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江
多么渴望與人交流,與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臨終之人……
人來了,機會來了。
2017年夏天,我為《新聞?wù){(diào)查》選題、策劃、采訪了一期電視專題《我的生命誰做主》。
我的生命“誰”做主?對,就是這個名字。
查看日記,那是8月9日的一個上午,我在北京海淀醫(yī)院安寧療護病房,聽到了一位77歲老人給我講述的她的故事。
這位老人來自東北,退休之前是東北一個縣人民醫(yī)院急救科的老護士長。
“老護士長”很高、很瘦,年輕時應(yīng)該是風風火火的一個能人。只不過老了、病了,我見到她時,她說話已經(jīng)“有氣無力”,但是很想說,很愿意說。
我對她的采訪就在病房,她的鼻子里還插著氧氣管,人沒有靠在床頭,而是打橫坐在了病床的正中間,盤著腿。
我輕輕地問,她輕輕地答,話語里充滿了真知灼見,一邊說還一邊總提醒著我:“你不用那么悄么聲地,你可以和我正常地說話!”
好,我笑了笑,知道“老護士長”此刻的情況跟她入院前比已經(jīng)好了很多。
但“老護士長”從東北來到北京做什么?住院治???
不是,她不是來治病的。
不是來“治病”的,那“老護士長”來北京干什么?
我心里想,可沒問,因為我不愿意打斷老人說話。
“老護士長”說:“你瞅我這一輩子吧,一生都在醫(yī)院,天天跟病人打交道,各式各樣的病??催^的生死也太多了,所以我不怕死?!?/p>
不怕死?“老護士長”說得很認真,我也能感到她說的是實話,但……
“不怕死,可是我害怕,害怕有一天我突然陷入昏迷,被人送進醫(yī)院,我可不愿意被‘積極搶救’,被心肺復蘇,插管、切喉、上呼吸機地一通瞎折騰,最后還是個搶救無效,還是個死,甚至體無完膚地連個‘人’的樣子也找不到。我就害怕弄成那樣!”
“哦,原來是這樣?!?/p>
明白了嗎?“老護士長”此次來京,并不是以治好病為目的的。她來京干什么?
她來到北京,就是為了躲開搶救,為了不做無謂的搶救,“不想瞎折騰”。但她又需要醫(yī)院、需要醫(yī)生,幫助她“好一點”地度過殘生。
我說:“不過,醫(yī)院這樣做也是為了您好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救死扶傷,咱們醫(yī)生哪里有不窮盡一切手段搶救的道理?”
“老護士長”急了:“可是那種‘搶救’太難受了!我過去參與過無數(shù)次,都是搶救別人。這次我得了肺癌,本意我是不想再做任何的治愈性治療的,‘治愈性’你明白嗎?就是還想把人往好里治,但是癌癥,到了像我這樣的晚期,根本就治不好?!?/p>
“老護士長”說話實在,人不一般。
她喘口氣接著跟我說:“我是從醫(yī)院里‘泡’過來的,老伴也是醫(yī)生,還是專門搞肺科研究的。我們都再清楚不過我這次沒救了。可孩子們不干啊,說媽你還是治一治吧,不就是做做放療、化療。我心說放療、化療那滋味兒媽都知道啊,惡心、嘔吐、吃不下飯、掉頭發(fā)……過去我上班的時候就是天天看著別人這樣地受著折磨,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了,我可不想讓人再這樣地‘折磨’我。”
“但是后來呢?”
“對,后來為了孩子,我覺得自己也不能太自私不是?還是做了,這中間所有我之前就都知道的‘罪過’,我整個地遭了一遍。一點也沒管用(化療不是對所有的病人都有效)。到最后發(fā)展到白天夜里地睡不成覺,躺不下,憋喘,還老吐?!?/p>
“這次住院之前你猜我都成了什么樣子了?”“老護士長”直對著我的臉問。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說:“那胸口憋得就像落水快要淹死的人最后掙扎的那一刻……”
快要淹死了的人?還是最后掙扎的那一刻?
???
“老護士長”說著,完全不堪回首她過去所經(jīng)歷過的苦難。
我也搖頭,愿意拿出百分之百的同情,但“同情”根本起不了任何的作用,幫不了她,甚至分擔都做不到一丁點兒。
和“老護士長”聊了一會兒,我怕她累,就讓她稍微歇一歇。她的先生和兒子此刻已經(jīng)被攝制組的編導叫來,在其他房間里準備繼續(xù)接受我的采訪了。
那先生,“老護士長”的愛人,自己也是醫(yī)生,79歲了。
說起老伴兒這兩年得病、治療以及一路所吃的苦,眼淚嘩嘩地,好幾次都泣不成聲。
“最關(guān)鍵的,這些苦都是白吃了啊,沒有用,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根本就沒用!”
我這一輩子,有父親、先生、哥哥,作為記者,我也不知道采訪過多少中老年男性朋友,但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男人在我面前,這樣無奈,這樣痛斷心腸地慟哭過!
突然有一刻,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人最后怕死、其實怕的究竟是什么。
“死亡”是人類的終極恐懼,但人到了病入膏肓,病人和家屬“最怕”的,其實首當其沖是集中在患者身體上的疼痛和難受。所謂生不如死,生理上的第一,永遠第一。
然后才是心理,然后才能顧得及自己身體以外的方方面面。
聯(lián)想到我自己,各種各樣的死亡恐懼,我不也是品嘗過身體上的?
怎么回事?為什么?
簡單說,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以后,我在部隊文工團因為練功不當,有一天摔壞了右腿——右膝半月板粉碎性骨折。一年以后,當軟組織、韌帶、肌肉等都從最初的損傷、充血的狀況慢慢地恢復了以后,我接受了半月板切除手術(shù)。
那“半月板手術(shù)”的痛,疼得讓人沒法形容!
開始我還咬牙挺著,顯示著一個小女兵的堅強,同時也是為了不用藥,要保住大腦(別傻了?。?。我就堅持著不用止疼藥,不打杜冷丁??墒前滋彀具^去了,夜晚,萬蟻蝕骨啊,那疼痛像有了生命,千軍萬馬般復仇而來,一口一口地咬你,一群一群地咬你。醫(yī)生不在,我疼得滿身大汗,死去活來,手腳都要抽筋了,有時更只有配了野獸般的嚎叫才能對抗片刻……
后來醫(yī)生來了,醫(yī)生告訴我,在人身上所有的部位中,膝蓋之疼應(yīng)該是最疼的,因為那里神經(jīng)密布。
我說:“您為什么不事先說?為什么不給我用藥?”
醫(yī)生說:“你自己不要啊!”里外里透著沒有一點兒同情心。
所以我知道,死亡是魔鬼,疼痛是這魔鬼猙獰的爪牙。
戰(zhàn)爭年代想當叛徒?容易嗎?
叛徒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得到的,那要付出心靈巨大的自我鞭撻。
但酷刑也不是那么容易忍的,尤其是第一次疼過,人有了記憶,第二次如果再來,那生理、心理,苦不堪言,無以解脫啊。
我能想像“老護士長”的“生不如死”,尤其是在無盡的黑夜,那具體的疼,“熬”在每一分、每一秒,對人意味著什么?
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
所以,生,我們管不了,那是父母的事;但是死,怎么個死法?是我們自己的,我們可以自理、必須自理。
你聽說過《生前預(yù)囑》嗎?
知道“緩和醫(yī)療”嗎?
如果你有這樣的知識,會利用這樣新時代的“醫(yī)療資源”,我們就會從“死亡”的恐懼中脫身出來,不僅如此,還會對死亡有一種更清晰、甚至更親切的看法,這“看法”像一盞燈,可以溫柔地照亮我們未來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