟》中描畫了一個封閉的時間圈,時間偏離以往的線性軌道,周而復始地做著圓周運動,這個“圈”就是佛教所說的“輪回”。小說講述了馮子存四個生死輪回的故事。作為隱士的馮子存思慕一位窈窕的女子,不料女子猝然病死,馮子存愛之深切不能自已,從墳墓挖出女子的尸體。事情敗落,馮子存死在彪悍鄉(xiāng)民的匕首下。小說第二節(jié)馮子存投胎轉(zhuǎn)世,搖身一變?yōu)橼s考的秀才。秀才馮子存同樣難過美人關(guān),趕考途中與一位妓女廝混,以致名落孫山,愧疚之下選擇上吊自殺。再次死亡的馮子存在《茶商的故事》中又復活了,不過作為茶商的馮子存不久就死于傷寒病。彌留之際,馮子存做了一個夢。夢中的馮子存身份一下由病懨懨的茶商上升至滄海國萬人之上的皇帝。可惜國運不濟,速被西楚國滅亡,馮子存成了亡國之君,在逃命的途中不幸被太子一怒之下刺死。故事結(jié)尾奇跡重現(xiàn),死了四次的馮子存居然又復原了最初的隱士身份。小說中錯綜復雜又快速旋轉(zhuǎn)的時間形式最終導致時間的虛幻恍惚和人的時間感的消失,因此馮子存曾一度忘了時間,感到自己置身于時間之外。但是時間的消失并不意味著“存在”的消亡,反而是永恒存在的條件,維特根斯坦說:“如果我們不把永恒性理解為時間的無限延續(xù),而是理解為無時間性,那么此刻活著的人,也就永恒的活著。”[8]所以,置身于時間之外的馮子存,不斷地經(jīng)歷著生死輪回,永恒的活著。

《唿哨》同樣運用了時間的超越之法。小說描述了一個時間消逝的“寧靜”世界。孫登常在靜謐的午后,坐在鄉(xiāng)間庭院,守望荏苒的光陰,“一切都處在寧靜之中”。他似乎對時間失去了知覺,時間宛如悄無聲息的小溪,流過無痕。在他眼中,冬去春來、花落花開、潮漲潮落并不意味著時間的律動,也不能表明時間的存在,因為時間始終是靜止的。小說仿佛時時在給讀者制造一種時間湮滅的氛圍,無論草長鶯飛還是雁去歸來,都不能喚起人們對時間的概念,時間的存在與不存在對于人來說絲毫沒有意義,因為人們感受到的只有永恒的“寧靜”。格非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神秘的時間邊緣地帶,在這個無法把握的邊緣地帶,時間已經(jīng)不是“存在”的形式和確證,正如宗教神秘主義所說,一切時間存在的,在那里都不存在。

禪宗神秘主義說:“過去已滅,未來未起,現(xiàn)在虛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盵9]時間是空,它沒有實在性,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現(xiàn)在只是幻像。于是禪宗主張把時間看空,也就是超越時空,在一瞬間獲得永恒的存在。這或許就是存在的神秘,格非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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