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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

2019-03-14 11:51薛喜君
北方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姨姨父母親

薛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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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像被風(fēng)吹起的一團(tuán)蘑菇,從雪道上飛下來時,寒風(fēng)嗖嗖地在我耳邊聒噪。我仿佛聽到魏旅說,慢點,慢點,別摔著——我來亞布力滑雪場三天了,魏旅沒給我打電話。我用力地?fù)螏紫禄┱?,并把重心放到右腳,左板輕浮在雪面上,向左滑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輕松地越過一道坡后俯沖下去。恰在此時,揣在滑雪服內(nèi)袋的電話震動起來。我像一只被獵人追攆的兔子,迫不及待地掏出電話,吱吱的震動聲卻戛然而止。雪光反射到屏幕上,我沒看清楚是誰打進(jìn)來的,但我期待是魏旅。我出來好幾天了,他好歹也過問一下。我用食指劃了一下,回?fù)苓^去。

是五毛吧,你老姨父死了,剛剛咽氣。 我愣怔地“哦”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和做作。李桂紛似乎也意識到了,她匆忙地說,我就是告訴你一聲,不用惦記,就掛斷了電話。李桂紛是我老姨,母親四姐妹,分別以芳華繽紛為名。母親行三,占了繽。我夾著雪板往回走時,雪道上突然旋起一股雪塵,攪起的雪塵擰著勁地沖下來,把我罩住了。我被雪塵迷了眼睛。眼淚嘰里咕嚕地落下來,臉頰針刺般地疼。

第二天早上,我驅(qū)車從亞布力往家趕。由于兩天前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雪,國道上有的路段雪清理得不好。所以,我到家時天都蒙蒙黑了。我趕到三毛家時,母親也接到了老姨父的死信。她哀愁地看著我說,你老姨父死了,以后你老姨就省心了,可她的錢路也斷了。不管咋說,你老姨父每月還有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呢。往后,你老姨就靠每月的幾百塊遺屬費活著了?,F(xiàn)在這物價,那點兒錢還不夠走來往的。

我問母親,回老家給老姨父送葬嗎?母親遲緩地說,剛才你大姐來電話,說天寒地凍的不讓我回去。自從兩個外甥上大學(xué),大姐就跟著大姐夫浪跡天涯,她都在滿洲里生活三年了。大姐夫是管道工程師,收入高。聽說大姐夫他們建設(shè)的管道像條長蟲似的越過邊境,直通俄羅斯。三毛端上一大碗土豆絲湯,她說,一接到你要回來的電話,媽就讓我給你包餃子。我說五毛愛喝湯,我給她做丸子土豆絲湯,撒上胡椒粉,保證喝得五毛香汗淋漓。三姐笑著瞥一眼母親。母親白了一眼三姐,你出門我也一樣啊,都可你愛吃的做。剛要吃飯,程二毛和程四毛前后腳地來了。三姐給她倆拿了碗筷,讓她倆趁熱吃一口。她給二姐盛一碗米飯,泡了一勺紅燒肉燉豆腐。程四毛盛了半碗米飯,夾一塊紅燒肉放到米飯上。我一尋思,老五回來就得扎到這兒。二姐看著我,說要不是老姨父的事兒,你們也不能這么快回來吧?每年不都在亞布力住十天半月的,魏旅還愛吃亞布力的大米飯。二姐疑惑地看著我問魏旅咋沒來,我說我們倆還沒到家,他們單位就打電話說有事兒。他到單位門前下車,我直接到三姐這兒來了。

我們邊吃飯,邊商量給老姨父奔喪的事兒。二姐腰間盤突出,一到冬天走路都疼得齜牙咧嘴。母親不去,三姐只能留下來。四姐家的外甥女兒年后六月份中考了,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的沖刺階段,四姐和四姐夫一刻都不敢離開。四姐說,格格要是能進(jìn)重點高中的分?jǐn)?shù)段,就是給我省錢了。母親看著我,只能你去了。鎖頭要是在家,或許他能陪你。鎖頭是我弟弟,也是母親唯一的兒子。母親一輩子引以為傲的,就是程鎖頭的出生。程鎖頭上學(xué)晚,吃力地考上一所三流大學(xué),好不容易地拿到了畢業(yè)證卻說啥都不回來,他說家鄉(xiāng)就像一個雞窩,小得連孵蛋這種私事兒都能盡人皆知。程鎖頭在南方一個不大城市落腳了,還娶個當(dāng)?shù)厝思业墓媚镒隼掀拧3替i頭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過年了,他說老婆和女兒受不了北方的干冷。住個十天八天的,老婆眼角準(zhǔn)長皺紋。程鎖頭的話雖然有些夸張,但也不是沒道理。這座縣級市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過才十條街。早些年只有七條街,后三條街還是這幾年才開發(fā)出來的。春天的風(fēng)嚎叫起來像一頭鉆進(jìn)獵人套子里的狼,冬天的大雪像老妖精,慢條斯理卻不停歇地從天上落下來。程鎖頭老婆第一次回來過年,就被一場冒煙大雪嚇哭了。

我可不敢指望你寶貝兒子。我乜斜一眼母親。

我輕手利腳的,只有我能代表全家回故鄉(xiāng)給老姨父奔喪了。母親地從棉褲兜里拿出一千塊錢,讓我捎給老姨。二毛三毛四毛每人拿五百。我說我替大姐和程鎖頭出份子錢。二姐看了一眼母親,媽,你不用拿那么多,咱們家有事兒他們別說拿錢了,人都不敢露面。三姐附和著說,對,你都七十多歲了,干啥給她拿那么多?我爸沒那年,老姨都沒來。大姨二姨來回的車費都是我大姐出的。母親低眉順眼地抽出五張紅色的票子,擱在一邊。三姐說,五毛,這么冷的天千萬別開車,高鐵也挺快的,讓魏旅跟你去。倆人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反正他現(xiàn)在也不教課了。魏旅在重點高中教了五年語文,讀研時改修了法律,研究生畢業(yè)后直接進(jìn)了法院的政工科,先是任副科長,兩年后又升了科長。

母親瞥了我一眼,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地點了下頭。

把二姐和四姐送回家,我到家已經(jīng)快十點了。魏旅正看電視,他探了下頭,問了句回來了,就抓起遙控器專注地調(diào)臺。我胸口仿佛被刀豁開一條口子,冷風(fēng)嗖地灌進(jìn)來,我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我一個人從亞布力開車回來,他都不問一句?哪怕是像過去那樣埋怨我,我心里也會熱乎。我索然地放下背包,把包里的滑雪服襪子還有手套掏出來,放進(jìn)洗衣機(jī)。又把背包里洗好的內(nèi)衣褲送進(jìn)里屋,幾袋零食掏出來放到桌上后,我就尷尬得不知道做啥好了。我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其實我根本就不渴。玻璃杯貼在我的嘴唇上,后脊梁骨卻隱隱地疼痛。我撂下玻璃杯,倚在餐桌上看著魏旅,他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哎,我老姨父沒了,我明天回老家。魏旅仿佛沒聽見我說話,我想他是故意的。

我跟你說話呢。我明顯提高了嗓門。

哦——魏旅轉(zhuǎn)過頭。

高速轉(zhuǎn)動的洗衣機(jī)丁零一聲停了下來。我冷著臉走過去,打開洗衣機(jī)蓋,把滑雪服晾到衣架上。我疲憊至極,仿佛再說一句話就能倒地上,我端起水杯回屋了。我不想當(dāng)著魏旅的面整理行李箱,我知道,我又將迎來一個不眠之夜。我沒開燈,在黑暗中看手機(jī),我想把眼睛看累了,能瞇上一覺,明天還要坐一小天的車呢。手機(jī)屏太亮了,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我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或許不是屏幕的事兒,或許就是眼睛想流淚。我撂下手機(jī),腦袋卻興奮得像喝了酒。我又拿起手機(jī)給李文迪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從亞布力回來了,但明天回老家,給我老姨父奔喪。不用回。李文迪獨自帶著兒子球球,前夫去照顧別的女人去了。我的思維像落到水泥地上的皮球,砰砰地彈跳著。腦海從李文迪跳到魏旅,他冷森森的面孔,像窗玻璃上的霜。一會兒是我老姨,一會兒是已經(jīng)躺在冰冷的停尸柜里的吳宗瑛。

算起來,我跟吳宗瑛沒見過幾面。當(dāng)年,老姨要是聽我父親的話,來邊外跟我們生活,就不能嫁給吳宗瑛。老姨的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雞聲鵝斗。

2

我從小就像躥莛的玉米秸。七歲時,我個子就趕上了李桂紛。小時候,我對老姨的感情勝過母親。我只要一聽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叫她老姨,就氣夯夯地噘嘴。不是把手里的東西摔出去,就是蜷縮到炕上慪氣。若是老姨出去玩沒帶我,我就賭氣不吃飯。李桂紛有一個玩伴兒叫滿桌子,她說,你外甥女哪兒都挺好,長相個頭都不錯,就是太特性兒,將來也是麻煩事兒。那時候我不懂將來是啥時候,但我知道“麻煩事兒”不是好話,就使勁地朝她翻個白眼兒。我沒給滿桌子機(jī)會,讓她看到我日后的“麻煩事兒”,我七歲那年的暑假就離開了故鄉(xiāng)。我六歲那年冬天,我的父親程向河到邊外的一個農(nóng)用機(jī)械廠工作,代耳灣、小北河和蛤蜊一帶的人,都管北邊的那個縣城叫邊外。程向河是礦山的一名鉗工,據(jù)說程向河的手藝相當(dāng)了得。那家農(nóng)用機(jī)械廠點名讓程向河去當(dāng)車間主任。我不知道鉗工有啥了不起,反正我家用的炒勺、羹匙,就連大姐二姐三姐用的鉤針和毛衣針,都是程向河用不銹鋼做的。程向河做的織針又勻又光滑,鉤針的柄還是一條鯉魚形狀。拿在手里既不硌手還潤滑如綢,特別是魚尾巴,靈活得像在水里擺尾。

開始,程向河不同意母親拖孩帶崽地跟他去,說是邊外太冷,一到冬天就刮白毛風(fēng)下冒煙雪,撒尿都拿一根棍,邊尿邊敲,要不敲尿水就凍成一根冰溜。程向河說等他在邊外站穩(wěn)腳,安頓好后再回來接我們。李桂繽蒙著腦袋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她紅眼巴叉地看著程向河,那你先去租好房子,過年夏天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放暑假,我們就過去。要是水土不服,冬天我們再回來。程向河勉強(qiáng)地點了下頭,我還看見他苦笑地咧了一下嘴。

李桂繽跟她大姐說,程向河頭點得很無奈,他點頭是因為我態(tài)度堅決。但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走,不能把我和五個孩子扔在鄉(xiāng)下,他在外面過逍遙的日子。我大姨點頭稱是,說你這么做就對了,他走一步你跟一步。不能讓他把你們娘兒們孩子扔下不管,男人不都是這樣,只知道在被窩里播種,卻不管澆水施肥。那幾天,母親為父親打點行李,一到晚上他倆就嘁喳地商量拿這個不拿那個,我靠在炕梢的墻上困得只打盹。五毛,你怎還不睡?我嘻嘻地笑,我說我不睡,我等著看我爸在被窩里撒種呢——程向河愣怔地問,老女兒你說啥?母親皺起眉頭,她突然想起什么,她笑得胸前的兩只奶子直顫。程向河疑惑地看著她,她貼著父親的耳朵說了幾句,父親呵斥她,說你姐可真是,當(dāng)著孩子面啥話都說。

母親笑夠了,像拎小雞似的掐著我的膀子,把我抱起來扔到對面炕上。大毛,今晚你摟五毛睡覺。我探出腦袋剛要爬出被窩,又被李桂繽按住,她說你要是再敢調(diào)皮搗蛋,我就掐你大腿。我倏地縮回脖子,大腿里的淤青還沒退去,我可不想重茬。大姐睡覺死,我被她箍得渾身汗漉漉的。我使勁地睜大眼睛,但困意就像涌向岸邊的水波,洶涌地朝我襲來。母親和程向河還在收拾東西,暗黃的燈光更增加了我的困意。我眼皮沉得都睜不開了,忽悠一下就瞌睡過去。早上,是程大毛把我推搡醒的。她沒好氣兒地瞪著眼珠子,還不停地甩胳膊,煩死人了,把我胳膊都壓麻了,還淌一大攤黏糊糊的口水,真是煩人。

我呆呆地盯著南炕,南炕上除了一把掃炕笤帚,被都疊起來了。我聞到了燜大米飯的香氣,還聽見程向河和李桂繽長一句短一句的說話聲。我到底沒看見程向河在被窩里撒種的事兒。父親一走,家里就冷清了。除了院子里的雞鴨鵝,屋里死一般地寂靜。母親出來進(jìn)去都冷著臉,沉默得像從來沒說過話似的。我們幾個走路都蹺著腳,生怕絆到門檻上弄出動靜。李桂繽還病了一場,在炕上躺了好幾天,哼呀聲像牙疼。幾天下來,她就清瘦了不少。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都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少了,而西屋卻多了幾個大包袱。原來,我們一上學(xué),我媽就在家打點東西。有好幾次,我還聽見她說要是有合適的價錢,就把房子賣了。

離除夕還剩半個月,李桂繽就興沖沖地殺了兩只雞,還買了一角豬肉,兩個豬肘子。她說,你爸最愛吃水晶肘子。他回來,讓他吃個夠。李桂繽把過年的嚼谷兒都準(zhǔn)備好了,還包了白菜餡凍餃子,可程向河卻沒回來。他在信中告訴李桂繽,說農(nóng)機(jī)廠忙,今年春播又短,他們要多生產(chǎn)農(nóng)機(jī)具……年三十晚上,李桂繽把一鍋餃子煮破了,我吃完一大碗片湯似的餃子,舔著嘴唇還吃了兩塊餡兒糖。你們吃吧,我不餓。該死的程向河,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餃子。李桂繽說完,就蒙頭蓋臉地躺下了。我撲哧笑了,還笑出嘴里沒嚼爛的糖渣滓。

呵呵,你不是說再也不管他了嗎?程大毛使勁地白了我一眼。

暑假一到,李桂繽一天都不耽擱,帶著大毛二毛三毛四毛和我,背包羅傘地投奔程向河去了。母親背著用線毯包裹的棉被和褥子,大姐背著我們的棉衣棉褲,二姐背著我們的單衣單褲和鞋,三姐背著一座掛鐘,四姐背著一只長嘴瓷壺和四個茶碗,我身上斜挎著五個書包。好在那時候的書包不過是一本算術(shù)一本語文,一本算草一本田字格。我們下火車時,西邊天的火燒云嗵地竄出來,還跳了兩下。瞬間,我們身上就披上了一抹橘紅色的光暈。邊外的小城幽靜清涼。站前的房子都是闊門高窗的起脊房,據(jù)說這條鐵路和房子都是蘇聯(lián)大鼻子修建的。我們跟在母親的身后,她不許我們拉橫排。她說路上都是拉小麥的馬車,馬看見生人,要是毛了再把我們踢著。

程向河看著像一輛小火車似的我們,輕輕地嘆口氣。他說母親,你主意可真正啊,到底拖家?guī)Э诘貋砹?。李桂繽呼哧帶喘地把行李包放到地上,她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呵呵地笑。事實上,程向河并沒聽李桂繽的話先把房租下來,他說花那個錢多余,他一直住在農(nóng)機(jī)廠的宿舍里。我們的到來,弄得程向河措手不及,要不是同屋的工友請假回家收麥子去了,我們就得睡露天地兒去。三毛四毛一顛一倒睡在工友的鐵床上,程向河在地上搭個板鋪,大毛二毛和我睡到地鋪上。我們在農(nóng)機(jī)廠宿舍里住了三天,李桂繽就催促程向河租房。程向河繃著臉半天才說,同屋的工友請半個月假,先住著吧,這兩天廠里忙。程向河想把我們逼回老家,他猜想李桂繽住個十天八天的,會受不了邊外伏天的溽熱,也受不了農(nóng)機(jī)廠院里整日鐵屑兒飛濺,就會悄無聲息地帶我們回老家。誰知,剛來三四天的李桂繽,趁他上班就獨自跑出去租房了。程向河皺著眉頭,說你也不怕當(dāng)?shù)厝诵υ捘阃獾乜谝?,他們只要聽到外地口音就罵“山東棒子”。李桂繽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我不罵他們山東棒子就不差啥了,他們說話侉里侉氣,我還煩呢。李桂繽跑了兩天,就在五道街租了一間半土房。她得意地跟程向河說,我掐算了一下時間,我從家走到你們廠用了八分鐘,你走也就五分鐘吧。

農(nóng)機(jī)廠就在五道街的東頭。

程向河眨了兩下眼睛,問,你真不打算走了,租的房子里可啥也沒有,這一大家人吃喝拉撒怎辦?再說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還要上學(xué)呢?特別五毛剛學(xué)乘法口訣,再耽誤了她咋辦?李桂繽抿著嘴,說五個女兒的轉(zhuǎn)學(xué)證,放暑假前就開好了。過日子的東西嘛,過幾天就有了。程向河只好背起用線毯裹著的棉被和褥子,一手拎著大毛背著的包裹,一手拎著二毛的背包。三毛的掛鐘背到大姐身上,四毛的茶壺茶碗背到了二姐身上。我身上的書包也轉(zhuǎn)到三姐身上。我跟在他們身后一蹦一跳地跑著,路上還撿了幾個泛著黝紅和黯藍(lán)光的鐵屑圈玩。我攤開掌心讓程向河看,爸,鐵屑圈咋有光呢?程向河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鐵屑圈,說,車床削下來的鐵屑都是五光十色的。我又低頭撿了幾個,發(fā)現(xiàn)還是以黝紅黯藍(lán)色居多。我咕噥著說,哪來五光十色的呀?還不是黑紅藍(lán)嘛。程向河慫恿我,舉起來對著太陽光看。我沖著太陽舉起鐵屑圈,卻被太陽晃得直流眼淚——我泄氣地扔掉鐵屑圈兒。

3

我們住進(jìn)租來的家不到半個月,程向河拿著取貨單,到車站把李桂繽郵寄來的一對木箱子,一張八仙桌和兩把椅子,一個碗架柜、一個搓衣板、一掛幔帳和兩個棒槌取了回來。李桂繽得意地看著程向河,說再添置一口鍋,幾只飯碗就啥也不缺了。程向河垂著腦袋,把棒槌拿起來扔到一邊,這玩意兒在這地兒根本用不上。你以為這地兒有河啊?這地兒都是水泡子,水泡子里能生出“馬蹄子”就不錯了。地倒是不少,大多都是寸草不生的堿土地。你不是要打柴火嗎?再往東頭走就是大草甸子。草甸上的蒿草長得比你還高。遇到白花花的地方,都能掃起堿面……李桂繽眼睛都直了,她說這地兒簡直就是一塊寶地嘛,以后燒柴火使堿都不用花錢買啊。

你把家都倒騰空了,以后,我們想回去都沒地兒住了。程向河白了一眼李桂繽。母親呵呵地笑,說留下兩間房,委托我姐幫忙賣,還把老紛子留家里了?!袄霞娮印笔悄赣H對老姨的稱呼。程向河沉默地看著門口,木門只有中間的格柵上有玻璃,還是麻玻璃。其他格柵是用草紙糊的。程向河背過身子嘆了口氣,他對母親說,來就來吧,哪兒的黃土都埋人。以后,咱們祖祖輩輩就在這里扎根了,只可惜我死以后,程姓就消失了。明個兒等咱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把老紛子接過來,你倆也好做伴。再說,五毛也離不開她老姨。父親說完,站起身走了。他到街里買了一口八印大鐵鍋坐到爐灶上,還在鍋沿上箍上一圈黃泥。當(dāng)晚,李桂繽燜了一鍋高粱米飯,烀了茄子。

據(jù)說,李桂繽就是那晚懷上的程鎖頭。李桂繽經(jīng)常盯著鎖頭笑得眉毛都直顫悠。母親曾晃著腦袋跟我說,哼,要不是當(dāng)年我有先見之明,你爸能有兒子嗎?你們能有弟弟嗎?你們能有完整的家嗎?你爸早就被他那個姓金的女徒弟勾搭走了。李桂繽說這些話時,一副勝利者的得意。

程鎖頭五歲那年,我們家在四道街北頭蓋了三間土房。程向河先到小北窯割了六七天蘆葦,一人多高的蘆葦壓得扁擔(dān)吱嘎吱嘎地呻吟,青蘆葦還把他腰壓彎了。細(xì)高的程向河把一擔(dān)蘆葦放到地上,就坐在土坯垛上呼呼地喘,胸腔里像裝了一臺馬達(dá)。氣息平穩(wěn)下來,他才慢慢地站起來,一瓢涼水,吱吱的喝水聲像飲馬。蘆葦壓折兩根扁擔(dān),程向河又買了兩根扁擔(dān),他還把扁擔(dān)的兩頭用八號線箍上,扁擔(dān)中間用一條我穿爛的秋褲纏上,他說省得把肩膀磨禿嚕皮了。我疑惑地看一眼青蘆葦,不知道程向河為什么對兩根扁擔(dān)這么上心。他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呵呵地說,葦簾子打夠了,那點土坯好夠干啥。以后,你們要住到寬敞的房子里,再把你老姨接來。程向河說完,就挑起兩個藤條花簍走了。我不知道花簍是用什么藤條編的,反正是我最喜歡的紫褐色。就在我跟著四個姐姐的身后卷起晾得干爽的葦簾子時,程向河挑回來兩大花簍堿土,他的雙手拽著扁擔(dān)兩邊的鐵環(huán),脖子前傾,腰也弓成一只蝦。兩只裝上尖的大花簍貼著地皮,吱吱的響聲像老鼠叫。程向河咬著青紫的嘴唇,右邊嘴角吊上去,塌陷的腮頰更深了。額頭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大姐和二姐跑過去,她們試圖幫父親擎起花簍,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讓她倆躲開。他把兩大花簍堿土放到地上時,我聽見他放一個響屁。我“哧”地一聲笑了。我想起早飯時,母親做了半鍋黃豆土豆條湯,貼了一鍋圈玉米餅子。程向河吃了五塊玉米面餅子,喝了兩二大碗黃豆土豆條湯,還吃了半碗碎咸菜。

大姐瞪我一眼,她厲聲吆喝三毛和四毛,你倆帶五毛快點卷葦簾子,加小心別踩折了。我和二毛跟咱爸挑土。臉色青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程向河搖頭,你們一個女孩子干這活兒干啥?只要有我,這活兒不是你們干的。他緩了口氣,半天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們幫你媽打葦簾子就行,趁著響晴的天多打點,蓋完主房再蓋兩間倉房,到時候咱們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程向河仿佛又找到某種動力,他吐了一口痰,器宇軒昂地挑起兩只空花簍走了。那以后,我經(jīng)常在夢中聽見程向河的喘息聲。我一只手撫著胸口,無論我給自己怎樣的撫摸,我還是能真切地感受到疼痛盡頭的那一縷憂傷。

新屋蓋好了,門前兩間大倉房也蓋好了。兩間倉房的中間還留出一條兩米寬的過道。夏天時,我們都愛坐在過道里吃飯。過道里風(fēng)涼,還能從墨綠色木門的縫隙里看到大門外來回走動的人。程向河經(jīng)常端著母親從老家?guī)淼哪前验L嘴瓷壺,坐在過道里吱吱地喝茶。程向河對茶水情有獨鐘,他說人要是不喝茶,活得多沒意思啊。每次坐在過道的小木凳上喝茶,父親都跟我說,給你老姨寫封信,讓她來。咱家現(xiàn)在有地兒住,不缺吃也不少穿——我給老姨寫過幾封信,她回信說,大姨給她找了一份活兒,一個月能掙二十多塊錢。每次,程向河聽我念老姨的信,都搖頭嘆息,說你老姨趕不上你媽一半,一動真章兒的就耍熊。

程向河只在新屋里住了三年,在那年的秋天走了,死于心梗。

李桂繽才四十出頭,我弟弟鎖頭還在念小學(xué)。母親眼睛腫得像爛桃,鄰居們都勸她別哭了,孩子們還都看著她。母親點頭,轉(zhuǎn)身眼淚又稀里嘩啦地下來了。父親在家停了三天,出殯那天,母親說啥都要去送葬,好心的鄰居拽著母親的膀子,說她還年輕,千萬不能去送葬。三五年以后,還得再走一家。這么一大幫孩子,一個人養(yǎng)不起——母親打著提溜號啕地哭喊,程向河,我可不想再吃第二口井水。要不你就把我?guī)ё?,扔下這么一大家人,我可咋整???你把我?guī)ё甙伞赣H聲嘶力竭的哀號聲震得我耳膜嗡嗡地響。

父親的骨灰埋在一片楊樹林里,可能是土壤偏堿性,楊樹葉子像是生了病似的卷曲著,樹干也不直溜。母親在送葬的人群里,猛然發(fā)現(xiàn)父親那個姓金的女徒弟,李桂繽用衣袖揩去臉上的鼻涕眼淚,走過去。謝謝你來送我丈夫,他死到臨頭也沒閉上眼睛,他說跟我沒過夠……我撲哧笑出聲,大毛照著我腦袋啪的一巴掌。咱爸都沒了,你還笑。我吐了一下舌頭,跪倒在濕潤的泥土上,繼續(xù)給程向河燒紙錢。

我眼看著那匹棗紅色的大馬,被沖天的火舌舔成一團(tuán)火球。眼珠仿佛被火灼了,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程向河燒五七,李桂紛跟吳宗瑛結(jié)婚了。我一下子就病倒了。我痛恨吳宗瑛,仿佛他搶走了我心愛的玩具,我心里空得沒著沒落。我知道,從此以后,李桂紛就不屬于我了。我燒得都要起火苗了,李桂繽不停地給我喝水。她撫摸著我火炭似的腦門,哀傷地說,真是屋漏偏逢連天雨啊。程向河,你咋不保佑你老姑娘???她都要燒著火了,讓我一個女人家咋辦???我燒得說了一宿胡話。第二天早上,大毛跑去買了一包安乃近。我吃了三天,高燒才慢慢退下去。我剛從炕上爬起來,李桂繽就接二連三地往農(nóng)機(jī)廠跑,早上走時,兜里還揣兩塊苞米面餅子。程向河百天,她就是農(nóng)機(jī)廠后勤辦的一名正式職工了。李桂繽臉上又有了笑容,她跟程大毛和程二毛說,人只要不怕死,啥事兒都能干成。要不是當(dāng)年我不怕道遠(yuǎn),帶著你們幾個投奔程向河,他能有兒子?你們能有弟弟?你們能有——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家隨著程向河的死亡已經(jīng)不完整了。她愣怔了一下,哀怨的眼神兒就濕了。她憂戚地看著露在被窩外面的一排黑腦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屋子里頓時安靜得像一座墳塋,我們幾個大氣都不敢喘。母親又氣夯夯地哼了一聲,李桂紛真沒良心,白瞎程向河對她那份心了,給你們買啥都帶她一份兒,他剛死那么幾天,她就嫁漢子——

媽,為我爸守孝是我們的事兒,跟我老姨有啥關(guān)系?程大毛從被窩里探出腦袋。李桂繽瞪了一眼程大毛,讓她快睡覺,別哪說話哪搭茬兒。程大毛沒好氣地轉(zhuǎn)過身,腦袋沖墻粗重地喘氣。母親跟李桂紛挨肩兒,老姨又最小,所以她倆關(guān)系也最好。李桂紛出嫁惹得我生一場大病,這場大病還跟她生出隔閡 ,我再也不想她了。李桂紛也顧不上想我,一門心思跟吳宗瑛生孩子。結(jié)婚當(dāng)年生個丫頭,轉(zhuǎn)年年底又生個丫頭。李桂紛氣得眼眉都耷拉了,嚷嚷著不生了,她罵吳宗瑛不頂用,連撒種子都不錯樣兒。李桂紛像一只歇伏的母雞,一歇就是十二年。

4

我上高一那年回過一次老家。高一下學(xué)期,我突然就對學(xué)習(xí)產(chǎn)生了厭倦,心煩得老想哭。母親說我作,大毛似笑非笑地說我情緒不好是身體來的,哪有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還不來事兒的?我們這地兒人管來月經(jīng)都叫“來事兒”。母親的臉色倏地就陰了,她皺著眉頭,是啊,是啊,趕緊讓你姐帶你去看中醫(yī)。我一扭臉,咕噥著說寒假想回老家,不看中醫(yī)。母親沉吟了一下,說回就回吧,不就十七塊錢車費嗎,一來回三十四。咱們好幾個人上班,還拿不出三十四塊的路費錢。那時候,大毛二毛三毛都在農(nóng)機(jī)廠工作了。四毛噘著嘴,說母親就慣著我和程鎖頭,三十四塊錢就不是錢啊,三十四塊錢還能做兩件趟絨夾克呢。四毛一直吭嘰母親,要一件雞色的趟絨拉鎖夾克。母親答應(yīng)她,說她考上師范就給她買。四毛起早貪黑地學(xué)習(xí),就為一件趟絨夾克。母親求救般地看著大毛,大毛點了下頭,說四毛考上師范,趟絨拉鎖夾克她買,五毛回老家的路費二毛和三毛出。二姐不高興,說你是大姐,還老攀我和三毛。大姐嘻嘻地笑,說我掙的錢都交給咱媽了,不信你問問。

我盼望寒假,就像我媽盼望我來事兒一樣焦急。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我跟老師請假,說好像得了慢性闌尾炎。老師意味深長地笑了,她說“好像”得了,就是還不確定唄。她又問我學(xué)期鑒定不想要了?我說我后天下午來學(xué)校取。我后腦勺雖然沒長眼睛,但我余光還是捕捉到了老師的白眼兒。白眼兒就白眼兒,那兩天,我自在地躺在炕上讀了一大厚本外國小說。由于書殘破不堪,還沒頭沒尾,書脊也好似被水洇濕過,起了很多毛毛刺兒。字跡模糊得像藏在密林里的女鬼,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身影。但我記住了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叫奧列格,一個叫烏麗婭。要是不用讀學(xué)校的書多好啊,那兩天我簡直比過年還高興。期末鑒定上,老師給我的評語是:該生沒有上進(jìn)心,對自己要求不嚴(yán)格……我把鑒定往抽屜里一塞,登上火車走了。見到吳宗瑛時,我咧著的嘴半天沒合上。

吳宗瑛五官親密地聚在一起,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像一窩剛出殼的鳥兒,兩條稀疏的半截眉毛,嘴巴上還留一圈像小鬼子似的胡子,稀疏焦黃。皮膚呈焦糖顏色,還有黃褐色的蝴蝶斑。瘦得像一只被剃了肉的雞骨架,胳膊腿細(xì)得像麻稈兒。我看一眼李桂紛,她呵呵地笑了,你是問我怎找個長得這么難看的人,是吧?你問他吧。吳宗瑛齜牙笑時,我發(fā)現(xiàn)他還有一口煙熏的黃牙,稀薄伶仃的像遭了冰雹。吳宗瑛沖我不停地嗅鼻子,好像我是一塊散發(fā)著香味的肉。我笑了。他看著李桂紛,五毛原先就這么愛笑?。坷罟鸺娯啃彼谎?,誰看見你要是不哭就算膽大了。我好不容易地止住了笑,吳宗瑛又像兔子似的揪起嘴,扇動兩下鼻翼。他說我出去買菜,給五毛燉啤酒魚。李桂紛眼珠都瞪圓了,你要是敢用啤酒燉魚,我就把鍋砸了你信不?誰也別想吃。吳宗瑛咧了一下嘴,這不是五毛來了。第一次登咱家門兒,怎么也得吃點好的。吳宗瑛拎起菜籃子,笑嘻嘻地推門走了。

你老姨父可臭不要臉了,燉魚擱啤酒。一瓶啤酒兩三塊錢,只要家里來個兔子大的人,他就瑟。

我心里有些不快,老姨連我都不舍得嗎?還把我說成是兔子大的人。但她好像沒意識到,還在數(shù)落吳宗瑛的種種不是。人來瘋,一來人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買吃買喝還上樹掏鳥,自己家倆孩子還沒帶夠,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精神頭,把誰都當(dāng)親生……我心里的嫌隙陡地又生出來。我想,我明天就走,大老遠(yuǎn)的,也不是上你家討飯來了。

晚上,老姨非得讓我跟她一個床,還給我拿出新床單新被褥。這都是你老姨父當(dāng)先進(jìn)發(fā)的,一次都沒使過。老姨嘩地一下抖開褥單,還伸手把折痕撫平。老姨說咱倆都多少年沒好好說話了,這些年我忙得腳打后腦勺。生了兩個孩子,做了三個流產(chǎn),你老姨父他媽又不伺候我,他大妹妹和小妹妹伺候兩個月子。后來,都結(jié)婚了,顧不上我了。兩個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哪個流產(chǎn)也沒當(dāng)月子養(yǎng),落一身毛病。你老姨父干活兒又累,生完吳彤,他酒喝得越來越甚。半夜渴了,都起瓶啤酒當(dāng)水喝。還學(xué)會撒酒瘋了,喝點酒就鬧騰,不讓我睡覺。第二天醒酒了,就給我下跪,還買“驢三件”。那東西貴得離譜,但可真好吃,筋道啊……我心里想問“驢三件”是什么東西?可我嘴里問出來的卻是,你咋能找他,還能跟他生孩子——老姨哀怨地看著我,要不是你大姨,我怎能跟他呢?還不是李桂芳擱不下我,我十九歲,她就到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我跟你老姨父第一次見面,他送我回家時,在房山頭扒下我褲子,強(qiáng)行干了那事兒……李桂紛眼里閃著淚花,我能撕巴過他呀,那次就有了吳丹。我接到你爸沒了的信,哭了一宿??晌也唤Y(jié)婚肚子就藏不住了……那一刻,我對老姨的嫌隙咣當(dāng)一聲就合上了。那晚,我們說了一宿話。清晨,吳宗瑛早早起來,烙了牛肉餡餅,還做一鍋紫菜雞蛋湯。吳宗瑛可真是做飯的好手,他烙的餡餅軟得像一塊布,滿嘴飄香,湯汁還足。

從李桂紛家回來,我那個就來了。母親興奮地直拍大腿,嚇?biāo)牢伊?,要是石女就白托生一回人了。我問母親,石女是啥啊?母親諱莫如深地笑。大姐埋怨母親,說她啥都說。從老家回來,我就不鬧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大姐說的,我的情緒跟沒來那個有關(guān),還是我老姨的婚姻讓我認(rèn)識到,學(xué)習(xí)才是出路。

5

大學(xué)畢業(yè),我分配到市政府的教育科工作。魏旅為了我,也跟我來了。那年,老姨突然背了一包連體衣褲來了,她說這個軍綠色的連體短褲在老家賣得可好了,她都掙一千多了。前幾天,她又上了一百套,尋思上這兒來賣。老姨還說,打算到我和魏旅單位賣。說不認(rèn)識人,人家不給開大門。我急三火四地阻攔,我們單位可沒人買,千萬別去。魏旅單位更不行了,他出差……傍晚,我一進(jìn)門,老姨看著我笑,我和你媽在你們單位賣出去三十多套。我愣了一下,你們真去我單位了?那可是政府大院啊。門衛(wèi)讓你們進(jìn)了?老姨“嗯”了一聲,還反問我,咋的?我就到你們收發(fā)室賣的。我也笑了,學(xué)她說家鄉(xiāng)話,不咋的,只可惜,我一早就下去檢查了,要不非得帶你倆到食堂吃飯。我們中午可是四菜一湯。我倆對視一眼,哈哈地笑起來。五毛,跟你說件事兒,我想生兒子。從這兒回去,就打算要孩子了。我看著老姨,說你可真是生孩子有癮啊,有吳丹吳彤還不夠啊,要是再生個丫頭,就得叫吳丹彤。再說,你家吳彤都五六歲才落上戶,還花了一大筆人情費,還落到鄉(xiāng)下。如今,吳丹都十二歲了,倆孩子都離手了,操那個心干啥???再說,我老姨父都喝成大酒包了,還撒酒瘋,你還有心跟他生孩子。以后你咋整啊……我說得唾沫飛濺,說得口干舌燥,還是沒說動老姨生三胎的決心。我說那你就生吧,你還嫌自己遭的罪少……老姨笑得有點不自在,她說還是有兒子好。要不是托人給吳彤整個先天心臟病的診斷,根本弄不到指標(biāo)。也只有鄉(xiāng)下人,老大是女兒才能要二胎。吳彤要是沒有診斷,我就沒有兒子的命了。就算再生個丫頭,仨女兒也挺好的。你姥和你姥爺有咱們四個女兒,不也挺好的。還沒等我反駁,老姨又問,你還記得滿桌子不?她家就有四個丫頭,要不她能叫滿桌子嗎。再說,我萬一要是生個小子呢,心愿也就了了……我氣得直咽唾沫。

老姨生三胞胎時,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我一進(jìn)門,魏旅嬉皮笑臉地說,你老姨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一下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冷笑了一聲,她好日子也過到頭了。魏旅在我胸前抓一把,老姨真有能耐,老姨父也有本事。嘻嘻,你要學(xué)老姨,我也要向老姨父學(xué)習(xí)。 我呵斥他把手拿一邊去,魏旅不懷好意地涎著臉欺上來。你要是敢掐斷我造孩子的想法,我就掐斷你喉嚨。魏旅雙手箍成一個圓圈,在我脖子上比劃。我翻著白眼兒冷冷地盯著他。魏旅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不過老姨倒是挺有創(chuàng)意的,吳石吳磊吳丹彤,名字取得很格路嗎。

我零星地從表哥表弟的嘴里聽到老姨家的事兒。吳宗瑛撒酒瘋已經(jīng)成家常便飯,還經(jīng)常對我老姨動手。雖然吳宗瑛看上去瘦得直打晃,但打起人來下手狠。畢竟,他一直都干著建筑工的活兒。有一次二胖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他說他差點對老姨父動手,吳宗瑛把老姨腦袋打兩個雞蛋大的包。老姨咳嗽出的痰里還有血絲,前天就住院了。二胖說,但愿血絲只是支氣管有炎癥,要是肺有病,我就把老姨父腿打折——憤怒像一團(tuán)火焰燒烤我的喉嚨,嗓子眼兒干澀疼痛。我恨不能一步回到老家,扯過吳宗瑛衣領(lǐng)子,問他有啥資格打人。下班回家,我氣還沒消。魏旅笑話我,說我沒出息,自己一天不是腰疼就是肚子疼,還老為別人操心。魏旅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冷靜下來一想,我的氣也就消了。我覺得老姨有今天都是活該,懷吳丹是意外,吳彤就應(yīng)該想措施,讓兩個孩子捆住手腳已經(jīng)很無奈了,還生了三胞胎,真是想不開。關(guān)于老姨和老姨父的日子,我徹底無語了。再后來,我也懶得管她家的破事兒。

我第二次回到故鄉(xiāng)時,三胞胎已經(jīng)一周歲了。我大姨父看見我,說你老姨真厲害,一夜之間就超過咱家。

三個孩子一落地,李桂紛的日子也一落千丈。她整日泡在淚水中。三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再鬧個毛病,李桂紛的淚珠像凋零的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撒下來。最令老姨難過的是吳丹彤,她因為是三胞胎最小的妹妹,盡管與老大吳石差五分鐘,與老二吳磊差三分鐘,她卻因為缺氧造成腦癱。老姨覺得愧疚,她認(rèn)為吳石吳磊是吳丹彤帶來的,兩個哥哥沒有資格吃母乳。吳丹彤獨享老姨的奶水,老姨說,吳丹彤吃得很少,奶水又多,有時候她很想給兩個兒子喂點奶水??蓞堑ね艃蓚€月大時,只要看見她懷里有哥哥,就大哭不止。有一次差點哭背過氣去。

老姨說這些話時,臉上有些許的無奈。

三胞胎仿佛有著某種契約,一個扁桃體化膿高燒,另外兩個就緊隨其后。吳丹彤總是最重的一個。三個孩子高燒時大多是夜晚,灌下的退燒藥就能退一會兒,李桂紛抱起這個,那個又哭了??蘼曄衽叵暮铀牙罟鸺娧蜎]了。天還沒亮,李桂紛把蒙頭蓋臉?biāo)X的吳丹和吳彤從被窩里叫起來,娘兒仨抱著三胞胎去醫(yī)院。吳丹和吳彤正是貪睡的年紀(jì),都走在外面了還沒睜開眼,還在想念溫暖的被窩。深秋的凌晨,涼風(fēng)像流浪的小貓,一股股地往身上鉆。困意被涼風(fēng)趕走了,吳丹和吳彤哭唧唧地叫了一聲媽,咱們走著去醫(yī)院?抱著吳丹彤走在前頭的李桂紛回頭瞪了一眼吳丹和吳彤,還想坐飛機(jī)嗎——姐妹倆垂下腦袋,吳丹朝吳石的臉上唾口唾沫,吳彤用下巴頦使勁地頂了一下吳磊的“忽搭門兒”。吳石和吳磊燒得昏頭漲腦,再說,他們還小得無法反抗姐姐們的報復(fù)。只是一個勁地呼呼喘。

越走越累,垂頭喪氣的娘兒仨像走在枯竭草原上離群的袋鼠,看上去頹喪而又落魄。

李桂紛說自從有了吳石吳磊和吳丹彤,吳丹和吳彤就長大了。而吳宗瑛卻越活越回楦了。下班一進(jìn)家門就開喝,喝得五迷三道。醫(yī)生說,吳丹彤需要做三次手術(shù)。第一次手術(shù),老姨手里只有二百塊錢,她跑大姨家借五百,二姨家借五百。二姨十分過意不去,說等丹彤手術(shù)時給她燉雞湯。二姨養(yǎng)了三只老母雞,兩只大公雞。老姨一走出二姨家,眼淚就飛濺。秋風(fēng)把楊樹葉子弄得颯颯作響,老姨踩到一塊石子上,身子趔趄地側(cè)歪了一下。腳底板當(dāng)時就淤青了,她不舍得花一塊錢坐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她恨不能一分錢當(dāng)一百塊錢使。一千二百塊錢根本就不夠吳丹彤的手術(shù)費用,老姨傷心,她覺得二姨給她拿五百塊情有可原,二姨和二姨夫靠兩個兒子活著。大姨就說不過去了,她太摳門了。大姨和大姨父都有工資,雖然養(yǎng)著兒子的孩子,但兒子給生活費。大姨看見老姨,還沒等她張嘴就哭窮,是大姨父昨天查出了血糖高,以后不能吃米飯,不能吃水果??粗孟袷″X了,打胰島素一個月就得一千多……老姨說,她累得全身拿不成個兒,但也抵不過心底的憂傷。她是我親姐啊——老姨覺得天都塌了,吳丹彤要是錯過這次手術(shù),第二次手術(shù)就更沒有把握了。老姨不敢奢望吳丹彤會走會跑,只要她能自理就行。

老姨為吳丹彤的手術(shù)費急得滿嘴起泡,吳宗瑛還天天撒酒瘋。老姨說,她都有抱著吳丹彤死的心。幸好,老姨父所在的建筑公司給他們送來一筆救濟(jì)款。老姨拿著一沓錢喜極而泣。那以后,吳宗瑛就成了建筑公司的幫扶對象。二胖說咱老姨生的這仨孩子,就是給建筑公司養(yǎng)了三個祖宗。年節(jié),建筑公司工會派人送來慰問金慰問品。吳丹彤的三次手術(shù),建筑公司都為吳丹彤捐了款。老姨說,要不是單位捐款,吳丹彤哪有今天啊,起碼她扶著東西能走道了。

老姨家的墻果然有一圈黑,我猜想是吳丹彤無數(shù)次行走時摸黑的。

要不是你老姨父作,慰問金還會源源不斷地進(jìn)來。我疑惑地看著老姨,她說年前工會主席帶著干事來家里慰問,他熱情地跟老姨握手,說想不到吳宗瑛的家屬這么清秀,他還連聲稱贊老姨是堅強(qiáng)的女性,帶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病孩子,還把家收拾得利利亮亮。老姨父的五官又揪到一起,他嗅了兩下鼻子,伸手打翻老姨剛倒的一杯熱水。他指著老姨,你他媽的跟他啥關(guān)系?他干啥年年給你送錢……那以后,慰問金就沒了。

我老姨的生活雞飛狗跳。

下 篇

1

我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故鄉(xiāng)時,已是傍晚時分。我隨著人流徐徐地走出高鐵站口,站在人行道邊上攔車。出租車瞪著一雙大眼睛,卻像看不見似的從我身邊滑過去。我無奈地望著晚高峰的車流,再次辨別了一下方向。老姨家住的地兒離車站不遠(yuǎn)也不近。在高鐵上坐了一小天,走路抻抻僵硬的胳膊腿,總比窩在出租車狹小的空間里強(qiáng)。夜色如水似的漫過來,人流像爬出蟻穴的螞蟻。我也像一只背著蛋的螞蟻,融進(jìn)人流中。故鄉(xiāng)的街道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更擁擠了。馬路上燈光閃爍,爬行的車輛宛若海岸上的烏龜,急促的鳴笛聲暴露了人們內(nèi)心的焦躁和不耐煩。我快步地從車輛的縫隙中穿過去,一輛私家車因為我耽誤他起步,拼命地按喇叭。我瞄了他一眼,幽暗閃爍的燈光下,他惡狠狠地拍著方向盤。我突兀地笑了,怎么都這么急?急什么呢?

老姨家的屋門大敞四開??匆娢要氉詠淼模笠虇栁覌屧鯖]來?我說天太冷,路又哧溜滑,我媽不扛磕打了。這幾年,一入冬就咳嗽。二姨抹了一把眼淚,說我們姊妹四個,要是你媽不去邊外就好了。大姨扯了一把二姨,說別添亂了。老三在外邊也挺好,五個女兒都有能耐,聽說鎖頭老婆又懷二胎了。大姨的口氣有點酸,也難怪,大姨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除了大表姐沒離婚,二表姐和三表姐都離婚,獨自帶著孩子。大表哥離三次婚,大姨和大姨父幫忙帶表哥的兩個孩子。大姨每次給母親打電話,都抱怨兩個孫子不聽話,說不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前一窩后一塊的就是整不到一起。

側(cè)歪在沙發(fā)上的吳丹彤,眼圈紅紅地叫了一聲五姐,她說我媽和我姐我哥他們?nèi)泝x館給我爸燒紙去了。吳丹彤小臉蠟黃,兩滴晶瑩的眼淚像珠子似的滾落下來。我拍拍她肩膀,吳丹彤兩條腿萎縮得還沒有胳膊粗。我剛洗了一把臉,去殯儀館燒紙的人踢了踏拉地回來了。老姨看見我眼圈一紅,五毛來了。你媽怎沒來?老姨問我媽時,嘴還癟了一下。我怕她哭出來,就拉住她手使勁地捏了捏。老姨暗黃的臉上滿是細(xì)密的皺紋,干枯的頭發(fā),黃焦焦的像是被火燎了。我有些心疼,鼻子也有點酸。我急忙和剛進(jìn)門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依次打了招呼。很多年沒見,難免有些生疏。一個拎黑色人造革皮包的男人急匆匆地進(jìn)來,幾個年事較高的親戚忙著打招呼。大表哥把吳丹彤抱進(jìn)里屋。拎黑色皮包的男人是老姨請來的。二胖說,他是專門張羅白事兒的。大姨父二姨父跟張羅白事兒的男人討論老姨父明天出殯的具體細(xì)節(jié)。說是討論,其實是抻著脖子聽他安排?!鞍资孪壬钡讱馐?,說得兩嘴丫都是白沫兒。他用手抹了一把,揮手讓這個表弟負(fù)責(zé)撒紙錢,那個表弟負(fù)責(zé)抱相片……死人出殯的事兒他見多了,家屬都蒙頭轉(zhuǎn)向地聽?wèi){他擺布。越說得神乎其神,家屬越是懷著敬畏的心態(tài)聽話。不管有沒有錢,他讓花多少錢都得咬牙挺著。表哥表弟們像聽老師的訓(xùn)示,不停地點頭。他看到我是這個家里的新面孔,瞥了我一眼。他招呼吳石吳磊,說你們是兒子,披麻戴孝是兒子的本分,孝帶子怎么也得明天下完葬再摘下去啊。吳石和吳磊趕緊把沙發(fā)上的孝帶子抓過來,胡亂地系到腰上。白事兒先生好像沒什么事兒可說了,他又掃一圈屋里的人,才站起來,那我就回去了,你們也都早點歇吧。走到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誰屬狗。我猶疑地問,屬狗怎么了?他白了我一眼,屬狗的人不能送葬,跟逝者犯沖。他又翻了一個白眼兒,去也行,活人三年不順。剛要下樓,他又返回來,再一次叮囑起靈的時間,才咚咚地下樓了。聽見單元門的咣當(dāng)聲,大姨和大姨父、二姨和二姨父也站起來,說明早早點兒過來。老姨說回去吧,這兩天都累壞了。有五毛陪我就行。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都紛紛告辭,說明早一定不會耽誤事兒。二胖要留下,說好幾年沒見到五姐了。老姨讓他回去,讓他等辦完事再陪我。

吳丹和吳彤忙著收拾屋里屋外,拖鞋到處都是。外人一走,吳石吳磊東倒西斜地歪在沙發(fā)上。老姨讓吳丹吳彤也早點睡覺,說等完了事兒再收拾。她倆說不累,今晚還得多疊些金銀錁子。吳丹彤說我也不睡,跟大姐和二姐給我爸疊金銀錁子。

老姨拉我進(jìn)里屋,說坐一天車趕緊歇歇。我猜老姨是要跟我說話。果然,老姨關(guān)上門就哭了。她說你媽不在我跟前,我連個撐腰的人都沒有。你大姨沒有一點姐樣兒,你二姨像個面瓜還裝老好人……老姨嚶嚶的哭聲像蚊子叫,我知道她是怕孩子們聽見。前天早上,你大姨和你大姨父去醫(yī)院看你老姨父,你大姨父在門口來回轉(zhuǎn)悠,連病房都不進(jìn)。你大姨讓他進(jìn)屋看看你老姨父,你大姨父說,他還明白呢——我當(dāng)時氣壞了,說你來早了唄。我忍住笑問,我大姨父沒話說了吧?老姨揚(yáng)了一下嘴角,他敢,他要是敢回嘴,我就罵死他……我到底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不好意思地瞥一眼老姨,我說,你撒起潑來他們都害怕。老姨憔悴的臉上劃過一絲得意。

我和老姨一顛一倒地躺在吳丹彤的小床上。老姨沉重的喘息聲令我難過。下半夜屋子有點涼了,老姨喋喋不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零碎的話大多與老姨父有關(guān)。我不忍心截斷她,任由她說下去。說累了,老姨嗚咽一聲睡了。外屋的燈還亮著,我知道吳丹和吳彤帶著吳丹彤還在疊金銀錁子。我對疊金銀錁子的紙過敏,不敢靠前。昨天晚上,我被魏旅氣得一宿沒睡。幸虧白天在車上瞇了一覺。我還有越累越睡不著的毛病,老姨呼哧呼哧的聲音弄得我心煩。我使勁地揉著鼻子,趴在枕頭上。外屋偶爾也會有幾句低語,我猜姐幾個是在說吳宗瑛吧。

我不敢來回翻身,怕把老姨吵醒。

這些年,我跟李桂紛的關(guān)系就像伏天的雨,時疏時密。雖然我時常借工作的緣由回老家,但我很少住她家。我實在不想看他那張臉。那次我到故鄉(xiāng)出差,在印刷廠辦完事兒,打算到老姨家看看。我一進(jìn)門心就堵得沒縫兒,三十多平米的屋檐下,住著七口人、三條狗和一只貓。屋子里雖然收拾得一塵不染,可越來越老的吳宗瑛像一塊用久的抹布,灰突得令人灰心。他那一口像老鼠屎的牙齒已經(jīng)掉了好幾顆,兩腮塌陷出一堆皺褶,背也駝了,腰也彎了。他依然三杯五杯地喝著兌水的白酒,喝完就折騰老姨干那事兒。老姨說,他還恬不知恥地到樓下藥店買壯陽藥。老姨一邊說話一邊咳嗽,她說咳嗽病都是晚上睡不好覺的緣故。等明個兒給吳石吳磊供出去,我就帶著吳丹彤去你那兒住,離開這個窩心的家。我問她,吳丹吳彤不能幫一把嗎?老姨氣夯夯地哼了一聲,那兩個白眼兒狼,可下飛出這個填不滿的窮窩,都不愿回來。我瞥一眼拎著酒瓶吱吱喝啤酒的吳宗瑛,一股怒氣直沖腦瓜頂。

老姨父,喝酒的人都在外頭喝酒,你為啥在家喝還能喝醉呢?吳宗瑛眨巴著眼白占一大半的小眼睛,無辜地看著我,說單位那些人喝酒不帶我,我也不愛跟他們喝,他們說的話我不愛聽。再說,他們喝酒也太磨嘰。一缸子酒,半天也下不去。我在家喝多好,你看看,這一會兒我都喝兩缸了。我說外人都不帶你喝酒哈?你在家喝也行,可你為啥喝完撒酒瘋?我老姨配不上你?還是給你撒米撇面了?她為你生了一大幫孩子,差點命都沒了……吳宗瑛的臉倏地被一塊烏云遮住了。他瞥了我一眼,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拎起一個塑料桶又倒了一杯。塑料桶的桶嘴小,酒往出倒時,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老姨并沒因為吳宗瑛喝第四杯酒而生氣,相反,她把我拉到廚房,得意地附在我耳畔說,我打五斤酒,又加了五斤涼水。省錢不說,酒的度數(shù)降下來了,他喝三五杯不會醉。我愕然地看著老姨,喃喃地說,聽說酒兌生水,挺傷身的。老姨撇了一下嘴,那都是瞎說,我還打聽了一個偏方,抓一只活老鼠泡酒,七天后,把老鼠撈出來,連喝三天就能徹底地戒酒。我還猶豫呢,拿不定主意給不給你老姨父整呢。

老姨父你不該在家里喝,坐到馬路牙子上喝正好,說不定還能掙幾個鋼。我咣當(dāng)?shù)仃P(guān)上門,我再也不想進(jìn)這個令人灰心的門。

后來,我聽說老姨還是用了偏方??蓞亲阽雅葸^老鼠的酒都喝了,也沒戒掉。他問老姨,你這次打的酒咋不好喝,有一股怪味。

2

老姨的婚姻讓我忌憚,我跟魏旅登記的前一天跟他說,咱倆要是把日子過成老姨那樣,這輩子就慘了。魏旅疑惑地看著我,說我們都處八年了,要是我們一認(rèn)識就結(jié)婚,都過七年之癢了。我看著他,說我可是打算從一而終的,我可不想把你變成前夫。魏旅伸出手,三兩下就把我按倒床上。我做好了迎接一場強(qiáng)風(fēng)暴雨的準(zhǔn)備,沒成想魏旅突然松開胳膊,快起來,領(lǐng)證去。我雖然有些失落,但持證跟男人住在一起是大事兒。我和魏旅沒辦婚禮,領(lǐng)證時原本打算吃頓飯慶祝一下,一只腳剛邁進(jìn)飯館,魏旅就接到朋友的電話,匆匆地走了。我不想一個人回家,就去逛商場。魏旅讓我喜歡啥就買啥,錢不能留給以后的小孩子亂花。一想到以后,還要跟魏旅有孩子,我落寞的情緒振奮了一下。逛了幾家母嬰童裝店才發(fā)現(xiàn),小孩子的衣物和用品貴得令人咋舌。但我還是買條淡粉花的小裙子,紀(jì)念我單身生涯結(jié)束,也祝愿我日后能有個女兒。結(jié)婚第五個年頭,我的肚子仍不見動靜。我跟魏旅說,咱們?nèi)ケ本z查一下吧。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怎么就懷不上呢。魏旅懶洋洋地乜斜我一眼,看什么看,現(xiàn)在人懷孕難著呢。我們科里有好幾個要孩子都要不上。劉兆乾結(jié)婚十多年了,這看那看,都快把藥廠吃黃了??箲?zhàn)才用八年,他要個孩子竟然用了十幾年。兩口子都放棄了,去年啥藥都沒吃,他老婆就懷孕了。正好結(jié)婚十五年。眼看要生了,四維檢查是男孩。魏旅咳出一口痰,他從紙抽里抽出一張紙,把吐了痰的紙團(tuán)巴團(tuán)巴扔進(jìn)紙簍。魏旅嘻嘻地笑,科里人都說劉兆乾寶刀不老,牙都掉四顆了還下個金蛋。魏旅淫邪地笑,還伸手揉捏我的胸部,好好保養(yǎng)你這地兒,別等我兒子來了沒飯吃。我啪地打掉他手,一邊去,大白天的。魏旅一個打挺,起來走了。

那年冬天,李桂紛突然來了。我把她接到我家,還把母親從三姐家接過來。我說魏旅出差學(xué)習(xí)去了,你倆就住我家得了。我也休有薪假,還能給你倆做點好吃的。李桂紛瘦了,也老了不少,臉色差人就憔悴。我問她咋把自己禍害成這樣?她扭捏著把臉轉(zhuǎn)過去,眼眶里就有了淚花。我沒再追問下去,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燜米飯,葷素搭配地炒了六個菜,還燉了一鍋五花肉酸菜湯。我以前問過老姨愛吃啥?她說愛吃大菜。我問啥是大菜?她說就是豆角燉肉,土豆燉茄子,白菜燉粉條,酸菜燉豬骨頭,要是有血腸就更好了。我說那好說,等你上我家,我讓魏旅給你做。只可惜,她來了,魏旅出差不在家。想到這兒,我突然恍了一下神兒。從跟魏旅同居開始,都是他做飯,我?guī)缀醪贿M(jìn)廚房。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鍋鏟就轉(zhuǎn)到我手里了。

銀白色的水宛若一條蛇似的從水龍頭躥出來,我手被冰疼了,才激靈地回過神兒。

明天去買笨豬血腸啊。今天先喝點五花肉酸菜湯,湊合一頓。老姨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說不用費事兒,有啥吃啥。我白了她一眼,說就煩她老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樣兒,外甥女家跟自己家一樣。老姨笑了,說行行,我回自己家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哦,對了,我可沒地兒給你買“驢三件”哦,還是讓我老姨父給你買吧。老姨嘴癟了一下,說他早就不給我買了,他說外頭的男人早就把我供夠了。我和母親對視一眼,我說你既然出來了,就安心地該吃吃該喝喝,不用惦記你那個家。不信,你在我家住一個月,你家人一個也不會少,沒準(zhǔn)人家都吃得白白胖胖的呢。李桂紛眼里盈動的淚珠,終于噼里啪啦地掉下來了,沒準(zhǔn)還能多出一口呢。我下意識地看她肚子,她又扭捏地晃了一下身子,我都絕經(jīng)了,懷不上了。我喝一口酸菜湯,呵呵地笑了,你家那三胞胎早戀了吧?平白無故咋多人口呢?李桂紛又苦笑地咧了一下嘴,說要是他們仨有那能耐就好了。腳丫大歲數(shù),在娘胎里就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不好,還不懂找對象呢。李桂紛沉吟了一下,那倆興許還能找著,吳丹彤誰要?。克褪俏业睦圪?,將來只有我和她相依為命。老姨憂傷地抿了一下嘴。

是你老姨父有人了,他初中同學(xué)。那個大娘兒們,叫姜淑蓮。以前我們還經(jīng)常來往,她男人死好幾年了,后來她突然就不來我家了……我把眼珠瞪成鈴鐺大,就我老姨父那樣兒,還有人了?他那個女同學(xué)幾輩子缺男人了——母親急忙擺手,說吃完飯再說,我看著老姨點頭。老姨一口氣喝三碗酸菜湯,我說你別咕嘟咕嘟地喝湯啊,多吃點肉。

收拾好碗筷,我端一盤蘋果一盤砂糖橘,老姨又癟了一下嘴,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花也嘰里咕嚕地滾下來。她淚眼楚楚地看著我,這輩子算是瞎了眼了,遇到你老姨父這個不是人的東西。要是有下輩子,一定得好好找個干凈的,不喝酒梳背頭的,穿白色西服打藍(lán)色領(lǐng)帶,白白凈凈的男人。我撲哧笑出聲,你還少說兩樣,這個男人還得騎一匹白馬,吹著一管簫。母親和老姨都被我的話逗樂了。我說,我實在不相信,吳宗瑛能出去偷人,他倒是想偷,關(guān)鍵是沒人讓他偷。他兜里癟得摸不出五十塊錢,要模樣兒沒模樣兒,一口牙像耗子屎,喘氣都有一股刺鼻子的酒臭味。你當(dāng)年能接納他,還不是因為你是鄉(xiāng)下的戶口,又未婚先孕,那年頭這可是個大事兒。否則,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凈了,接納我老姨父除了傻子就是瘋子。你現(xiàn)在老是神經(jīng)兮兮的,就是典型的更年期……

我嘴角都歪到一邊了。老姨的眼淚又一次刷刷地流下來,她說五毛你可別不信,姜淑蓮長得賊難看,就是一個大老娘兒們。她會賤啊,她男人一死,她就守不住了。再說我有證據(jù)啊,我從你老姨父衣兜里翻出一雙女人的襪子,我問你老姨父給誰買的?他支吾著說不出來。那雙襪子是桃紅色的,腳踝處還有干枝梅,可扎眼了……老姨抽噎著,說我都看價簽了,五塊錢一雙。我都沒穿過那么貴的襪子,你說他是不是傻逼……老姨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但我還是不相信老姨父能出軌。即便是同學(xué),他也出不了。找就找吧,你不是煩他嗎?他找別人你省心又省事兒,省得他纏著你。

母親嗔怪我說話沒大沒小。老姨咬牙切齒地發(fā)誓要在我家住一個月,還說老姨父要是死了,她連一個眼淚疙瘩都不掉。我和母親都沒說話。我怕她上火,天天給她做“大菜”,沒事兒還領(lǐng)她按腳,洗桑拿。我給老姨買了一套雪花秀化妝品,明個回去,去那個老女人家。只要往她家門口一站,別說穿上漂亮衣裳,一張臉就夠了。再說,不用說話,你正牌的氣勢就把她打敗了。說完,我自己都泄氣了,為老姨父還用動這么大干戈嗎?我私下和母親說,我老姨就是更年期,多疑多慮。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老姨只要一說起老姨父恨得咬牙切齒,而且她十分討厭跟老姨父同床共枕,可是她為啥那么在意老姨父外面有人呢。

你老姨呀,就是個老小孩兒。母親一副不屑的樣子。

魏旅回來時,老姨已經(jīng)回老家了,魏旅聽了老姨的事兒,他哈哈地笑,他說女人奇怪,老女人更奇怪,就你老姨父一碰都要掉渣兒,還有在女人身上撒野的心思?真是瞎扯。再說,就算是你老姨父出去撒野了,你老姨不讓他碰,不能滿足他的需求,還不讓他自尋出路?魏旅說完,不懷好意地我一眼。我無心跟他斗嘴。憂傷地嘆口氣說,別看咱媽當(dāng)面不說啥,她心里可惦記老姨了。老姨這次走,咱媽給拿一千塊錢,還讓我們每人給五百。魏旅說拿就拿吧,你老姨腰包鼓了,回家跟老姨父干仗也有底氣。那個大娘兒們還不望風(fēng)而逃啊。嘻嘻,那個娘兒們要是有種,就該跟你老姨干一架。只可惜,我沒有時間,要不非得回去看看熱鬧。我就愛看倆女人為爭一個男人打架,女人不都希望兩個男人為她決斗嗎?要是有兩個女人為我打架,死也值了。

想得美,要是有女人喜歡你,我就告訴她,領(lǐng)走吧。過不下去再送回來,我就當(dāng)收養(yǎng)一條流浪狗了。說完,我挑釁地看著魏旅。

魏旅撲上來,輕松地把我按在沙發(fā)上。

老姨只要給我打電話,多半都還沒張嘴說話,就先聽到哭聲。開始,我還跟她著急上火,還為她焦慮。時間長了,我就習(xí)慣了。除夕夜,老姨在電話里一邊哭一邊跟我說,大三十的,你老姨父白天就走了,肯定是帶姜淑蓮回他媽家過年了。我們都一天沒吃上飯了。我咳嗽得胳膊抬不起來,不敢拿菜刀,沒法給他們做飯……無論我如何開解,老姨都不相信老姨父是自己回他媽家過年的。我只好解決他們吃飯的問題。我問她家里都有啥菜?老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著說只有白菜和土豆,饅頭也凍得鋼鋼硬。我說那好,你讓吳石接電話。吳石知了似的叫了一聲五姐,我說你把冰箱里的大骨頭拿出來,放到鍋里焯水,焯出血沫后撈出來洗凈,再放回鍋里煮,煮到骨肉分離再下白菜。不會切白菜,就撕,大點湯,把骨頭肉燉爛鍋里,連肉帶菜就饅頭吃,可香了。咋也不能傻坐著挨餓呀,你和吳磊也老大不小了,吳丹彤不能干,你倆得學(xué)呀。吳石嗯嗯地答應(yīng),五姐,你跟我媽說吧。他匆忙地把電話轉(zhuǎn)到老姨手里,我只好又勸老姨一番。

我被老姨的家事兒弄得心煩意亂,年夜飯都沒吃好。老姨究竟按沒按我說的做,后來我也沒問。我對母親說,我老姨可真是,五十歲的人了,老是矯情得像個小女孩。母親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我早就說,你老姨自來嬌,都是你姥爺慣的。

春節(jié)過后,我老姨家“戰(zhàn)事”升級,老姨父把我老姨的腦袋打個口子。二胖把老姨送到醫(yī)院縫了五針,二胖在電話里學(xué)當(dāng)時的場景,他指著我老姨父,說你以后再敢打我老姨一指頭,我就讓你跪地求饒。我老姨父沖表弟翻個白眼兒,推門揚(yáng)長而去。我知道,二胖做得出來。老姨父三天沒回家,第四天晚上,老姨給二胖打電話,讓他把老姨父找回來。老姨說,你不去找他,他指定不敢回來。二胖的語氣很無奈,我知道他是覺得老姨沒骨氣。五姐,要是不給老姨父點顏色看看,他下次還拿酒蓋臉,這次把老姨腦袋打壞了,下次說不上又把別地兒打壞了。不能讓老姨父欺負(fù)咱家沒人……我不好多說什么,二胖血氣正盛。二胖話鋒突然一轉(zhuǎn),五姐,不是我說老姨,她有時候挺過分,老姨父這人除了喝酒撒酒瘋,對咱們家人都挺好。再說,以前他也不撒酒瘋啊,還不是這些年他們把日子過散了?無論大人孩子,只要去他家,老姨父都想方設(shè)法從老姨手里摳錢,買酒買菜。老姨一邊吃一邊罵他禍害錢,他都不吭氣。再說,老姨父又不傻,他能看不出來老姨煩他嗎?人只要一分心,見啥都生疑。老姨父雖然沒老爺們兒樣兒,也沒能水兒,但他長著老爺們兒的物件……我從二胖的語氣里聽出來,老姨父懷疑老姨外面有人了。

老姨到底有沒有人呢?

晚上,我到三姐家吃飯,我告訴母親二胖給我打電話了,我老姨和老姨父又鬧上了。我老姨父好像懷疑我老姨外面有人。聽二胖那話,我老姨跟人說話他都罵。母親咳嗽起來,這幾年,母親一到冬天就犯咳,檢查了幾次都是支氣管的毛病。今年冬天又出奇的冷,三天兩頭兒不是西伯利亞的寒流,就是西伯利亞的冷風(fēng)。母親的咳嗽像屋檐滴答下來的雨,稠密而又綿長。三姐給母親端水拿藥,母親把藥片兒扔進(jìn)嘴里,一口水在嗓葫蘆處咕嚕一會兒,才咽下去。母親把水杯放下,唉,你老姨啊,她要是當(dāng)年不貪婪那二十幾塊錢,來咱們家,她能受這個苦?那年,你爸把活兒都給她找好了,讓她到骨膠廠做肥皂??伤ε?,說肥皂都是死人骨頭做的。她那時候就是戀著你老姨父,還老埋怨你大姨,路都是自己選的。你爸呀,為了你姥家盡心盡力,對你老姨就當(dāng)自己家孩子……我疑惑地看著母親,我咋不知道我爸給老姨找骨膠廠活兒的事兒呢?母親白了我一眼,說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我剛要反駁,母親咳得臉色紫紅。我發(fā)現(xiàn),母親只要一提起程向河,從來不忘美化他幾句。

又過了十來天,老姨給我打電話,她說老姨父現(xiàn)在可邪性了,只要她跟人說話,哪怕一走一過打個招呼,老姨父都說她跟那人有一腿。他這是在作死啊——要死就快點,他死我不掉一個眼淚疙瘩??磥?,二胖說得沒錯。

3

今年夏天,母親發(fā)現(xiàn)我和魏旅不睡在一個床上,她緊張兮兮地把我拉到廚房。你這是作啥妖啊?你是要步你老姨后塵啊?好好的日子,非得弄得破頭齒爛。再說,你還沒孩子。你老姨離婚有指性,兩個大的不行還有吳石吳磊。吳丹彤不能干啥,可你老姨出來進(jìn)去有個說話的呀。你呢,老大不小了,到現(xiàn)在連個毛都沒有。再過幾年,想生都生不出來了……我輕描淡寫地說母親大驚小怪。我說我跟魏旅好著呢,分開睡就是為了要孩子。我最近神經(jīng)衰弱,有點動靜就醒。魏旅睡覺毛病太多,打呼咬牙還放屁。我得先把身體養(yǎng)好了,再要孩子。再說,不在一個床上睡覺,也不耽誤要孩子啊。我都多大了,這事兒你還管我——母親打斷我,行了,你可別挑好聽的說了。當(dāng)我是傻子啊,魏旅對我都不像從前了。再說,他睡覺的毛病,你今天才知道嗎?你早早地跟他睡到一個床上,一點都不給自己留后路。我看了母親一眼,心說跟他睡覺就沒路了?母親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jī)會,她不依不饒,行了,你可別到最后弄個雞飛蛋打,孩子沒一個,男人再跑了。男人可不禁考驗,他們都沒耐性。當(dāng)年我要不是帶著你們千里迢迢投奔到這兒,你能有個弟弟嗎?你爸說不定去跟那個姓金的女徒弟生兒育女了呢。

我腦袋嗡的一聲,我痛苦地揉著太陽穴。事實上,我和魏旅之間確實出了問題,具體出了啥問題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層看不見抓不著的東西。以前,魏旅除了上廁所不跟我說一聲,其他都是事無巨細(xì)地匯報。最近這半年,有時候他臨時出差,也只是告訴我說出門,連具體去什么地方都懶得說一聲。開始我賭氣不問,后來干脆就懶得問。他也不像以前那么關(guān)心我了,吃飯穿衣睡覺一應(yīng)隨我便。有一次,魏旅看我盛一口飯,就數(shù)落我說,多吃一口能咋的?真不想管你,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當(dāng)時心里還暖乎乎的??赡且院螅郝妹黠@不那么管我了。我還自責(zé)了一段時日,我是成年人了,不該讓他為這些小事兒操心。我主動跟魏旅示好,比如給他熬八寶粥,還參照食譜給他做可樂雞翅。魏旅吃得沒精打采,我就撫摸著他的額頭問,是不是工作累呀,還是你們科里誰氣你了。為了工作咱悠著點啊。除了我和你未來的孩子,其他都不用太上心。魏旅不耐煩地甩開我,說我就愛瞎尋思。我臉騰地紅了,我悻悻地把碗筷放到水槽子里,嘩嘩的放水聲讓我心里煩亂不堪。

這一年,我整日患得患失,還開始失眠。我越來越感到我和魏旅之間有問題,我不愿意相信我們之間夾著其他什么人,比如他們科里的王麗晶。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想起她,是魏旅回家多說了她幾次?還是我忌憚她的美貌?亦或是心靈感應(yīng)?有時候,我在單位正跟同事有說有笑,突然間心就揪了一把似的疼。李文迪說我瘦了,還心事重重。我搖頭說哪來的事兒,要是看出臉瘦,只能說老了,斤數(shù)可一點沒少。李文迪不甘心,她問我是不是因為這么多年沒孩子。我本來是想笑她比我還多疑,眼淚卻先于笑容跑出來。李文迪嚇壞了,她第一次見我哭。她快速地逡巡一圈,麻利地給我抽出一張紙巾,快擦擦,有一個人看見,流言就出來了。李文迪凝重地看著我,一定是你和魏旅之間出了問題,需要我就吱聲,我比你有經(jīng)驗。別以為你好,男人就喜歡你。男人喜歡新鮮,男人還她媽的喜歡花樣兒繁多的新鮮——

我嗚嗚地哭了。李文迪把我拽到里間,還順手關(guān)上門。里間是一個放資料和宣傳板的庫房,刺鼻的氣味嗆得我一個勁兒地打噴嚏。索性,我肆無忌憚哭了一回。李文迪陪著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去年離的婚,她前夫找了一個大八歲的女人,這個女人是市政府的收發(fā)員。李文迪知道后,氣得直跳腳。我差啥啊,我堂堂宣傳科科長,竟然被你這個小職員出軌了。你要是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大姑娘,我也就認(rèn)了。可你找個老媽子,這不是扇我的臉嗎。你可以不要臉,我和球球的臉往哪擱啊。李文迪前夫垂著腦袋,半天才咕噥出一句,你們的臉就擱你們臉上唄。李文迪前夫謹(jǐn)小慎微地站起來,輕輕地關(guān)上門走了。李文迪像一只發(fā)情的公雞,腦袋頂上的頭發(fā)都立了起來。

李文迪想大打一架,可她前夫像一朵剛采摘下來的棉花,隨風(fēng)飄走了,而且飄得干凈利索。那陣子,李文迪氣夯夯地看誰都不順眼,她想去收發(fā)室找那個老媽子干一架,又放不下身段。李文迪找我喝酒,她白眼珠上的紅血絲像地圖上的山脈。她篤定地跟我說,球球他爸和那個女人過不長,不出半年就得回來給她下跪。你想啊,他倆不在一個層次上,根本就無法交流啊。球球他爸好歹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他的閱讀量比我大多了……我呵呵地笑了,說你終于承認(rèn)球球他爸還有比你強(qiáng)的地方。李文迪怔了一下,我這人很公正。他閱讀量比我大,他還比我有忍耐性。他這么多年沒提起來,比他后來大院兒的都提了,但他仍然不溫不火,而且還一點情緒都沒有……李文迪工作沒的說,經(jīng)常熬夜寫材料。畢業(yè)第三年就提副科,副科兩年后,又破格提正科,還享受副處待遇。李文迪的生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條,廚藝更是了得。她經(jīng)常請科里的同事來家里吃飯,我雖然在教育科,但我倆同一年來大院兒,經(jīng)常跟他們科里的人一起去她家吃飯。凡是去過李文迪家的人,都咂咂地感嘆,科長,你工作這么忙,還啥也沒耽誤。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球球也教育得有禮貌,學(xué)習(xí)還是年組的前三名。姐夫也管得好。就說姐夫的穿戴,在咱們大院兒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知道的,一定以為姐夫是咱們院兒里老大或老二呢。 我們平時都稱呼市政府為“大院兒”。

離婚還不到半個月,李文迪家像遭遇了盜賊。門口的拖鞋東一只西一只,一雙高跟皮鞋一只倒在地墊上,另一只躺在角落里,像哀傷的玩偶。沙發(fā)上堆著衣物,餐桌上的碗盤看來已經(jīng)幾天沒動了,盤子里的排骨豆角早已干巴得像黑煤塊,水果盤里的葡萄也長了白醭,一群小咬亂舞著。李文迪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球球在我媽家。我最近全身酸疼,也懶得收拾。我表示理解地點頭,換上拖鞋就進(jìn)了廚房。平時都是你伺候我,今天讓我好好為你效勞一回。溫?zé)岬乃餍煨斓靥蛭业碾p手,我十分難過,看來多要強(qiáng)的女人都能被男人打倒。重情的女人,更是不堪一擊。

半年后,李文迪到辦公室找我,說跟你家魏旅說一聲,借你一晚上。我給魏旅打了電話,說不回去了,陪李文迪。魏旅慵懶地“嗯”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我一進(jìn)李文迪的家,心還是顫動地疼一下。這晚,我和李文迪沒出去吃飯,在家里簡單地拌個涼菜,炒個西紅柿雞蛋,一盤花生米,一盤醬豬尾巴。李文迪喝醉了,她嗚嗚地哭。她說,五毛你可千萬別相信男人,你也別高估自己,別以為你有漂亮臉蛋,你有能力,有地位,你能干,你給他打扮得有模有樣,你給他生孩子,就能籠絡(luò)住他心。屁——你得陪他樂呵。你說你累得身心都拿不成個兒了,這都不是理由。男人只要吃不到腥就跑,男人都是貓。他一門心思地就吃腥偷腥……李文迪握著我的手,五毛,告訴你吧,球球他爸回不來了。那個女人提前內(nèi)退,球球他爸辭職了,帶著那個女人到南方教書去了。李文迪的眼淚像珠子似的,一對一雙地掉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這么傷心。

我心陡地一疼,我也哭了。

4

我怎么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婚姻和李文迪的婚姻相提并論,畢竟我和魏旅從大學(xué)就在一起。雖然早已沒什么神秘感,更別說激情,但我從沒想過離開他。從跟魏旅認(rèn)識那天起,哪怕有一點小事兒都想跟他說,每晚都得聽他說“睡吧”,我才能安然地睡覺。但最近這大半年,我看出他的漠然。開始,我還半哀求半撒嬌地跟他說些閑話,以博得他像以前那樣。再后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了,他冷漠的臉讓我膽怯,也讓我心涼。我?guī)缀跻挂故?,就為等魏旅說:睡吧。但我再也不想祈求他了。我瘦成麻稈兒,我開始吃中藥。我跟魏旅說,我去北屋睡吧。魏旅的臉上劃過一絲愕然,但很快就平靜了。去吧,好好睡。養(yǎng)得白白胖胖。說完,魏旅還“哧”的笑一聲,他的笑聲格外刺耳。這么多年,除了他出差,夜晚我們從來沒分開過。第一次獨居,我一點困意都沒有。煎熬了半個多月,我才適應(yīng)床上沒有魏旅的夜。偶爾,魏旅也會扒門看我一眼,怪聲怪氣地問,可不可以進(jìn)女生宿舍???我使勁地白了他一眼,他倏地回他屋了,還砰地關(guān)上門。我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我白他那一眼正合他心思。那以后我也學(xué)奸了。有一晚,魏旅又在門口笑嘻嘻地問,我的女生,可不可以騷擾一下???我臉色像一塊軟蛋糕,恬恬地笑著說,正有此意呢。說完,我調(diào)情地伸了一下舌頭,還把夏涼被掀開。魏旅愣怔了一下,他尷尬地走進(jìn)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小腿都僵了。我調(diào)整情緒,熱烈地迎接他。魏旅很快地敗下陣來,他說這幾天工作太累。

十一長假,我決意去滿洲里。與其說我是借著假期去看大姐,不如說我想出去散散心。以前,還沒等到假期,我和魏旅就熱烈地討論去哪兒玩。有時候為出游地爭得不可開交。去年,他要去湘西,他說湘西充滿神秘感。我非得要去韶山,說去革命圣地接受靈魂的洗禮,更有利于身心健康。魏旅嘻嘻笑,說程五毛啊,你都會撒謊了,打著接受靈魂洗禮的旗號,掩蓋你內(nèi)心對美食的貪婪,你不就是想去湖南吃炸臭豆腐,吃辣子嗎?魏旅把手伸過來胳肢我,我把身子擰成蛇狀,咯咯地笑。最終,魏旅陪我去湖南吃了炸臭豆腐,吃了能讓心肺通透的辣子。這個長假,魏旅說他累了,想惡狠狠地在家睡幾天大覺。我心里早有準(zhǔn)備,所以,我恬淡地一笑,轉(zhuǎn)身回屋訂了一張第二天晚上的車票。付款那一刻,我心里還是有一點感傷。

自從和魏旅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單獨出門。有兩次單位出差,魏旅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去,他非要跟著。我說,單位只報銷一個人的差旅費,花那份錢干啥。魏旅說你連點方向感都沒有,從這個門進(jìn)去不知道從哪個門出來,暈頭轉(zhuǎn)向地再讓人販子給你拐到深山里。我主要是對咱媽負(fù)責(zé),萬一你讓人販子拐走了,咱媽就活不成了。我嘻嘻地笑,說山里人好啊,山里人淳樸還有力氣。再說,吃的也是有機(jī)飯菜啊,我求之不得被拐走。魏旅眼珠都瞪成斗雞眼了,他氣憤地把一件衣服撇過來打我,好你個程五毛啊,你都墮落得要找山里的男人了……我抱著腦袋蜷縮到床腳。

那時候,我跟魏旅多好啊,好得沒有一絲芥蒂。而現(xiàn)在,我們彼此都在逃避。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臟咚咚地跳,虛汗令腋窩也濕溻溻的。自從魏旅不再告訴我“睡吧”,我一躺到床上心就咚咚地跳,吃中藥好一段時間,停藥又不行了。我到醫(yī)院做過檢查,除了心率有些快,脾胃虛,沒大毛病。我罵自己沒出息,沒男人安慰就不能活了??墒橇R歸罵,白天大義凜然,一躺到床上就臉熱心慌。我懷疑自己精神分裂了。否則,我為什么用一顆火熱的心等待“睡吧”。

第二天我走時,魏旅還躺在床上睡大覺,我本想給他留個字條,想想又覺得沒必要。

火車提速真好,本來十幾個小時的路程,縮短了好幾個小時。見到我,程大毛眼眶濕了,她張開雙臂把我抱住,真想你們啊,咱媽還咳嗽嗎?我微笑地看著大姐,說咱媽秋天跟好人似的,到冬天才咳嗽。大姐垂下頭,你三姐受累了,你們仨也受累了。咱爸走得早,咱媽是咱家的功臣。除了我生孩子早,你二姐三姐四姐的孩子都晚,你至今還沒孩子。這幾個孩子都是咱媽帶大的,帶你四姐的孩子時,咱媽都六十多了。唉。要不是大剛和二剛非要去國外讀書,咱媽都四世同堂了。這些年,大姐夫都是滿世界地飛。我說他像一只鳥,哪有樹林子往哪里鉆。大姐夫嘻嘻地笑,說我這只鳥飛到哪片林子里,都記著回家的路。不信,問你大姐。大姐撇著嘴,說你要是敢不記回家的路,我的兩個保護(hù)神不會饒你。大姐夫摸著腦瓜頂,你的保護(hù)神不是有仨嗎,我自己也不會饒自己。大姐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我問大姐,大姐夫又去哪了,大姐揚(yáng)了一下下巴頦,還不是過那頭兒了,談什么合同。懶得問他的事兒,他說我也聽不明白。

大姐夫不在家,程大毛懶得給我做飯,她帶我出去吃西餐。

滿洲里是一個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小城,清新得宛若沐浴后的少女。大姐選了一家幽靜的西餐館,白色桌子,紅色椅子,白色窗紗,舒緩的背景音樂像水流一樣流淌。秋風(fēng)把窗紗吹拂起來,舒服極了。我點了紅菜湯,酸黃瓜,豬肉大串,奶油蒜蓉大蝦,香檳酒。我說大姐夫掙得多,我得大吃一頓。大姐點頭,說你只要肚皮能裝得下,就敞開吃吧。紅菜湯上來,我用勺子攪和兩下,就迫不及待地喝兩口。我咂著嘴說,吃來吃去,還是老毛子的西餐好,兩片西紅柿,幾片大頭菜,看似下腳料的東西,就能做出好喝的紅菜湯。程大毛一撇嘴,說拉倒吧,老毛子的菜口味重,無酸辣不歡。老毛子人也不招人喜歡,又懶,說話還不算數(shù),連做菜都不肯花時間。我拿起一只奶油蒜蓉蝦去殼后,遞給大姐。我吱吱地吮吸著手指,說姐你可真矯情,都是姐夫把你慣的。跟大姐夫天南海北地見了世面,就揚(yáng)巴兒起來了。大姐抿嘴樂了,唉,對了,你大姐夫還得一個多月才能回來,干脆咱倆明天回老家,上老姨家住幾天。我說不去,假期到處是人,再說也買不到票。程大毛看著我,說你想不想去吧?我有門路買到票。我又拿起一只奶油蒜蓉蝦,瞥了一眼程大毛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大姐打了一個電話,就弄到兩張票。程大毛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你姐還行吧。我說你可真是自討苦吃啊,老姨和老姨父鬧得不可開交,老姨說老姨父跟他同學(xué)有一腿,老姨父罵老姨像條母狗,見到男人就汪汪叫。老家人躲都來不及,就連二胖那么熱心的人都傷心了,咱還往前湊合?程大毛嘻嘻地笑,說玩唄。咱們在她家附近找個酒店,白天帶老姨逛逛商場,累了就找地兒大吃一頓。程大毛突然想起什么,她瞪著眼珠問我,唉,你咋自己出來的,魏旅放心嗎?我的心像坐過山車,忽悠了一下。我低頭掩飾地喝口熱湯說,他腰疼大半年了,這不是一直都想要孩子嗎,他說在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骨,爭取在五十歲前生個一兒半女……瞎話一溜編下去,我把自己的心都說暖了。仿佛我和魏旅又回到了從前。程大毛凝重的臉色舒緩下來,她“哦”了一聲,拿起一個豬肉大串。咱家這幾個姑爺子都賊好,是咱媽前世修來的。

我不想看大姐臉上的得意,一口氣吃了兩個豬肉大串,還把剩下的大蝦也吃了。咦,你不是懷孕了吧,咋這么能吃?餓。我又端起大姐那碗紅菜湯。

我和程大毛的腳剛邁進(jìn)門,老姨就哭了。她說老姨父可不知道磣了,吃性藥,還去找小姐。程大毛笑得直咳嗽,說老姨父都那樣了,還能找小姐?他那個叫姜淑蓮的女同學(xué)呢?我老姨“哼”了一聲,說一個不夠唄。我和程大毛都被老姨的話氣得哭笑不得。老姨父多大能耐呀?別說他沒錢,就是有錢,小姐也不賣他。老姨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程大毛,說大毛,你可真是不懂行情,樓下裙房有一排歌舞廳,那里的小姐給十塊錢就行。

拉倒吧,老姨你可別瞎說了。哪來那么多小姐?就是有小姐,她們寧可空房也不會找老姨父。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咳成豬肝色。我老姨臉騰的紅了,你倆不信拉倒。你老姨父現(xiàn)在可不是過去那個人了,不信一會兒他下班回來,你們看他那張臉,拉拉的比驢還長。果然,老姨父下班,進(jìn)門看見我和程大毛,用鼻子“哼”了一聲,就躺沙發(fā)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大姐倏地站起來,老姨換件衣服,我領(lǐng)你下館子去。我扯了一下程大毛的衣襟,她使勁地一聳肩,老姨快點——出門,我埋怨程大毛,咱們才能在這兒待幾天啊,咱們走了他要是打老姨,你能來幫忙?。吭僬f,老姨父的臉色也不是今天才難看的。我上次來嗆了他,說他像要飯的,坐在馬路牙子上喝酒正好。他記恨我呢。程大毛一臉不屑地撇嘴,有能耐他打???看我怎么修理他。我老姨咯咯地笑,說有我外甥女在,我才不怕他呢。吃飯時,我看老姨有些心不在焉。我說老姨剛出來就惦記家了。程大毛呸了一口唾沫,說老姨是惦記她的三胞胎了,她怕老姨父不給他們做飯吃。大姐耿直還任性,老認(rèn)為自己判斷是正確的。所以,我不想跟她頂撞,只是心疼地看著老姨。

那晚,我和程大毛把我老姨送到樓下,上樓前,我們說好了,要是我老姨父找茬兒,老姨就用電話晃我一下,要是他睡著了,就晃三下。我們倆在樓道里站了一會兒,直到我老姨晃了我三下,我們才離開。我和程大毛再也沒去老姨家,我老姨天天來酒店陪我倆。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吳宗瑛。我們逛街,洗浴,下館子,程大毛給我老姨買了三套裙子,兩雙皮鞋,兩條褲子,兩個包。程大毛說,你回家把這些東西在老吳頭面前顯擺,你就說是男人送的。我唉了一聲,說大姐你可真不嫌事兒大。程大毛嘻嘻地笑,他要敢打你,我就扇他,然后帶你走。想去滿洲里,想去我媽家都行……我老姨說你老姨父一尋思,就是你倆給我買的。老姨憂戚地嘆了口氣,唉,我往哪兒走啊,吳丹彤像是吃奶孩子,撒不開手。我要是出去,都得跟她請假。

回到酒店,我和大姐坐在床上說話。我說老姨家的事兒也不能全怪吳宗瑛吧,要是他一無是處,老家這么多外甥外女,誰能看著他打老姨呢。這里一定有原因,咱們離這么遠(yuǎn),還能顯著咱們。大姐沉吟著點了一下頭,我看她是被我說動了,后來幾天,程大毛明顯收斂了不少。

我們走時,老姨眼淚汪汪,說你們下次不知道啥時候能來,好不容易來一趟,都沒在家里吃頓飯。該死的吳宗瑛,他現(xiàn)在還學(xué)會撂臉了——老姨咬著嘴唇。程大毛摟著我老姨的肩膀,說我倆也是閑的,看到你就行了,沒有你他是誰啊?走馬路上迎面撞上都不會跟他說話。再說,我們在外面吃慣了,自從我兩個兒子去了國外,你外甥女婿在家還能做兩回飯。他不在家,我自己才懶得做飯呢。老姨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我看她心里有點難過。

程大毛沒給我機(jī)會,我只好把一沓錢塞進(jìn)老姨包里。

從老家回來,我又出去學(xué)習(xí)了一個月。學(xué)習(xí)回來時,迎接我的是一場大雪。雪后的天冷得伸不出手,我和魏旅的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分別而有所改變。

冬天的夜晚格外長,我又怕半夜醒就不能入睡了。所以,每晚都看些閑書。十一二點時困意襲來,我才撂下書。這時睡眠的質(zhì)量高,能睡到早上四點鐘就夠一天用的了。自從入冬,我和李文迪就為一種叫多肉的植物發(fā)燒。李文迪還給我買一個擺放多肉的木架,四層木架擺得滿滿的。后來,李文迪又送給我一盆叫“法師”的多肉。我端著法師嘖嘖地感嘆,我說咋還有像蓮花的多肉呢?真想跪下去磕頭。李文迪笑,說你上次買的“沙漠玫瑰”都開花了,果然是三種顏色的花。李文迪朝我豎起大拇指。我回家把“法師”放到客廳的窗臺上,又把我房間里的“沙漠玫瑰”搬到魏旅的房間。我這盆“沙漠玫瑰”和李文迪的那盆是雙胞胎,不但形狀高矮一樣,還是一天搬回來的。之所以沒開花,我想可能是缺少陽光。陽光吝嗇,轉(zhuǎn)到北面時就沒有熱度了。特別是冬天,我住的房間是見不到陽光的。

魏旅沒回來吃晚飯,我對多肉植物極盡溫情地愛撫了一番才上床。十一點多,我剛睡著,床頭的電話叫起來。是我老姨,大半夜我老姨給我打電話,準(zhǔn)是有急事兒。我瞇縫著惺忪的眼睛,從枕頭邊抓起電話。顯然,我老姨很興奮,她說姜淑蓮死了,聽說是腦出血。我“嗯”了一聲,喃喃地說這下好了,情敵死了,你心就放回肚子里吧。我老姨咯咯地笑了,說我才不在乎呢。你老姨父愿意跟誰就跟誰——我突然就清醒了,激靈地坐起來,老姨你說啥?那女人死了,你還不在乎了。我老姨嗔怪地埋怨,你剛才沒聽我說話呀?我說我剛睡著就讓你吵醒了,剛才還迷瞪著呢。

我老姨心情好,興致勃勃地問我有沒有呢,不行去北京看看。我聽說北京能做雙胞胎,一下子能生倆多好啊,省得遭二遍罪。我笑了,說你也沒用去北京,不也一胎生仨嗎?我老姨干澀地“嗯”了一聲,說要不是他們仨,我也不能跟你老姨父過這么多年——那晚,我再也沒睡著,心里亂糟糟的。

我和魏旅像一鍋煮夾生的飯,無法下咽還棄之可惜。我不愛回家,時不常地去李文迪家過夜。我看出魏旅也不愛回家,不是在單位加班,就是出去喝酒。開始,我到家還給他打電話,問他啥時候回來,想吃點啥。他都是支支吾吾的。時間一長,他回不回家,他幾點回來,我也不想過問了。但我還是放不下。我人躺在床上,耳朵卻聽房門的動靜。只有聽到房門響,我才長吁一口氣,心踏實下來。就像以前聽他說:睡吧。

程五毛啊,程五毛,你可真是賤,賤得一文錢不值。淚珠涼森森地劃過臉頰,啪嗒啪嗒地落到枕頭上。

5

吳宗瑛死了,我第五次見到他,竟然是一具涼冰冰的尸體。他的死一點都不意外,劣質(zhì)白酒就像窯子里的女人,早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人啊,經(jīng)不起死亡。我看著老姨瘦骨嶙峋的睡相發(fā)呆,以后,雖然吳丹彤會陪著她,但她也會為女兒的命運悲哀的。她們倆究竟誰會憐惜誰呢?我突然意識到,兒女也是緣分?;蛟S吳丹彤就是為老姨來的,老姨也是為她才活著。

啊呀,五毛我怎睡著了。唉——老姨的嘆氣聲粗糙得帶著毛邊,刮得我一哆嗦。她坐起來,看一眼墻上的電子鐘,才三點啊。老姨看了一眼門外,她們姐兒仨也睡了?我說她們剛躺下。黑暗中,老姨看著我,五毛,咱倆再說會兒話吧,也快到點兒了。一會兒人就都上來了。我坐起來,說這一宿困得心直發(fā)慌,就是睡不著。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怕,你老姨父又沒死家里。我搖頭說不害怕,就是心里亂糟糟的。我老姨又帶著哭腔兒,要是那年聽程向河的話,跟你們?nèi)ミ呁猓膊恢劣诟憷弦谈冈膺@么多年的罪,還成了寡婦。我說你就別后悔了,你比我媽強(qiáng),我媽剛四十出頭就守寡。第二年夏天,一場大雨,房子又倒了……我老姨拉著我的手,說那不一樣,你媽有你們姊妹五個呀,你們五個姐姐又把鎖頭照顧得好。我不行啊,吳丹和吳彤平時很少回家,生怕這個窮坑刮扯她們。這三個小的又是用錢的節(jié)兒,我以后咋辦啊……老姨鼻涕都淌出來了。我不知道如何勸解她,也可能是沒睡覺的緣故,心里有點煩。我從枕頭下摸出發(fā)箍,把散亂的頭發(fā)扎一個馬尾。老姨呆呆地看著我,五毛,你都四十多了,想要孩子也挺難的哈。你爸最稀罕你,他要是活著,非得為你難過不可。老姨蜷著的腿伸開,魏旅沒因為孩子的事兒,跟你嚌咯吧。我搖了搖頭,我怕老姨聽見我的嘆氣聲,抻著懶腰打個哈欠。要不,你閉會兒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吧。我閉著眼睛點頭。

我和老姨坐到四點半從床上下來。我發(fā)現(xiàn)窗外一片通明,撩開窗簾的一角,是大雪點亮了夜色。雪花肆無忌憚地從天上飛下來,街道和房屋都披上了孝布。老姨,雪給老姨父送葬來了。老姨看了一眼窗外,哀嘆了一聲。老姨把吳丹吳彤吳石吳磊叫起來,說用開水冒一碗稀飯,都喝一口,火葬場那地兒出奇的冷,肚子里沒食兒一會兒就凍透了。吳丹彤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她惺忪地問幾點了?老姨看了一眼吳丹彤蒼白的臉,說一會兒你跟五姐看家。我搖頭說,我才不信犯沖犯的說法呢。我大老遠(yuǎn)來就為送老姨父。老姨點了一下頭,去吧,你老姨父知道我稀罕你。

雪花像肅穆的挽幛,簌簌地從天上落下來。吳石把一只灰色泥瓦盆摔得粉身碎骨?!捌痨`——”在哀樂聲中,載著老姨父遺體的靈車緩緩地啟動了?!斑邸⑦邸彪娮佣Y炮在微醺的黎明,沉悶地炸響……從靈堂到吊唁大廳,不過幾百米的路。老姨父走得緩慢而又從容。我想,這是他生前和死后最輝煌的時刻,輝煌也將隨著火光化為灰燼。

你太可憐了,你太可憐了,早知道今天,你少喝點多好……老姨語不成聲。老姨父被推進(jìn)火化爐時,老姨哭抽了。兩個表弟一邊一個地架著她。我不放心地緊隨著老姨身后。吳石和吳磊凍得直打顫,老姨把身上一件藏青色棉服脫下來披在吳磊身上,她還想把一件毛衣開衫脫下來給吳石穿上,被我攔住了。表哥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給老姨穿上,二胖把大衣脫下來給吳石。老姨問你倆怎辦???表哥說,你不用管,我們不行就上車坐一會兒。

安置完老姨父的骨灰都快十點了。我和老姨沒去飯店,直接回家。吳丹彤剛哭過,她看見我們進(jìn)屋,眼淚又下來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揉著脹痛的太陽穴。老姨遞給我一瓶礦泉水,我下意識地接了過來。下午,我躲進(jìn)里屋瞇了一覺,昏沉的腦袋才清醒一點。老姨把老姨父的東西都找出來,她選了幾樣讓吳丹和吳彤挑,你倆成家了,拿一樣你爸的東西留個念想吧。她又瞥了一眼吳石和吳磊,你們還小,東西我來保管,等你們長大了再給你們。我對老姨的做法很不以為然。我還看見吳彤臉上劃過一絲無奈,吳彤婚后跟婆婆一起過。聽說寡居的婆婆很格路,但跟吳彤處得像娘兒倆。老姨跟我抱怨過,說吳彤和婆婆比和她親。

家人陸續(xù)地從飯店回來,二胖還給我和老姨帶回一份干炸肉段,一份家常涼菜。二胖勸老姨吃一口,我五姐大老遠(yuǎn)來了,昨晚又沒睡覺,你要是不吃,她也不能吃。老姨點頭,她讓吳丹彤也吃,說你爸這些年就作死,別再把你們都折騰倒下。下午,家人又都陸續(xù)地走了。二姨臨走時,還讓我去她家歇歇。你老姨家鬧吵吵的,睡不好,她也沒心給你做飯。二胖期待地看著我。我說不了,我要陪老姨,幫她干點零雜活兒。大姨二姨她們陸續(xù)地走了,老姨讓吳丹和吳彤也回家睡一覺,說有你五姐陪我就行。你們明天來時,順便捎點青菜,你五姐愛吃青菜。

我蜷縮在沙發(fā)上,老姨頭發(fā)蓬亂,眼眶里閃著淚花。她細(xì)心地整理老姨父的衣物,這一摞他穿過的衣裳,三天圓墳時,燒給他。你老姨父聞到自己的味就能跑出來,燒時打個包,省得被游蕩的孤魂野鬼搶去。我盯著地上的衣裳,說還是別打包了,萬一我老姨父腿腳慢,被別人搶去了咋辦?要是一件一件燒,他或許還能搶到幾件。老姨咧嘴,你老姨父啊,真是自己作啊。沒看誰整天拿酒當(dāng)飯,啥好身板都讓酒燒壞了。我坐直了身子,老姨,他整日喝兌水的酒,喝完還撒酒瘋。還喝過泡耗子的偏方酒,他也沒戒。在外人面前侮辱你,還打你。他不是成心的嗎?你不恨他?

我老姨眼里又閃出淚花,說實在的,他喝完酒打我倒不怕,我又不是死人,不能傻站著等他打我。就怕他折磨我。老姨看了我一眼,他喝完酒不讓我睡覺,沒完沒了地要干那事兒,有一次把吳丹彤都揍了,因為她賴在我被窩里。五毛你說他多不是人,孩子連路都走不穩(wěn),他就能下得去手……我驀然地看著老姨,不知道說啥好了。

我一直陪著老姨,直到吳宗瑛燒三七。老姨的覺被老姨父帶走了,她幾乎徹夜都跟我講述她和我老姨父的陳年往事——吳宗瑛咽氣那晚的事兒,她跟我講了無數(shù)遍。老姨說,吳宗瑛咽氣那晚,突然下起了雨夾雪。下半晌,老姨父還吃了六個韭菜豬肉蝦仁餡餃子。他一邊吃一邊說,韭菜蝦仁餡可真鮮亮,陽間的飯好吃啊,只可惜吃到頭了。要是再有盤花生米,二兩燒酒就好了。他突然抿起嘴唇,老紛子,你能不能讓我喝一壺不兌水的酒?老姨父說完,意猶未盡地咂咂嘴。要說嘛,這些年你雖然煩我喝酒,但你從沒斷了我這口。雖然兌水的酒寡淡,但也能拉拉嗓子……老姨說他說完這些話,眼波就散淡了。她被吳宗瑛看得心里直發(fā)毛。吳宗瑛的臉就開始由黃變青,但嘴角還帶著笑意。老姨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后背嗖嗖地冒涼風(fēng)。她聽見身后的房門“吱扭”一聲,老姨父說了最后一句話:你來了——老姨毛骨聳然地扭頭看門口,她清楚地看見一個身影,那個身影顯然是死鬼姜淑蓮。合上的門又“吱扭”一聲開了,姜淑蓮倚著門框,沖我老姨得意地笑一聲,悠然地走了。我老姨驚愕地看著顫動的房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吳宗瑛咽氣了。老姨跟我賭咒發(fā)誓地說,那天指定風(fēng)絲都沒有,再說大冬天的,關(guān)門關(guān)窗哪來的風(fēng)。

我老姨每次說到這兒,都止不住嗚咽兩聲。她說,姜淑蓮來接他也挺好,怎么說他們也是個伴兒呀,有個頭疼腦熱的互相有個照應(yīng)。他倆的事兒我早就原諒他們了——你老姨父太自私,這些年把我折磨得呀——以前我真恨他死,可他活得可有勁兒。我歲數(shù)大了,他倒是死得干凈。要是年輕,我可能還會找個依靠,都這個歲數(shù)了,誰還能要我?

老姨,你除了我老姨父,沒有過別人嗎?我老姨父不會平白無故地懷疑你那么多年吧?老姨愣怔了一下,滿臉淚痕地咧了一下嘴,她羞澀地?fù)u頭又含糊地點了下頭。

我們的談話戛然而止。

那晚,我收到魏旅的微信,啥時候回來?我盯著屏幕,心怦怦地跳,像第一次收到魏旅的情書。這幾個不帶任何色彩的字,在我眼前不斷地放大,放大,還閃出一道亮白的光。我當(dāng)下訂了第二天的動車票,我都出來二十多天了,也該回家了。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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