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焓
(中國人民大學 法律與宗教研究中心,北京100872)
近年來,社科法學成為中國法學界的熱點話題。一方面,對于社科法學的研究多注重歸納其范式,而未考察其成因,這使范式的歸納流于簡單羅列,未能直面該學科應向何處去的問題;另一方面,對社科法學的討論往往與法教義學相伴相生,討論的方向從“社科法學派”和“法教義學派”各說各話,變?yōu)獒樹h相對,又逐漸演變?yōu)閷で筮@兩種法學研究范式合作空間的嘗試[1],但對于兩者之間關系的成因,則少有探討。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試圖厘清社科法學的成因與挑戰(zhàn),明確其發(fā)展方向與法教義學的關系。
“社科法學”其實是中國本土的概念,即使在社科法學學者所標榜的“具有英美法傳統(tǒng)”的國家,也只有單個的法社會學、法經濟學、法人類學、法律和認知科學,并不存在“社科法學”的籠統(tǒng)說法。多位學者都坦承,“從某種意義上講,‘社科法學’確實是一個大帽子,或者說是一面大旗”[2],“社科法學的稱謂雖未必嚴謹,但方便交流”[3]。被歸入社科法學的各種法學研究范式之間的區(qū)別其實也很大,許多學者對社科法學傾向性特征或是共同特點的總結并不完全相同,其中有些特征也難言是法社會學、法經濟學、法人類學的共同點[4]。
中文語境下的“社科法學”一詞最先出現于蘇力《也許正在發(fā)生——中國當代法學發(fā)展的一個概覽》一文中,是指以“試圖發(fā)現法律或具體規(guī)則與社會生活諸多因素的相互影響和制約”為核心問題的研究范式,這種研究范式“不大關心提法的正確與否,甚至不滿足于當下是否有用,而是試圖發(fā)現‘背后’或‘內在’的道理?!盵5]從具體的研究方法來看,社科法學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借用法學以外的其他社會科學的方法對法學的問題進行研究。
若以“社科法學”為單一對象對中國法學的相關研究進行評價,這種研究范式仍顯青澀。中國的法經濟學、法社會學、法人類學、法律與認知科學的研究方興未艾,著述頗豐,但人們絕少從這些研究中歸納出“借助其他社會科學”以外的共同研究范式,這些研究雖然被歸為社科法學,但卻絕非社科法學本身,而只能算作社科法學的一部分。中國的社科法學遠未成為組織化、體系化的研究力量。當然,國內學者也在進行積極嘗試將社科法學從一種概念上的描述轉變?yōu)閷W術共同體,致力于讓情懷落地。
“存在即合理?!焙侠硇曰A所關注的是事物或現象存在的原因。事物或現象的出現、發(fā)展、衰亡都是多種內外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這些因素的有機結合即合理性基礎之所在。挑戰(zhàn)則是從價值證成角度進行的考察。對于新興的觀念而言,若要存續(xù)、發(fā)展,就要不斷確證自身的價值,使其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合理性基礎與挑戰(zhàn)之間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合理性基礎決定了事物能否出現,價值證成的挑戰(zhàn)能否成功則決定了事物能否存續(xù)?!昂侠怼迸c“有價值”之間存在著相互對應的關系,合理性的基礎正是價值證成的起點。中國社科法學的合理性基礎與挑戰(zhàn)之間的關系也遵循著這一規(guī)律。
中國社科法學的合理性基礎包括普遍合理性基礎和特殊合理性基礎。前者植根于法教義學傳統(tǒng)固有的缺陷和法學學者面對社會科學沖擊時的一種合理嘗試,具有普遍性,為所有被納入到“社科法學”范疇中的法學研究范式所共享;后者則與當下中國的現實息息相關,具有特殊性,是中國語境下的“社科法學”整體獨有的合理性基礎。
“法教義學”源于德國法學界中的Rechtsdogmatik一詞,在國內,“法教義學”的譯法最早見于舒國瀅的《戰(zhàn)后德國法哲學的發(fā)展路向》[6]一文,后來又見于他所翻譯的《法律論證理論》一書。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法教義學并非一成不變,而是經歷了在歷史法學中誕生、在概念法學與制定法實證主義中成熟、經受利益法學和自由法運動沖擊,最后經過評價法學的反思重構,方才形成了當下的法教義學的基本形態(tài)[7]。為便于論述,避免“法教義學”一詞的使用陷于對歷史上的法教義學與當下的法教義學的混淆,筆者使用“法教義學傳統(tǒng)”一詞概括法教義學的歷史形態(tài)與當下形態(tài)。
法教義學傳統(tǒng)具有工具性,即通過高度形式化、邏輯推理化的研究方法構建和維護現有法律秩序而不問法律秩序背后價值訴求的屬性。這種工具性從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初級形態(tài)——注釋法學出現時起便已存在。注釋法學的興起與《查士丁尼國法大全》的發(fā)現及其帶來的羅馬法的復興息息相關,但除了研習和注釋羅馬法,注釋法學的研究方法對教會法與世俗法的發(fā)展均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服務于在教皇革命中出現的新的政治體:新的教會國家、正在興起的世俗王國、自治城鎮(zhèn)、新近整合的封建主和莊園主的關系以及商人的跨地區(qū)社團?!盵8]為歐洲各國構建各自的法律體系提供了知識上的支持。以法國為例,源于法國12世紀初期的法國法律著作《民法大全簡編》,是針對羅馬法教學的學術性手冊,這本著作便受到注釋法學派的影響;法國南部的羅馬法復興源于普羅旺斯為法官們編訂的《查士丁尼法典》摘要,這部法典也同樣深受注釋法學家的影響[9]。注釋法學的工具性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既可以用于教會法,也可以用于世俗法,至于教會法與世俗法的競爭究竟以何者勝出為結果,則是注釋法學所不關心和不能左右的。潘德克頓法學是注釋法學在德國的延續(xù),繼承了注釋法學的工具性特征,對現行法秩序的權威性與正確性予以認可,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解釋、推理,使體系化的法律規(guī)定具備自我更新、續(xù)造和發(fā)展的活力。從歷史發(fā)展來看,潘德克頓法學正是通過運用抽象的“提取公因式”等技術,形成了嚴謹的邏輯結構,完成了德國民法典的編纂,在德國國家權威的構建過程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相伴相生,兩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互補關系。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工具性對于既定法秩序的維護有其邊界。高度形式化、邏輯推理化的研究方法雖降低了維護國家統(tǒng)治的成本,但難以在舊秩序中吸納社會發(fā)展的新情形。從法律與外部空間的互動來看,這種研究路徑難以跟上社會發(fā)展,許多不斷出現的新情況已經超出現有法秩序體系的范圍,而這些新情況往往暗含著與現行法秩序不相容甚至沖突的因素,依靠秩序體系的包容性應對新情況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國家為了應對這些問題,不得不倚重于與新情況相伴而生的新的社會科學,為舊的法秩序體系不能解決的問題設計新的法律制度,這個過程不同于現有法秩序的續(xù)造與更新,后者基本在“教義”的指引下完成,而前者則依賴于多種社會科學的基礎性研究。我國的法治建設過程也體現了法教義學的固有缺陷與社科法學對這種缺陷的補足,當前我國環(huán)境法、經濟法、訴訟法、行政法的研究實際上更多偏向于“社科法學”的路徑,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這些瞬息萬變的領域中可以發(fā)揮作用的空間并不大。正如蘇力總結的,“越來越多的部門法領域如今越來越有別于傳統(tǒng)的刑法和民法研究,已經開始擺脫20世紀90年代普遍流行的那種對相關立法或法規(guī)的字面含義解說,開始關心立法或監(jiān)管或司法的世紀后果,它們不得不根據變化的社會語境而不再僅僅是根據某外國法的變動來調整修改中國的法律,他們開始注重應對中國新出現的有法律意味的社會事件,因此,它們變得越來越像基于經驗的政策性和對策性的研究?!盵10]
法學以外的社會科學都有各自的“田野”,以社會中的某些特定領域作為研究的主要關切,并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這些學科與法學的區(qū)別之一即不以法律規(guī)范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研究中涉及的法律規(guī)范只是次要因素,這種研究往往會得出法律規(guī)范不重要、甚至有害的結論。“社科法學”倚重的經濟學與社會學均有此特點。經濟學追求的目標是實現資源的最大效率配置和總體財富的增長,與之匹配的則是“供給”“需求”“均衡”等概念,經濟學理論對于法律規(guī)范雖然也有涉及,但法律規(guī)范在很多情況下成為了“交易成本”的一部分,與經濟學理論的核心概念——供給、需求相比顯然不處于同一位階?!罢c市場”二元分野基本格局的形成更使得國家法律規(guī)范不得不更大程度服從于經濟規(guī)律,并借助市場的良性發(fā)展來證成自身合理性。社會學則追求對社會福利的發(fā)現與改善,與之相匹配的則是“社會結構”“社會分層”“社會流動”“團結機制”“社會制度”“社會控制”等概念,社會學的發(fā)展更是帶來了社會自治、無政府主義等消解國家正式法律制度的理論。
隨著諸多社會科學研究的深入與發(fā)展,它們所使用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開始被大眾所接受。這些概念工具、話語體系當然是中立的,但由于“學科壁壘”的存在,只有特定社會科學研究者會頻繁使用這些概念工具、話語體系,這使得社會科學的概念、話語與社會科學的學科立場間呈現出高度的相關性。這種高度相關性會帶來“路徑依賴”:當某種社會科學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被普遍接受時,這種社會科學的立場也被大眾“囫圇吞棗”地一并接受了(這正是“經濟學帝國主義”的成因之一)。于是現有法秩序往往會受到沖擊與挑戰(zhàn),人們對法律規(guī)范的評價標準不再是道德或者法律本身的形式特征,而是加入了社會科學的學科立場(這往往被描述為更“中立”的標準)。
在社會科學的沖擊下,法學學者作出“師夷長技”的嘗試,運用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工具,就顯得合情合理。借用這些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來證成法律規(guī)范的重要性,這個理想過程的實質是打破其他社會科學對其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的壟斷性使用,突破“學科壁壘”,使學科立場與學科概念工具、話語體系相對分離,破除“路徑依賴”,使原本被用來證偽法律規(guī)范重要性與權威性的概念工具和話語體系服務于法學的學科傾向,進而使法學這個以重視法律規(guī)范為基本學科立場的學科換發(fā)新的活力。
這里暗含的預設其實是:社科法學不能僅滿足于“窩里斗”,因為與社科法學論爭的真正對手并非法教義學,而是法學以外的其他社會科學(在這個意義上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是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社科法學再離經叛道也是法學的分支,嘗試將其他社會科學的范式運用于法學之中的目的乃是為了在社會科學的研究范式中證成現有法秩序的正當性,維護法學賴以存在的土壤,而絕非加入解構法秩序的陣營。
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是舊權威的消解和新權威的構建并行的過程,新的經濟體制成為國家權威的重要基石,亟需法律規(guī)則將其固定化,從而獲得國內外的普遍信任;對于社會出現的不安定因素,“嚴打”等治理方式并不具有持續(xù)性,人們也難以借助穩(wěn)定的規(guī)則確定行為的邊界。于是通過構建法律規(guī)范體系來治理社會便成為必然選擇,而對法教義學來說,只要構建法律體系成為既定目標,便可以構建出一個完整的法律體系,這并不以地點從德國換到了中國而有所改變。有學者將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法制改革與法治發(fā)達史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78年至1996年,以1982年修改的《憲法》和《民法通則》《刑法》《刑事訴訟法》為開始的標志;第二階段是1997年至2011年,以確立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基本方略和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為標志;第三階段是2012年至今,以黨的十八大做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戰(zhàn)略部署為標志。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改革開放以來法治建設的三個階段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1],其中前兩個階段的法治建設以增加相關領域的法律供給為主,具有明顯的法律移植的特征,移植的法律制度包含著“法教義”,也包含著“法教義學傳統(tǒng)”。
民族性是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另一個特點,但在中國,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民族性卻遠未形成。這與我國法治建設對于法律移植的過多倚賴有關,“從移植的具體內容來看,我們不僅移植了前蘇聯(lián)和西方的法學觀和法學理論,而且還大量移植了法律注釋學,如我國現在各個部門法學,基本上都是在移植蘇聯(lián)和西方法律解釋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起來的。同時,在法學方法論方面,新中國60多年的歷史也表明,我國法學研究的方法論體系,基本上也是在移植蘇聯(lián)和西方的法學方法的基礎上確立起來的。”[12]由于缺乏自己的“法教義”,又由于直接引入他國的“法教義”而缺乏自己的“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他國法教義以及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指導下建立的法治體系,常常會出現水土不服的情況,諸如《勞動法》《勞動合同法》這樣看似良好實則難以實施,并導致實踐中對法律價值背離的法律在中國并不鮮見。在法律不能得到良好實施的情況下,法教義學傳統(tǒng)雖然在構建法律規(guī)范體系時實現了對法秩序的證成,但卻因為實踐中的“公開違反”變得無力,法律的權威受到了貶損,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法律規(guī)范層面的證成越是精美,法律權威受到的貶損就越是嚴重。
筆者并非要否認中國的法教義學有可能在將來構建出更加具有中國民族性特征的法律體系和與之相匹配的研究范式,法律的實施與法律規(guī)定本身相脫離的問題也并非中國特有的問題,任何國家的法律都難以跟上社會變化,正如梅因所指出的,“社會需要和社會見解總是或多或少地走在法律的前面,我們可能非常接近地達到它們之間的缺口結合處,然而現在卻有一種重新拉開差距的永恒趨勢。”[13]但對于中國的社科法學而言,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借題發(fā)揮,從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中國法學研究的領地中分一杯羹。在中國,由于立法活動大量仰賴移植而來的“法教義”與“法教義學傳統(tǒng)”,這種法律實施的固有困境便有了新的討論空間:本土知識的缺乏。這一方面與“國家復興”和民族國家構建的時代要求相符合,也滿足了中國法學界自近代對于生產本土知識的渴望,還能夠結合中國社科法學知識構成的實際情況:中國社科法學受美國影響較深,學者通常將經驗研究作為社科法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加以描述。歷史原因、時代訴求與中國社科法學知識構成三者的結合使社科法學獲得了一個絕佳的話語工具——生產本土知識。于是,“中國法學缺乏本土知識”和“社科法學可以生產本土知識”便成為中國社科法學證明自身存在合理性基礎的重要論點。
全球化浪潮帶來了解構民族國家權威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但中國的民族國家權威還未完全穩(wěn)固,建構與解構的并存是中國社科法學的另一個合理性基礎。近代以來,面對著“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構建民族國家成為主旋律。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國家權威的基礎并非民族,舊有的構建國家權威的方式對于現代中國其實少有可借鑒之處。由于中國的現代化尚未完全實現、法律體系尚未完備和自成一體,權威仍未穩(wěn)固,但后現代解構主義和多元主義已經“提前”到來了。由于中國的國家發(fā)展歷史與歐洲各國截然不同,建立和維護民族國家權威的問題在中國顯得格外復雜:建構權威與對抗解構必須同步進行。
中國國家權威所面臨的獨特挑戰(zhàn)對于法學研究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現代與后現代之爭一直是中國法學界的研究主題之一[14]。各種意識形態(tài)對民族國家權威的質疑、沖擊在思想、政治、經濟、文化、法律等多層面同時展開。在法律層面,法律規(guī)范是國家權威最集中的表達方式,包括法教義學傳統(tǒng)在內的許多傳統(tǒng)法學研究范式也都將規(guī)范性作為自己的根本屬性。法學研究注重規(guī)范自然無可厚非,維護中國的民族國家權威、回應解構法秩序的種種思潮,也離不開法學研究傳統(tǒng)據以安身立命的規(guī)范分析,但是僅以此為基礎會使法學在維護權威的過程中陷入到“自說自話”的困境中,不能應對多樣化、多層次的意識形態(tài)沖擊。在社會科學所能提供的豐富研究方法的加持下,社科法學不僅以法學自居,而且還能針對解構思潮所借用的學科知識,與之展開正面論戰(zhàn)。只要這種解構思潮所運用的話語體系仍然在社會科學的范疇內,社科法學就能夠找到與之論戰(zhàn)的知識儲備。社科法學如同一個品類齊全的武器庫,使法學在維護國家權威的戰(zhàn)場上可以針對不同的敵人選擇不同的武器,實現從“無差別轟炸”到“精確打擊”的戰(zhàn)術轉型。
社科法學的靈活性以法教義學的發(fā)展成果為起點和終點,但兩者在法律運作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立法和司法過程中表現出極強的互斥性,這種互斥性使社科法學很難深入到法教義學傳統(tǒng)業(yè)已建立的理論體系之中,修正其固有缺陷。在立法領域,社科法學研究中所涉的規(guī)范、對規(guī)范的解釋都是法教義學的運作成果,社科法學的研究最終也還要體現到法律規(guī)范的制定、修改上。社科法學似乎扮演著一種過程性、服務性的角色,其產出的成果成為了法教義學傳統(tǒng)運用其抽象的研究范式構建法秩序的素材,并最終轉化為新的法秩序,而新的法秩序一經構建就已經落后于社會發(fā)展了。社科法學可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自己雖是極好的“原材料提供商”,卻沒有屬于自己的能夠接觸得到“消費者”的“終端品牌”和“終端產品”;司法領域更是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核心領土”,法律解釋、論證、推理等成體系化的范式在司法領域內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所有在這些范式運作結果之外的裁判都面臨著“枉法”“干預司法”的法律風險。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體系是如此之完備以至于社科法學雖有法學之名,卻難以真正深入到法律之中,使法律具有全新意義的開放性——這是一種與法教義學傳統(tǒng)以法律規(guī)范為基礎、依靠法律技術實現的開放性有本質區(qū)別的開放性。
這個挑戰(zhàn)的另一種表述或許是社科法學要找到與法教義學傳統(tǒng)進行溝通、對話的橋梁,而這可能難免會侵蝕法教義學賴以生存、自成一體的法秩序。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說服”法教義學傳統(tǒng)接受這種“侵蝕”。在更終極的意義上,社科法學還不得不重塑人們對于“法律”“法”的基本認識,方可為自己爭得一寸立足之地。
社科法學取用法學以外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選擇“師夷長技”,其目的自然是“制夷”,但其中存在著“道德風險”:如果沒有區(qū)分其他“社科”與“法學”的界限,社科法學很有可能從“師夷”者變?yōu)椤巴兑摹闭?,成為解構法秩序和消解法學的急先鋒。換言之,社科法學需要在學術實踐中不斷證明其他社會科學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的確可以和這些學科的立場相分離,并且能夠與法學的學科傾向相結合,要在借用其他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同時與其他社會科學“劃清界限”。
有必要將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作一對比,以明確社科法學在這個問題上面臨著比法教義學艱巨得多的挑戰(zhàn)。在法教義學傳統(tǒng)下,重視規(guī)范的方式是默認規(guī)范的正確性與權威性,并通過邏輯推理完善規(guī)范,此時的規(guī)范本身具有了相對獨立性。在大多數情況下,規(guī)范已經成為拉茲所稱的“事實上的權威”,“‘權威要求履行某種行為’這一事實本身就構成實施這種行為的一個理由,在估量如何去行動的時候,這個理由不是附加到其他相關理由之后,而是用來替代那些相關理由的?!盵15]由于規(guī)范是相對獨立的,法教義學只需圍繞著規(guī)范做解釋、推理、論證和續(xù)造活動,就可以證明自己的法學立場。社科法學的情況則截然相反,社科法學所借用的研究范式中,規(guī)范處于次要位置,或為多種因素所牽制,社科法學學者在自我定位為法學學者的同時,認為自己的研究相對于其他社會科學學者的涉法律規(guī)范研究的特點在于“更加注重規(guī)范”,但這種“注重”究竟具體表現為什么,仍然不甚明了。換言之,如何運用非規(guī)范中心的研究范式證成規(guī)范的中心地位才是挑戰(zhàn)之所在。這個挑戰(zhàn)關系到社科法學是否具有存續(xù)的必要,若社科法學不能完成這個挑戰(zhàn),那還不如將運用法學以外研究范式進行涉法律規(guī)范研究的“田野”還給本就更加專業(yè)的其他社會科學。
支持在社科法學在中國發(fā)展的學者大多會將社科法學能夠擺脫外來的“法教義”,形成中國法學的本土知識作為論據之一。這種觀點否定了一些運用法教義學研究方法的學者將中國法律實踐中的問題歸于中國現實與外來“法教義”不符的錯誤認識,也提示了社科法學的本土理論資源匱乏的問題。社科法學的支持者通常認為借用了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研究中國現實,由于研究的“素材”是中國本土的,得出的結論自然可以算作“本土知識”。這里暗含的預設是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具有普適性。然而,社科法學在研究中所借用的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而是由這些社會科學母國的研究者在不斷的研究實踐中總結提煉出來的。社科法學的“社科”應當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本土性正是具體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對于百年來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其悖論在于不了解西方,就不了解中國;反之亦然,了解中國有助于更了解西方。但是,問題在于,為了了解中國,我們必須要去了解西方,而將西方的知識、理論接受得多了以后,卻形成了一種‘遮蔽’,這時候再回過頭來看中國好像很輕松,似乎一切了然于心,但實際上卻出了許多問題?!盵16]
遺憾的是,在當下中國,法學以外的其他社會科學同樣面臨著沒有話語主導權的問題,我國的社會科學研究仍處于跟跑而非領跑狀態(tài)。“就過去的一百多年來說,中國無論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還是人文學科(特別是前兩個學科)都主要從外國,特別是從西方發(fā)達國家借用了大量的知識,甚至連這些學科劃分本身也是進口的,盡管它現已成為我們無法擺脫、也不想擺脫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盵17]在其他社會科學同樣羸弱、無法提出將具有本土性的系統(tǒng)性宏觀理論時,中國的法學借用它們知識用于法學自身研究的嘗試就難以奏效。法學研究者在運用外國其他社會科學研究成果進行本土問題討論時,便難免會受到類似于“不在場的在場”這樣的批評:“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之爭,某種程度上乃是德國法學傳統(tǒng)和美國法學傳統(tǒng)的狹路相逢”;“中國法律人需要關注的,首先應該是中國法律本土實踐這一本土之‘物’,而不是那些也可以與中國法律實踐發(fā)生勾連的外來之‘詞’”[18]。
當引入他國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不可避免,中國社科法學必須回答外來社會科學方法能否適于本土知識生產的問題。社科法學的壓力甚至大過法教義學:如果說我們移植外來的“法教義學傳統(tǒng)”的同時,配套移植了外來“法教義”,那么當我們引入外來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時,卻沒有辦法同時植入外來的“社會”。如果說法教義學大體上將外來“法教義”與本土之間的緊張關系排除在視野之外,那么社科法學則勇敢地將外來知識與生產本土知識之間的矛盾內化到了學科內部,將外部的挑戰(zhàn)轉化為學科內部的挑戰(zhàn)了。
中國民族國家權威建構與解構并行的現實是社科法學存在的合理性基礎。社科法學以法學自居,強調自己更加重視規(guī)范,又引入了價值多元的其他社會科學研究方法,同時扮演者維護單一的權威和進行多樣性評價的角色,這為社科法學帶來了國家權威理論上的挑戰(zhàn)。中國社科法學的研究之于民族國家權威的構建必須是有利的,但只要社科法學不希望形成美國式的法經濟學主導或任何“法其他學”主導的形態(tài),而是尋求一種整體性的話語權,那就必須兼顧其內部多元化的研究范式,發(fā)展出維護中國民族國家權威的整體理論。如果中國的社科法學不能完成這個挑戰(zhàn),那還不如放棄“社科法學”的提法,將“田野”讓給具有穩(wěn)定、單一研究范式的“法其他學”。
這里需要探究的深層問題其實是,民族國家權威的構建和維系路徑中是否為多元化的評價標準留下了空間?長期以來,不同類型的權力之間多是替代性的關系,從西方國家的歷史來看,近代民族國家權威的真正形成和完備正是以其對宗教權威的替代為標志的。如果說國家權威對宗教權威的挑戰(zhàn)是一種單一評價標準對另一種單一評價標準的挑戰(zhàn),那么當前世界各個民族國家的權威正面臨著的來自多元評價標準的挑戰(zhàn)。多元化評價標準內部的單一評價標準都具有替代民族國家權威的潛質,社科法學在此層面的挑戰(zhàn)是要運用解構權威理論的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來建構、維護權威(這是區(qū)分“師夷”與“投夷”界限之挑戰(zhàn)在國家權威層面的表達);單一評價標準的混合體或有機組成體的情況則更加復雜,社科法學要先總結出這種多元化評價標準究竟有哪些穩(wěn)定的共性,進而為它們總結出概念工具與話語體系,才能在整體意義上借用這種多元化評價標準與研究范式,服務于民族國家權威的構建與維系。中國社科法學以建構民族國家權威為己任,是“法學”的本質屬性,兼顧并且總結解構民族國家權威的多種理論,則是“社科”的整體要求。社科法學有必要以全新的視角重塑國家權威理論,為自身求得發(fā)展的空間。
“社科法學”的提法自誕生之日起就飽受質疑,這些質疑源于社科法學沒有可供其內部各學科共享的穩(wěn)定研究范式。研究范式的空虛使社科法學在面對著法教義學和其他社會科學時都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但這并非斷言社科法學將死的充分理由。作為一種新的嘗試,社科法學值得被保護,應給予中國社科法學自由競爭的空間,若這種嘗試成功了,便成為一種全新的法學研究范式,帶來對法律、國家權威的新闡釋,這對中國的法律人而言無疑是激動人心的;若這種嘗試失敗了,我們也沒有損失什么,法學還是那個法學,法xx學還是那個法xx學,社會科學還是那些社會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