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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德見過母親素芝年輕時的一楨照片。古色古香的花盆邊上站著個穿紫色棉袍的姑娘。戴著黑邊眼鏡,長長的劉海,似一道簾,雙眼包皮的眼睛在后面晶瑩,笑容有點媚,那手上戴著景泰藍的戒指,好似一派富家小姐的打扮。
照相時,還是民國,那一年,素芝十九歲,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人家追著要圓房呢,那一天,兩個親戚的嫂子陪著她到三十里外趕集,為的是買回成親的衣裳。
大清早地爬起炕,簡單梳洗,臉上拍一點蛤蜊油,翻出箱柜里最好的一身衣裳,平常舍不得上身,逢年過節(jié)大事小情時才穿的,一件鐵銹紅色的小襖,一條靛藍色的粗布褲子。三個女人,翻過了幾道山崗,穿越霧靄的田野,六只腳,量足了三十里的土路,來到鎮(zhèn)子上。
最后,她照了這幀小照,在一個老照相館里,換上織著金色菊花的紫緞棉袍,架上一副眼鏡更顯書卷氣,那是當時富家女子流行的裝扮。照相師傅端詳著,覺得似乎更應(yīng)貴氣一點,便打開妝匣,取一枚假景泰藍戒指戴上,立即手上就珠光寶氣起來。
一個女子的美,竟被那幀小小的方寸膠片珍存起來,以至于后來,紀德在家中一只破匣子里,在一堆布頭紙片中,乍一看到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感到無比驚艷。
小時候,在紀德的記憶中,母親總是病著。洗米燒飯時說頭痛,洗衣漿曬時也說頭痛,飼雞喂鴨時還說頭痛,白天也痛,晚上也痛,高興也痛,悲凄也痛……她的頭常年地痛著,每每叫鄰居會點醫(yī)術(shù)的婆子,用一個核桃大的陶罐,在她寬闊的額頭上拔罐子,于是,她的額上總像帶著幾個紫色的符咒一樣,似乎只有它們能鎮(zhèn)住那沒日沒夜的痛。
那時的紀德也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一樣的愛瘋愛玩,常常的,和鄰家孩子正玩得酣暢時,聽到母親隔著木杖子,呻吟著叫他:紀德,到野外剜些鴨食菜,該喂鴨了……紀德,去倉房舀些黃豆,豆腐王家換塊豆腐晚上吃……紀德,叫張大娘過來再給我拔上幾罐子……紀德,紀德,紀德……
小小年紀的紀德,聽到這召喚,立即停下自己的歡樂,懂事地跑回家,按母親的吩咐,一樣一樣地把事情做好。他很怕母親會死去??此遣脩玫臉幼樱坪跛膊幌袷情L壽的。要是沒有了母親,紀德就是孤兒了。因為,他的父親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他們的家,是村里的烈屬。紀德覺得自己必須用盡全力地維護著,哪怕只有一點點力量,也要維護著母親活著。
村里各家分派了照顧烈屬的任務(wù),張家負責(zé)挑水,李家負責(zé)種田,劉家負責(zé)劈柴,王家負責(zé)幫襯。然而,張家挑水常常忘了時間,李家種田往往誤了時令,劉家劈柴總是斷了燒煮,王家?guī)鸵r也會不見蹤影。一個寡婦的難處,別人老婆孩子熱炕頭是想象不到的。都是鄉(xiāng)親,素芝又不能總是麻煩村長調(diào)停。免不了自己拼命地做,偏她又是小小的身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中后院就有一口水井,素芝放下轆轤,拋進水桶,拎上兩桶水,再伸一支扁,挑著回屋,來回幾趟,就已經(jīng)用盡力氣。更不要說,還要掄著斧頭劈柴,還要推著輾子磨出晚上下鍋的米。常常的,當她把一鍋飯做好,天都黑到看不見人,娘倆在小小的油燈下,匆匆扒著飯,難免素芝又要滴幾滴淚,哭幾聲死去的丈夫,紀德的飯就含在嘴里,心酸得無法下咽了。
素芝是童養(yǎng)媳,五歲被姑姑半賣半送,兩袋玉米就把孩子送到了康家,那時康家的兒子康為民比她還小著兩歲。因為從小奶水不足,公公又心疼兒子,就買了一只奶羊,總是讓它下崽子,就總是有羊奶喝??导乙膊皇歉蝗思?,有兒子為民的一碗奶,卻供不起童養(yǎng)媳的一碗奶。每每由素芝端著玉白的奶,送到為民的屋里,她再饞也不曾嘗過一口。公公家里有三個姑娘,都比素芝大,是她的大姑子。大姑子對弟媳婦到底是照護的,她們看素芝那樣小的孩子,也只把她當妹妹。一樣的把自己的紅頭繩省出一尺,把自己穿小的衣裳留下一件,把自己做的鞋子帶出翠芝的一雙。她們到鎮(zhèn)上趕集帶著她,上山采果帶著她,下河洗衣裳帶著她,做針線刺繡也帶著她,沒人把素芝看低。都是窮人家,她們可憐素芝是苦命孩子。
有一回家里好容易殺了雞,一碗雞肉端上來,大家都只挑磨菇土豆吃,等父母親下了筷,小丈夫也吃完了,素芝才怯生生地夾了一塊胡亂塞進嘴里,卻不想,是雞腚尖。人人說這雞腚尖有毒,可素芝回回都吃,也并沒見毒死。而且,素芝只說愛吃這腚尖,從此,難得殺雞,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雞腚尖留著給素芝。
等素芝長到十九歲,為民長到十七歲,家里就張羅著圓房了。從小長在一處,也是有感情的,從來就知道那個人是將來要做丈夫的,圓房倒也不覺得驚異。只是童養(yǎng)媳這樣的孩子,嫁妝沒有一分,娘家沒有一人,孤伶伶沒人主張,也就草草了事。成親圓房的頭一晚,照例素芝要住到村里最遠的一家,第二天就從那家里出嫁,誰讓童養(yǎng)媳沒有自己的家呢。一大早起來梳洗,穿上一身新衣裳,兩個大姑娘挽著胳膊,繞著村子走到婆家。村里都是窮人,沒有大擺宴席的風(fēng)俗,也就是放一掛鞭,墊了紅紙的盤子擺著些瓜子糖塊,村人來賀一聲喜,吃一塊糖,人散了,一對新人也就成了夫妻。
紀德十歲那年,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突然問素芝:“我到底是誰的兒子?”素芝一時愣住了,等回過神來,突然揚手打了紀德一巴掌,紀德梗著脖子又說了一句:“人家說我是顧醫(yī)生的兒子!”
素芝一句未辯,一個人走回到屋里去,趴在炕上開始嚶嚶哭泣,從白天哭到天黑,從天黑哭到天亮,哭得紀德心里害了怕,他勸母親:“媽,你再哭,就哭死了?!彼刂ゲ豢蘖?,卻也不理他,并且,從沒有如此嚴重地犯了頭痛病。
紀德小小的心里卻是迷惘的。因為,那天在田里,兩個男人坐在田梗上的話,他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其中一個說:“紀德這小子不是顧醫(yī)生的兒子嗎?”那一個說:“是呀,都長這樣大了啊!”
“做孽留下的種,到底是條小命,也得讓他活著?!?/p>
“可惜了顧醫(yī)生,醫(yī)術(shù)那樣好,還不是毀在一個女人身上?!?/p>
“嘴上留著德吧,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兒?!?/p>
“這里面就是筆糊涂賬,都是聽素芝一個人說……”
“為民是最可憐的,怪就怪命吧……”
他開始覺到了事情的異樣。既然他們是烈士家屬,可是為什么那些分配了照顧任務(wù)的村里人,就敢明著暗著地不來擔(dān)水,不給劈柴,不管種田呢?那個時代是多么崇拜英雄的年代啊。當兵的人走了,都要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地送走。誰家的兒子當兵去了,全家人都跟著光榮。可是,他的父親是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的,他見過家里有他的幾枚軍功章呢。
可是,素芝此時已經(jīng)頭痛欲裂,這樣的夜里,拔罐的婆子恐怕也已睡下了,村里是沒有正經(jīng)醫(yī)生的。只有一樣,是可以行得通去做的,那就是拜土地。每次母親一犯病,都要央求人帶上燒紙香燭,到村口的小土地廟去給拜拜,燒幾沓紙,念叨念叨,再挫些香灰泡水喝了,似乎就能鎮(zhèn)一鎮(zhèn)心里的痛楚。但夜里,人家的窗口都沒有一點光亮了,這時要去麻煩誰呢?素芝滿炕打著滾,哭自己的命,哭天哭地,就是不對紀德說一句話。紀德小小年紀,看到自己帶回來的閑話,害得母親犯了病,似乎這一次病得無法好起來似的怕人。他深深地自責(zé),也深深地害怕,他怕母親會痛死,竟突然生出一股勇氣,帶著紙錢,出門去了。到了外面,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鄉(xiāng)村的夜竟這樣的黑。每戶人家都沒有一絲光亮,好在天空有幾點星星,一點微光,尚能隱隱看到路。紀德才十歲的年紀,他不可能不怕,況且越是小村,村人越是迷信,鬼怪故事興盛。他只有奔跑,瘋狂地跑,帶著愧疚,帶著孝心,帶著狠,帶著恨,跑到心驚膽顫,跑到眼淚飛濺。他流著淚,點燃了紙錢,哭著念著禱詞。紙錢的光亮突然照亮了土地廟,也帶給了紀德一點火的暖,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那一刻突然長大了。
紀德上學(xué)去了,學(xué)校在三十外的鎮(zhèn)子上。素芝說什么也要供紀德去上學(xué)。村里上學(xué)的孩子不多,因為念了書和不念書的人,最后都一樣要回村種地。與其折磨孩子攀山過嶺地去受苦,不如在家里玩耍自在些。況且,上學(xué)也是要花錢的。那個年代,誰家又能拿出現(xiàn)錢來呢?村里都要秋后收成之后按勞分酬,平常日子里,一點油鹽錢都艱難。別的事,素芝都可以不言不語,可提到供孩子上學(xué)村長不應(yīng)的時候,素芝少有地強硬起來:“要是連一個孩子都供不起,我就帶著他到烈士墳頭哭死去?!?/p>
上學(xué)就要出村,村口那條河,沒有橋,枯水的時候,勤快人墊一行石頭當路,大水一來就沖走了,人畜車馬就只能趟過河。紀德沒有書包,素芝把包衣裳的花布給他包書和筆??此诉^了河,沿著出村的路越走越遠。紀德是住校的,一鋪大炕,學(xué)生一個挨一個地睡,自己蓋自己帶來的被褥,于是,花花綠綠的被子,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新,有的舊,孩子的被就是孩子的家境。紀德的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他長得太快了,這床從小他就蓋著的被子,再也包不住他的全身了。還有吃,二分錢一碗的高粱米撈飯,就著咸菜,連一分錢一碗的白菜湯,紀德都喝不起。每次放假回家取錢,只是兩毛三毛錢,素芝都常常湊不足。紀德是懂事的孩子,他讓母親給他裝了一小瓶醬油,每次吃飯就打一碗熱水,滴一點醬油,就是他的湯了??吹侥赣H拖著病身子給他做鞋不容易,為了省鞋,他常常赤腳,只在回村時,在村口的小河把腳洗干凈,穿上鞋,回家給素芝看,他是穿了鞋的??墒牵刂ヒ估锼X,摸著紀德長滿老繭的腳底,心里一切都是明白的。
可是,日子還是越來越艱難了,村里很多人家就快斷糧了,三年困難時期,老百姓和國家一起受難。紀德回家也拿不走那三毛兩毛的伙食費了,素芝就收拾了家里的苞谷面粉,做成大餅子,給紀德帶上,買不起食堂的飯,就吃自帶的干糧。可是,在長身體的時候,紀德的飯量大得驚人,而玉米餅子又得省著吃,要不沒到日子,就得斷糧了。常常上著課,紀德就餓得眼花。有一次,他正餓得難忍,看見前面同學(xué)的課桌里,露出黃色的一角煎餅。他就用手拍那同學(xué)的肩膀,求他給自己一塊煎餅吃。偏偏那同學(xué)又舍不得給紀德,就一直不給,紀德就搖他的椅子,后來,他干脆站起來報告給老師,說紀德影響他聽課。老師就罰紀德站,紀德在饑餓中,在這種委屈里,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這些,紀德是絕不能講給素芝聽的,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母親一直活下去,一直陪著他。
這個時候到村里去,挨家挨戶的倉房翻一翻,面袋子是空的,米缸是空的,油罐子也早就見底了,主婦們澆了熱水,沖進油罐,為全家做了最后一碗帶油的湯水。沒有了米,就開始找豆,各種的豆,紅豆、黃豆、黑豆、蕓豆,通通倒進大鍋煮,那一陣就是上頓下頓的鹽水煮豆。后來豆吃完了,隔年的陳糧都吃完了,就把手伸向地里頭,剛長到半大的倭瓜,半生不熟的玉米,還在豆莢中的豆粒。還有各種野菜,突然間,野地里多了許多的半大孩子,提著籃子散落在田間地頭挖野菜。能吃的不能吃的,胡亂挖到籃里,肚子餓得沒有了力氣,把那些甜絲絲的薺菜塞進嘴里嚼著。好在,土豆下來了,于是全村人,男女老少一齊上陣,仿佛挖土豆的人比土豆還多。每家都分到了一籃土豆了,拿回來,烀著吃,烤著吃,煮湯喝。土豆吃完了,就真的斷了糧了。有再大的神通,也只能去吃米糠、啃樹皮了。
有一天,紀德回家,正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那是村里的糧囤,早就一粒米也找不出了。那些人,攏了一堆火,在火上烤著一塊肉,烤得滋滋冒著油,那種肉香已經(jīng)很久沒聞到了??墒牵藗兌伎?,沒人吃。最后,一個老頭用樹枝挑下一條,丟進嘴里就嚼,一邊還叫著好香。其他人終于忍不住誘惑,紛紛撕肉吃,有人給了紀德一塊,那味道真的很香。吃完了,大家把火踩滅,紀德突然發(fā)現(xiàn)空地上一張扒下來的老鼠皮!
原來,大家正在收拾糧囤,冷不防鉆出一只老大的老鼠,滿場院飛奔。大家都講,人都要餓死了,糧囤的老鼠竟養(yǎng)得這樣肥!于是一群人追著打死了,籠火烤了吃。從那以后,每天都有人想盡辦法,挖老鼠洞,做老鼠套,弄老鼠陷阱,一下子,把村里的老鼠都吃絕了。
紀德家里更是比別人艱難十倍,眼看著,他的書就念不成了。
有一天,中午放了學(xué),到吃飯的時候了,突然一個大姑娘找到紀德,說是他母親托她來看看他。那姑娘給他要了一碗大米飯,還要了一碗豬油空湯。那也不過是一勺豬油,一勺醬油,開水一沖,卻是那樣的香,那樣的鮮。那姑娘帶來了一床被子,換下了紀德那短得即使卷起身體,也已經(jīng)蓋不住自己的破被。還有兩元錢,那是一張綠油油的票子,紀德省著用,可以用一年的錢。
姑娘說自己家就在鎮(zhèn)子里,邀紀德晚上去她家吃飯,說他媽捎了些東西給他。紀德也沒多想就去了,進了門,一個婦女正坐在炕上,紀德沿著炕邊坐下,任那婦女端詳著自己。他們拉了些家常,那婦女和姑娘就出去做飯了。紀德沒事做,隨意看著一對紅漆木箱上擺著兩個大相框,卻不防一眼看見一幀黑白小照,一個男人,一臉的英氣,一雙神飛的眼睛。那面貌,竟然和紀德那樣的相似!
紀德猛然想起,接他的姑娘,也是同樣的長掛臉,高額面……他們?nèi)齻€人,竟是那么地相似!紀德突然奔出去,看到那姑娘和婦女一個添柴,一個煎炒。隔著那氤氳的柴煙,他問:“你們家姓什么?”“我家姓顧!”那姑娘神態(tài)自若,憐愛地看著紀德?!澳隳餂]跟你說嗎?她供不起你念書了,把你過繼給了咱家,咱們供你讀書,養(yǎng)你長大?!币恢睕]開口的中年女人,也嘆息著說:“你以后,就有兩個媽,都是疼你的媽!”
吃過飯,紀德出了門,找了鄰居打聽,那人說,這是顧醫(yī)生家呀,從前遠近都有名,你不知道嗎?可憐顧醫(yī)生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
顧醫(yī)生,十年前是活著的人。鄉(xiāng)村里面,最受尊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醫(yī)生。
在這個百年古鎮(zhèn),有一個百年大集,這地方的商業(yè)發(fā)達,就格外繁榮。每逢集市,人來人往,熙攘不絕。集市邊有一家姓顧,幾代行醫(yī),醫(yī)術(shù)名傳一方。趕集的,不趕集的,擠破了顧家的門。顧家世代行醫(yī),卻是幾代單傳。到顧義德這一代,他已年過五十,卻只在三十幾歲才有了兩個女兒。顧義德行醫(yī)學(xué)習(xí)都甚勤奮,平日將行醫(yī)體會,一些驗方,手抄兩本醫(yī)書。卻日夜晚愁思,這醫(yī)術(shù)恐要失傳在他這一代了。
顧義德年輕時,曾經(jīng)救治過一個女孩子。當時,那孩子生了毒瘡。遍身盡發(fā),膿液四流。農(nóng)村里,常常采些草藥敷著,卻一日重似一日,眼看著命懸一線了。這顧家有一種秘方膏藥,專治各種毒瘡,沒想到,敷了幾日,女孩子竟慢慢好轉(zhuǎn)了。一月后,身上毒瘡痊愈,家人帶著女孩子上門來謝。人家教這孩子:“叫顧大恩人!以后見了,都要叫恩人,顧醫(yī)生揀回你這條小命呵!”一生救人無數(shù),對這點小事,顧義德也并沒放在心上。
很多年后的一天,有一個俊俏的女人來求醫(yī)。她的臉很白,寬額頭上,一排手掐的紅痧,倒添了幾分俏。她輕輕一笑,說道:“恩人,你不記得我啦?我五歲時起毒瘡,你的膏藥救了我命哪!”顧義德隱約記得這件事,只是沒想到,當年那個枯瘦的小女孩,過了二十多年,都變成風(fēng)韻楚楚的女人了。
那時有些偏遠的小村,人有了病,少有看醫(yī)生的。都是挺,有時候,一個壯勞力,得了一種并不難治的病,因為缺醫(yī)少藥,就萎在炕上硬挺著。直到又高又大的一個人,漸漸消蝕掉血肉,一點點枯槁下去,最后竟一病不起。在村里大家都知道,人怕落炕,一旦連炕都起不來,也就沒救了。顧醫(yī)生進山采藥,路過一些小村時,也游方行醫(yī),治病救人。
那一天,他來到一個小村,正是那謝恩女人住的村子,看病采藥之后,這女人極誠心挽留,又是款待飯食,又是張羅行李。硬是留著顧義德在自家的西屋里歇一夜。以后,顧醫(yī)生每每到村里來采藥行醫(yī),也都被女人熱情地留宿家里。顧醫(yī)生大了她足足二十歲,好比父女,人家只當女人是報恩心切。
原來,這女人,就是素芝。
那時的素芝,已經(jīng)守了寡,為民就在那年夏天犧牲了。
抗美援朝的時候,在村里征兵,不管成親沒成親,凡是夠年齡的,只要身體合格,都集中到村部去接受動員。大家坐在大炕上,聽部隊里征兵的人講話,動員一陣,就讓大家表態(tài),當時因為炕熱,烙得受不了,一個男人站起來涼快,剛一站起來,立刻被人往頭上套上大紅花,大家熱烈鼓掌,齊聲贊揚。到最后,為民也參了軍。眼瞅著就要上戰(zhàn)場了。聽說,要過了鴨綠江,到朝鮮戰(zhàn)場呢。大馬車拉著新兵的路上,有一個男人,突然把腿別到車輪子里,結(jié)果,一條好好的腿別折了,以后,一輩子做個瘸子。
半年以后,部隊上終于來信了,說戰(zhàn)事不吃緊的時候,允許女人去探親。于是,村里那些自家男人去當了兵的女人們,坐著村里的小驢車,奔到鎮(zhèn)子上。再坐上鎮(zhèn)子里三匹馬拉的大馬車,奔到縣上。到了縣上,這些女人頭一次見識縣城,原來縣城,也不過土路寬一點,馬車大一點,人多一點。沿街有幾家飯店,幾間旅店,幾間糧店,醫(yī)院、學(xué)校、政府都是低矮的房子??h上也是窮的,人人都過著艱苦的日子。
素芝夜里做了夢,為民光著腳,說是要她做雙鞋,素芝說他:“部隊上不是發(fā)了好好的鞋子嗎?家做的鞋子,部隊能讓穿?穿了不丑?”可是,她還是把做好的鞋子帶上一雙,因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更有一種姐弟的情意。
到晚上幾個女人坐上了火車,縣城的火車站,車只停一分鐘,可是,這幾個鄉(xiāng)村女人,已經(jīng)覺得開了眼界,她們?nèi)蘸蠡卮謇?,不停地講,火車的軌道是怎樣的遠,馳過來的時候是多么威風(fēng),輪子高過一個人的頭頂,隆隆的聲音是怎樣的驚天動地……火車到了終點,女人們和部隊的人,被鐵軌隔在天橋兩端。這些女人,才知道這叫天橋,一個個目不睱接,眼不夠使似的。
到了部隊上,女人們就在邊境上等,男人們換防下來和她們才能見面。所有的女人,都等來了自己的男人,只有素芝,等來的是一具尸體。她看到白布下蓋著的為民,沒有先看他的臉,而是掀起來看他的腳,他果然是光著腳的。而且,只剩下一只腳了。素芝把帶來的鞋子套在為民剩下的那只腳上,把另一只鞋放進他的棺材。她說,到那邊,瘸著一只腳也要讓他有鞋穿。
為民犧牲后,那個春天,素芝就總是想吃酸東西。
那時園里,杏花剛落,青杏子毛絨絨地墜滿枝頭。素芝兜著圍裙,一顆一顆摘下,捧一小捧,汲了井水,浸一浸,酸酸涼涼的,吃了一顆又一顆。除了這酸杏,她旁的東西不想吃一口。
寬大的襖子,也越來越遮不住她日漸鼓起的小腹。那天半夜里,素芝在沉沉的夢里,被什么東西驚醒。村里一個二流子,從后窗鉆進來,正爬上炕來。素芝掙扎叫喊,二流子垂誕著說:“知道你守寡守得苦,讓誰疼不是疼,別人爬得了你的窗,我也能上得你的炕……”素芝摸起枕下的剪刀就刺,鄰居的人聽到素芝的求救,也點燈穿衣地跑過來,二流子嚎叫著嚇跑了。
為民犧牲已經(jīng)兩年了,人人心知這孩子不是為民的??傻降资钦l的,素芝不說,也不好究問。一個寡婦女人,守著空房,難免會有貓兒狗兒地騷擾??墒牵鄢蛑⒆泳鸵聛砹?,有些事,總不能永遠不明不白。這是烈屬,出了這樣的事情,村里也是有責(zé)任的。村上的幾個干部,圍坐在油燈底下合計著,這個說,要保護烈士的名聲,就得保住素芝的名聲。那個說,必須得抓到奸夫,為素芝開罪。還有的說,那也得把肚里的孩子弄沒了,不致于給人落下講嚼的說辭。
有天晚上,村里人藏在柵欄邊上,等半夜,有一個人悄悄地進了素芝的房,也沒有點燈,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村里人悄悄地翻過柵欄靠近門口,拉開屋門,一哄而進,把個男人正按在炕上,這邊點上燈,照臉一看,卻是顧醫(yī)生!村長厲聲呵斥著:“看病沒有大半夜看的吧,連燈也不點,你怎么望聞問切?欺負烈士遺屬,你是罪加一等!”接著不由分說,把人綁了就要往公社送。素芝拼命地攔住,只說是求顧醫(yī)生看病。可是,顧醫(yī)生卻一臉沉靜,也不掙扎,也不辯白。村長拉過素芝到一邊,氣哼哼地說:“都什么時候了,救你呢你看不出?打小看你長起來,你是苦命的,我不能看著你往死路上奔。這男人和肚子的孩子,你只能保一頭!”一句話,說得素芝沒了言語。由著人把顧大夫綁著出了門。
一個月后的一天,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一大清早就挽著個籃子往縣上去。她搭了一輛馬車,一直來到縣城看守所的院外。很快地,她見到了父親顧醫(yī)生。見到父親的頭一眼,大姑娘眼淚就下來了。
“你沒想過,我和媽往后可咋辦?”
“我對不起你娘倆,往后,你要好好照顧你媽?!?/p>
“爸,我媽說了,你不能認,認了就沒法做人了,她會等著你出來,她不怪你,她說這些都是命……”
大姑娘哭著走了,顧醫(yī)生把女兒帶來的煮雞蛋給了門口的警衛(wèi),說自己啥也吃不下。警衛(wèi)看他可憐,偷偷告訴他,公社報上來的罪名是大罪,縣里也定不了,要請示上面呢!究竟要定什么罪,誰也說不清楚!他要是不認罪,就得把那個女人抓來一起審,驚動可就越來越大了。
幾天以后的清晨,警衛(wèi)給顧醫(yī)生送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用自己的褲帶把自己吊起來了。他已經(jīng)供述了罪行,被認定為畏罪自殺。
正月里,素芝的孩子生下來了,取名叫紀德。村里人都說,縣里都給這事了結(jié)啦,她一個寡婦,一時糊涂被誘惑蒙騙。現(xiàn)在那人也死了,什么也不用再計較啦。
一切都漸漸地平靜下來,靜靜的小村還是那樣靜,歡欣的人不過是短暫的歡欣,孤苦的人卻還是那樣孤苦。從此素芝開始了終生未癒的頭痛,并且一直痛到死……
很多年以后,素芝又嫁了人,生了幾個孩子,在農(nóng)村做著一個最普通的村婦。沒有人再想起從前發(fā)生的事,就仿佛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就連素芝自己,也記不太清楚那些情節(jié)了。只是有一樣,她的下半生,從來沒有離開過藥。從前的時候是黃紙包的草藥,后來,是白紙包的西藥。她的頭疼,漸漸消蝕了她的美貌,刀刻般的皺紋把她過早地變成了一個老太太,她額頭永遠是一排紫色的火罐印。
那時紀德已經(jīng)在縣上有了工作,當他離開家的那一天,素芝突然把一個布包交給他。打開,是兩本線裝的醫(yī)書。歲月久遠,紙已經(jīng)發(fā)黃,工工整整的小楷墨跡也已變暗,一股霉紙味道似乎拉開了往事的一角。
素芝說:“這是你們家的東西,你要收好?!?/p>
紀德一時不知說什么,從前那樣想知道的秘密,如今卻這樣想躲避。他已經(jīng)猜出那些悲慘的情節(jié),卻又不想拉開那道幕布了。
他想岔開話題,就問母親:“去城里吧,把頭痛病好好治一治?!?/p>
“治不好的。這病是永遠治不好的了?!?/p>
“你要相信醫(yī)生,相信醫(yī)術(shù)……”
“我信過,可是信錯了……”
這很多年里,素芝從來沒有夢見過顧醫(yī)生,他連夢都沒再給她一個??蛇@天夜里,素芝夢見了他。
夢里,她正頭痛欲裂時,突然一只碩長的手,輕按她如雪的手腕,仍然那樣溫柔,那樣體貼。
她問:你為什么要死?
他說:為了要你活……
素芝的臉上,滑落一滴眼淚,她知道,她沒有信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