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偉章
一
早晨太陽升起來,映照在高樓玻璃幕墻,來往車輛玻璃窗上,反射著耀眼的光亮。街市上熙來攘往,喧囂繁忙,風(fēng)吹來已有一絲暖意,路旁樹枝在飄渺的綠意里氤氳出蓬勃生機。周潔拖著拉桿箱,凝視著車輛穿梭,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眼睛里閃爍著焦慮與不安。她二十四歲,長得娟秀,在這座城市已飄泊了好幾年。她正在為下一份工作奔波。她黛眉微蹙,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清楚如果是在老家,這個年齡的女孩,大多數(shù)已經(jīng)結(jié)婚。她也曾猶豫過,但是想起家里捉襟見肘的生活,還是堅持了下來。她對這座城市,既感到熟悉又很陌生,始終有種隔閡。風(fēng)吹拂著她耳旁秀發(fā)。對她而言,不知道下一刻預(yù)示著什么,大多數(shù)故事會在又一個季節(jié)里遺忘,像被風(fēng)吹散的日子,然后飛舞著落在不知何處的所在,在凜冽的氣候里變得無蹤無影。
四月初的一天,她應(yīng)聘到一家公司工作。這是一家銷售辦公用品的貿(mào)易公司,在火車站附近擁擠的商務(wù)大樓里。老板姓史,四十多歲,略顯發(fā)福,穿件淺灰色條紋西服,系根暗紅色領(lǐng)帶,臉上皮膚很粗糙,卻顯得志得意滿,眼睛里透露出干練與狡黠。他扔下老婆孩子從老家出來打拼,幾年間翻滾爬摸有了眼前這片天地。招聘條件很簡單:大浪淘沙,面試合格,試用期兩個月,每個月八百元生活費,除此之外沒有其它任何待遇,試用期合適的留下來,工資加提成另議,兩個月銷售額不能達(dá)標(biāo)就走人。條件近似于苛刻,這座城市滿地是尋找機會的人,精明的老板不愿意做虧本的生意。周潔不久前離開一家瀕臨倒閉的工廠,很想嘗試一下,擁有這份工作,因此瞧著史老板那張疙疙瘩瘩,令人捉摸不透的臉龐,雖然覺得不太舒服,但并沒有感到特別惡心。
史老板坐在經(jīng)理室辦公桌后老板椅上,看見她拖著拉桿箱,就明白了她的身份,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她:“你以前做過銷售?”
周潔搖了搖頭。
史老板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從來沒有接觸過銷售工作?”
周潔心里忐忑。
史老板臉上掠過不屑神情,明顯感覺她不適合這份工作。他從煙盒彈出香煙,銜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煙霧在縈繞升騰。他仔細(xì)打量她,身體朝后仰靠在椅背上,有幾秒鐘像在思考,猶豫片刻,緩緩?fù)鲁鰺熿F說:“好吧,你暫時留下來試試?!?/p>
周潔不安地瞧著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火車站附近很熱鬧,空氣中飄浮著喧囂。周潔開始在公司上班,她的住處距離公司較遠(yuǎn),不過房租便宜,附近就有地鐵還算方便。她沒有做過銷售,但相信勤能補拙,大多數(shù)時間在外面尋找客戶,穿梭于高樓大廈,竭盡全力推銷產(chǎn)品,有時也回公司吃午飯。火車站周圍有商務(wù)套餐和午市套餐,一般人均消費在三十元左右,電話外賣送上門的盒飯也要二十元。即便是公司正式銷售員,每個月底薪兩千五百元,每天一頓午飯,來回地鐵公交車費用,就占了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加上租房和晚飯,其它雜七雜八費用,月薪基本上沒有剩余的錢,其它收入按銷售額的百分比提成,銷售業(yè)績上去才會有些積蓄。距離火車站稍遠(yuǎn)一點,走上五六分鐘路程,有一家小飲食店,提供面點和餛飩,餛飩十元錢一份,光面五元錢,上面加澆頭,另外加錢。周潔有時沒有準(zhǔn)備午飯,情愿多走五六分鐘路程,在小飲食店吃著熱氣騰騰的餛飩,會想起老家過年時吃餃子的情景。
天氣逐漸轉(zhuǎn)暖,兩個月轉(zhuǎn)瞬即逝。周潔在外奔波忙碌,臉上胳膊曬紅,銷售卻毫無起色,她心里十分焦慮,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銷售辦公室不是很大,被塑料擋板分隔成好幾塊,銷售員在外面跑,還不是顯得特別擁擠。經(jīng)過銷售辦公室,里面是經(jīng)理辦公室,另外還有一間財務(wù)室。這天上午,史老板經(jīng)過銷售辦公室,看見她示意地招了一下手。周潔心里一沉,知道怎么回事,跟隨他朝里間經(jīng)理室走去。史老板走進(jìn)經(jīng)理室,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來不及點燃手上香煙,拍著辦公桌上銷售臺賬,瞪大眼睛迫不及待斥責(zé)起來:“周潔,你說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搞的?兩個月過去了,銷售額這么差!支付你底薪都不夠!都像你這樣的銷售業(yè)績,公司還能夠指望活下去?這里不是慈善機構(gòu)。錢是好東西,錢是靠辛苦,靠本事賺的。按照公司規(guī)定,銷售額不達(dá)標(biāo),我不能白養(yǎng)活你!”史老板漲紅了臉,嗓門越來越大,像對錢過不去,要將她生吞活剝。
周潔臉頰羞紅,明白他的意思,感到十分窘迫,原來還想解釋,瞧著他激動樣子,腦子里嗡嗡作響。史老板皮膚粗糙而憤懣的臉龐,讓她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樹的皮。她低垂下頭,等待著辭退。
“我這一千六百元錢算是打了水漂!”史老板嘟囔著發(fā)泄完畢,點上煙猛吸了一口,眼睛盯著她,稍為緩和語氣,忽然開恩似地說,“好吧,我給你一次機會,再寬限你一個月,銷售額不達(dá)標(biāo)只能走人?!?/p>
周潔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臉上顯露出尷尬的笑,回到銷售辦公室,發(fā)現(xiàn)在辦公室的同事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她,隨著她在辦公桌前坐下。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午餐時刻,小飲食店里生意很興隆,逼仄的空間彌漫著蔥油香味,不斷傳出鍋碗瓢盆的撞擊聲。周潔買了碗餛飩,驚奇地發(fā)現(xiàn)同事張昕在吃面條,旁邊的坐位正巧空著,她遲疑了一下,端著餛飩坐下來。周潔在辦公室和張昕見面,基本上沒有太多交往,有時候擦肩而過,只是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她下意識地朝他笑了笑。他吃的是五元錢一碗光面,飄著蔥花,沒有澆頭。她低下頭去吃滾燙的餛飩。
張昕二十六歲,中等個子,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長得還算周正,穿上西服拎著包,形象明顯加分。他做了兩年多銷售,在公司里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眉宇間有種不易察覺的憂郁,顯得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與穩(wěn)重。他沒有和她說話,悶著頭在吃面條,直到碗里只剩下一點清湯,才坐直起身子。他并沒有急于想起身離開的意思,目光凝視著小飲食店門外,或看她細(xì)嚼慢咽著碗里餛飩。她不好意思起來,側(cè)過臉去問他,你喜歡吃面條。他顯得心不在焉,只是說餛飩吃膩了,吃面條換換口味。他的回答更像是敷衍。她說你經(jīng)常來這家小飲食店吃午餐。他沒有回答。她吃完餛飩,他才言簡意賅地說:“其實,你不適合做銷售工作?!?/p>
周潔心里一緊,明白公司同事抬起頭,看著自己目光的含義,不清楚這是憐憫還是嘲諷。她想起剛來到這座城市,雖然短暫的匆匆一瞥,城市的繁華令她驚訝不已。她嗅著撲面而來的商業(yè)氣息,瞧著擁擠不堪的人流和車輛,心里充滿一種莫名期望。幾年過去,她知道在這座城市光鮮亮麗的背面,想賺到錢能生存下去并不容易,自己學(xué)歷不高,經(jīng)濟又不景氣,尋找工作很困難。她腦海里飄浮起:西裝革履行走在春末夏初大街上的男士,穿著時髦裸露出圓潤小腿自信滿滿的白領(lǐng)……心里萌生羨慕,又有種失落感。她渴望有份穩(wěn)定工作,這種愿望像這個季節(jié)吹過的風(fēng),溫濕、膩人,在心里滋潤地拂過。她不想就輕易放棄,渴望能夠堅持下來。她瞧著他,沉吟未語。
“銷售是一種累積的過程?!睆堦肯袷前参克?,又像自己在嘟噥。
二
辦公室朝北的窗口能看見街景,天氣不知不覺變得炎熱起來,窗外吹來的風(fēng)有了溽熱的感覺。辦公室里空調(diào)還沒有啟用,風(fēng)扇搖晃著發(fā)出聲響,產(chǎn)生的噪音令人煩躁。南方夏日的天氣,一大早就是桑拿天,中午更是驕陽似火,馬路上浮動著水蒸氣般的熱浪。周潔早晨出門,冒著烈日,不辭辛勞尋找客戶,竭盡全力銷售產(chǎn)品,有時候吃了閉門羹,還要耐著性子道謝,有些公司還沒有等她說完來意就已下了逐客令,有些公司主管施舍的目光瞧著她,她口干舌燥地介紹了很長時間,才勉強同意考慮考慮,電話再打過去卻回答你煩不煩?追問這筆生意憑什么給你做?她像兜頭被潑了盆冷水,仍毫不氣餒地穿行于各個公司,汗水把衣服濡濕了一大片,拖著疲憊回到住處。一個月即將過去,她打電話,四處奔忙,殫精竭慮,除了有幾個零星小客戶,銷售依然沒有太大起色。她心里焦灼萬分,辦公室風(fēng)扇搖晃的聲音,和她的心情一樣變得煩躁。
這天下班前一刻,周潔從外面匆忙趕回辦公室,擦拭著臉頰上汗涔涔細(xì)密的汗珠,拉開辦公桌抽屜,發(fā)現(xiàn)縫隙塞有兩張銷售單子。她看著銷售單子,心里感到驚訝,隨即抬起頭來,目光移向前面辦公桌張昕的背影。她感到蹊蹺。下班以后,周潔跟隨張昕一起乘電梯,下到底層走到大樓門口,把兩張銷售單子悄悄遞還給他。她猜想這兩張銷售單子肯定是張昕的。
周潔的猜測是正確的。張昕轉(zhuǎn)過臉,平靜地解釋:“噢,這是我的新客戶。你先接過去做吧?!?/p>
周潔推辭說:“不!這不行……你做銷售也不容易,而且這不是兩筆小生意?!彼龖B(tài)度堅決。
張昕說:“我這個月銷售額已經(jīng)完成了?!?/p>
周潔明白他的意思,既感激又忐忑,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她不想接受別人舍施,且摻雜著些許不安,游移的目光瞧著他,想從他臉上窺視出什么。
大樓里下班的人群不斷從電梯里涌出來。
周潔猶豫著,斟酌以后說:“要不這樣,我到時候把提成的錢算給你?!?/p>
張昕點了點頭。
轉(zhuǎn)瞬已是盛夏,天氣更加炎熱,辦公室終于開啟空調(diào)。公司月末結(jié)賬,扣去雜七雜八費用,月頭上五日發(fā)薪水。史老板喜歡站在銷售辦公室隔開的塑料擋板前,瞪著眼睛,扯開嗓門,每次發(fā)薪水像施舍于別人,或像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他的座右銘是:“天上會掉下餡餅,但是,不會輕易掉餡餅!”這個月銷售額有明顯增長,他賺了錢,繃緊的臉龐明顯活泛起來,隨手甩出五十元錢,請人去買冷飲慰勞大家,接著趾高氣揚地走回經(jīng)理室。同事們一陣歡呼雀躍之后,有人調(diào)侃史老板就值五十元錢,一元硬幣攥在手心能捏出汗,恨不能掰成兩半再掰成兩半用,大家忙得拼死拼活應(yīng)該請客吃頓飯,也有人不無擔(dān)憂地嚷嚷,說不準(zhǔn)過些日子銷售指標(biāo)又會往上加。周潔小心地對張昕說,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張昕愣怔了一下,緩過神來答應(yīng)了。午餐時刻,兩人在小飲食店買了兩碗面,上面加了蠔油牛肉澆頭,另外,她給他要了一瓶啤酒。周潔已經(jīng)算好兩筆銷售額提成款,從口袋里掏出六百二十元錢遞給他。張昕說你留著用吧。周潔說你幫我的忙,已經(jīng)感激不盡。張昕沉默了一會說,你先寄五百元錢回家。周潔知道兩天前,他聽到了自己在辦公室接聽的電話。她心里有種東西飄浮上來。
周潔的銷售業(yè)績逐漸好起來,張昕給她傳授銷售經(jīng)驗,有時陪她一起去拜訪客戶。同事中會有些閑言碎語,妒嫉與戲謔的成份居多。張昕在公司里沉默穩(wěn)重,反而容易贏得別人尊重。女同事的絲襪勾破了,從腿部撕裂出一條垂直線,臉上呈現(xiàn)出慍怒。那個屏風(fēng)擺放在辦公室門中間,誰都覺得礙事,誰也沒有在乎,張昕將屏風(fēng)朝邊上斜著挪動一些,便于行走,也顯得更加協(xié)調(diào)。周潔朝張昕投去贊許的目光。
夏蟬短長急促此起彼伏。
這天午后,周潔在外面忙碌了整個上午,下午回到辦公室,一個人正在和客戶電話聯(lián)系。辦公室里很靜,空調(diào)發(fā)出咝咝聲響,在有氣無力地吐出冷氣。史老板從外面回來,經(jīng)過銷售辦公室瞥了她一眼,徑直朝里面經(jīng)理室走去,很快又從經(jīng)理室返回銷售辦公室,手里拿著一盒包裝精美的化妝品遞給她。周潔從辦公桌抬起頭,眨巴著眼睛,驚詫地瞧著他。史老板臉上神情變得曖昧。她很快明白史老板的意思,心里惴惴不安,漫過不舒服的感覺。周潔拼命謝絕他的禮物。史老板很尷尬,漲紅了臉,臉上皮膚顯得更加粗糙,嘴唇在不斷地嚅動,聲音變得激動而顫抖,像在許諾或慫恿什么。她緊張、慌亂、手足無措,根本沒有聽清他在嘮叨什么。她驚異地盯著他干裂的嘴唇,腦子里奇怪地蹦跳出一個字:渴。她記得那次,看見史老板和那個女的財務(wù)走出辦公室,在等待電梯的時候,手迫不及待地在她瘦削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三
轉(zhuǎn)眼已是秋天,街市染上秋色。這天下午天氣陰晴不定,周潔和張昕在一家公司洽談完業(yè)務(wù),天上陡地飄落起雨來,稠密的雨像張網(wǎng),街市籠罩在縹緲的雨霧里。驟然而至的雨下得有些猝不及防,他倆慌忙走進(jìn)一家超市躲雨。超市里比平時更加嘈雜,許多人是匆忙進(jìn)來躲雨的,也有推著小車在貨架前選購貨物。兩人在人群里隨波逐流,走過服裝貨柜前,周潔的目光在一條絲巾前滯留了一下,張昕伸手想取下那條絲巾,周潔連忙拉住他走了。她很細(xì)膩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思忖,剛才掛在衣架上的那件大衣,款式很新穎,顏色也很別致,雖然價格不菲,但估計張昕穿上后會很帥氣。他倆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周潔感覺張昕似乎并不太喜歡在人多的地方閑逛,兩人走到貨架后面,瞧著窗外雨景,等待著雨停歇。
黃昏時刻,雨終于停了,整個街市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打撈上來。周潔心里很感激張昕,一直想找機會酬謝他,走出超市用征詢的目光瞧著他,借口說今天太晩了,而且還沒有買菜,不想回去燒飯,想犒勞一下自己。她更多的意思是想感謝他。張昕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一個人即便回去,再簡單也要張羅吃的。兩人走進(jìn)一家飯店點菜,他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飯結(jié)賬的時候,周潔說好今天自己付費,結(jié)果還是被張昕搶先埋了單,周潔心里更是過意不去。
兩人走出飯店,外面空氣清新,被雨洗刷過的街市在夜晚的燈光下顯現(xiàn)出很潔凈的感覺。周潔穿著那種薄的牛仔套裝,上衣很短,齊到腰間,里面是白色圓領(lǐng)衫,顯出頎長的脖子和勻稱的身材。張昕說我送你回去。周潔說不用送,并關(guān)切地囑咐,你累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休息。張昕躊躇片刻,說我送你到地鐵站口。周潔想了想說好吧。兩人走在街上,保持沉默,誰也沒有說什么,快走到地鐵站的時候,周潔忽然有些依戀地說:“要不我們再走一站,下一個站不是很遠(yuǎn)?!?/p>
兩人走了一站,最終上了地鐵,張昕一直把周潔送到出租屋弄堂口。弄堂里顯得昏暗,低矮的屋檐挨得很近,這里老房子還沒有拆遷,大多數(shù)出租給外來務(wù)工人員,和周圍的高樓形成鮮明對照。狹窄的弄堂從窗戶漏出微弱的燈光,寂靜中能嗅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尖細(xì)的喊叫聲,混雜在一陣如雨的麻將聲里,空氣中裹挾著生活的酸甜苦辣與悲歡離合,有種暖意在昏暗的弄堂里彌漫飄蕩。臨分手時,周潔對張昕說謝謝,張昕沉默未語,想轉(zhuǎn)身離去,猶豫著,忽然擁抱住了她。周潔一陣緊張,心倏地懸到喉嚨口,驚疑的目光瞧著他。她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有種渴望。她目光變得羞澀,心慌意亂,渾身顫抖了一下。張昕顯得拘謹(jǐn),逐漸激動起來,局促而慌亂地?fù)崦?。周潔緊抿嘴唇,沒有抵抗,低垂下頭,一動不動。她臉頰赧然緋紅。短短幾分鐘,張昕很快松開了手,臉上閃過窘迫神情。
周潔對張昕的感覺變得混沌,不知道是心存感激,還是因為別的緣由,心里顯得煩亂起來。她上班謹(jǐn)小慎微想躲避他,心里又像缺少了什么,有種淺淺的悵然。她下班回到住處凝視著窗外,清秋季節(jié)月亮懸在幽邃的夜空,他的影子在腦海若隱若現(xiàn)浮現(xiàn),那張誠摯且略顯沉默的臉龐在心海蕩漾開來。她捫心自問,愛張昕嗎?真的愛嗎?還是僅僅因為感激?她感到他冷峻的眼睛,始終蘊藏著某種東西,有種蹊蹺之情在心里氤氳。她感到慌亂、疑惑、激動、緊張。這種感覺很微妙。夜深了,風(fēng)吹來,一綹散發(fā)粘在臉頰,她想用手輕輕拂開,總有一兩根看不到扯不著,心里被若有若無的發(fā)絲纏繞。張昕和往常一樣,一如既往對待她。她心里有種敘述不清的情結(jié)。
冬天到了。周潔會想念起家,有時凝視著天空,仿佛能嗅到故鄉(xiāng)的氣息,背景是城市聳立的建筑,輕軌在身旁隆隆駛過,拖著長長的尾音消失在遠(yuǎn)方,帶走的不僅是思緒,還有心里的思念與回音。張昕在外面忙業(yè)務(wù),有時累了,一個人不想做晩飯,會給周潔打電話,在外面辦完事順便買點菜過來。周潔就系上圍單,忙著做飯,抽空幫他把衣服洗干凈。周潔并沒有感到嫌棄,心里反而有股暖意,很喜歡這種感覺。冬天的夜來得很早,天色很快黯然下來。這天晚上,周潔和張昕應(yīng)酬客戶,張昕把周潔送到弄堂口。冬天的夜,風(fēng)很凜冽,刮在臉上,寒氣襲人。
“噢,天氣真冷……”周潔跺著腳輕聲抱怨,風(fēng)很快將她聲音刮走。她見他沒有馬上想離去的意思,謹(jǐn)慎地說:“外面太冷了,要不到房間里去坐一會?!?/p>
張昕躊躇未決。
“坐吧?!彪m然出租屋很簡陋,但比外面暖和許多。月亮映在窗欞,屋子里很寂靜。周潔關(guān)上房門,招呼張昕坐下。
張昕沒有坐下,緊緊摟抱住了她。周潔臉頰羞紅,矜持地瞧著他。這種氛圍瞬間變得很微妙。張昕的手不由自主在她身上撫摸,隔著毛衣和厚厚的牛仔褲,感覺到了她胸部與兩腿間的溫度。周潔下意識地想掙脫,閉上了眼睛。張昕貼著她臉頰,喘息著激動地說:“周潔,我想要?!?/p>
周潔對這一切似乎已有預(yù)感。她光滑的身子鉆入被窩,目光緊緊盯著天花板。她感覺身體很燙,他的身體也很燙。她不清楚是感激,還是其它原因。她眼眶濕潤,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層薄薄霧靄。他滾燙的身體貼近時,她心里一陣悸動,渾身哆嗦,忽然顫聲地說:“張昕,結(jié)婚時給你好嗎?”她輕聲而微弱的聲音像在暗夜里飄浮。
張昕怔住了,須臾的遲疑,神情變得凝滯,心像被撞擊了一下猛然省悟過來。他胳膊稍支撐起上身,瞧著她白皙的肌膚,有點喘不過氣來,臉上掠過歉疚的神情?;璋倒鈺炏?,她清澈的眼睛凝視他,臉上泛著圣潔的光澤。忽然,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在黑暗里摸索著穿起衣服。
周潔瞪大眼睛,驚愕地瞧著他。
屋子里有種怪異氣氛。張昕側(cè)過身瞧著她,想緊緊地?fù)肀ё∷?,勿庸置疑的口吻說:“周潔,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的?!彼穆曇粲行┌l(fā)顫。
周潔緊張地問:“為什么?”
張昕臉上掠過落寞神情,沉郁的眼睛投向窗外,像要穿透迷茫的黑夜。少頃,他收斂目光,平靜地回答:“我是一名逃犯。”他的聲音很輕很冷,帶有一種穿透力,穿透寧靜或憂郁,在寂靜的小屋里回響。
“逃犯?”周潔大吃一驚,驚悚地瞧著他。
“是的!”張昕千真萬確地說。
“可是……”
屋子里靜得出奇。張昕恢復(fù)了原有平靜,眼睛清純而深不可測:“我老家很窮……是在山坳里,山上溝嶺縱橫。我從小一直和爺爺一起生活。那年,我爬過山梁到鎮(zhèn)上去尋找爺爺,餓得饑腸轆轆,實在抵擋不住饑餓,搶了鎮(zhèn)上點心鋪兩個饅頭,被發(fā)現(xiàn)以后為了逃脫,倉促中舉起矮墻旁柴刀,把老板娘砍成了重傷。之后,我心里害怕,一直很后悔。我弄了張假身份證,在各處漂泊打工——潛逃了十年。”他的聲音低沉,像在穿越蒼茫夜色,一縷縷飄向遠(yuǎn)方。
周潔驚呆了,被恐懼包圍:“你真的是逃犯?”
屋子里被夜與靜吞噬。
張昕像沉浸在某種思緒里,薄薄的光線側(cè)映在他臉上。她感到恓惶,這難以置信。風(fēng)在窗外嗚咽。“我不可能和你結(jié)婚。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不能傷害你,傷害你一輩子!”他穿上褲子站起身,目光揉進(jìn)了一種依戀。
屋子里空氣瞬間凝固了。周潔抬起頭,從他眼睛窺見了那縷依戀,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痛了,這種疼痛在變成溫馨,濃稠得融化不開,從心底涌向喉嚨再到眼眶,一下子襲遍整個身心。她腦海浮現(xiàn)起和他認(rèn)識、交往、相處的日子,心靈震顫,有種難言的滋味蔓延開來。忽然,她意識到自己根本離不開他,心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她瞬間明白:自己愛他,真的愛他!這種愛在不知不覺中,已逐漸滲透進(jìn)心底。她覺得他很真誠,真誠得十分殘酷,殘酷得難以接受。她心里抽搐,坐起身披上衣服,抑制不住激動,側(cè)過身去擁抱住了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她心里一片寧靜。
窗外,漸漸地映現(xiàn)出黛色晨曦……
四
冬天的城市裹在寒意里,陽光被風(fēng)吹得很薄,樹枝在寒風(fēng)中顫抖。這天午后,周潔從外面回公司,經(jīng)過火車站后面那條街,忽然看見史老板從一家按摩洗腳房玻璃移門擠出來,身后一個臉上涂著濃妝艷抹的女孩裹著外套,胸前領(lǐng)口處裸露著雪白誘人的乳溝,正從門里探出半個身子矯情地和他道別。周潔想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史老板神秘兮兮的樣子,看見她一怔,隨即臉上掠過尷尬神情,掩飾地用手抹一下嘴,露出窘迫而又猥瑣的笑。周潔局促地瞥了他一眼,心里鄙夷,感覺他嘴里像剛?cè)M(jìn)一只肥膩的母雞,有種狼吞虎咽偷食飽餐后的滿足與暗晦神情。史老板恢復(fù)常態(tài),搭訕地問她回公司,周潔應(yīng)付地點點頭。
轉(zhuǎn)眼臨近春節(jié),史老板說請大家吃頓年夜飯,也算是提早給大家拜個早年,吩咐周潔到酒店預(yù)訂一間包房,標(biāo)準(zhǔn)在兩千元左右。周潔猶豫,不知道預(yù)訂哪一家酒店好,更怕點不好菜,不合大家的口味。張昕說我陪你一起去吧,就著節(jié)前的快樂氣氛,同事們臉上紛紛顯出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史老板看了看周潔又看了張昕,似乎明白過來,也隨著大家略顯尷尬地笑起來。
公司在火車站附近一家酒店提前吃年夜飯,整個公司同事在包房里濟濟一堂。大家忙碌一年,聚在一起,氣氛十分融洽,酒菜上桌后氣氛更加熱烈。有人提議請史老板先說幾句。史老板臉上修飾過,比平時顯得光亮,脫下大衣,穿著藏青色暗條紋西服,里面白襯衫配著一根紫絳紅色領(lǐng)帶。他顯得躊躇滿志,起身舉起酒杯,神采奕奕地祝酒,大家干了一年,先敬大家一杯!接著充滿豪情地說,大家只要跟著我史老板,我賺錢,保證大家也能賺錢,希望明年大家兜里塞得更滿。來,來,來,大家一起干杯!干杯!油爆蝦、椒鹽羊排,松籽鱸魚、饞嘴蛙……一道道熱菜上來,大家暢懷大吃大喝起來。史老板喝多了,一只手放肆地搭在女財務(wù)肩上,在公司里他最器重張昕,張昕銷售一直名列前茅,另一只手舉起酒杯搖晃著說,來敬張昕和周潔一杯。大家哄笑起來。桌子上杯盤狼藉。史老板體內(nèi)酒精起了作用,筷子叩擊白瓷盤子,夾起一塊饞嘴蛙肥嫩的大腿,滿口塞進(jìn)嘴里,眼前飄浮起女人白皙的大腿。他舌頭有些僵硬,發(fā)泄似地嚷嚷著,操!憋了一年,終于可以回家踏踏實實抱女人了。沒有貓不貪腥的。在外面賺錢就是憋不住想解饞……大家過年放假回去,該抱女人的抱女人,該抱男人的抱男人。大快朵頤!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女同事也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周潔和張昕被這種氣氛感染,只是心里擱著沉重的事情,沒有放懷暢飲。冬天的夜晚,走出酒店門外,風(fēng)直接灌進(jìn)脖子,霓虹燈神秘地閃爍著,天空顯得寂寥而莫測。
時間過得很快,日子就像被風(fēng)刮走,公司過幾天就要放假了,辦公室同事變得興高采烈,出租屋弄堂里也逐漸熱鬧起來,人們開始忙碌著準(zhǔn)備回家,空氣中彌漫起歲暮節(jié)前的氣氛。周潔躊躇著說:“張昕,我想回家過年?!?/p>
張昕回過頭來,冷靜地看著她。
周潔說:“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去見我父母親,再去見你爺爺。”
張昕沉默不語。
“然后,我陪你去自首?!?/p>
張昕倚在門框旁,像沉浸在回憶里。
“你不能一直生活在不堪回首的陰影里——你去自首,能得到寬大處理,這樣還會有希望。”周潔看見他眼睛里有種憂郁與思念,平靜地說,“無論你被判幾年刑,我都會在外面等你?!?/p>
出租屋的門外,四周盤桓著參差不齊的樓宇,天空顯得遙遠(yuǎn)。
“這也是為了我們倆的將來?!敝軡嵳f。
張昕轉(zhuǎn)過身來,目光緊盯著她。他幾次認(rèn)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在外面飄泊十年,東躲西藏,又何嘗不想回家。他到過好幾個城市,打過短工,擺過地攤,貼過小廣告,睡過地鋪,躺過窩棚。他想念爺爺,渴望能回去,回到屬于自己的故鄉(xiāng)。然而這只是一種幻想。他沒有勇氣翻越那座大山。他凝神地注視著她,她的臉龐圣潔而充滿期待,溫暖的呼喚像潔白的云朵,在穿過天際,翻過大山,透過泛黃的歲月從記憶深處飄來。他迷茫過、惶恐過、猶豫過,心里在痛苦地掙扎。他不想打擾她平靜的生活,曾經(jīng)想離開她,離開這座城市。他冷靜思考后,終于點了點頭:“好吧,我去自首。你必須答應(yīng)離開我,一定要生活得更好?!彼劬镉蟹N堅毅與憐愛。
周潔點了點頭,明白他的意思,有股酸楚涌上心來。她至少感到了某種欣慰,清澈的眼睛眺望著遠(yuǎn)處,感覺像在放飛希望,還有心里的憧憬與未來。她從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暖意。
南方的冬天,有種陰冷潮濕,滲透肌膚的寒冷。這天,張昕和周潔說好,一早去排隊買火車票。上午,史老板興致勃勃地趕到周潔的住處,送來兩包糖果給周潔和張昕,讓他倆過年時帶回家去。周潔感謝他,讓他進(jìn)屋坐,史老板呼著熱氣,說還有許多事情,匆匆忙忙走了。整個上午,太陽只露了一會臉,之后隱入云層背面。周潔忙碌著準(zhǔn)備回家,出門去買了些帶回家的年貨,然后趕到那次躲雨的超市,給張昕買了那件新大衣。午后,天色陰沉,像要下雨。她到公司把一些瑣碎的事情辦妥,填寫完每一筆銷售清單,整理完辦公桌抽屜,然后趕回到出租屋。
黃昏時分,冬天的雨裹挾著寒意飄落下來。周潔邊做晚飯,邊整理行李,邊等待著張昕。她望著窗外陰霾的天空,城市浸透在茫茫雨霧里,變得濕淋淋而又陰冷。她不知道張昕是否已經(jīng)買好火車票,心里惦記著給他打了電話,張昕說還在排隊,售票大廳人頭攢動,圍得水泄不通。周潔做好晚飯,張昕還沒有回來。她瞧著水珠順著屋檐滴落下來,眼前呈現(xiàn)他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沉郁且充滿企盼的眼睛。她不知道在這之后,網(wǎng)絡(luò)的迅速發(fā)展,帶來的快捷與方便,這種場景很快會消失。她猶豫著要不要出門,放心不下還是想去看他。她拿上傘,鎖上房門,一頭鉆進(jìn)了雨霧里。
南方的天氣難得下雪,雨挾著雪在都市的背景下,竟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傍晩正是下班一刻,街市上熙來攘往,仍然十分繁忙。周潔撐著傘,趕到火車站售票處,售票大廳擁擠不堪,門外都是排隊人群。她打張昕的手機。張昕說票買到了,已經(jīng)離開售票大廳,正走在火車站外面那條街上。周潔松了一口氣,離開火車站售票處,急忙趕到外面那條街上去尋找他。天色黯然下來,雨和雪飄落著,她朝兩邊張望著,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她有種須臾的離奇的感覺,這座城市恍惚間變得陌生,耳邊隱約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喊叫聲,馬路那邊很快在聚集起一大簇人。周潔走過去擠進(jìn)人群,感到周圍影影綽綽,議論聲抵達(dá)心靈深處:“哎,這輛出租車開得太快了,雨雪天氣剎車都來不及!”“是??!那個做母親的也有責(zé)任,過馬路時該管好小孩,雨雪天的,更不該讓小男孩亂跑?!薄岸嗵澞贻p人眼疾手快,可自己卻被出租車……”雨和雪天女散花般從天空飄落下來。周潔跪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想把他攬入懷里,耳邊嗡嗡作響,不斷傳來嘈雜聲,夾雜著110警笛聲,120救護(hù)車呼嘯聲。她渾身濕透,有種飄浮感,心像被掏空了一樣。雨雪仍在不斷飄落,她眼前一片血色……
雨什么時候停了,雪堆積了起來,一片銀裝素裹。
五
圩家溝。
一個地圖上找不到,十分偏僻的小山村,群山環(huán)抱,郁郁蔥蔥。翌年,草長鶯飛,周潔輾轉(zhuǎn)來到這里。風(fēng)吹來還挾著一絲涼意,山上開著各種野花,山腳下村莊升騰起裊繞炊煙。她穿件淺色風(fēng)衣,顯得矜持而冷靜。太陽從山后爬了上來,照耀著巍峨的大山,在樹葉、草叢和野花上,晶瑩露珠上跳躍閃爍。她將一束鮮花敬獻(xiàn)在墓碑前。她沐浴在初升的陽光里,想坐下來,陪他說話,腦海里呈現(xiàn)起那個畫面。
重癥監(jiān)護(hù)室。門楣上紅燈旋轉(zhuǎn)著,像生命在掙扎跳動。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頭上繃著紗布,臉色慘白,像張薄紙。
倏忽間,他有了些許反應(yīng),嘴唇輕輕嚅動,微微睜開眼睛。她俯下身,貼近他臉龐。他的心跳很微弱,勉強擠出笑容,聲音縹緲而溫馨:“周潔,我、我很好。在外、外面飄泊,東躲西藏,像生活、活在黑暗里,我感、感到了疲憊,很、很想回家……遇到你有、有種溫馨,有種家、家的感覺,和你認(rèn)識相、相處……日子,就像走在回、回家的路上……”
群山寧謐、肅穆。周潔瞧著他嘴角輕輕嚅動,渾身顫栗,眼圈紅了。她知道他渴望回家,想不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回家。她凝視著他,感覺靈魂在絮叨,不斷敘述著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就像是沿途的風(fēng)景。她記得他曾告訴自己,看著她洗衣做飯,讓他想起冬日的陽光,暖和地斜照進(jìn)窗。他感到身上那層冰冷堅硬在分崩離析,憂傷不再凜冽。其實,她和他在一起,心也在融化變得溫暖,整個世界在變得溫暖起來。他嘴角艱難地露出了最后一抹笑。他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塑,卻栩栩如生。她內(nèi)心猛地抽搐,像被什么堵塞,有種悲慟在濃郁地彌漫開來。她甚至拒絕他臉上最后的一抹笑意。
太陽爬上山腰。風(fēng)吹來有了暖意,輕拂她臉頰,像喁喁細(xì)語。她閉上眼睛,感覺他嘴唇濕潤溫柔,直抵達(dá)心靈深處。她眼前呈現(xiàn)起他鮮活的臉龐,娟秀的臉上有種刻骨銘心的愛。她感覺恍若是在夢里。她想,自己愛他,刻骨銘心地愛。生活的洗滌和滋潤,就像大雪慢慢融化,裸露出生活本質(zhì)的東西,隨風(fēng)而逝的愛情,短暫而美好,卻是她真正擁有過的。她想,是的,愛沒有時差,沒有對與錯。她想他來了,又走了,來去匆匆,卻令人記憶深刻。她想這不是他的錯!她想能與自己所愛的人廝守,是人生中最有意義的,哪怕是倏爾即逝的時光。她想一切可以重來,她仍然會選擇他,選擇永恒和美好之物。她睜開眼睛,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太陽爬上了山頂,云在湛藍(lán)的天空移動,村子里傳來雞鳴犬吠聲。周潔瞧著墓碑,風(fēng)在將她幾綹頭發(fā)吹散,她把散發(fā)朝后捋,風(fēng)將頭發(fā)又吹亂。她不舍地轉(zhuǎn)過身,朝著山腳下走去。她知道圩家溝這個地方銘刻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