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潛平
隔了這么多年,我沒想到再次見到秦天旺。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在撿垃圾。他叫了我一聲,我停下腳步,印象中似乎并不認識這個人,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叫我。見我有些疑惑,秦天旺說,喬鄉(xiāng)長,是我,我是老秦,秦天旺啊,你不記得了?如果僅僅從外表上看,我真的是認不出來了,但秦天旺這個名字我肯定是不會忘記的。透過他襤褸的衣衫和蓬頭垢面的容貌,我終于記起他從前的一點影子。
我認識秦天旺很早,應該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從縣里下派到云石鄉(xiāng)當掛職副鄉(xiāng)長,負責鄉(xiāng)里的扶貧工作。那時候國家的扶貧計劃才剛剛起步,基層工作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摸索。既然是扶貧,那我首先得知道哪些人才是應該幫扶的貧困對象。我花了差不多大半個月的時間,跑遍了全鄉(xiāng)大大小小的十幾個自然村,心里才有了一些底。我們縣多山路少,公路也只通到了山下,而有很多村子都是散落在或深或淺的山坳里,進村的路基本上要步行。站在高處看,那些彎彎曲曲的騾馬小道就像老漢腰間胡亂纏繞的褲腰帶,被這些小道串連起來的村子就如同褲腰帶上打出一個又一個的結。走進村莊,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灰褐色的基調其實也和褲腰帶的顏色差不多,只是沒有那種浸透了體液的酸臭味罷了。
秦天旺的家也在這些小結之中,那里叫上坎村。
上坎村和下坎村本屬同一個自然村,一個在坡上,一個在坡下。說是坡,其實就是一片山崖,崖上的地方叫上坎,是以前下坎村人居住的地方。戰(zhàn)爭時期為了躲避匪患,人們才把村子建立在這樣一個險峻的地方。這里地勢不好,行走也不方便,隨著人口慢慢增多,崖上住不下了,人們就開始在崖下拓新址建房。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崖下住著確實要比崖上好,所以崖上的人也紛紛往下搬遷,村子成了規(guī)模,也就有了名字。名字就叫下坎村,但在歸屬上,上坎村和下坎村都指的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存在的形式稍稍有點區(qū)別而已。和下坎村比起來,上坎村顯得過分的狹小。拘束和破舊,房子大都是木頭建的,經過簡單加工的樹木用來做立柱,立柱間插上用細樹枝或藤條編成的隔板,再糊上泥巴,就成了墻壁。因為年代久遠,加上煙熏火燎,這些墻壁早已經變成了黑黢黢的,只有從那些裂開的縫隙中,才能夠窺探到一抹年輕時的膚色。可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些縫隙的存在,反倒越發(fā)給人一種破敗和荒涼的感覺。村里的道路凹凸不平,若是遇了雨天,泛起的泥漿能沒到人的腳踝。泥里混雜著牲畜的糞便和一些植物的莖葉,發(fā)酵之后,那種腐敗的氣息便絲絲縷縷地漂浮在了空中,久久不肯散去。這樣的地方真的不再適合人居住,所以人們遷到坎下也的確是一種明智之舉??蚕卤瓤采弦教归_闊很多,關鍵的是離水源和山下近,交通就更方便。事實上后來村村通公路也只修到了下坎村,因為上坎村只有秦天旺一戶了。
我不知道秦天旺為什么沒有搬下來,這是我見到他時的第一個疑問。秦天旺的房子已經算不上房子了,一半已經坍塌,瓦礫間長出了茅草。另一半也搖搖欲墜,靠幾根木頭斜撐著,如同一個病人前后左右支撐著五、六根拐杖。一面布滿煙塵的老墻已經扭曲成一個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個噴嚏,氣流就可以把它吹破,然后整面墻就會嘩嘩啦啦地倒下來。家里沒有通電,也沒有燈,小門里一團寂黑,走進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讓瞳孔適應里面的光線,看清從黑暗里浮現(xiàn)出來的景象。秦天旺的家里幾乎沒有家具,一張缺了一條腿的老式木架床估計是他家里體積最大也是最值錢的一件家什,斷腿的地方用石頭墊著。緊挨著床頭的是鍋灶,鍋灶與床頭的距離那么近,不知道他是否曾擔心過做飯時的煙火過大會引燃他的床鋪,從而將他也變成一堆燃料煙消于這黑暗之中。鍋里有一點不知道是昨天還是上午剩下的冷粥,應該是他的晚餐。潮濕的墻角有兩個圓肚子的大瓦罐,大概是用來盛放糧食什么的。抬起頭往上看,一條條瓦縫寬得可以看見天??梢韵胂?,這樣的屋頂一逢下雨必定漏得比篩子都厲害。若是再遇上大風,房子完全可能會在一瞬間垮塌,把秦天旺活埋,并且完全不為外人所知。因為這里太偏了,太遠了,平時除了野豬和幾只戀窩的流浪狗,除了偶爾從屋頂飛過的鳥兒,就幾乎不會有其他的聲音出現(xiàn)。
其實秦天旺還不算太懶,因為他得活命,活命就得糊口,而糊口的糧食只能從田里弄出來。秦天旺家門前坡下有一塊梯田,禾蔸已經成熟,風中已經開始嗅得到稻熟的香氣??墒浅撕诨蠲靥焱呀洓]有更多的盼頭了。秦天旺之前也有過一個家,據(jù)說他的老婆模樣還挺周正,那一直是秦天旺驕傲的資本,但讓秦天旺更引以為榮的是他老婆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盡管那小兒子有些傻,但一點也不耽誤他驕傲。畢竟他還有一個健康的兒子,那是他秦家的根,是為他秦家光大門楣的希望。可這個希望卻有一天讓他老婆給弄丟了,丟在縣城的茫茫人海里了,從此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秦天旺發(fā)了瘋一樣地尋找,最后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失望到了極點的秦天旺就開始打他老婆,白天打,黑夜也打,只要想起他兒子,只要不順心,他的老婆就要遭殃。開始,他的老婆一直是以罪人自居,弄丟了兒子,在秦天旺的面前抬不起頭,就任他打,任他罵。她想自己是有罪之人,讓他打一下罵一下也是應該的,等時間一長他就慢慢放下了。誰知道后來秦天旺越打越厲害,他老婆實在受不了,就還了手,沒想到這一還手,竟然把秦天旺的一只眼睛戳瞎了。他老婆很害怕,就跑了,從此杳無音訊,是死是活與秦天旺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沒有了老婆,沒有了兒子,秦天旺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白兩種顏色,他的心情也像散了黃的雞蛋,稀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傻兒子,這個家他興許就不會再回來了。日子沒有了盼頭,香甜的白米飯含在嘴里也能嚼出一股苦味來。秦天旺每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看著太陽從山這邊升起,再從山那邊落下去,那移動的光影就像是他的魂,都被這一起一落的太陽給牽走了。
傻兒子一天天長大,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好奇心與破壞力,秦天旺又不能總把他帶在身邊,于是家里那些能夠拿得起的小東西都成了他琢磨和發(fā)泄的對象。秦天旺知道家里再也關不住了,就把他放出去,誰知道傻兒子出去后就再也不肯回家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傻子都知道。傻子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下坎村,當初大伙搬家的時候,村里也曾動員過秦天旺,讓他也一起搬下去,秦天旺拒絕了,他沒有錢,也沒有臉。他的臉被他的老婆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他不想被人憐憫,更不想被人看笑話,他寧愿一個人待在這拉屎都不需要找茅房的上坎村與野狗作伴,也不愿去看別人嫌棄的白眼。他的傻兒子倒是很喜歡下坎村,那里人多,熱鬧,也有人給他東西吃。當然他偶爾也會做出一些招人恨的事情,于是就有人把狀告到秦天旺這里來。起初秦天旺還下去過幾次,去把傻兒子弄回來,可一眨眼他又跑了,幾次三番之后,秦天旺也失去了耐心,從此不再去管,任他自在逍遙地去浪。不過偶爾他也會把傻兒子找回來給他洗個澡,剪一下頭發(fā)或者換一下應季的衣裳。因為兒子的緣故,秦天旺隔三差五地就會去一趟下坎村,去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
下坎村的茶館。
所謂茶館并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村里的一個小賣部,小賣部的老板在做買賣的時候,還支了兩張方桌,供人打麻將,抽頭收點水錢。這不是老板的創(chuàng)舉,是下山的人從外面帶回來的信息,老板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悟出了里面的商機,這樣的話不但可以擴大他的生意,同時也確實有些賺頭。因為無論誰輸誰贏,他的抽頭是鐵定不會跑的。所以后來細心的人算了一筆賬,在茶館里打牌的人時間久了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贏家,凈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茶館的老板??杉幢闶沁@樣,人們還是愿意到這個地方來。主要是這里人多,牌搭子容易湊齊,還有就是每天的牌搭子都不是固定的,沒有隔夜仇,輸家和贏家都很爽快,尤其是在賭資上,從來都不會出現(xiàn)賒欠和賴賬的情況。鄉(xiāng)下人的閑錢并不多,牌桌上的流水也就百八十元,但誰也架不住手氣背的時候場場輸,偶爾牌桌上也會三缺一,有人就盯上了站在人群里看熱鬧的秦天旺,就故意打趣他,旺哥,湊個角吧?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主要是拿秦天旺尋開心,當不得真。秦天旺也心知肚明,袖了雙手站在一旁沒動彈,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以示回絕。誰知旁邊有好事者看戲不怕臺子高,竟直接把秦天旺推過來按在了凳子上。慫恿他說,打就打,誰怕誰呀!秦天旺會打麻將,但他之前很少打,他沒錢。老婆在的時候,大人小孩幾張嘴朝他討食吃,他天天忙得連打個屁都得偷工夫,哪里還有心思去想麻將?現(xiàn)在閑了,但還是沒錢。渾身上下除了一張準備拉屎擦屁股的紙,就再也找不出一丁點多余的家當,如果不是找兒子,他連下坎村也不會來,但后來知道了這個消遣的地方,不找兒子的時候,他也到這里來逛一逛,打發(fā)一下時間。至于麻將,他始終都沒動過絲毫的念頭。直到被人按在凳子上,他也還是這樣想??墒呛芸焖淖兞酥饕猓麤Q定陪著幾個人玩一把,不為別的,只為一口氣。
秦天旺坐下的時候,牌桌上的那三個人齊齊地把臉扭了過來,看著秦天旺,雖然沒說一句話,但面上的表情卻很豐富,那種漂浮在眼神里的光和掛在臉頰上的笑容怎么看都給人一種極大的虛假和不真實。很顯然他們并不歡迎秦天旺,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愿意與秦天旺為伍,但是他們都不肯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大庭廣眾之下,誰也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絕而惹眾人嫌。他們只是那樣靜靜地等著,希望秦天旺最好是識趣點,自己知難而退。所以他們并不吝嗇心中的厭惡與不屑,并且毫不掩飾地將它掛在臉上。秦天旺嘴拙,他說不出那些復雜的表情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內容,但他卻明顯感覺到了一種輕蔑的成分,如果換一個場合,秦天旺興許就避開了。但這次不同,人多眼雜,也是一種壓力,這種時候離開那無異于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剝光衣服,他男人的臉也就會像他襠下吊著的那一點東西一樣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秦天旺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男人的面子他偶爾還是要一點的,只不過這點面子平時都被他貧瘠的自卑緊緊包裹著,輕易不肯示于人前。但那三個人的輕蔑就像一根針,扎破了他自卑的膜,讓他那早已逐漸褪色的臉面又有了一點點血紅。秦天旺就坐了下來,決定玩一把,他沒考慮后果,他本來就了無牽掛,沒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輸了拿家里的東西抵債。秦天旺就動手洗牌砌牌,絲毫沒有理會那三個人相互交流的眼光。那眼光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內容,秦天旺心里很清楚,但他不在乎。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們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合張肯定是不敢打的,那么多眼睛盯著,除非他們作死,不想在下坎村混了。
那三個人被秦天旺將了一軍,想不應戰(zhàn)都不好意思了。此時他們心里即便有再多的輕蔑與不屑,一旦牌局開始,便被嚴肅而凝重的氣氛所沖淡,贏牌成了當務之急,其他的一切都忽略不計了。不知道是他們的心理壓力過大,還是秦天旺的手氣特好,那一場麻將昏天黑地地打下來,結果居然是三歸一,讓秦天旺一個人贏了。從他們粗細不一的呼吸聲中就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們要多不服氣就有多不服氣,但那又怎么樣呢?錢到了人家手里,總不能去搶回來吧。于是只能約秦天旺再戰(zhàn),秦天旺爽快應承。看著那三個人心有不甘的離去背影,秦天旺真的很想大笑一聲,但他沒有這么做。做人應盡量低調,切不可太過張狂,這點分寸他還是知道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看周圍無人,秦天旺才突然哼了一句花鼓戲:中狀元登金榜皇恩浩蕩,著紅袍坐花轎衣錦還鄉(xiāng),耀祖宗光門楣叩謝爹娘,糟糠妻養(yǎng)兒女沒齒難忘。等唱完了前三句,后面一句他卡殼了,像拉屎時被狗舔的屁眼,剩下的那一截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想到妻兒,心中的傷心地又被打開,剛剛找到的一點樂趣,轉瞬間就被這清冷的山風吹得無影無蹤。
從那以后,秦天旺就成了茶館里的常客。好像只有坐在麻將桌上,才能讓他找到一些自信與存在感,這種感覺可以讓他短暫地忘掉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個剛剛吸過了大麻的人一樣進入了一個飄飄然自我陶醉的境地,而他本已麻木的神經似乎也只有在這嘩嘩啦啦的麻將聲的撞擊下,才會變得敏感而興奮,無論喜與悲,都是一種極致的體驗和享受。只可惜當初的那種好運氣再也不肯光顧他了,輸多贏少,錢不夠,家里像樣一點的東西,都被搬去抵了債,最后只剩下那張床。那張床本來也會被搬走的,但秦天旺事先留了個心眼,他將床的一條腿敲斷了,做了燒飯的柴火,而床腿缺失的地方改用一塊石頭墊了起來,一件漂漂亮亮的家當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個沒人要的破爛貨,秦天旺成功地保留住了他的床。他舍不得他的床,那上面有他老婆的味道,每當他躺在床上,那若有若無的氣息就會縈繞在他的身邊,那具活色生香的身體只有在他伸手去摸的時候,才會從他眼前消失。盡管那都是夢,但也是他生活內容的一部分。也只有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才會感覺到自己像個人,如果沒有了床,他就只能睡地下了,那他和院子里的那條狗有什么區(qū)別?
我在去上坎村之前,盡管村長冬生已經跟我詳細介紹了秦天旺的情況,但當我見到他時,他家里的那種破敗程度還是讓我有點震驚。我詫異的是秦天旺雖然瞎了一只眼,但手腳也沒大的毛病,他連莊稼都可以種得起來,為什么就不可以把自己的房子修一下呢?難道他真的想有一天靜悄悄獨自一人長眠于這堆破碎的瓦礫之中而不為外人知曉?不管怎樣,貧困戶的資格秦天旺是夠上了,但資格認定只是第一步,后面如何進行定點扶貧還有很多具體的準備工作要做,可眼下秦天旺急需解決的是房子的問題,我可不想我前腳剛剛離開,后腳就聽到了秦天旺的什么不好的消息,那我是有責任的。我和冬生商量了一下,決定先給他解決住的地方。現(xiàn)蓋是不可能的,一是來不及,二是資金也不可能馬上到位。最快的辦法就是從上坎村閑置的房子中找一處相對完好的地方讓秦天旺先搬進去,如果房子的原主人同意將房子轉給秦天旺,那么費用由村里、鄉(xiāng)里和秦天旺共同支出。要是不行,也可以讓秦天旺暫住一段時間,等秦天旺的老房子修好了再搬回去。決定了之后,我和冬生就下去找房子的老主人,人家知曉了我們的來意之后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那房子所有的門窗、檁子、還有磚瓦估了一下,差不多一千塊錢。冬生對秦天旺說,那就這樣定了,鄉(xiāng)里和村里各出四百,剩下的二百由你出。
秦天旺聽了有些失望,他搖搖頭說,我沒錢。
我說,那不行,你不能完全吃白食,當甩手掌柜。你現(xiàn)在沒錢,鄉(xiāng)里和村里也可以先墊著,等秋后糧食下來了你補上。
我是有意這樣說的,鄉(xiāng)里和村里不是出不起這一千塊錢,但申請審批得有個過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再說全鄉(xiāng)那么多貧困戶,總得有個統(tǒng)籌安排吧?另外我也想給秦天旺一點壓力,不能讓他覺得事情來得太容易了,這樣反而會滋生他的依賴思想。天上是可以掉餡餅,但你得彎腰伸手去撿才行,完全不付出就想得到,這樣對別人也不公平,也不是國家制定扶貧計劃的終極目的。
秦天旺聽我這樣說,就面帶難色,似乎有點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冬生吼了他一句,狗日的秦瞎子,你不要不曉得好歹,國家說要扶貧,又沒說一定要扶你秦天旺。全鄉(xiāng)那么多貧困戶,人家排著隊等著呢,你要嫌少就把這錢給別人,毬毛也不給你一根,你還睡你的狗窩去吧。等哪天剩下的那半堵墻倒下來把你活埋了,也省得老子給你收尸。
挨了罵的秦天旺縮回了梗著的脖子,睜了一只略顯不安的獨眼看著冬生,有些不情不愿地說,我要,我要還不行嘛?
冬生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歇在頭上的蒼蠅,而他的頭上其實什么也沒有。他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就停在了秦天旺的面前,我以為他要給秦天旺一巴掌,但是沒有。他只是指了指秦天旺,鼻子里噴出一股粗氣,就把手縮了回來。我想當時如果我不在場的話,他會不會真的揍秦天旺一頓呢?我雖然不贊成冬生這樣的工作方式,但對秦天旺這樣的人,我的確不如他有辦法。
這是我第一次和秦天旺打交道,我以為事情辦得挺圓滿,卻沒想到麻煩才剛剛開始。
從下坎村回來,因為我女兒生病,鄉(xiāng)長特批了我兩天假。我已經有三個半月沒有回家了,一百多天的時間讓我這個三十四歲女人的丈夫和一個五歲女兒的父親心里多少還是有一些思念與牽掛的,當然有一點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只不過這一切都因為我的新工作新環(huán)境帶來的壓力加上交通的不便而被悄悄地屏蔽了起來。我原以為我也是極具奉獻精神的那一類人,常常會因為暗自滋生的一點點成就感而竊喜與自我陶醉。可當我得知鄉(xiāng)長不但也是外地人,而且已經快一年沒回家時,那種剛剛找到的虛幻的滿足感就像無根的飄絮一下子被吹得煙消云散,除了汗顏,我似乎再也不好意思開口涉及與自己有關的任何話題。這次如果不是我妻子打電話來,鄉(xiāng)長也不會知道我女兒生病的事情。但我沒有想到,就在我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秦天旺打來的電話。
我很意外,秦天旺居然把電話打到了我家里,當時我感覺到有些荒誕和不可思議,后來想一想也釋然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為什么別人就不能給我家里打電話?何況鄉(xiāng)政府每個領導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都在值班表上,誰都可以看得見。在電話里,秦天旺向我訴苦,說村里不執(zhí)行鄉(xiāng)領導的指示,不肯讓他搬家。我說怎么會這樣呢?然后秦天旺就在電話那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本來商量好的事情,突然橫生變故,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僅憑秦天旺的一面之詞我不好發(fā)表意見,只能安慰他,等我回去后馬上解決。誰知秦天旺竟在電話里追問了我一句,什么時候回?我有些語塞,看著旁邊的妻子,頓了一下說,明天吧?!我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一個明顯的停頓,是想看看我妻子有沒有什么異議,如果那樣的話,我也許會稍稍改變一下我的行程。但她沒有,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可我分明從她如水的目光中讀出了一些失落與失望。我不想做任何蒼白的解釋,我能給她的只有一個擁抱。妻子用她的后腦勺蹭了蹭我的肩頸,又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這一蹭一拍,什么都包含在里面了,真的讓我有點無地自容。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了云石鄉(xiāng),還沒有走進鄉(xiāng)政府,就看見了蹲在大門旁邊的秦天旺。他好像已經在這里蹲了很長時間了,那沒精打采的樣子就像一只卷曲著的毛毛蟲,腦袋都差點扎到褲襠里了。門衛(wèi)告訴我他已經在這里蹲了一夜了,怎么勸都不走,讓他進去也不進,非要守在門口等我回來??梢豢匆娢?,那只毛毛蟲就騰地一下彈起來精神抖擻地站在了我面前,那略顯疲憊的臉上努力地一擠,就擠出了一絲悲戚之色來,似乎想以此來為他下面的陳述做某種渲染和鋪墊。我知道他想說什么,無非就是他搬房子的事。但當時我最關心的并不是這件事情,主要是我不想被他略帶表演成分的情緒所綁架,那樣會讓我心中的不悅表面化,那似乎不是一個政府工作人員應有的樣子,于是我就搶先開口和他打招呼,然后帶他去洗漱。吃完早點,在回下坎村的路上,我才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這個時候的秦天旺傾訴的欲望似乎小了很多,情緒也遠遠沒有先前那么亢奮了。他低頭想一下說,喬鄉(xiāng)長,鄉(xiāng)里和村里是不是可以資助我一千塊錢?
我想起了我們前幾天的約定,但并不是他說的一千,就糾正道,是八百,是幫你支付那筆房款的。如果你搬進去住的話,這筆錢村里和鄉(xiāng)里就會幫你解決,但另外那二百元你要自己想辦法。
秦天旺說,我不想去住了。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我想搬下來蓋個新房子。
???我有點吃驚,不敢相信秦天旺說的話,蓋一棟新房子至少得四、五萬,你有錢啦?我問他。
沒有。秦天旺搖搖頭說,我沒錢,那政府能不能好事做到底?干脆幫我蓋個新房,就在山下的公路邊。
我啞然失笑了,我盡量裝出一副輕松自然的樣子,但仍掩飾不住我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復雜情緒,如果我不是在其位,我很可能會一走了之,從此不再和這種人打交道。面對秦天旺的這種得寸進尺的舉動,我的反應尚且如此,那冬生斷然是不會接受的,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他暴跳如雷的樣子。
果然,到達村委會,還沒等我開口問,冬生就指著秦天旺吼了起來,你個狗日的秦瞎子,給你臉了是不是?找喬鄉(xiāng)長告狀去了?你是不是還想告到縣里省里去?當初我們是不是動員過你,讓你搬下來,你說你沒錢,不肯搬。你看看你住的那狗窩,都快要塌死人了。政府好心好意給你找個住處,可你連兩百元都不愿出,你想吃白食?。磕愀纱嗤猩鷤€豬好了,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多好。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居然獅子大開口,讓村里在山下給你蓋個新房子,還要蓋在公路邊。你干嘛上天???嫦娥那里的房子多,你去了連老婆都有了。你知不知道蓋個新房子要多少錢?四、五萬呢,你讓我們去搶銀行???我看你真是叫花子嫌飯餿,有了一寸,你想一尺,你咋不說你想搬到中南海去???
眼見,冬生越說越激動,都有點口無遮攔了,我只得將他打住,并讓秦天旺先回去,等我們商量好了再給他答復。我知道這事根本就沒商量的余地,我這樣說只不過是個托詞,主要是想緩解一下當時尷尬的氣氛,讓秦天旺避開冬生的氣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這個人也許是書讀多了,也許是閱歷太淺,說話辦事都有點優(yōu)柔寡斷,書生氣十足,遠不如冬生他們干脆果斷。我的話剛剛說完,冬生就把秦天旺攔住了。他對秦天旺說,這事沒商量,你心里的那點小九九,想都別想。在公路邊蓋房子,那已經不是我們村的地界了,莫說國家政策不允許,村里人也不會答應,這樣的好事誰不想?要蓋大家早蓋了,還輪得到你?就算蓋了,那周圍的田早分完了,我到哪里去給你找塊地?你離了你的土地和山林,你怎么謀生?不種地不育林,你一只獨眼大字不識幾十個,是想炒股票還是想辦公司?我告訴你,要蓋只能在下坎村,宅基地我可以給你找一塊,但錢你得自己籌,村里可以給你解決部分材料和幫工,不蓋就拉倒。反正房子給你找了,你愛搬不搬,愛住不住。再想顛七倒八,老子就沒好臉色給你看。
被冬生這么一吼,秦天旺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土狗,不敢再做任何聲張,耷拉著腦袋夾了尾巴往外走。看著他那單薄瘦小的落寞背影,我不免生出了一些惻隱之心。雖然我不能完全滿足他的要求,但讓當事人如此難堪,我卻也是于心不忍。冬生卻不以為然,他說,喬鄉(xiāng)長,您是不是看他挺可憐的?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等到他給你惹出大麻煩來,您就知道他多鬼了。我要有那本事,給他一間新房,豈不是皆大歡喜?何必弄得大家為難,菩薩人人都想做,但咱就缺了那行善布施的法力不是?
話是這樣說,但村里該做的事情還得照樣做。既然他不肯搬,那他那個狗窩就得修一下,不然真砸死了人,那責任就大了。冬生就找了一些材料,水泥,磚、瓦、木料什么的,有些是別人蓋新房剩下的,有些是別人拆了舊房子不要了的,村里就折價買了下來,派人幫秦天旺挑了上來。這種事要是擱別人家,怎么說也得準備一些酒菜,款待一下那些幫忙的人??汕靥焱筒灰粯恿耍麣旅紱]一根,大伙也沒作那個指望,只想著上來后能有口水喝就知足了??傻人麄兲羯蟻淼臅r候,哪里見得到秦天旺的影子,只有那只雜毛老狗側臥在倒塌的瓦礫旁邊,聽見響動,就睜了它惺忪的睡眼疑惑而警惕了打量著這些不速之客,還沒等人跺腳,它就站起身來,一步一扭地晃著它松垮垮的屁股,消失在茅草叢中。
秦天旺這個時候在干什么呢?他在打麻將。當怒氣沖沖的冬生把他從牌桌上揪下來的時候,他縮得像一只驚恐的刺猬,但眼神卻是委屈的。他說他不是成心想打麻將,他知道村里今天派人給他挑材料,他得招待人家,但是他沒錢,他想等打麻將贏了錢就好辦事。
冬生盯著他問,你贏了嗎?
秦天旺不敢看冬生的眼睛,他心虛地搖搖頭,他不但沒贏到錢,反而還欠了人家?guī)装賶K。
冬生真的很想扇他一個大耳光,他一腳踹翻了秦天旺屁股底下的那只凳子,指著桌上的人說,你們今后再也不準找他打麻將,誰要不聽,別怪我不客氣。還有,今天給他挑上去的那些磚瓦木料什么的,不是他秦天旺個人的,不能拿來抵債,誰要敢動,我讓派出所找你算賬。
余氣未消的冬生說完,沖秦天旺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秦天旺跟在冬生的后面,冬生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身后的這條尾巴。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秦天旺,你跟著我做什么?
秦天旺稍稍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想要點錢。
錢?什么錢?冬生看著秦天旺,有點警惕地問道。
秦天旺說,不是說政府可以補貼我一千塊錢的房款嗎?
冬生氣急而笑,他指著秦天旺說,我就知道你沒憋什么好屁。那錢是準備你搬房子時付給人家的購房款,再說也只八百,不是一千。你現(xiàn)在不搬了,還指望著那錢呢,做夢吧?你怎么這么沒臉沒皮呢?我看你干脆把那褲子脫下來套頭上得了。
秦天旺就嘿嘿一笑,他知道他沒臉,就算有臉也不值錢,還不如干脆舍了它,朝村長說點好話,說不定村長心一軟,就遂了他的愿。可是秦天旺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笑著笑著,那聲音竟一下子沙啞下去,帶出一聲撕裂般的悲腔來。他說,村長,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沒錢,大伙幫我去修房子,我總不能只拿嘴說聲謝謝吧。
其實冬生心里很清楚,大多數(shù)的時候,秦天旺說的話都當不得真。但此情此景冬生也極少見到,要說他心里沒有一點觸動,那也不是。他想了想,就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秦天旺。他說,我就信你一回,你要敢騙我,后果你是知道的。哪天動工,招呼一聲,我給你派幫工,這錢你拿去買點酒菜,到時候讓你嫂子去做就行了。
秦天旺伸手接過錢,冬生又叮囑了一句,記住啊,這是我私人的錢,不是公款。
秦天旺就連聲道謝,說第一個謝字的時候點了一下頭,第二個謝字腰就彎了下去,待抬起頭來,眼睛里竟真有了一點點濕潤的東西。冬生就揮了一下手說,走吧走吧??粗靥焱x去的背影,再看看他手里的那二百元錢,冬生怎么有了一種肉包子打狗的感覺。
過了兩天,秦天旺修房子的事情還沒有動靜,冬生不放心,就去找秦天旺。家里沒人,破爛的地方依舊破爛,挑來的磚瓦木料堆在一旁,被壓倒的野草已經從磚瓦的縫隙中又頑強地冒出了新芽。還是那只雜毛野狗守在那里,冬生它是認得的,所以它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繼續(xù)它的春夢。冬生心里涼了一下,不是涼秦天旺,而是涼他那二百塊錢。他飛速地從坎上下來,直接奔茶館而去。也許冬生的火氣太大,人未到,那態(tài)勢已是山雨欲來。隔老遠,坐在牌桌上的秦天旺就看見了呼嘯而來的冬生,他站起身拔腿就跑,跑的時候連掉在地上的一塊鋼蹦也沒放過。他這一跑,當天就沒回來。
第二天上午,縣信訪辦給鄉(xiāng)里打來一個電話,說他們鄉(xiāng)有一個叫秦天旺的人在這里上訪,讓他們去把人領回來。
我也來不及通知冬生,只讓人給他捎了個信,自己就動身去了縣里。我趕到縣信訪辦已經是下午,那里的人都快要下班了,可秦天旺還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村里克扣了他的蓋房款,就算不給他蓋新房,總不能不讓他修舊房吧?那一千塊錢既然定在他名下,就應該是他的,就應該由他做主。為何他現(xiàn)在要買材料了,一分錢都不給他……
我進門的時候,背對著我的秦天旺正將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用腳反復地擦蹭,又將那只黏糊糊的手在凳子的反面使勁地抹了抹。我看見接待他的那個工作人員眼睛里厭惡的神情和惡心的樣子,似乎差點就要吐出來了。我也來不及說多的話,和接待人員辦完了手續(xù),就領著秦天旺往外走。一出門,我就開始抱怨他說,你有多大的委屈不能在家里說,不能和我們說,非要跑到縣里來上訪?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上訪對我們鄉(xiāng)里的影響有多不好?退一步說,即便你真的要上訪,也沒有誰敢阻攔你,但你要實事求是啊。誰克扣了你一千塊錢?誰不讓你蓋新房?又是誰不讓你修自己的舊房子?不讓你買材料?你總不能信口瞎說吧?這時我還不知道村里已經將修房子的材料給他挑到家里去了,否則,我的話也許會更難聽。
秦天旺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后邊,那忐忑而心虛的樣子有點像在外面惹了禍被家長領回去準備挨揍的小孩子。看到他那副可憐巴巴的神情,我似乎又有點不忍心多說,但想一想他居然把狀告到了縣里,我的心里又很窩火??磥砦艺媸怯悬c小瞧他了,大字不識幾十個,學會上訪了。
其實秦天旺以前也不知道上訪,就昨天在麻將桌上剛剛聽人說起來上訪這事,無心人就給有心人上了一課。剛好這時冬生去找他,他一害怕就跑了。跑了的秦天旺沒有地方可以去,忽然就想到了上訪,于是就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從云石鄉(xiāng)走到了縣城。到了縣城,找到縣政府并不難,找到信訪辦也不難,難的是他需要有那份決心和勇氣。但已經都到這兒了,他決定還是去試一下。他原想著如果人家不讓他進,他就回去,權當見了個廣。誰知一試竟然成了,剛坐在信訪辦接待室的那張凳子上時,他就像一個走失了太久又重新見到爹娘的孩子那樣,滿腹的委屈讓他哭得稀里嘩啦,忘情之中的秦天旺究竟說了一些什么,可能連他自己都記不全了。但他只記得有一樣,那流出來的鼻涕眼淚不能用衣服去擦,怕人家嫌棄他。所以就偷偷的甩在地上,抹在凳子上,甚至還夸張地用腳去蹭一蹭,表示講衛(wèi)生。因為這種習慣在鄉(xiāng)下是很常見的,也表示對旁邊人的尊重。殊不知等他走后,他坐過的那只凳子也許會讓人按在水里洗個幾百遍。
天晚了,秦天旺還沒有吃晚飯,應該說他差不多一天都沒有吃飯,這個時候把他領回家讓我妻子給他做飯,我覺得有些不妥,就和他在外面吃了。秦天旺沒有證件,旅館肯定是不能住的,我只能把他領回家。對于這個不速之客,我妻子表面上雖然盡到了應有的禮數(shù),但我感覺到她內心的反感和不情愿。我只能悄悄地對她說,對不起,實在沒地方去了。等秦天旺睡下了,我問妻子,家里有沒有不穿的舊衣服,給秦天旺準備一些,明天讓他帶回去。在妻子整理衣服的時候,我無意中說了一句,要是有小孩子的衣服就好了。
妻子抬起頭問我,多大的孩子?
我說,八九歲,上十歲,男孩。
妻子想了想,就出了門,等她再回來時,手里提了大大小小的幾個包裹,都是孩子的衣服,這是她找樓上樓下鄰居討來的。這時候讓她去敲鄰居家的門,我都替她難為情。妻子白了我一眼說,那你去啊。我自然是不會去的,只能裝模作樣地幫她整理那堆衣服來表示一下她并不接受的殷勤與歉意。那些衣服雖說是穿過的,但成色卻很好,有的甚至還八九成新。其中有我一套西服,一條牛仔褲,一套運動服,我都記不起這些衣服我到底穿沒穿過??次矣行┮酪啦簧岬臉幼樱拮右话褗Z過去塞進了袋子里。她說,送給人家的東西難道非要是那種破的爛的不能穿的???這些大大小小的衣服加起來,足足塞滿了兩個編織袋。
這兩個編織袋讓秦天旺在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對我妻子千恩萬謝,我妻子的笑容很平淡,卻掩飾不住她內心的如釋重負。昨天那一夜她都只給了我一個后背,以往的似水柔情差點就結成了冰。這也不能全怪她,畢竟她是一個有著超級潔癖的女人,對她來說,能夠容忍秦天旺在家過夜已經是一種煎熬了,我不能要求她像個圣女一樣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來滿足我的一切需要。在出門的時候,我悄悄地捏了她一下,這次她沒有躲避。
回到鄉(xiāng)里,冬生已經等在那里了。冬生的一張臉陰得快擰出水來,我怕他對秦天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專門把他拉到一邊叮囑了半天。這一次就算了,以后千萬不能讓他再去上訪了,那樣對鄉(xiāng)里的績效考核影響很大的?;厝ヒ院笳覀€人盯住他,只要他不出來,怎么樣都行,房子的事情,能怎么解決就幫他解決一下。畢竟這事是我引起的,又在我的職權范圍之內,我不能讓他拿這個理由一直折騰下去。
冬生說,該解決的我們都幫他解決了,他說要修房子,我讓人把磚瓦木料、石灰水泥都挑上去了。他卻什么也不管,自己跑去打麻將了。還跑到縣里告狀,他想干什么?想反天啊?
這話聲音有些大,讓秦天旺聽見了,他嘟囔了一句,我想要錢。
冬生說,要了錢好再去打麻將吧?
秦天旺說,不打麻將。
冬生說,不打麻將你要錢干什么?磚瓦木料,石灰水泥都幫你買了,那不是錢嗎?
秦天旺語塞,他頓了一下說,我不喜歡瓦,我想去買油毛氈。
油毛氈有瓦結實?我就不懂了。
秦天旺說,油毛氈容易鋪。
冬生回了一句,那你干脆糊幾張報紙好了。
我不能由著他們這樣爭吵下去,就趕緊打發(fā)他們上路,臨走時我對冬生說,他要油毛氈就給他鋪油毛氈吧,免得他再生事。
冬生說,我的大鄉(xiāng)長,你以為他秦瞎子堅持要鋪油毛氈是圖省事?他鬼著呢。那油毛氈哪有磚瓦結實,三曬兩淋的就成了渣,破了鼓了開裂了,擺在那里戳人眼睛,誰看了心不軟?誰看了會不管?那村里還不得年年給他修房子?他的油毛氈哪里是什么油毛氈,明明就是一本活期存折,利息年年賺,連打麻將的錢都有了。再說了,新磚大瓦房住進去,他就沒有個貧困戶的樣子了,那你們這些大領導還會關心他,惦記他嗎?那些慰問金、扶貧款不也就沒他的份了嗎?這明擺著就是個套嘛。
就算冬生不說,我其實也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有點佩服秦天旺了,別看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那么長遠呢?真可惜這個聰明勁沒有使對地方。但為了盡快安撫好秦天旺,就算是套也得鉆啊。鄉(xiāng)里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工作成績不容易,不能因為秦天旺這一顆那什么壞了我們全鄉(xiāng)的粥,我只能反復給冬生強調,軟硬兼施讓他點頭做了保證。
秦天旺的房子修好了,屋頂蓋的是油毛氈。那些多下來的磚瓦冬生又讓人挑了下去,費工費時不說,村里又多花了一筆冤枉錢,冬生連吃了他的心都有。房子蓋好那天,本來我是想去看一下的,但由于在縣里開會,就沒去成。
說話的功夫天就涼了,我想著幸虧及早把秦天旺的房子問題解決了,不然又是一樁心事。那段時間我比較忙,也一直沒有去下坎村,不過倒也沒有聽說秦天旺再有什么動靜,這似乎是一件好事。年終,縣里的扶貧工作組下來檢查工作,我陪著工作組到了下坎村,秦天旺家是要去看的,這是必選項。還沒有走進他家,工作組的同志遠遠地就看見了油毛氈鋪蓋的屋頂,就關切地問,這樣的頂子怕是經不住冬天的風雪吧?看來我們的工作還做得不夠扎實啊。我心里有些惱怒,但面上還是要連連點頭稱是。秦天旺熱情地同每一位縣里來的同志握手,最后從組長手里接過了一個裝了五百元慰問金的大紅包。他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賽過五月里漫山怒放的映山紅,一種神采奕奕又洋洋得意的光從他眼睛里放射出來,硬是比夜里的貓眼還要亮。冬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也只能回贈給他一個無奈的苦笑。
交談中,有人見他穿得單薄,就問他,你怎么穿得這么少?家里沒有冬裝嗎?
秦天旺搖搖頭說,沒有。
一同前來的鄉(xiāng)里的婦女主任那天是見過我送給秦天旺的兩大包衣物的,她問秦天旺,喬鄉(xiāng)長不是送給你很多衣服嗎?那里面也有冬裝,你為什么不換上呢?說話的時候,她的眼光早已看見了那兩只堆放在墻角的大編織袋,只是上面落滿了泥沙和灰塵。她走過去把編織袋拉出來,打開一看,里面原本干凈整潔的衣服早已潮濕發(fā)霉,有的已經被老鼠咬破,隨著衣服的抖動,成串的老鼠屎往下掉落。婦女主任搖搖頭,她什么也沒有說,就找來一根繩子拉在外面,幫秦天旺把這些衣服晾了起來。
這突兀出現(xiàn)的小插曲就像掉進水杯里的一只蒼蠅,怎么看都有點讓人不舒服,這多少也影響到了工作組員們的心情。因為誰都知道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并不涉及到環(huán)境的好壞和貧困的程度,它倒是與一個人的品性有點關系。但他們也不好說什么,只是臉上和煦溫暖的笑容就有了些凝固僵硬的感覺。也許有人會想,下次檢查還會不會把秦天旺家當成必選項,變數(shù)肯定是有了。秦天旺會不會也想到這一點呢?我不知道。但是當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遠沒有先前那么張揚了。只是揣在口袋里的那個紅包讓他覺得還有點底氣,起碼今年的賭債不會拖到明年了。
年終有些忙,工作總結,述職報告,還要回原單位參加考核,那一圈轉下來,連春節(jié)都只在家過了三天,其余的幾天在鄉(xiāng)里值班。其實我是想帶妻子和女兒一塊來的,但下雪了,天太冷,路又不好走,就只能將她們母女二人留在了城里。山里的天黑得早,吃完晚飯后已經不好再出門了,連散步都沒有地方可去。只能一個人待在寢室里,坐聽山風四起,靜觀雪舞飛揚。遠處山坡上、野地里的積雪在傍晚微暗的天色中泛著瓷白色的光,遠遠近近的溝壑都被這層光覆蓋了起來,一切污濁與丑陋仿佛都已不復,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透骨的清涼與澄澈,外加形單影只的我。電視里永遠只有一個臺,信號也不太好,一年四季都是雪花紛飛。覺得備感無聊,我就到辦公室給家里撥了個電話,鈴響三聲之后,我擱下了聽筒,等待妻子回撥,這是我們事先的約定。小處不可隨便,這點原則我還是有的。電話鈴聲響起,歡快得有如女兒的笑聲。我拿起電話,母女倆深切的問候便傳了過來。女兒的聲音像茶,清純、甘甜。妻子的聲音像酒,醇厚、醉人。它足以讓我清冷的寒夜不再孤寂,也會讓我溫暖而幸福地期待下一個黎明。
山里的氣溫低,過了正月,屋頂和山坡的背光面還堆著成片的積雪,風依舊是那樣凜冽刺骨。因為空氣干燥,人在這個時候往往會感覺到特別寒冷。秦天旺的兒子就在家里生火取暖,不小心把家里的衣物點著了,火勢躥起來,很快就燒到了屋頂,那油毛氈便是最好的燃燒材料,秦天旺根本來不及撲救,大火就把房頂燒塌了。好在房頂上還有些積雪,雪水融化后,客觀上起到了一些延緩的作用,才沒把秦天旺的兒子活活燒死。但等大家?guī)椭靥焱阉麅鹤影浅鰜頃r,他兒子已經被燒得像一只烤土豆了。但那孩子的命還在,眨著眼睛,微弱的呻吟不斷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來,像針一樣的扎在秦天旺的心上。秦天旺蒙了,他傻傻地站著,手足無措地望著兒子,動又不敢動,抱也不敢抱,只是在地上哇哇大哭。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再傻也是他的骨肉,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遭此橫禍卻無能為力,他亂了方寸。冬生把秦天旺拉起來,沖他喊道,哭什么哭,趕緊送醫(yī)院啊。
在把兒子扒出來的那一刻,秦天旺也想送醫(yī)院去,可他沒錢。同時他也知道,兒子都已經傷成這樣了,送醫(yī)院也不一定能救活,就算有錢醫(yī)治,說不定到時候也是人財兩空。但讓兒子就這樣離去,他又于心不忍,所以才會哇哇大哭。他說,我沒……沒……到底沒什么,他哭得實在說不出來。
冬生說,沒錢也要上醫(yī)院,他是一條命。就算是個畜物,跟了你一場,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吧。冬生趕緊安排人把秦天旺的兒子送醫(yī)院,他又在村里進行了募捐。當我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冬生已經把村民們的捐款帶來了。錢不多,只能解一時之需,整個治療費用仍有很大的缺口。我掏出二千元遞給冬生,讓他先墊上,然后就趕到民政局和縣里的扶貧基金會去幫秦天旺申請補助。
秦天旺的兒子最終沒能搶救過來,一個星期后他死于合并感染。
辦完了兒子的后事,秦天旺找到冬生,讓冬生把那個記錄著村民捐款的小本子給他。
冬生問,你要它做什么?
秦天旺說,大伙幫了我,我總得知道是誰吧,這恩情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也記得。
這話似乎不像是從秦天旺嘴里說出來的,它讓冬生感到陌生而又有些驚訝。那一刻,秦天旺像是變了一個人,冬生努力地想把那兩個影子合在一起,卻始終無法找到最佳的契合點,這種錯位的落差讓冬生的心里有了一些細微的感動。他想了一下,就拿出了那個本子,把它遞給秦天旺說,那就留個紀念吧。
然后冬生就準備找秦天旺商量修房子的事情,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秦天旺不見了。
秦天旺這一走就是十三年,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在縣城里見過他,也有人說他在武漢,甚至還有人說他去了西安。冬生想派人去把他找回來,卻根本不知道他的確切地址。不過每年春節(jié)前,冬生都會收到一張秦天旺寄來的匯款單,是他給那些捐款人的還款,備注里寫著名字。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了九年,后來冬生已經不是村長了,但他哪里也沒去,一直待在村里。他知道,他必須幫秦天旺把這件事情做完。
十三年后再一次見到秦天旺,光是那一頭蒼白的頭發(fā)就讓我觸目驚心,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問他這些年都去了哪里,村里一直在找他。秦天旺沒有回答我的話,他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那里面是還給我的二千塊錢。他說,我去過你家,沒有找到你,人家說你搬家了。我不知道你搬到了哪里,又不知道你的單位,我只能在縣城里等。只要你不離開這個縣城,我總會找到你的。
秦天旺的話讓我淚奔,我堅決不收他的錢。秦天旺說,喬鄉(xiāng)長,您別推了。情我收下,錢我必須還,這是良心債,不還我心里會不安的。這些年我在外面拾一年的荒,差不多就可以還幾家人的錢,但您這筆錢太多,我只能放在最后,攢了三、四年才攢夠,您不會見怪吧?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使勁地搖搖頭,因為我已經有些哽咽了。我抓住秦天旺的手,再也沒有松開,我怕我一松開,他又從我面前消失掉。但秦天旺笑著搖搖頭說,我不走了,我得回家了。
家?他的家在哪兒?我的心里動了一下,眼淚沒忍住流了下來。我想先把他帶回我自己家,但秦天旺堅決不肯,我就想到了救助站。我把秦天旺送到救助站后,當即就給冬生打了個電話。第二天一大早,冬生和村長就趕到了救助站來接秦天旺,走的時候我問他們準備怎樣安置秦天旺,他們說還沒想好。我說,他以前那房子肯定是不能住了,現(xiàn)在給他蓋個新房子也不現(xiàn)實,他年紀大了,單獨住也會有很多困難。
村長說,那能不能把他安置到養(yǎng)老院?鄉(xiāng)里現(xiàn)在辦了個養(yǎng)老院,條件都挺好的,只是名額可能有點困難,我們村已經沒有名額了。
我想了想說,你們先把他接回去,名額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半個月后,我和妻子去云石鄉(xiāng)養(yǎng)老院看望秦天旺,他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曬太陽。他睡著了,好像夢見了什么高興的事,咧開的嘴角含滿了笑意。我不太好意思擾了他的清夢,就在旁邊待了會兒,離開的時候,我給他留了一張紙條:做啥好夢呢?別忘了告訴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