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國君

九、萬里入蜀

全家人和童吏等二十余人同住一船，生活十分不便，何況異鄉(xiāng)風(fēng)土，氣候不一。船行三五日后，有時遇狂風(fēng)暴雨，舟中盡濕，只得泊岸。有時氣溫驟變，由大熱轉(zhuǎn)而極涼如秋，一日之內(nèi)，晨昏之間，竟有四季之異。先是陸游的五子子布病，未愈，長子子■又病，船過建康，陸游等也先后身染病患。有時只得在泊地上岸，請當(dāng)?shù)毓賳T找醫(yī)生上船診治。

文武大才虞允文

坐在船上，看兩岸山川風(fēng)物，陸游的精神得以慰藉。每到一地，地方官吏按慣例來迎，偶有舊識，引岸接風(fēng)敘舊，倒也有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略慰孤寂?！暗缆钒肽晷胁坏?，江山萬里看無窮”，一路上山光水色變換，備感襟懷舒展，眼界大開。

過金陵后，陸游患疾，至采石磯方愈。晚泊舟后，陸游問諸子曰：“爾等可知采石大捷？”皆曰：“知也。”陸游又說道：“爾等說其詳?！睅讉€兒子面面相覷，無人可道。陸游望望夜色下幽暗無邊的水面，說道：“采石大捷，虞允文之功也。”陸游說，虞允文去采石，是領(lǐng)張浚之命，前去犒師。陰差陽錯，他到采石時，帥未到位，敵已大軍壓境，敵騎嘶鳴，我?guī)熑逍巧ⅲ饧资白诘琅裕磻?zhàn)已露敗相。虞允文當(dāng)機立斷，召諸將，言道：“坐待帥來，則誤國。立戰(zhàn)。”眾曰：“今既有主，請死戰(zhàn)?！币灿腥苏f：“虞公受命犒師，未受命督戰(zhàn)，他人壞之，虞公任其咎乎？”虞允文怒斥道：“危及社稷，吾將安避？”陸游說到此，神采飛揚。他說，時敵兵四十萬，我軍一萬八千，實力懸殊，虞允文不懼風(fēng)險，敢于擔(dān)當(dāng)，冷靜運籌，以寡敵眾，以弱勝強，力挽狂瀾，是戰(zhàn)史奇跡。眾子聽后，紛紛議論，贊不絕口。陸游說道：“政者，正也。子帥以政，孰敢不正？”

陸游講起虞允文身世，陸游說道：“虞允文，蜀地人，家在仁壽縣。到蜀后，可去拜謁其家鄉(xiāng)。他六歲誦九經(jīng)，七歲能屬文，以父任入官。母逝，丁母憂，哀毀骨立。既葬，朝夕哭墓側(cè)。墓有枯桑，兩鳥來巢。念父之鰥且疾，七年守候，不離左右。父死，始去科考，進士及第，在彭州、黎洲、渠州等地任職，政聲在野，民心向之。秦檜當(dāng)國，摒棄蜀士，不得用。秦檜死，高宗召之。入朝，屢立功勛?！闭f到此，陸游感喟道：“宰相起于州郡，武將拔于卒伍，爾等自當(dāng)奮發(fā)。若非其才，耕讀可也。學(xué)，可以孜孜以求；官，不可孜孜以求，否則，必遭禍，切記，切記！”

壯哉，鄂州！

越銅陵，過陽山磯，岸旁荻花如雪，似“九道白波流雪山”，遙無邊際，奇幻炫目。隨風(fēng)飄動的蘆花，漫天飛舞，遮空蔽日，似雪非雪，家人甚感驚奇。陸游對家人說道：“這是一片大葦塘?！筝缟n蒼，白露為霜。到秋用荻花絮做被，輕而暖，家鄉(xiāng)難得?！焙鋈唬瑑尚褐杆?，大聲喊道：“怪牛犢！怪牛犢！”陸游循聲望去，原是十多條出奇的蒼白色巨魚聚群，出沒水中，激起白浪沖天，十分奇麗。魚之大，確如黃牛犢。過廬山后，又見江中有物，有雙角，遠望正如小犢，出沒水中有聲，幾個兒子莫不稱奇，陸游說道：“天賜萬物，各有其性，如此之大，天養(yǎng)也，物我一體，萬勿相傷！”

過池州（今安徽省貴池）后，遇到驚險的兩天。初時，江南群山，蒼翠萬疊，如列屏障，連綿數(shù)十里。舟順風(fēng)，行甚速，江面浩渺，眼界無限。漸而白浪如山，排擊翻騰，陸游所乘的大船，隨浪頭上下劇烈起伏，好似一葉扁舟。

至馬當(dāng)，突然天氣驟變。船行石壁下，瞬間晝晦，暗無天日。風(fēng)勢橫甚，摧地倒天，群山為之震動，舟人大驚失色，急落帆，進小港，竭力牽挽，已進港者四五舟人，皆來助牽。入夜，風(fēng)愈厲，似天哭地號，嘯聲愈加恐怖，舟人增十余根特粗纜繩，仍有船毀人亡之險。直至次日晚，風(fēng)少定，怒濤未息，“嘭嘭”擊船，終夜有聲，驚心動魄，人仍惶恐難安。陸游鎮(zhèn)定自若，將兩小兒摟于懷中，連聲叮囑“莫怕，莫怕”。

過鄂州（今湖北省武昌），卻是另一番景象。滿目商船客舫，不可勝數(shù)，首尾相接，數(shù)十里不絕，遠接天涯，陸游說道：“李白所詠‘萬舸此中來，連帆過揚州，信然?！标懹晤I(lǐng)眾子到陸上一走，只見市邑雄富，列肆繁錯。市人見陸游等是江南打扮，遠指曰：“城外南市，長有數(shù)里，貿(mào)易興隆，晚市至三鼓，早市五鼓又開，人流不絕?！标懹握f這里富庶遠超錢塘、建康。

路上，陸游告訴子女，岳飛當(dāng)年就是在鄂州江邊，一日雨后，憑欄遠眺，只見大江滔滔，長空萬里，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吟出《滿江紅》，傳遍華夏，必流傳千古。兩天后，陸游意外看到了大軍演練水戰(zhàn)，過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只見大艦七百余艘，皆長二三十丈，上有城壁樓櫓，戰(zhàn)旗漫卷，金鼓聲震，乘風(fēng)破浪，快捷如飛，鋪天蓋地而來。江邊觀者如堵，有數(shù)萬人，場面實為壯觀。八年前在臨安，曾有洋人說：“南宋的大船，載重幾十噸，他國所無，不知何以竟敗于金？”問者昭昭，聽者藐藐，無人回答。陸游今日所見軍力之強，不由感慨萬千，進而面對戰(zhàn)陣拍欄大呼：“壯哉，鄂州！”

絕妙三峽

過宜昌，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如進山水畫卷。漸見高崖斷壁，江水時明時暗。晚至峽州（今宜昌境內(nèi)），因其扼三峽之口，故稱峽州?；厥自扑悦?，家山萬里；前望山高水險，風(fēng)云多變。他吟詩道：“故鄉(xiāng)回首已千山，上峽初經(jīng)第一灘。少年亦慕宦游樂，投老方知行路難。”這詩一語雙關(guān)，頗多感慨。他從船窗眺望，只見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絕嶺上多生怪柏，喧泉瀑布，飛漱其間。他輕吟酈道元的名句：“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船行幽谷深峽，沖波激浪，舷窗常被山影遮蔽。陸游手撫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對書中的真實描繪和文筆的簡潔精美，不由得擊節(jié)嘆服。至下牢關(guān)，千峰萬嶂，奇形怪狀，夾江聳立。有競起者，有獨拔者，有危欲墜者，有橫裂者，其形不能盡數(shù)。船工對陸游說：“入峽山漸曲，轉(zhuǎn)灘山更多?！标懹涡υ唬骸斑@是歐陽文忠公（歐陽修）當(dāng)年過此所留之詩?！?/p>

一重江水幾重山，船過巫山，峰巒上云霧繚繞，山腳直插江中。陸游見神女峰纖麗奇峭，連連頷首，誦讀李白詩《宿巫山下》：“昨夜巫山下，猿聲夢里長。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入瞿唐峽，兩壁絕巖對聳，其平如削，仰視天空如練。這般景色，激蕩陸游的心志與詩情，他寫詩《入瞿唐登白帝廟》抒懷：“曉入大溪口，是為瞿唐門。長江從蜀來，日夜東南奔……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p>

往昔，陸游曾看過一幅水墨畫《三峽圖》，他不相信三峽有那般景色，疑是畫師虛構(gòu)，乃戲人之作。置身此中，方知此畫斷非妄作，實為寫實寫意的上乘佳作，他在詩中寫道：“昨日到峽州，所見始可驚。乃知畫非妄，卻恨筆未精?！绷髀蹲跃?，悔不該誤解名作。當(dāng)夜，他興致所至，隨口吟出《三峽歌》：

十二巫山見九峰，船頭彩翠滿秋空。

朝云暮雨渾虛語，一夜猿啼明月中。

船上過重陽

沿途風(fēng)俗習(xí)慣，處處有出奇之處。在富池（今湖北省陽新縣），遇一木筏，長五十多丈，寬十余丈，上住三四十家，中有小路來往，有雞犬，有神祠。船工說，這尚是小者，大者于筏上鋪土做菜圃，還有酒肆，行大江之上。在江瀆北廟婦人汲水，皆背負三足木桶。有婦人賣酒亦背負木桶，如遇買者，長跪亦獻，古風(fēng)猶存。未嫁者，頭髻為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六支，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

陸游在船上過中秋節(jié)，別是一番滋味。他見空江萬頃，月如銀盤，自水中涌出，水天一色，感嘆平生無此中秋也。過鄂州，在塔子磯過重陽節(jié)，一村民屠一羊，諸船皆買，俄頃而盡。過重陽不可無菊，陸游求菊花于船上人家，得數(shù)枝，插入瓶中，花內(nèi)斂而含笑，葉扶蘇而迎風(fēng)，枝挺內(nèi)柔，芬馥可愛。和家人在江上過重陽，雖不能登高，卻自有他鄉(xiāng)樂趣，陸游賞菊又吟詩一首，名為《塔子磯》。他寫道：

塔子磯前舟自橫，一窗秋月為誰明？

青山不減年年恨，白發(fā)無端日日生。

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聲。

古來撥亂非無策，夜半潮平意未平。

幾個兒子讀過詩后，深感老父志在江山社稷。長子子■說：“自古來，每逢佳節(jié)，人們總是在思親上做文章，偏偏是老父面對一窗秋月，生憂國之思?！贝巫幼育堈f：“老父念念不忘撥亂反正?！比幼有蕲h(huán)視幾位兄弟，對陸游說道：“老父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耿耿忠心，秋水長天可鑒。”陸游斂眉，對眾兒女說道：“家國之思，何可忘懷？”

此時彎月在天，萬里澄碧，清風(fēng)徐來，江水無聲。遠方船上，有人扣舷而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桌上燭光搖曳，陸游望著瓶中菊花，陷入沉思……

十、窮鄉(xiāng)僻壤

每到一地，陸游無不關(guān)注社風(fēng)和民情。常每事問，細心入微，體察積弊與生民急難。

行路難

八月十一日，過洞灘，船工言道，這里灘惡多險，人不可乘舟。陸游和家人皆下船，改乘轎，陸行過灘。這時，可見黃牛峽廟后山兀然屹立。李白漫游蜀地十六年，到此曾寫《上三峽》，詩云：“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這里難行如斯，陸游體驗了，似乎李白就在眼前，雙鬢如絲，面容憔悴，愁煞人也。

十三日，離開新安驛，登舟上新灘。這新灘是三峽中遠近聞名的枯水險灘，又是敗船之地。船到這里，十之八九被水中尖石穿透，大家救助，只能使其不沉，卻不能移走。陸游想，冬臘月和正月，水落石出季節(jié)，可以清除灘上尖石，避免石禍，船工告訴他說，這是人為之禍。原來，這里村民可得船漏之利，他們可賣廢船板木，又可滯留船客做生意，兜售土特產(chǎn)。陸游聽此見利忘義之風(fēng)，長嘆一聲。他問道，官府不管嗎？船工說，官府也曾派遣清石工來，村民則賄賂他們，請他們上報說，石巨而多，清除不掉。假報告騙官府，下邊皆有利可得，陸游無語。他想，禍在官府，受賄成風(fēng)，須整飭吏治。只要官府一心清石，再以大字刻碑，立于驛站前，公示船載不可超重，派人監(jiān)督，否則過灘必被石穿，如此一來，誰人自取其禍？船工看陸游若有所思，說道：“此地官府對這些事心知肚明，誰人看不破這事？自有盤算而已?！彼终f道：“真心為百姓辦好事，也不難，不愛錢就行。好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進十里八里，一退轉(zhuǎn)眼退到百里之外了。”陸游點頭說道：“所言甚是。”他看到百姓盼官府除弊，整治社會風(fēng)氣，洞若觀火，卻不知官府的心思不在這里。

十六日，到歸州（今重慶市秭歸），是偉大詩人屈原的故里。陸游熟讀《楚辭》，屈原精神早已融入他的身心。他對幾個兒子說道，屈原憂國憂民，不忘初心，遭讒言所害，被逐出朝廷，仍在苦苦追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的堅韌不拔，激勵后人。陸游深知他正奔走在求索的崎嶇路上，他對兒子們說道，功成不必在我，“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

秋風(fēng)蕭瑟

眼前所見，蒼生貧困，令陸游唏噓不已。歸州為州卻只有三四百戶人家，一鎮(zhèn)人口而已。小城背后為臥牛山，城中無尺寸平土。知州告訴陸游，州倉歲收兩季，共五千余石，陸游說，這還不及江浙一個下等農(nóng)戶的收成，知州嘆曰：“此乃窮鄉(xiāng)僻壤耳。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正因此而發(fā)?！标懹胃袊@不已，說道：“昨日船上聞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看來漁者所歌，是訴遠離家鄉(xiāng)的離人之苦，也是悲嘆生活之艱?！?/p>

二十一日，船泊巴東縣。小城市井極為蕭條，只有百余戶人家，除縣衙外，都是低矮茅草房，了無片瓦。知州告訴陸游，這三峽邊上的幾個縣，荒僻窮困，時有官遣知縣，辭不就職，往往空缺兩三年，無人來補。代理秭歸縣事的王康年告訴陸游說，巴東人少，縣官了無一事，虛度光陰，深感無聊、寂寞。

他陪陸游謁寇萊公（寇準(zhǔn)）祠堂，然后登秋風(fēng)亭。俯瞰大江，陸游嘆曰：“逝者如斯?！蓖蹩的暝唬骸百t者已逝，其跡猶存?！眱扇司拺芽軠?zhǔn)，交談寇準(zhǔn)一生業(yè)績，幾多傷感?？軠?zhǔn)博學(xué)多才，忠君、愛國、恤民。十六歲時，大膽上書太宗，慨言驅(qū)逐外敵，保國安民。太宗欣賞其膽識文采，命人記下其名。次年，寇準(zhǔn)進士及第，獲任巴東縣令，意在令其歷練。他減賦、興農(nóng)，發(fā)展生產(chǎn)，改善民生，又在山上植樹，修了白云亭、秋風(fēng)亭。歷任幾處地方官后，升為宰相。后遭奸臣陷害，發(fā)配南方，窮困潦倒，卒于雷州。從此，秋風(fēng)亭成為人們追念其德政之地。交談中，不覺重陰微雪，秋風(fēng)蕭瑟，涼意沁人。陸游默然佇立，久久仰望“秋風(fēng)亭”三字，耳聞寒蟬凄切，始有流落天涯之嘆。

王康年等陪陸游離開秋風(fēng)亭，登上雙柏堂、白云亭。王康年說堂下舊有萊公手植柏樹，今已枯死，殘根猶存。后二日，他又陪陸游謁妙用真人祠。王康年說：“真人，即所謂巫山神女也，傳說夏禹見神女，受符書于此?！膘魧γ婕次咨?。祠中住持對陸游說道：“每月十五夜月明時，有絲竹之音，往來峰頂，山猿皆鳴，達旦方止?！北娙朔Q奇，陸游說道：“海水有潮汐，江水有漲落，莫不是水聲之變？”住持又說道：“這里舊有烏鳥數(shù)百，迎送客舟，久之不散，亦可異也。”住持又說道：“從乾道元年起，群烏忽不至，今絕無一烏，不知其故?！蓖蹩的甑葞兹嗣婷嫦嘤U，無可答也。陸游俯瞰江流，望望眾人說道：“時移世易，必有其因。商旅蕭條，無可覓食，此非群烏遠去之因乎？”

陣陣秋風(fēng)吹過，砭人肌膚，黃葉零落。陸游觸景生情，吟誦前人名句：

三朝元老公方壯，四海蒼生耳已傾。

白發(fā)故人來一別，卻歸林下看升平。

夔州往事

沿途名勝古跡，大多在沿江水畔或山上，凡路近易到之處，陸游均應(yīng)當(dāng)?shù)毓賳T和山上僧人之邀，實地觀覽和考察。大凡建筑、碑文、題字、題詞和歷史掌故，陸游均細加考究，憶古人，敘往事，辨真?zhèn)?，與人交談甚歡。

二十六日，肩輿入關(guān)，攀登千級石階，謁白帝廟。迎他而來的主簿張仲對陸游說，此地枕高峽，俯大江，是為三峽門戶，川東咽喉。三國時，劉備為報關(guān)羽被殺之仇，拒絕群臣力諫，親率七十萬大軍倉促伐吳，時為酷暑，竟扎營于茂林深處，被東吳大將陸遜施火攻之計，火燒連營七百里。劉備兵敗夷陵，人傳退守白帝，憂憤成疾，召諸葛亮從成都來，托孤，囑以后事。陸游感而言曰：“治國，不可守成，不可急功，豈可意氣用兵！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标懹斡终f道：“劉備托孤白帝是傳說，真的托孤之地是在夔州永安宮?！睆堉僬f道：“是的。這白帝與夔州，遠望似一城，實是毗鄰兩地。永安宮現(xiàn)已改為州倉，州治在宮西北，甘夫人墓西南?！?/p>

二十七日早晨，船到夔州。陸游對家人說，屈指算來，此行橫跨浙、蘇、皖、贛、鄂、渝六省，穿越十八州，行程五千里，歷時一百六十天。一路上，陸游每晚必在船上記錄所見所聞。那個時代，官員赴任或離任，大多旅途較遠，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所費時間很多。從歐陽修起，官員們逐漸形成了寫旅途日記之習(xí)。他到四川后，匯集旅途日記，題名《入蜀記》，刊刻問世。陸游的日記寫得舒展、自然、簡約。山川風(fēng)物，寄情抒懷；古跡碑亭，探幽知微；驗證古今，幽思深長，寫來饒有興味。

從船上走下，幾個兒子和船工往下搬行李和器物。迎接他的同僚和衙役，紛紛上前拜見，道辛苦。張仲向陸游介紹，城東南，有孔明的八卦陣，聚細石圍之，各高五丈，廣十圍，相距九尺，共六十四聚，又有二十四聚做兩層。陸游說道：“看來這八卦陣是迷途陣，敵兵入此陣，如何展開兵力？”張仲說：“每歲江水上漲數(shù)十丈，汪洋一片，八卦陣沒入水中。冬天，水落石出，八卦陣水霧繚繞，夜聞有攻伐之聲。諸葛亮曾言，此陣可當(dāng)十萬精兵。”陸游說：“杜甫有詩云：‘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敝鞑菊f道：“違時用兵，背盟而攻，焉能成事？”他邊走邊談，指了指西北方的府衙說：“州府在山麓沙上，比白帝城平曠，顯得氣魄略小。”陸游說道：“衙小民大，我等心安也?！?/p>

談畫論書

陸游到任后，常在晨昏到處走走。

府衙近處山上多竹，一日他和主簿張仲走進竹林，陸游對張仲說道：“這竹，虛心有節(jié)，雅而脫俗，性淡而疏，可為我等之師。”又說道：“竹可為我?guī)?，非止淡泊，大有可學(xué)之處，其虛而有實，其節(jié)老而彌堅。畫竹亦不易，簡約為上，葉似風(fēng)來而動，竹似疏而實繁，幾竿青竹，隱約翠竹連天……”張仲說道：“陸公所言甚是。墨竹，早于唐代吳道子，是集書法與繪畫之美，非人人可學(xué)?！标懹握f道：“寫竹，難矣哉，須胸有成竹。用筆當(dāng)多用中鋒，竹竿重而挺，竹葉依然?！睆堉儆终f道：“夔州古來畫竹者多矣，惜無成者。習(xí)書者亦眾，然亦未有成者，偏遠閉塞所限也。大人若有閑，我向大人學(xué)書?！标懹握f道：“你早已學(xué)書二十年，每日臨帖可也。最難者，是習(xí)草書，構(gòu)思、布局、章法、用字，提、按、頓、挫，濃、淡、枯、澀，費時費思，忙人不可為。人說二十年學(xué)畫，三十年學(xué)書，誠哉斯言?！睅滋旌?，陸游題《學(xué)書》相贈：

九月十九柿葉紅，閉門學(xué)書人笑翁。

世間誰許一錢直？窗底自用十年功。

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鎏摽铡?/p>

即今譏評未足道，后五百年言自公。

兩人意趣相投，有閑常談詩論畫，張仲也常陪陸游到各處走走，講起夔州正史、舊聞、野史、掌故，陸游聽來津津有味。

陸游到城東城西，方知東■兩岸有公田百頃，可出租耕種。西■溪以西，適合種柑。張仲說到了詩人杜甫的逸事遺聞，他說道：“杜甫五十五歲攜家來夔州，是靠州都督柏茂琳的幫助，先是租給他東屯的公田，后又把西■溪以西的四十畝柑林贈給他。他在這里的生活還過得去。他離開夔州，沿江東下，去幾地尋友尋親，頗受冷遇，無安身之所，常年乘船漂泊，窮愁潦倒，身患肺病、風(fēng)濕、風(fēng)痹等多種疾病，耳聾齒落，早入殘年，五十九歲死在湘江舟中，文章憎命達啊?！标懹握f道：“他死時，家里無錢安葬，四十三年后，他的孫子杜嗣業(yè)來，才將遺骨運回老家偃師，埋葬在首陽山先人墓旁，他爺爺杜審言曾官至宰相，是唐代早期名詩人?！标懹斡终f道：“不走千里路，不讀萬卷書，不可讀杜詩?！睆堉僬f：“是啊，杜甫經(jīng)歷多、讀書多，閱歷不足、讀書少的人，是讀不懂杜詩的?！敝鞑緩堉僦懹巫x書幾萬卷，無事常向陸游請教，兩人遂成為至交。

“哀民生之多艱”

初到夔州時，見街人多衣麻布，陸游見疑，張仲說道：“本地不事蠶桑，無綢絹，盛產(chǎn)苧麻，富貴貧賤皆以此制衣?！标懹握f道：“古來夔州多征戰(zhàn)，幾興幾衰，是府治所在?，F(xiàn)今民生如何？”張仲答道：“城里人衣食尚可，經(jīng)營白鹽、白酒、苧麻者，有店鋪、作坊，衣食無憂。山民苦甚！”

山民男丁少，女人四五十歲未婚者多，一家有兩三代女子未婚并不鮮見。她們靠山上打柴、市井賣柴供養(yǎng)家人，常年奔波在山野間，大都面目黧黑，衣難蔽體。家里的茅屋建在山坡上，只有木架，上蓋茅草，不遮風(fēng)雨，家當(dāng)僅是一鍋一盆而已。陸游見此等境況，痛心不已，這真真是人間最苦的窮人哪！陸游問她們?yōu)槭裁床环N田？答曰：“古來不事農(nóng)桑，刀耕火種，所收甚少。”陸游說柑林可種，答曰：“不敢?！标懹尾唤馄湟?，她們說道：“舊米新豆都要送入官府，種柑不得柑，這是幾百年的規(guī)矩?！焙髞黻懹尾胖?，這里商人只經(jīng)營鹽、酒、苧麻，男丁多在船上當(dāng)船工或纖夫，常年隨船西去東下，冒死在急流險灘中謀生，稍有閃失，轉(zhuǎn)瞬間葬身江水，死后不知漂流到異鄉(xiāng)何處。陸游聞此，悲戚不已。

尤令陸游動心的是山民吃水難。夔州在長江北岸，地勢高峻，百姓吃水難，他們說古來已然。人們吃水都是把竹筒連接起來，有的長有幾百丈，用竹筒盤環(huán)把泉水引到住地，卻似今之自來水。居住在三游洞一帶的人家，因附近無水源，要到遠方背潭水，一年四季翻山越嶺，苦不堪言，習(xí)以為常。

陸游發(fā)現(xiàn)他們天性堅韌、樂觀，生活雖這般困苦，卻擅歌“竹枝詞”。陸游看他們聯(lián)歌唱竹枝，此唱彼舞，歡樂天性陶然。他對張仲說道：“劉禹錫在夔州被竹枝詞吸引，多次到民間采風(fēng)，記錄曲調(diào)和唱詞，爛熟于心，寫出十一首竹枝詞，傳唱江南?！睆堉俸φf道：“源于民間，高于民間?！彪S即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彼f：“這詞寫得多好哇！”陸游復(fù)誦，說道：“一語雙關(guān)，有景有情，夢得（劉禹錫字）詩豪也。然夢得并不耽于詩，他任夔州刺史三年，解民憂多矣，我等當(dāng)解民難。”張仲應(yīng)道：“隨陸公為之?！?/p>

陸游牽掛山民缺水，他想這山就在長江邊，怎會沒有水源？他派衙役去這些人家，動員催促他們探尋水源。幾次往返說服，這幾十戶人家攀山崖，登絕壁，苦苦探尋，終于在三游洞山腰發(fā)現(xiàn)細微滴水處。經(jīng)多日開掘，滴水變水流。一日水汩汩而出，飛流直下，漸漸在山腳沖出一深潭。潭水呈乳白色，含草藥香。水珠如玉，常盈不枯。陸游欣然，說道：“夔州必有興焉！”

三游洞的人有水吃了的消息傳遍夔州。后人為了紀(jì)念陸游的功德，稱此泉為“陸游泉”。

關(guān)愛學(xué)子

陸游主管學(xué)事，這年正逢夔州鄉(xiāng)試?？荚嚽耙粋€多月，生員們陸續(xù)而來，大多衣著陳舊，面有菜色。聞聽陸游監(jiān)考，盼望科場風(fēng)清氣正。那時，從京城到地方，科場舞弊案時發(fā)，幾地曾有生員皆持棍棒追打作弊者，也有生員舉報作弊，“喧鬧屋場，蹂踐幾死者數(shù)人”?？茍鲎鞅资侄畏倍唷握f“代考”，代考秀才，要銀十兩；代考舉人，要銀五十兩，至于打點官員、考吏和查驗等人花費更多?？记埃懹握偌瘞孜豢脊僮h事，告之曰：“為國選人才，乃國之大事，學(xué)子終生所求，我等須精心閱卷，遍加批點，即文不中式，要點出緣故。學(xué)子孤寒落地，家徒四壁，幾代人望眼欲穿，以求榜上有名，得公俸養(yǎng)家，情亦可憫，務(wù)使公正，令學(xué)子心悅誠服。”陸游還說道：“眾卿閱后我要一一復(fù)審?！币晃豢脊賿吡似渌麕孜灰谎?，說道：“陸大人，我等仔細批閱便是，何須大人勞神？再說考卷如山，怕到拆名那天復(fù)審難畢呀！”陸游說道：“這如同我等上山采靈芝，深山尋俊鳥，職責(zé)在肩，抓緊便是。”幾位考官諾諾連聲，起座告退，陸游說道：“且慢。還要重申，凡有奸佞取巧，冒名替考之徒，要依刑法處之，流配千里以外，所涉生員取消終生考試資格。”幾位考官稱是，表示即日貼出告示重申。

按規(guī)定，開考前，陸游和眾考官、衙役等進入考院，與外界隔絕，聯(lián)絡(luò)皆斷，諸事不理，各讀其書，以待開考。開考時，考生進考場要經(jīng)三次驗身，從頭到腳，衣服內(nèi)外，硯臺紙筆，查驗無漏，嚴防夾帶、打小抄。

發(fā)榜之日，生員們?nèi)遄h論，說今年科考風(fēng)氣不錯，有一生員卻求見陸游?？脊僬f無此先例，陸游說例系人立，讓他進來。這一生員衣帶襤褸，是寒門子弟。進來后，陸游問明來意，命人找出他的試卷，請他自己先閱。片刻，只見這位生員雙鬢已汗水涔涔。陸游對生員說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脊倥?，圈圈點點，無誤，我曾復(fù)審?！标懹文眠^考卷，指其瑕疵，縱論為文之道，囑其博學(xué)之、慎思之，陸游又說道：“你家境貧寒，十年未中，不可泄氣?；厝ロ毝嘣L名師，勿偏居一隅，局限門戶。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來日可待?！边@位生員見陸游體諒，并無責(zé)備之意，陸游又送他一件舊衫，這生員感激欣喜以至泣下。眾生員聞聽后皆曰：“陸公知寒門之苦，哀我等不幸，其可造福生民?！?/p>

十一、烽火前線

通判是副職，公務(wù)不多，難以施展才能，他為之煩惱，輒在夢中諫言國事，可見其懷抱所在。1172年，任期將滿，陸游后顧有衣食之憂，無可奈何，只好投書宰相虞允文，請予援手，解決家貧問題。

陸游與虞允文并無私交，亦不熟。憑著對虞允文的了解，陸游心懷熱望。陸游在信中寫道：“我行年四十有八。任期三年將滿，行李蕭然，固不能歸鄉(xiāng)，歸又無所得食。一日俸祿不繼，則無策矣。家貧，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請捐一官，使粗可活，或可具裝歸鄉(xiāng)。望哀我窮也?！庇菰饰纳钪懹蔚臑槿撕椭鲝?，對陸游科考與官場受挫之事，內(nèi)心十分同情。讀過陸游的信，他心慘然，陸家兒三十歲未娶，女二十歲未嫁，廉吏、能吏家境何其難哉！他當(dāng)即寫信給到任不久的川陜宣撫使王炎，請他盡力安排陸游以后的差事。

敬佩王炎

王炎接信后，即決定聘陸游為宣撫使干辦公事，兼檢法官，襄助軍事、政務(wù)。陸游接驛站送來的公文后，將手中事情交割清楚，即離開夔州，奔西北，去宣撫使治所南鄭（今陜西省漢中附近）。

漢中，自古就是富庶之地。陸游進入漢中平原，滿目生機。油菜花金燦燦，開遍田野、淺山和丘陵，香氣彌漫。再走一程，麥壟青青，桑林郁郁，苜蓿連云。又一程，白楊綠柳夾道，微風(fēng)吹過，草木清香味拂面，吸之爽人心脾。田里遠近三五農(nóng)夫低頭勞作，有小兒戲于田頭，追逐玩耍，童稚之聲悅耳。

三月十七日，到達南鄭后，陸游才知道王炎幕府人才濟濟，均是學(xué)識豐厚、久經(jīng)歷練的多謀之士。他們見陸游來，分外熱情，皆以陸公相稱，似是多年相識。

拜見王炎時，王炎說：“我離京時，主上命我廣為搜求人才，隨時上報。公為難得之才，必當(dāng)依仗，職務(wù)已授，授以實權(quán)。”

陸游見王炎干練、果斷，職務(wù)很高，卻從容待人，名不虛傳。陸游說道：“承蒙厚待，我當(dāng)盡職，怎奈在下愚鈍，怕難勝任，有負厚望?！?/p>

王炎說道：“不必客氣，我等當(dāng)以手足處之，為國鞠躬盡瘁?！庇謫柕溃骸肮珜M取之策可有己見？”

陸游答道：“我有《平戎策》，草成，淺見而已?！?/p>

王炎道：“愿聞。”

陸游道：“吾以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今青海省樂都縣一帶）始。當(dāng)務(wù)之急是廣積糧，勤練兵。金人挑釁，堅決回擊；無釁，則守，積蓄軍力、民力、財力，待機而動?！?/p>

王炎點頭道：“可取也?！?/p>

陸游見王炎后，深感孝宗睿智識人。1162年，王炎是兩浙路的計度轉(zhuǎn)運副使，官階較低，可他卻是能臣，治理地方，不懼豪強。浙西是皇親國戚、勛臣權(quán)貴的天下，他們霸占草蕩、荷蕩、菱蕩，乃至坡湖溪港的一切可耕之地，毀壞了水利網(wǎng)，損毀了農(nóng)田、地力。王炎到任后，常遇受害百姓攔轎喊冤，下人稟報，王炎必曰：“停轎問來?！毕氯嗽唬骸按说仁露嘁印！蓖跹自唬骸岸嘁臃絹碓V冤，我等理冤，來日必少矣?！彼蟮堕煾M行整治，該退則退，該停則停，該收則收，一年即見成效。

1163年，王炎升任荊南知府。這荊南之北百里是襄陽，是南宋連接?xùn)|線和西線的中間地帶，一旦襄陽有失，東西線則被分割切斷。荊南是策應(yīng)襄陽的后方軍事要地。王炎到任后，根據(jù)荊南有壯丁近萬人的情況，建立了“義勇民兵”，農(nóng)忙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練兵，所用費用，只是正規(guī)軍的二十分之一，所需糧食只是正規(guī)軍的十分之一。孝宗對王炎的才干十分欣賞，三年三次提擢。派他到川陜后，利州東西兩路十四州軍隊，也交他統(tǒng)一調(diào)動指揮，地方財政、民政、糧食等統(tǒng)交他負責(zé)掌控，職權(quán)相當(dāng)于副丞相。陸游從王炎的政績深感將西北之地交王炎統(tǒng)管，是孝宗識人，國之大幸。

“鐵衣臥枕戈”

南鄭，地處南宋西北前沿，是兩軍必爭之地。陸游到職后，身著戎衣，不計日夜，成為王炎的得力助手。

王炎與陸游來往無晨暮，時做傾心之談，陸游在《懷南鄭舊游》一詩寫道：“南山南畔昔從戎，賓主相期意氣中。”一次，王炎和他談到軍內(nèi)將領(lǐng)人選，王炎說道：“吳■

之子吳挺，任都統(tǒng)制，掌兵權(quán)。其人遠不及其父，驕橫放肆，傾財結(jié)交士人，是為己深謀。他草菅人命，多次誤處好人，用誰把他換下來呢？”陸游說：“吳■之子吳拱可代之。”王炎說道：“吳拱無勇少謀，遇敵必敗?！标懹紊酝Ｆ?，沉吟道：“倘若是吳挺遇敵，焉能保證他不?。考词顾粩?，還立了功，他心懷異志，以利為先，恃功而驕，待價而沽，傳予其子，倒可能造成大禍……”三十五年后，1206年，吳挺的兒子吳曦派人密通金軍，帶領(lǐng)全軍叛變投敵，請金封其為蜀王。陸游預(yù)測果驗。后不久，興州合江倉官楊巨源與李好義、李好古、李貴等，順應(yīng)軍心民意，深夜帶七十勇士突然襲擊偽王宮，破門而入，殺死吳曦，蜀地重回南宋。這是后話。

且說陸游擔(dān)當(dāng)起職責(zé)，奔走于軍營哨所。他帶領(lǐng)侍從士卒，從荒原水畔，到鐵嶺絕巖，從駱谷口、和尚原（今陜西省寶雞市西南）、仙人原（今陜西省鳳縣、略陽交界處），到定軍山、大散關(guān)，行行重行行，不辭勞苦。春寒之夜，路過東駱谷，刁斗聲聲，清角吹寒，遠山連綿，月色如霜。山麓，軍帳列陣，萬馬皆露宿，陸游見這枕戈待旦的軍營景象，愈加佩服王炎治軍有方。

軍旅生涯，對陸游而言，陌生而艱苦。陸游卻如魚得水，不以為苦，南鄭方圓三百里內(nèi)，都留下了他的足跡。有時“行行求旅店，借問久乃得”，考察邊防要塞、軍事設(shè)施、山川形勢、軍力民心等，與士兵同食同眠。他在詩中曾寫道：“朝看十萬閱武罷，暮馳三百從軍行”，“鐵衣臥枕戈，睡覺身滿霜”。一天夜晚，他巡行到沔陽驛。那里軍卒的生活很艱苦。他和軍卒圍在一起敘談，夜里同睡長板木鋪，早起和軍卒同啃蕎麥餅子。

走馬大散關(guān)

有一天，他帶領(lǐng)三十幾個士卒，去大散關(guān)。

這大散關(guān)，山高路險，危崖聳天，宛若屏障，是戰(zhàn)略要地，扼秦蜀咽喉，古來多征戰(zhàn)，宋與金數(shù)次爭奪，現(xiàn)是邊防前沿。

在山路上，他一馬當(dāng)先。走到一個岔路口，他用馬鞭指著問道：“這是什么地方？”士卒答道：“鬼迷店?！标懹卫兆№\繩，停馬，側(cè)轉(zhuǎn)身，問道：“鬼迷店之名何其怪哉？”士卒答道：“這里有鬼，夜里出沒，或遠或近，飄忽不定，目為藍色，身無形，瞬間變幻，迷人魂竅，行人走不出，繞來繞去仍回原處。”陸游說道：“且看究竟?！彼I(lǐng)著士卒，進入岔路口，原來岔路口里有岔路口，岔路口套著岔路口。陸游說道：“什么有鬼？世上本無鬼，自心有鬼，必有鬼；自心無鬼，不見鬼。地名奇特，便于記憶，不涉其他。”陸游又說道：“所謂鬼火，實為磷火。我十余歲時，郊野間甚多，色正青，俄復(fù)不見。當(dāng)是時，兵亂四起，死人露于野，枯骨為磷，夜間明滅。鄉(xiāng)民知其所以，視為尋常。此地久為戰(zhàn)場，枯骨未盡，夜閃磷光，非鬼行魅游也。”陸游趁此接著又說道：“時下幻妖邪人已流及兩浙、江東、江西、福建惑眾，什么靈異功夫，什么神算高人，什么百病神醫(yī)，是害人作孽，誑惑良民，騙官暴富。記住這鬼迷店，戰(zhàn)時施奇計，引入敵兵，自有勝算。”

他們牽馬攀上大散嶺，沿著崎嶇山路登上大散關(guān)，那里守衛(wèi)的哨兵齊聲問：“陸大人好！”陸游擺擺手，掏出汗巾擦汗，幾個侍從氣喘吁吁。陸游引頸向北方遠眺，看到金兵的軍帳，像粒粒小沙粒，在陽光下閃爍。陸游問道：“他們可挑釁？”哨兵們說：“這季節(jié)，渭水水淺，時有挑釁，互有勝負?！标懹握f：“好，我且在這里住兩日。”

當(dāng)晚飯后，陸游與士卒圍坐帳內(nèi)，他接白天的話茬說道：“舊朝宰相蔡京，自少好鬼異之說。及為宰相，常與所謂有靈異者交游。有一人，名林靈素，常以施符水自夸，為人治病。蔡京車駕幸其居所，設(shè)次臨觀。林靈素早已暗中招募京師無賴數(shù)十人，讓背曲者為傴，扶杖者為盲，噤口者為啞，曳足者為跛。待■水投符，則傴者伸背，盲者棄杖，啞者大呼，跛者急走，或拜或泣，各言得疾二三十年，今日立除，痊愈。這本是一場騙局，荒唐莫甚于此，蔡京等見狀卻大悅，驚呼真乃神醫(yī)、神術(shù)。林靈素以此行騙幾十年。還有被蔡京引入宮中者，迷惑皇后、皇妃，妖邪偽氣彌漫，鬼神之說大行其道，禍亂宮廷?！北娙思娂娬f道：“此等人行騙無忌也?！标懹斡终f道：“白日所講幻妖邪人，不可小視。他們所印偽經(jīng)妖象，假借官員作序，流布國中，口耳相傳。我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上高宗三札，此事是第三札。我乞請朝廷立法，禁絕偽經(jīng)妖象，違者從徙一年論罪，消除其異時竊發(fā)之患。爾等不可信幻妖邪人，不害人，亦勿自害?！币皇孔湔f道：“大人所說甚是。我有一鄰，求官不得，忽遇神算高人，言給其百金，可官至知府。不料百金已付，那神算高人蹤影全無。求官者急，后病，一命嗚呼?！北娙烁餮运栽唬骸肮砻孕囊??！?/p>

十二、鐵馬秋風(fēng)

士卒睡前，你言我語，皆曰妖幻邪人自古有之，未若宋之盛也，我等士卒可奈何？論及陸公，皆嘆曰：“難遇之官也。”此時，夜色已深，兵頭曰：“且睡下罷，恐明日有事?！?/p>

身手超凡

次日，烏云聚攏山頂，涼意襲人。午時過后，稀稀落落下起雪來。陸游料敵將趁雪騷擾，他先到關(guān)上，囑班頭，今夜刁斗不鳴，燈火全熄，全隊隱蔽關(guān)下。待聽到殺聲起，立即堵截追擊。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陸游帶領(lǐng)三十幾個士卒，埋伏在山腳渭水畔密林中。叮囑士卒馬銜枚，人噤聲，敵過半水而擊。不出所料，夜半對岸似有馬蹄聲，待近渭水，星光下人影已顯。只見他們停馬，左顧右盼。見無任何動靜，齊策馬跨進渭水。陸游見機，揮劍大喊一聲：“殺！”三十奇兵大喊：“殺！”猶如神兵天降，躍馬沖進渭水，陸游一馬當(dāng)先，沖入敵隊，手起劍落，先殺一金兵落馬。一時刀光劍影，殺個敵人措手不及，幾個金兵落水，戰(zhàn)馬傷而狂奔，陣腳大亂。這時關(guān)下士卒聞聲沖殺過來，吼聲震天，兩面夾擊，人喊馬嘶，山鳴谷動，金兵見勢不妙，落荒而逃。

追過渭水，陸游下令莫追窮敵，以防埋伏。他胯下戰(zhàn)馬前蹄騰空而立，引頸嘶鳴，草木搖落，聲震四野，大壯軍威。陸游說馬通人性，知人之喜怒哀樂也。回到駐地，陸游與士卒圍看奪得的三匹戰(zhàn)馬。陸游說道：“這馬是北方馬，適于平原，不適于山地。吾等所騎，是洮河馬，善于跨水、登山和千里奔襲，金不如也?！标懹斡终f道：“為防偷襲，今夜不眠，枕戈待旦?！贝撕髷?shù)次，他帶兵與小股敵軍遭遇，處變不驚，指揮若定，獲勝而歸。士兵贊其文韜武略，是帥才。

陸游在閑時，為改善軍旅生活，常上山打獵，多為野兔之類。一日，他上山過一個村莊，見一老者伏地而泣，他向前俯身細問老者，何故傷心至此，老者哀號相告，山中有猛虎為害甚烈，村民和行旅遭撲食多人。今晨，其女上山打柴，死于虎口。陸游良言勸慰老者，旋即下山，招三十士卒傳滅虎之策。而后，率士卒南山北山逐一搜索。走進一密林處，突然一聲虎嘯，驚天動地，狂風(fēng)平地起，樹葉紛紛震落。因士卒皆為來自平原之人，個個驚恐而畏，陸游投袂而起，大吼一聲，沖上前去。只見猛虎一縱，騰空撲下，陸游一閃，猛虎撲空。猛虎前爪按地，腰胯一掀，陸游一閃，早已躲在一邊。這虎一撲、一掀兩招不成，怒吼一聲，猛剪虎尾，只見陸游急退十多步。那虎見一剪這第三招也剪空，瘋狂沖將過來，直立如人，張開血盆大口。忽地陸游一個箭步急如閃電，揮劍直刺猛虎，連刺三劍，猛虎倒地而亡。眾士卒緩過神來，皆一身冷汗，連聲贊道：“陸大人了得，英雄！”眾人抬起老虎下山。陸游寫詩記之曰：

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

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

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他們下山時，山民迎道相謝，大呼為民除害，老少不忘。陸游找到老漢說道：“人死不可復(fù)生。我予你三服藥，可吃六天，以防痛心而后病也?！崩蠞h眼含熱淚，其聲嗚咽，一再下拜，說道：“沒齒不忘?！?/p>

“細雨騎驢過劍門”

九月，驛站送來家信，是子■所寫。信中寫道，王宣撫使派人把全家從夔州接來，安置在府衙附近的一個院落里，是租房，還送來了糧油等生活用品。信中還提到，院里有幾棵桂花樹，亭亭如蓋，正在開放，幽香撲鼻，散入小巷，飄香一條街。陸游讀畢，將信放在桌上，輕輕拂了兩下，深覺王炎情誼深長，自言自語道：“終生之友！”

在前線，陸游意氣風(fēng)發(fā)，激情澎湃，多時受壓抑的內(nèi)心世界得以舒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鼓舞他一往無前。一日，陸游登上南鄭西北秦嶺上的高興亭，手撫長劍，遙望長安，浮想聯(lián)翩。長安古都被敵占領(lǐng)，灞橋煙柳安在？曲江池館安在？他想說的是：“等著吧，且待我們歸來！”夜晚，他寫《秋波媚》詞一首：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云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yīng)待人來。

正在陸游躊躇滿志、能力得以施展之時，朝廷發(fā)生了重大人事變動，宰相虞允文被免職，投降派吳太后的妹夫張說取而代之。十月，陸游接邸報，得知王炎被調(diào)回京城。陸游趕緊趕回南鄭，幕僚們還都在，他們說，等陸游話別。大家坐在一起喝茶，默默少言。晚間小酌，互道珍重?；氐郊抑?，陸游與王夫人閑話后，一夜難眠，想起這十個月的日子，終生難忘，就這樣戛然而止，心不甘，意難平，可又奈何？唉，夢斷南樓，不堪重省。渭水秦關(guān)原不遠，怕是著鞭無日了。次日晨，陸游早早起來，到院里舞劍。秋風(fēng)掠過，涼意襲來，桂花早就零落了，偶有桂子落地，簌然有聲。

陸游逐一送走幕賓友好，長揖而別，互道珍重，言語不多，情皆黯然。

陸游結(jié)束了他人生短暫的最輝煌的歲月，既失落又失望，心情抑郁。他獲任的新職是成都安撫使參議官。他在去成都的路上，過劍門遇雨。

這劍門雄踞大小劍門山之間，七十二座山峰，刀叢劍林般高插云端，地勢險要，歷來被稱為“天下雄關(guān)”。山上柏樹森森，起伏遠去，頗有神秘莫測的氣象。詩人李白在《蜀道難》一詩中，驚嘆“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陸游在離開成都來南鄭時，曾在劍門關(guān)駐足而望，被其奇險氣勢所吸引，久久不肯離去。那時他想，到漢中要建功立業(yè)，為國建起雄關(guān)。而今歸來，再過劍門，天低云暗，黯然傷神，他心中涌出《詩經(jīng)》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比粵]有了出關(guān)時的心情。

這崎嶇起伏的山路，盤旋幽曲處只能容兩人擦肩而過，陸游驀地想起李白的詩句：“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蔽以谶@羊腸小道上豈能得出？陸游慢慢吟詩一首：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道中遇微雨》

陸游是什么心境？是落寞？冷峻？惆悵？迷茫？細品這詩，又有自我調(diào)侃及反諷的意味，心情怕是無可奈何吧？

十三、書劍飄零

進入劍門關(guān)，陸游頗有書劍飄零之嘆。

每過一地，遇有名勝古跡，他探幽訪古，憑吊先賢，自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他這離愁，不是詞中原意之愁，而是壯志難伸之愁，他遠沒料到南鄭的戰(zhàn)斗時光會戛然而止，“渭水岐山不出兵，欲攜琴劍錦官城”。他何曾料到會有這突如其來的巨變？

“鬢雖殘，心未死”

由秋而冬，寒風(fēng)吹落葉，白雪漫長街，陸游回到了成都。

陸游的參議官一職是個空銜，“冷寂無一事，日日得閑游”。他除讀書、寫字、練劍外，多余時光，則遍游武侯祠、杜甫草堂和翠微園、白塔院、大明寺等名勝古跡。他佇立在武侯祠名聯(lián)前，緬懷諸葛，心中默念：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他讀上聯(lián)，贊賞項羽率八千子弟兵破釜沉舟，以少勝多，大敗秦軍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之舉。讀下聯(lián)，思度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于報仇雪恥的決心。陸游早就熟讀這兩人的史傳，今日在武侯祠重溫，多了幾分深思的沉重感?！笆晟郏杲逃?xùn)”，是會稽山的堅定、鏡湖水的流長，是越人的隱忍韌性。他思忖，他從越地來，怕是要以越人的經(jīng)歷艱難而行了。

他人在成都，心在前方。一次，他與幾位朋友飲酒，他是“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荊揚”。他心中之思，渴望得到一紙命令，為國建功立業(yè)：“戈船破浪飛，鐵騎射日光。胡來即送死，詎能犯金湯。汴洛我舊都，燕趙我舊疆。請書一尺檄，為國平胡羌。”（《江上對酒作》）

在成都只有短短幾個月，他又被調(diào)任蜀州（今四川省崇慶）通判，不久又命其代理嘉州（今四川省樂山）政務(wù)，后又調(diào)他回蜀州，再調(diào)榮州（今四川省榮縣），再調(diào)任成都。又將調(diào)任嘉州時，尚未赴任，又遭罷官，改派他主管桐柏山道觀。所謂主管道觀之事，是一個遠近均不必到任的虛銜，以此為名，領(lǐng)取祠祿，是俸祿的一半，一任三年。這是宋朝的一項制度，凡被免職或罷官者，一般都授以這類虛銜，或是本人罷官后申請，可解生活之憂。

三年時間，陸游在六個地方調(diào)來調(diào)去，陸游寫詩自嘲，說他很像云游僧，云游四方。不過他在這些地方，能做的事還是盡力而為。在嘉州，他組織民眾筑堤防洪，修建岷江浮橋。閑暇時，經(jīng)常打開大散關(guān)地圖，思索從西北反攻之策。他在《金刀錯行》一詩中大聲疾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中國，中國，朝朝暮暮在陸游的心里，他渴望重整山河，結(jié)束分裂局面，為統(tǒng)一中國建功立業(yè)。他在《夜游宮·記夢寄師伯渾》一詞中寫道：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guān)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追慕岑參

在嘉州官舍院落，多年散置奇巖怪石。閑時，陸游和官舍人等籌劃設(shè)計，壘石為山，高低錯落，曲折盤桓，翠竹掩映，曲徑通幽，別有樂趣。有時他在官舍院落，自己煎茶，以消永日。房側(cè)，高大的梧桐枝葉婆娑，幾竿青竹搖曳翠色，荔枝花開，時有鳥雀飛鳴，倒也閑適散淡。閑適歸閑適，陸游終不是追求閑適之人，他追求的是鐵騎萬里，他盼京城來文，調(diào)他到前線去。令他失望的是不見驛卒蹤影，何能得見京文？晝思，夜想，枕上夢中也不見，他在詩中慨嘆：“京書不到天涯路?！?/p>

他讀書，讀詩，揮灑草書。他反復(fù)誦讀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詩，備感親切。四百年前事，隨歷史煙云飄來。

岑參習(xí)武知兵，兩次出塞，在新疆輪臺、北庭等地，前后六年，往來鞍馬風(fēng)塵間，親歷大漠苦寒。歸京后，也曾調(diào)任嘉州刺史，世稱“岑嘉州”。陸游在年少時，絕好岑參之詩。及長，他經(jīng)常倚胡床，讓兒子在他身邊誦讀岑參詩篇，直至睡去。（這胡床，是西域傳入的斜躺椅，并非現(xiàn)代之床。李白：“床前明月光”中之床，即此床，胡人斜躺椅也。）

陸游認為在李白、杜甫之后，唯岑參一人而已。他的詩氣魄宏大，豪邁壯麗。每當(dāng)陸游誦讀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他仿佛也與岑參一起在白雪中送別：“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他吟詠“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宛若和岑參迎著風(fēng)沙同走大漠。他敬仰岑參的為人，以岑參為師，熟讀他的詩作。他在官舍壁上，掛起岑參的畫像，寄托敬仰之情。他精心選出岑參的八十多首詩，用自己薪俸刊刻《岑嘉州集》，激勵世人愛國戍邊，張揚民族浩然正氣。

《岑嘉州集》刊刻后，迅速流傳大江南北。原來兩宋時期，刊刻業(yè)興旺，官刻、私刻、坊刻遍布大中城市，僅刊刻書坊，全國就有二百多家，從搜求版本或原稿，到抄寫、?？薄⒖贪?、印刷、發(fā)行，已形成完整的圖書出版機構(gòu)和發(fā)行網(wǎng)絡(luò)，領(lǐng)先于世界。此時四川、浙江、福建、江西是刻書重鎮(zhèn)、圖書集散中心。成都等各大中城市書肆圖書種類繁多，既有經(jīng)、史、子、集、諸子百家，也有當(dāng)代新作，歷朝歷代詩人和名家作品應(yīng)有盡有。陸游的作品流布國中，傳入宮禁，是自然之事。他刊刻岑參作品，是繼往開來，助其廣為流傳。人說陸游選編，是善本，可信，注文精當(dāng)，讀之者眾，為后世留下了一筆寶貴精神財富。

荒圃海棠

完成《岑嘉州集》的編選刊刻，陸游放下了心中的一件大事，心情自是輕松愉快。

三月春來，正是踏青賞花的好季節(jié)。此時，各家園林都向社會開放，以獲眾譽為榮。官府從上巳日起，放假三天。南宋著名藏書家、目錄學(xué)家、成都知府晁公武，長陸游二十歲。他早知陸游，看重其為人，推崇其詩文。他看到陸游編選的《岑嘉州集》，贊賞有加，稱其為岑參詩集的最佳善本，經(jīng)典薈萃，必行之于市，傳至后人。他邀請陸游和幾位朋友去成都賞花。他說：“四川海棠名全國，成都海棠冠四川。趁此良辰美景，何不會之于芳園，以消公務(wù)之煩、編書之勞？”陸游應(yīng)邀，欣然前往。

他隨晁公武等遍訪名園，盡興而游，所見海棠品種之繁、花色之盛，陸游嘆為觀止。幾種極品海棠，確是名不虛傳，西府海棠，花生枝頂，含笑迎人，五瓣宛若胭脂透紅，清香沁人；貼梗海棠，花滿短枝，仿佛串串寶珠，濃淡相間；吊鐘海棠，細枝似竹，花梗下掛朵朵小鐘，隱約似有清亮之音；垂絲海棠，絲絲如思，思之縈繞，花瓣叢密，迎風(fēng)搖曳。

晁公武和陸游幾位朋友盡賞海棠的千姿百態(tài)。園里游人也是三三五五，結(jié)伴游園，前者呼，后者應(yīng)，流連忘返。陸游感嘆，春色滿園，出門盡是看花人，卻難得人們一謝忙于四季的花工。晁公武說道：“白發(fā)翁，越溪女，旦與暮，花自知?！?/p>

三日游賞，人人盡興，間或背誦歌詠海棠之詩。晁公武說道：“寫海棠之詩，自唐以來多如海棠，風(fēng)格競秀。沈文立的一首絕句，曉暢如話：‘岷蜀地千里，海棠花獨妍。萬株佳麗國，二月艷陽天。錦城流傳此詩。”陸游說道：“薛能的名句‘四海應(yīng)無蜀海棠，一時開處一城香，概括描繪，寫意抒情，傳神之至！”

別時，晁公武設(shè)宴餞行，贈陸游《郡齋讀書志》一套二十卷。晁公武說道：“拙作多年經(jīng)營，還待修訂，且請雅正?！标懹握f道：“久聞先生大作，今得之如寶，無以回報，我必攻讀，以報盛意?！标斯湔f道：“陸公飽學(xué)，但請不吝指正，拙作有訛誤處，可書信告我。”陸游拱手說道：“從命而行，但恐才疏學(xué)淺，辜負厚望?！标斯湔f道：“此書目錄收錄古今圖書一千四百余部，每書提要、作者生平、成書原委及有關(guān)典章制度等，撰寫若有失、有誤、有不及，恐貽誤后世，我愿聞指正。”晁公武虛懷若谷，慮及后世，陸游感佩至深，諾諾連聲，長揖而別。晁公武回拜，目視陸游，舉手說道：“來日方長，后會有期?！奔胰怂完懹蔚擒嚕逐佡浘埔粔?/p>

路上，陸游幾人談起三日見聞，各抒己見，欣喜暢快。途經(jīng)一處荒圃，陸游說可去一觀。一友人說成都盡得天下奇花，荒圃不足觀也，又一友人說可去觀來，也許有可觀之處。進荒圃，只見荒草遍地，間有海棠盛開。走進荒圃深處，一友人喊道：“奇花！奇花！”幾人聚來，發(fā)現(xiàn)這竟是一株極品朱砂海棠，驚喜異常。這株海棠，花豐葉茂，溫柔鮮媚，花萼重疊，花蕊嬌鮮，花瓣似開未開，枝葉似沾春露，這在素有海棠之國美名的四川，極為罕見。杭州、紹興，花種繁多，海棠亦盛，亦從未見過這等極品?？上Э蓢@的是，卻埋沒于荒圃，植于野草凡花間，友人慨嘆：“遺世獨立，天涯芳草。”陸游頷首稱是，輕移腳步，凝神細觀，說道：“確系極品！”

這日陸游回到官舍，夜不能寐。對于晁公武的厚待，他感慨系之。注視壁上岑參的畫像，情不能已，他鋪紙、研墨、揮毫，寫道：

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憐寂寞棄蓬蒿。

會當(dāng)車載金錢去，買取春歸亦足豪。

——《花時遍游諸家園》

十四、成都四年

1174年，重陽節(jié)后，陸游去成都，黃昏時候，住在城郊多福院。

晨起，陸游走出院落，山野寂靜，林氣爽人，山巒起伏，宛若綠濤高低起伏。俯瞰山下村莊，山徑蜿蜒遠去，這牽動了他的詩緒。他神清志勃，靈感躍動，作《長歌行》。

《長歌行》回旋跌宕，既寫出了陸游心境中未得朝廷重用，不能遠征的失落，又寫出了壯志、豪氣和無盡的遺憾。詩中現(xiàn)實的描繪與浪漫的向往，淋漓酣暢，陸游的家國情懷蕩人心胸：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

猶當(dāng)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發(fā)種種來無情。

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蟄鳴？

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瓶。

哀絲豪竹助劇飲，如鉅野受黃河傾。

平時一滴不入口，意氣頓使千人驚。

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

何當(dāng)凱還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詩中也透露著陸游的孤寂，“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喜逢范成大

陸游回到成都不久，他的孤寂生活有所改變。

1175年2月，他的老友、詩人范成大來成都，任四川制置使，負責(zé)地方秩序和軍事等。

十三年前，范成大曾與陸游同在圣政所為官，閑時論六經(jīng)、談詩詞，投契于心。范成大是一位德才超群的能吏，他在地方任職，明法令、減賦役、安邊防，政績卓然，頗得圣上信賴，享譽朝野。他任靜江府（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桂林）知府時，奏請圣上，整頓官府經(jīng)營鹽業(yè)增價、攤派、巧取豪奪之弊，保護郡縣和鹽商正當(dāng)權(quán)益，保民平價用鹽，上從之。范成大依法而行，建立起鹽業(yè)正常經(jīng)營管理秩序，深得人心。他素有文名，尤工于詩。來四川后，無地域偏見，廣招當(dāng)?shù)厝瞬?，用其所長，不拘小節(jié)，蜀士歸心。范成大請陸游為幕僚參議官，范成大與他“以文字交，不拘禮法”，常聚談安民之策和軍國大事，閑時，詩詞唱和，有時赴“雅集之會”。

這“雅集之會”，是宋代的社會風(fēng)習(xí)。宋代的文化和社會生活是“雅騷之趣”與“鄭衛(wèi)之聲”交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爭勝，高雅與低俗混雜，文人的交游之趣，遠超盛唐。“雅集之會”在酒肆、園邸、歌院。“雅集之會”必有歌伎、舞伎，獻歌、獻舞、獻藝，與會者乘興賦詩填詞。此風(fēng)貫穿宋代三百年，汴京、杭州、成都等大城市尤盛。瓦舍勾欄日夜笙歌，富人揮金如土，歌伎日收一二十貫，相當(dāng)于窮苦農(nóng)民全年收入。有人不重生男重生女，以生女為喜，喜的是生女可去學(xué)歌學(xué)藝，做官伎或民伎都可富起來。官伎屬官府服務(wù)，民伎是高官富豪家庭中專職歌舞娛樂人員，多者養(yǎng)伎二三十人，間有養(yǎng)優(yōu)伶者（戲班），福利待遇和賞金都很高。陸游對“雅集之會”并不熱衷，只是從眾應(yīng)酬，而且他認為此風(fēng)只能使人消極頹廢，忘記國破家亡?？墒?，在宋代，雅集之風(fēng)已經(jīng)深深浸染了社會風(fēng)氣，從官府到市井，鶯歌燕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眾人沉溺于炫富、奢華、頹廢、聲色犬馬中。

有時逢假日，他與范成大便服上街，以觀市情。在扇子一條街，團扇、六角扇、折扇擺滿街面，扇面多有水墨丹青、仕女美圖。品種多而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街上人頭攢動，有江浙客商，有公子王孫，也有百業(yè)之民。范成大對陸游說道：“這蜀扇名不虛傳，做貢品入宮，實為袖中雅物，亦是隨身珍玩，手中清涼世界。”陸游說道：“在蜀地看人手中之扇，則知其身份?！眱扇诉呑哌吙?，對蜀扇制作之精美，連連驚嘆。這蜀扇扇面多用絲織絹素，扇價低者百錢可買，高者其價竟一兩黃金，陸游為之咋舌稱奇。此時市場流通的“會子”類似于北宋的“交子”，是我國早期流通的紙幣。陸游對范成大說道：“蜀地多竹，紙質(zhì)優(yōu)良，制扇得天獨厚，名冠全國，會子源源而來。蜀錦、蜀繡、蜀茶、蜀杉，水陸四通八達，蜀地焉能不富？”范成大說道：“故而稱為天府之國?！?/p>

陸游不知，他人在成都，朝中有人一直盯著他的行止。這時，烏云暗暗聚結(jié)，化成一場暴風(fēng)雨，突然向他襲來。朝中幾個人羅織罪名，說陸游在嘉州時，“不拘禮法，飲酒頹放”。追蹤到成都，罷其官。陸游對以此罪名罷官，十分氣憤，他說這是“流俗之見非，加之罪其無辭？”原來，宋代實行酒類公釀公賣制度，地方各級府衙均可釀酒宴客和自用，陸游照例而行，是依規(guī)從眾。他在與范成大談起此事時，憤懣之情溢于言表，范成大無可奈何，只能好言勸慰，陸游參議官之職雖然已罷免，范成大不以為然，相待如初。從此陸游為自己起個名號為“放翁”，是自嘲，也是自許，更是在道義上的對抗。

躬耕杜甫田

罷官后，依例有主管道觀的虛銜授予，給半俸，怎奈陸家人口多，那日子是過不下去的。為補衣食不足，他和家人在郊外浣花溪畔，杜甫草堂原址附近，開出一片荒地，種菜、種糧、種草藥，以度時艱。

他對幾個兒子說：“唐代杜甫，晚年漂泊流落，到成都事事靠友人幫忙。”子龍問道：“浣花溪、萬里橋、百花潭，這豈是荒涼之地？”陸游說道：“這是詩意的棲居，中國文化是詩性的文化，單從物名、花名即可知曉。是美的理想，代代相傳。杜甫在這里開荒，種子、樹苗、工具亦是友人相送?！弊硬颊f道：“杜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就是在這里寫出的?！标懹蔚溃骸霸诓萏萌?，杜甫寫詩四百余首?！弊犹拐f道：“憂患出詩人?！标懹握f道：“經(jīng)歷出文章。詩人皆如是。李白兩次漫游二十六年，詩多浪漫；杜甫十年漂泊，詩多苦情。草堂留后世，詩圣著千秋?！?/p>

杜甫當(dāng)年種桃樹百株，已不見，他手栽的高大楠樹、銀杏生機勃勃，樹冠如華蓋遮天，濃蔭若巨傘遮地，老干虬枝，歷經(jīng)三百年風(fēng)雨。陸游與子女們坐在樹蔭下休息，在耕耘中閑話。子龍說道：“杜甫在《南征》詩中寫道‘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陸家就是他的知音啊。”幾個兒子說道：“我們的日子總比杜甫好過?！标懹芜b想杜甫，流落四方，“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今天自己的處境，與其何其相似，自有別種滋味在心頭。

1177年8月，范成大奉調(diào)回京，暫代吏部尚書、拜參知政事。陸游聞知，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者，喜其身晉重位；憂者，憂其再見難矣。心有戚戚然，知音遠走，失去可交談之人，不知何時相逢。

范成大離成都那天，陸游百里相送。大路沿著岷江向南，江流湍急，嘩嘩有聲。范成大說道：“汪倫送李白，李白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陸公送我，情過汪倫！”陸游說道：“范公待我之情，如岷江之水?！标懹卧陔x成都前夕，曾寫詩贈范成大，囑其下情上達，為圣上多做籌謀，恢復(fù)中原。范成大說道：“我等終生，意愿在此?！彼头冻纱蟮矫贾?，停留幾天，拜謁了三蘇故居等名勝，交談最多的仍是中原，還是統(tǒng)一。在中崖啟程那日，細雨綿綿如絲，陸游送到船上。范成大見陸游不舍，想到陸游命運多舛，自是難過，兩人揮淚失聲。陸游返身上岸，佇立碼頭旁，目送官船遠去，孤帆、遠影、大江……

陸游在蜀，仗劍觀書，廉能為國，深得蜀人之心，蜀之名卿巨儒，對其欽佩敬仰，皆傾心相交，愿其長居蜀地。晁公武曾調(diào)京離蜀，官至吏部侍郎、禮部侍郎，致仕歸蜀后，專心于目錄學(xué)。他愿舍一別墅，饋贈陸游。他說：“陸公留蜀，我等可朝夕相會，切磋琢磨，編書理目，傳之后人?！标懹我灿小霸谑窠K焉”之志，他曾對長子子■說：“蜀風(fēng)淳厚，古今多名人，如在這里居之，后世子孫，宜有興者?！敝皇菬o事閑居，陸游難耐，壯志未酬，心緒難平。

十五、奉召東歸

陸游賦閑，猶心系江山社稷。

他在《病起書懷》詩中，寫出了傳頌千古的經(jīng)典名句：“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彼钅畈煌氖菧S陷的中原和那里的人民：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今宵垂淚痕。

——《關(guān)山月》

一次酒后在夢中，他夢見奪回了被金兵占領(lǐng)的松亭關(guān)，歡呼而醒，寫下了“一點烽傳散關(guān)信，夢中奪回松亭關(guān)”。他對閑居錦官城（成都）虛度光陰，感到痛惜與惆悵，“刺虎騰身萬目前，白袍濺血尚依然。圣時未用征遼將，虛老龍門一少年?！?/p>

對投降派屈辱投降，征歌逐舞，沉湎于燈紅酒綠的奢華享樂生活，陸游憂憤不已，他痛斥“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廄馬肥死弓斷弦”。成都賦閑三年，他寫了《前有樽酒行》等多首直刺“華堂樂飲”的詩作。

人事多磨

陸游不知道，在他賦閑的第二年，孝宗曾有意任命他為淮南東路常平茶鹽公事，這是國家經(jīng)濟命脈所在，是比知州高一級的官員，主管地方的錢糧倉庫和茶鹽專賣事業(yè)。

這兩年，孝宗嚴管茶鹽走私出口，先是下詔嚴禁蜀茶入蕃，緊隨其后下詔，嚴令京西、湖北商人，不得以牛馬負茶出境，違者死罪。投降派的朝臣聽說要用陸游，他們既反對陸游到前線任職，又不情愿讓他出任有實權(quán)的地方官，他們又以所謂“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guī)矩”的罪名進行阻撓，孝宗不得不作罷。但孝宗并沒有放棄陸游。孝宗清楚，掌管茶鹽專賣事業(yè)，必得用廉能之吏，陸游主掌此類事務(wù)，斷不會為己謀，而論陸游之才干，也當(dāng)授予職務(wù)。

1177年，吏部知孝宗有意任用陸游，在八月下令，任陸游為敘州牧。敘州地在今湖南省西部，時為荒僻之地，生活窮困，民風(fēng)剽悍，常有聚眾械斗之事。陸游接文后，著手準(zhǔn)備去敘州。意外的是，1178年正月，陸游接到內(nèi)旨，孝宗召其東歸回京。友人們紛紛前來祝賀，敘往事，談未來，自是情深誼長。晁公武對陸游說道：“仍留別墅，待陸公來蜀終老。”陸游說道：“蜀地八年，承蒙諸友相護，人去京，心在蜀，來日方長。”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雜花生樹，杜鵑開得漫山遍野。陸游一家在眾友人的簇擁下，在渡口登官船，出三峽東歸。當(dāng)年入蜀，滿目秋色，而今東歸，正逢春末夏初，沿江景色千變?nèi)f化。陸游放目青山綠水，吟詠李白東歸的名詩：“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蹦鞘抢畎琢鞣乓估赏局校龃笊舛鴮?，陸游雖沒有那種歡快的心情，卻也覺豁然開朗。水一程山一程走來，詩作很多。在《初發(fā)夷陵》一詩中，他寫江上綺麗壯觀的景色，“俊鶻橫飛遙掠岸，大魚騰出欲凌空”，寄托他身欲奮飛的志向。他寫“今朝喜處君知否？三丈黃旗舞便風(fēng)”，抒發(fā)他對未來的向往與期盼。

往日曲折坎坷的經(jīng)歷，使陸游的返京心情甚是復(fù)雜。他途經(jīng)瓜州（揚州）遇雨，江云黯淡。到建康（今江蘇省南京附近，也稱石頭城），他登臨下水門城上的賞心亭，雨聲淅瀝，木葉蕭蕭，山水蒼茫，城郭依舊，山河變色，往事涌上心頭，恍如昨日。本來，陸游與主戰(zhàn)派一貫主張不應(yīng)以臨安（杭州）為首都，其旁臨大海，偏于一隅，不利戰(zhàn)守，應(yīng)建都建康，進可攻，退可守，又可穩(wěn)定軍心民心，震懾金朝。他也曾在高宗在位時，上札樞密院、平章省提出這個建議，卻盡付東流。他愁思無邊，感慨萬千，晚間在雨聲中寫出《登賞心亭》一詩：

蜀棧秦關(guān)歲月遒，今年乘興卻東游。

全家穩(wěn)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蕭蕭木葉石城秋。

孤臣老抱憂時意，欲請遷都涕已流。

孝宗召見

陸游回到臨安，孝宗立即召見。

問到蜀中風(fēng)物，陸游一一作答。孝宗問到蜀道之險、劍門之雄，言道諸葛亮治蜀功莫大焉，陸游說道，他幾次拜謁武侯祠，五體投地。古人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諸葛亮治蜀是忘身憂國，力圖統(tǒng)一，民生安定，兵強甲足，堪稱千古一相。孝宗言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可佩可敬。”陸游言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孝宗隨口誦出諸葛亮祠堂殿前的楹聯(lián)：

能攻心，則反側(cè)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zhàn)；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陸游聽來意味深長。孝宗和顏悅色，他又問起夔州的歲月，言談間，孝宗頗有慰問之意。孝宗還談到吏部任其敘州牧，他覺不妥，孝宗說：“念你久在外，故寡人下內(nèi)旨，命你回京?！标懹蜗掳?，連聲道：“謝主隆恩?！毙⒆诓挥嬊跋樱懹伪簧钌罡袆恿?。十四年前，孝宗初即位，一怒之間，斥陸游，外放鎮(zhèn)江，今又下內(nèi)旨，召其回京，是圣君的胸懷。孝宗流露出派其出使金國之想。可是過幾日詔書下，卻是任他為江西常平茶鹽公事，治所在撫州（今江西省臨川）。原來，“主和”派聞聽孝宗要委其使節(jié)重任，便啟奏另任，孝宗轉(zhuǎn)圜，卻不再退，又回到任命他為茶鹽公事的思路，只是由淮南改去江西。

茶鹽公事，在唐宋是一項重大治國措施。陸游獲此重任，友人紛紛祝賀，周必大寫詩三首相贈，老友建安宰韓元吉寫《凌風(fēng)亭》，憶京口相交，賀獲此任：“觥船相對百分空，京口追隨似夢中。落紙云煙君似舊，盈巾霜雪我成翁。春來茗葉還爭白，臘盡梅梢盡放紅。領(lǐng)略溪山須妙語，小迂旌節(jié)上凌風(fēng)?！?/p>

鐵腕治鹽

陸游之職雖不是顯赫重職，人們卻以美差、肥缺視之。全權(quán)管錢管糧且不說，單說管茶管鹽，已是重權(quán)了。從漢朝起，實行茶鹽專賣，是財政一大收入，各級官吏常依權(quán)從中謀私，中飽私囊，百姓苦不堪言。走私販賣私茶私鹽皆有暴利可得，官商勾結(jié)，獨霸一方，為害甚烈。及至唐宋，國家專營專賣已成鐵律，不過總有人追求暴利，走私販茶販鹽。他們用金錢開路，行賄官員，打通關(guān)節(jié)，故而走私販茶販鹽，禁而不絕。荊南曾有最大的販私團伙，四百多人持器械販私茶，官府下令禁止，令不得行；派兵圍剿，他們起而造反，兩年戰(zhàn)及三省。

百姓說“清官能吏必治鹽，貪官污吏鹽必亂”。陸游到任后，嚴厲打擊販賣私茶私鹽，平抑茶價鹽價，實行合理稅賦，依法收稅，不準(zhǔn)官府外加任何費用。他也發(fā)現(xiàn)一些官吏，違法向茶鹽專賣戶收高額茶鹽稅，個人謀私，致使專賣戶抬高價格，轉(zhuǎn)嫁百姓，他堅決整治，麻煩也由此而來。

一日深夜，陸游夜讀，忽見窗下似有人影潛入，他吹滅燈光，抄起長劍，倚墻角大吼一聲：“何方歹徒？”只見一個人影一縱上墻，逃離官舍。陸游推窗跳出，幾個衙役聞聲而來。陸游說道：“室內(nèi)廊中定有人！”話音剛落，忽一人破門而出，一刀向陸游砍來，陸游一閃身，揮劍迎去，劍起刀落，來人一個箭步縱身上房，飛檐而去。陸游說道：“歹徒有輕功已遠走?！睅讉€衙役圍攏來，一個忽然叫道：“看墻上有字紙！”陸游拿下，入室點燈，只見上寫：嚴查，取陸兒之頭！幾個衙役說他們手毒心狠，陸游卻道：“嚴查，鹽茶，就是要嚴查！”他吩咐衙役，夜里要格外戒備，不可對人言，免生恐慌。他上書朝廷，建議全國長期整治，以收長效。府中有人問他，何來如此重視？陸游笑而言曰：“這是國家的財政支柱，唐朝此項收入，是國家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二十，我朝高于唐朝。這下關(guān)百姓生活，上關(guān)國家收入，是國運人心所系，我做此官，豈能馬虎從事？”一時在其管轄之地，專賣戶無苛捐，百姓買茶買鹽價格持平，鹽政出現(xiàn)風(fēng)清氣象。販私茶及販私鹽者不敢入境，人說陸游愛民不愛錢，一旦有走私案發(fā)生，陸游必躬親督辦，依法處置。

十六、賑濟災(zāi)民

1180年，仲夏小旱，旱后忽大雨，連綿多日，止而復(fù)下，江水泛濫，來勢兇猛，一日之間，數(shù)萬畝田地和無數(shù)村舍淹于汪洋之中。多地災(zāi)民困于山，流于途，逃荒人流攜老扶幼，啼饑號寒，死亡日增。

獨斷開倉

陸游啟奏朝廷，請施皇恩，開倉賑災(zāi)。傳檄諸郡，發(fā)粟濟民，火速送糧到災(zāi)區(qū)。并命主簿，告安濟坊、居養(yǎng)院、安懷坊、施藥局和惠民局等，要全力救災(zāi)、救人。主簿領(lǐng)命一一告之。

這些坊、局，皆系宋代社會保障機構(gòu)，粗成體系，遍設(shè)州、府、郡、縣，部分鄉(xiāng)鎮(zhèn)也有。安濟坊負責(zé)公費醫(yī)療救災(zāi)，施藥局、惠民局、和劑局負責(zé)免費門診和低價供應(yīng)成藥，居養(yǎng)院、安懷坊是養(yǎng)老院，收養(yǎng)鰥寡孤獨老人。嬰兒局、慈幼莊等收養(yǎng)孤兒與棄嬰，漏澤園是社會免費公墓。這等事自北宋興辦后，規(guī)定各地必須保證資金，是全世界最早建立的社會保障機構(gòu)。后因制度初創(chuàng)，管理不善，享保障者漸而多雜，真假混淆，財力難支，逐漸收縮。

陸游全面部署，指揮救災(zāi)，卻遲遲不見朝廷回文，也不見各地車船前來，心急似火。陸游眼見災(zāi)民死亡者日增，他當(dāng)機立斷：“開倉救民！”身邊糧官面有難色，委婉說道：“大人，且暫緩一兩日如何？”陸游眼盯著他說道：“緩不濟急，緩不得也！”糧官說道：“沒有朝廷旨意，啟用官倉，這、這……”陸游問道：“你只管說出來，我無他意，你無二心，只為救災(zāi)。你這、這，這什么？”糧官喃喃而語：“沒有朝廷旨意，開倉放糧，法、法、法不容情……”陸游皺眉，俯首對他說道：“人命關(guān)天，救民于水火，是我等天職。再晚一天，還要有多少生民死去？”糧官無言。陸游說道：“烏紗不足惜，生民待亟恤，我等以命救人，如何？”陸游下令：“開倉！”然后，他給困于丘阜的災(zāi)民送糧，到粥棚慰問災(zāi)民，坐平底小舟到縣鎮(zhèn)、農(nóng)村督辦賑災(zāi)。丘阜上的災(zāi)民皆說這是救命糧，少死多少人哪！災(zāi)民熱淚漣漣，連呼不忘救命之恩。

朝廷旨意終于下來，各郡車船亦送糧來，陸游見大批災(zāi)民有救了，長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這本是體恤民生，是施皇恩的一大功績，卻不料朝中皇室宗親、給事中趙汝愚彈劾他，說是旨意未下，先擅自開倉，有擅權(quán)之罪。

他因功獲罪，又遭罷官。他上為朝廷，下救黎民，問心無愧；他無怨無悔，對這次罷官，仍心懷坦然。他離開撫州前，對屬下說道：“水災(zāi)之后，必有瘟疫流行。”他拿出一本書來，對下屬說道：“我從政以來，常讀醫(yī)書，深究望、聞、問、切之理，常研驗方治病之效?；掠嗡姆剑鸭灧?，精選百多方，刊刻了這部《陸氏續(xù)集驗方》，內(nèi)有數(shù)方，可預(yù)防和治療瘟疫，請你們傳給百姓，自病自治。另，可告安濟坊，驗方可用，利國便民。”

陸游政聲在野，深得民心。百姓驚聞陸大人罷官，紛紛暗鳴不平。他離開撫州的那天，陰云細雨，百姓紛紛相送，十里長街處處有惋惜聲傳，間有流淚掩涕者，亦有訴說“陸大人為救民丟官”者。淚如雨，雨如淚，人人濕透衣衫。

陸游行在返鄉(xiāng)路上，并不以此為功自慰，縈繞他心頭的也不是被罷官，而是悲嘆未能為抗戰(zhàn)出力，他在《雪后苦寒行饒撫道中有感》一詩中寫道：

十年走萬里，何適不艱難？

附火才須臾，攬轡復(fù)慨嘆。

恨不以此勞，為國戍玉關(guān)！

陸游回到家鄉(xiāng)，內(nèi)心很不平靜。老友凋零，舊朋散盡。三十年前，他曾與陳魯山、王季夷、堂兄仲高，在重九日同游禹廟。而今，他從三橋泛舟歸山居，秋高雨霽，望禹廟樓殿參差，光景宛若當(dāng)年，而同游者都已去世。所識十多位釋道老友，先后駕鶴西去。舉目所及，物是人非，幾竟無可晤談?wù)?，陸游悵然傷懷?/p>

“路有流民終動心”

轉(zhuǎn)年正月，陸游寂寞難耐。一日，風(fēng)卷大雪，玉龍橫飛，陸游戴斗笠，披蓑衣，挾長劍，沖雪出游。他走過越耶溪，到云門山中，攀上云泉，大雪愈烈，風(fēng)卷雪，雪裹風(fēng)，充天塞地，舉步艱難。至覺林寺放目賞雪，天地白茫茫，他撫劍大吼數(shù)聲，豪情千里，一泄心中郁悶。雪落連日，黃昏漸霽，陸游浩歌而歸。

山徑幽折，松白泉冷，到家后，汗水淋漓，體乏而心清。大兒子■端來熱水盆，對他說道：“大雪漫天，老父出游，浩然正氣，天地知矣！”陸游說道：“索居閑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倍鹤育堈f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标懹握f道：“今年難有雅興。正月大雪，十分罕見，怕是非澇即旱，農(nóng)事可憂。”

果然不出所料，這年兩浙又發(fā)生了大旱災(zāi)，殃及七州四十余縣，千村萬落赤地千里，大批災(zāi)民流離失所，挖草根，啃樹皮，掙扎在陰陽兩界。陸游是“身為野老已無責(zé)，路有流民終動心”，他常以飯食救濟過路災(zāi)民，只是他家四代為官清廉，家庭人多地少，無積蓄、無余糧，心有余而力不足，難以為繼。這一日他聽說朋友理學(xué)家朱熹獲任提舉浙東常平鹽茶公事，只是不見到職視事。陸游立即寫信給他，遍數(shù)旱情之烈，災(zāi)民之苦，請他速來賑災(zāi)，還建議他放寬征科賦稅期限，并上疏朝廷，請免后兩年的官賦民稅，給當(dāng)?shù)匕傩沾⒅畽C。他在信中附詩一首：“民望甚饑渴，公行胡滯留？征科得寬否，尚及麥禾秋。”朱熹見陸游相催，知災(zāi)情嚴重，立即束裝就道，趕來浙東。他拜訪老友陸游，對他說：“朝廷剛下旨，我知刻不容緩。老友憂民之憂，我心亦然?！敝祆浞钪?，下令開倉濟民，命本地米商速出采購，雙管齊下，災(zāi)情頓為緩解。陸游釋然，民心向之。

朱熹又一日來三山，看望陸游，敘談間說起趙汝愚彈劾陸游在撫州賑災(zāi)一事。

朱熹說道：“趙汝愚至忠至孝，與卿無公仇私怨，他彈劾你，是依職行事。”

陸游說道：“此人心中無百姓?！?/p>

朱熹說道：“不然。他憂國憂民不遜于卿，他聞四方水旱輒形于色，江淮警報至，他為之流涕，不食累日，視災(zāi)民如親人。遇災(zāi)年，旦夕率其家人輟食之半，以飼饑者。如此者，國中有幾人？”

陸游皺眉道：“既如此，何來劾我？”

朱熹緩緩說道：“他說職責(zé)所在，無旨而開倉，此例一開，焉知后不有人以賑災(zāi)之名盜國家糧倉？圣上納其言，說道陸游職期已滿，本人已請俸祠，罷官歸鄉(xiāng)可也，并說陸游救民于水火，經(jīng)察并未謀私，其心可諒，不宜重處?！?/p>

陸游言道：“圣上知我。”

朱熹笑曰：“卿有所不知，趙汝愚律己甚嚴，自養(yǎng)甚薄，冬季在家衣布裘，菜羹蔬食，至今依然?！?/p>

朱熹斂眉，面露哀容，又說道：“其母懼怕雷聲，每聞雷，必驚而披衣遠走。曾有一天寒夜，從遠處找回，從者要叩門環(huán)叫門，少年趙汝愚遽止之曰：‘莫驚吾母。露坐到天明，門啟而后入。母喪，趙汝愚終日伏首柩旁，聞雷猶起，側(cè)立而泣……”

陸游聽罷，唏噓不已，言道：“汝愚、汝愚，其奉母至孝，自養(yǎng)甚薄，亦有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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