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章衣萍 (1902—1947),現(xiàn)代作家,安徽績溪人。他和胡適是同鄉(xiāng),在北京,他得到胡適大力提攜,成為胡適弟子。通過好友李小峰,他與魯迅、周作人也走得很近,多受親炙,又成為 《語絲》 同人。
章衣萍個性上是個不受羈勒的才子,生性又比較浪漫和率性,名士氣十足,交游日廣后,他有了自己的空間,對胡適和魯迅等前輩,雖尚不失尊敬,卻也保留自己的看法,在人格上并不依傍。
我比較喜歡讀章衣萍的作品,讀得多了,就有了給章衣萍的小說作索隱的想法。這是基于這樣一個判斷:章衣萍本質上是一個小品作家,他的小說也不無可以作小品看,都有或多或少的真實。如他最負盛名的小說集 《情書一束》,曹聚仁就撰文說就是章衣萍、吳曙天和葉天底三人來往書信的輯錄偽裝成的。
我為 《友情》 作索隱,就是在讀章衣萍作品時,發(fā)現(xiàn)這部章衣萍唯一的長篇小說里很多人和事,都是真實存在曾經(jīng)發(fā)生的,希望章衣萍作品的讀者不要為情節(jié)所騙,輕輕放過其背后的真實故事。
當然,章衣萍并不希望研究者對他的小說人物和真實人物的關系進行研究和對號入座,他往往會弄點小狡獪,阻止這樣的事發(fā)生,免得因別人對號入座給他造成困擾和尷尬。譬如他的短篇小說 《小嬌娘》,他在正文前寫了僅僅一句話的小序:
如果有人把小說當事實看,他就是一個傻子。
心虛才需要這么說,往往如此。我還沒有開始索隱,章衣萍就派我做了一個傻子,給我釘了傻子的標牌,不妨就做一個傻子吧。
錢鍾書在 《圍城》 的序里也說過這樣的話:“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是虛構的,但是有考據(jù)癖的人也當然不肯錯過索隱的機會、放棄附會的權利的。”
或許我們可以認為,作者明確不欲讀者索隱的小說,大多是有真人真事原型可稽??磥砦艺媸怯锌紦?jù)癖的人啊。
章衣萍的長篇小說 《友情》,1933年1月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印行,屬“衣萍半集之一”。所謂“半集”,乃是章衣萍針對當年一些活躍作家,動輒出版“全集”而行的微諷之舉,杜撰出了一個“半集”。(當年如郁達夫、冰心等都有所謂“全集”),《友情》 原擬出版三卷,今見到的只是上卷。)
《友情》 書首有一個章衣萍自作的小序,說明創(chuàng)作緣起、經(jīng)過及情節(jié)安排等,全錄如下:
《友情》 上卷十章,為一九二七年春間余在北京時所寫,是年夏間來滬教書為生,以不勝粉條黑板之苦,復為“群鬼”所欺,纏綿惡疾,瞬將四載。今幸賤軀漸健,而海上暑氣襲人,行將遠適山崖水邊,尋求休養(yǎng),而 《友情》 上卷草稿,適于是時刊成。原書共上中下三卷,計三十章。斯十章為上卷,或不足以窺全書人物之究竟乎?南來之后,感慨益多:黃詩人之蹤跡如何?張廣余之生命安在?汪博士曾否長眠?以及汪權花與楊瓊仙之來魂去影,或將為有心讀者所欲知,余亦將“姑妄言之”,世上固不必有此等人也。烽火連天,哀鴻遍野。此時代也,實為中國之最悲慘時代。茹苦既多,余懷落寞,支離病骨,吶喊無聲。舍假筆墨以代痛哭外,復有何法以自存?嗚呼!“四海殺人知多少?留住頭顱貧亦好。”《友情》中下卷,將于最短時期內草成,以餉海內一切幸而“留住頭顱”的人們。天熱極矣,余將遠行!
一九三〇,六,二十七。衣萍序于上海灘上,赤膊流汗之日。
《友情》 創(chuàng)作于1927年春的北京,那年夏天,章衣萍南下上海,到在真如的暨南大學任校長鄭洪年的秘書和中文系教授,因此以北京為背景的《友情》 是在上海出版的。目前能見到的,只是 《友情》 的上卷,主要寫了五個人物:汪博士、張廣余、黃詩人、汪權花和楊瓊仙。正像章衣萍自己說的,僅憑 《友情》 上卷“不足以窺全書人物之究竟”,這里只能窺豹一斑,談談這幾個人物的原型。
汪博士、張廣余的原型乃是吳建邦和章鐵民
《友情》 首章 《回國有感》 一開場就是一個“海歸”汪博士住在北京的公寓里,他“在法國住了三年,在比國住了七年”,眼見身歷,處處要和法國、比利時比較一番。汪博士的一個“在交通部混一個小事糊口”的朋友張廣余來訪他,兩人一同上街。這位張廣余,與胡適胡博士是同鄉(xiāng),“昨天還在胡博士家里吃過績溪豬肉一品鍋的”。
這一章結束,張廣余請汪博士到自己的公寓里吃午飯,“我去燉豬肉請你?!?/p>
第二章 《請客之后》,寫張廣余在公寓里用煤球爐子燉豬蹄請汪博士吃。張廣余一邊燉豬蹄,一邊回憶自己的身世:
“五年之前,自己還是一個反對舊家庭的新思想青年。在國立大學讀書,為了不堪新舊思想沖突的苦悶,曾寫信否認自己的父親,脫離家庭,連大學的畢業(yè)學位也不要了,自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在北京組織工讀團。他們男女團員十余人,男的開飯館,拉洋車,女的織洋襪,洗衣服,他們高呼‘勞動神圣,主張共產(chǎn),主張絕對的自由戀愛,主張革除世上一切無理而不平等的法律經(jīng)濟政治的制度,希望萬惡的舊社會和世界,從自己和朋友們的手里改造起來,造成一個美麗平等而且幸福的樂園。然而舊社會的勢力實在太大了,幾個青年人的力量究竟太弱了,他們的團體支持不到兩年,十幾個男女團員,死的死了,逃的逃了,被捕而入獄的也一去不復返了。廣余同一個女團員楚霞因戀愛而生了小孩子,在北京生活不能維持,不能不逃到僻處萬山中的家鄉(xiāng)去?!?/p>
張廣余一邊回憶,一邊喝酒吃肉,“燉蹄子沒有放鹽,自然有點淡,廣余吃完了才覺得。”而這時,汪博士來了:“豬肉燉得怎樣了?”
“誰叫你不早來,豬肉早已吃完,還剩了一些豬湯?!?/p>
……
這件趣事,在章衣萍的 《枕上隨筆》 (1929年6月北新書局初版) 里則是這樣的一幕:
章鐵民請吳建邦去吃飯,說是自己動手燉牛肉請他。等到吳建邦去的時候,他自己正在大喝剩余的牛肉湯,而且,抬起油湯滿唇的臉,對吳建邦說:“你為什么不早來,牛肉剛才吃完了!”
再看 《友情》 中的這段:
汪博士感概了,“……這次我回來,走莫斯科經(jīng)過,看見莫斯科的街道,污穢不堪。后來問旁人,才知道莫斯科的街道,革命后簡直沒有掃過?!?/p>
《枕上隨筆》 也有:
吳建邦博士從比國回來,道經(jīng)莫斯科,到北京,他對我說:“俄國有什么好!莫斯科的街道,革命以后就沒有掃過。共產(chǎn)主義完全失敗!”
不妨在此對號入座,那么,張廣余就是章鐵民,汪博士就是吳建邦。只是把牛肉換成了豬蹄。問題是 《枕上隨筆》 的記載靠得住否?
章衣萍有一封信致胡適,發(fā)表時題目是 《一首譯詩》 (后收入《衣萍書信》 北新書局版),關于《枕上隨筆》 的真實性,他說了以下這些話:
適之先生:
一星期前,我曾將拙作 《枕上隨筆》 寄給先生,想先生一定已經(jīng)看見了。我預料先生看到這書,也許要搖頭嘆氣地說:“衣萍這個寶貝,又做出這樣寶貝的書來了!”但我還有什么法子呢?病得這樣久,教書的飯是吃不成了,不做書,只得餓死,真是沒有法子。
《枕上隨筆》 所記雖雜亂不值一笑,然語必有征,不敢作一謊語。……(下略)
可見這個記載是可靠的。
再來看看吳建邦和章鐵民是何許人也——
吳建邦 (1897—1935),字元名,安徽太湖縣西康芒沖 (今山龍鄉(xiāng)) 人。民國8年 (1919) 公費赴法國和比利時留學,獲巴黎魯文大學法學博士和比利時崗城大學博士?;貒笕蚊駠饨徊靠崎L,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和北京大學教授,立法院簡任編修。1935年,因患附骨疽病歿于上海寓所,時年38歲。
章鐵民 (1899—1958),字造漢,筆名古夢,安徽省績溪縣湖村人,現(xiàn)代著名作家、翻譯家。章鐵民的父親在浙江省淳安經(jīng)商,其自幼跟隨父親一起生活,在浙江省立九中肄業(yè)。1917年,到北京大學就讀理預科;1918年,在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就讀;1921年與章衣萍、胡思永等人在北大組織讀書社,1922年畢業(yè),任北京大學 《音樂雜志》 干事,曾師從諸城琴派名師王露。1927年,擔任暨南大學出版課主任兼中學部教員,與章衣萍、汪靜之等成立“秋野社”,擔任暨南大學“秋野社”雜志《秋野》 編輯。因在上課中采用 《西廂記》 部分內容作教材,被當時暨南大學文學院主任陳鐘凡指責為提倡戀愛文學敗壞校風,被迫離開暨南大學。1958年在海南被鎮(zhèn)壓。
章衣萍與吳建邦、章鐵民都是安徽老鄉(xiāng),在北京是很好的朋友,他和章鐵民更是相知很深,不但在上海暨南大學是同事,此前在北京斗雞坑 (按:斗雞坑地名在北京有兩處:德勝門內大街棉花胡同中段路東和在宣武門外下斜街路西,原名竇家坑?!毒煼幌镏靖濉罚合滦苯皱莆魅崭]家坑,俗訛斗雞坑。) 還同過患難,其 《枕上隨筆》 寫道:
鐵民與余同住斗雞坑時,實在窮得不亦樂乎!某日,為鐵民生辰,余作一詩,以寫當時情狀:
爐中火冷,
囊中錢空,
今朝是鐵民生辰。
起來,
買一個饅頭,
當作蟠桃,
祝鐵民長壽。
還私語:
愿討債的人兒,
今朝不要來。
兩人當年的生活和友誼可見一斑。
章鐵民“寫信否認自己的父親,脫離家庭”一事,《枕上隨筆》 也有涉及:
“……還有寫信否認自己的父親的,說,‘從某月某日起,我不認你是父親了,大家都是朋友,是平等的。鐵民也是否認過自己父親的一個人?!?/p>
在章衣萍的另一篇文章 《東城舊侶:寄湖上漂泊的C》 中也寫到章鐵民否認父親事:
C,當我到北京的那一年,你的父親似乎剛去世吧。你對于你的父親平時的主張很不合,你告訴我,你曾寫信否認過他是父親的。……你為了反對你的父親,脫離家庭,曾受了無數(shù)的群眾的痛恨與唾罵。
這也可以肯定 《友情》 中的張廣余的原型就是章衣萍的好友兼同鄉(xiāng)章鐵民。
黃深思的原型是詩人汪靜之
《友情》 的第三章 《胡同紀游》 寫汪博士、張廣余和詩人黃深思去八大胡同嫖娼事。章衣萍筆下這么介紹這個詩人:
“這位黃深思,黃詩人,當代第一流詩人?!?他的名句是:‘街上看女人,三步看一次?!?”廣余指著矮子,這樣介紹。
《友情》 第四章 《詩人有疾》 以黃詩人為主角,寫嫖娼后,黃詩人染上了性病。第五章 《塢背舊事》 寫黃詩人的父母和童年舊事。第六章 《記胡家宅》 繼續(xù)寫黃詩人和他母親在胡家?guī)蛡虻墓适隆?/p>
其中寫黃詩人的身材和綽號:
黃詩人胖而且矮,胡家的人偏替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小蘿卜”。
這些都與安徽詩人汪靜之的特征相近。汪靜之身材矮胖,在學校里有“矮腳詩人”之稱。有同學作詩嘲諷他:
矮腳詩人汪靜之,癡心妄想一情癡。蛤蟆想吃天鵝肉,八仙美女笑他癡。
汪靜之生于1902年,原籍安徽省績溪縣上莊鎮(zhèn)余川村,也是章衣萍績溪老鄉(xiāng)。
汪靜之有詩集 《蕙的風》,當年轟動一時,其名句“一步一回頭地瞟我意中人”與章衣萍的“三步看一次”也有相合之處。
《友情》 中還說到黃詩人寫詩,“黃詩人平均每天至少要做十首白話詩,他自己說他的詩大抵成于‘三上:所謂‘三上者,即‘枕上,‘街上、‘廁所上。”我們讀汪靜之的 《蕙的風》 里面就注明有些詩寫于廁上和枕上。
再談“摸屁股詩人”公案
“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這是章衣萍 《枕上隨筆》 中的名句,當年為他贏得了“摸屁股詩人”的“雅號”,一度成了章衣萍的“標配”,曾被衛(wèi)道者、方巾之士們一致譴責。
2004年,溫梓川的 《文人的另一面》 從馬來西亞引進出版,其中 《“情書一束”和章衣萍》 (初刊于1968年2月馬來西亞 《蕉風》 第一百八十四期上) 一文,其中有這么一節(jié):
此外,他還有一句名句:“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摸了?!倍卤蝗朔鉃椤懊ü傻脑娙恕钡拿枴F鋵?,這個“封號”,應該送給他的安徽績溪同鄉(xiāng)汪靜之的。因為這句名句,原是汪詩人的創(chuàng)作,為衣萍錄入他的 《枕上隨筆》內,外間人多不知底蘊,竟誤認為衣萍所撰的詩句,真是冤枉。
這時,大家才知道這句名句的著作權屬于汪靜之,很多人因此寫了文章為章衣萍“正名”、“辯誣”。其實,章衣萍在 《友情》 中早已辨明了這點:
他 (黃詩人)又說,女人的妙處不在臉上,而在屁股。屁股是曲線美的中心點。他曾對朋友說,他是主張“女人屁股中心說”的。他說,《吶喊》 上說阿Q為了摸女人的大腿而飄飄然,這是不對的,阿Q摸的應該是女人的屁股。他也曾有兩句妙語:“懶人的春天呀,我連女人的屁股也懶得摸了?!?/p>
這詩,后來是被某君收入“隨筆”的。
章衣萍等于明確告訴讀者:某君就是自己,隨筆就是 《枕上隨筆》,而這句名句來自黃詩人,并非自己原創(chuàng)。而黃詩人的原型就是汪靜之,也再次坐實,昭然若揭了。
如果讀讀這本 《友情》,殊不必等待溫梓川的《文人的另一面》 來告訴大家,早就可以給章衣萍“洗刷冤屈”了。
值得糾正的是,阿Q來自 《阿Q正傳》,該文收入 《吶喊》。阿Q摸的是尼姑的頭皮,而不是女人的大腿,是因為擰了尼姑的頭皮而飄飄然,而不是女人的屁股。章衣萍或他的筆下的黃詩人記錯了。
另外有一點也值得一說:這句名句出現(xiàn)在《枕上隨筆》,但后來收入 《隨筆三種》 卻不見了蹤影,或因為備受攻擊,刪除了事了。
汪權花和楊瓊仙的原型
《友情》 的后面幾章中還寫到兩個女子:汪權花和楊瓊仙。
黃詩人雖然染了梅毒,打著六六六,仍狂追汪權花不止。
張廣余在交通部上班,他的同事汪名杰有個妹子汪權花,是女子大學的高材生,北京城內有名的美女。
《友情》 談到汪家的情況:世居南京漢西門外,父親本是前清的翰林,曾做過杭州知府。
這點和當年就讀杭州女子師范的傅慧貞就相近,不過傅家原籍湖南。
《友情》 說黃詩人向汪權花進攻:“他為了汪權花做了一本厚厚的詩集,叫做 《花語》?!?/p>
我們都知道,汪靜之的 《蕙的風》 就是為了追求傅慧貞而做的,而 《蕙的風》 也暗合 《花語》。1920年8月31日,曹珮聲邀請汪靜之和符竹因游覽西湖,后汪靜之追求符竹因不成,轉而追求傅慧貞,汪靜之就寫了很多詩給傅,集成詩集 《蕙的風》。但是,因傅家家長反對 (其中有門戶不當?shù)囊蛩兀綮o之和傅慧貞最終未能修成正果,汪靜之再轉而進攻符竹因,終于成婚。
汪靜之和傅慧貞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杭州,章衣萍則把它移往北京。小說最后安排汪權花被軍閥張大個子搶去做妾,這個張大個子指的是狗肉將軍張宗昌。
《友情》 第十章 《壯士氣如虹》 寫到一個敬業(yè)大學校長趙益三,此人有個老套:“他有一個脾氣,見著人,第一句話,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年四季,晴風雨雪,全是如此?!闭乱缕?《風中隨筆》 記:
江瀚先生每見人,第一句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
由此可見,這個趙益三校長,其原型就是任過京師女子師范 (按:《友情》 中的敬業(yè)大學是個女子大學) 學堂監(jiān)督 (相當于校長) 的江瀚。
再說張廣余,從北京到了天津,遇見了已經(jīng)十年不見的以前工讀互助團的團員楊瓊仙,代表國民黨從武漢來。兩人一見就開了旅館同宿一床,不免摸胸捫乳,楊瓊仙大膽解放,毫不以為意。
這位楊瓊仙,被仲統(tǒng)追求,卻說是何猛雄的愛人。熟悉工讀互助團歷史的,很快就能鎖定何猛雄,即何孟雄,仲統(tǒng)即施存統(tǒng),那么楊瓊仙就是易群先,章鐵民、趙世炎就是和他們一組。
這個故事不說也罷。
《友情》 出版以后,自然會引起一點反響,章衣萍在自己寫的 《作文講話》 里提到了幾句,全錄如下:
章鐵民汪靜之讀了我的小說 《友情》 上卷,來信大罵,說不應該如此描寫,有點像寫“黑幕”。其實,我寫 《友情》 的態(tài)度是嚴肅的。而且,像張廣余汪博士黃詩人一伙人正是我們所見得到的朋友們,不能算是“黑幕”中人。我不敢說 《友情》 是一部怎樣了不得的大著,但如我的朋友祥云女士所說:“希望廣余汪博士永久死去,偉大的太陽快快出來?!薄队亚椤?能打動當代青年男女的心,終是一部文學作品。不懂得 《友情》 與“黑幕”的分別,是不懂得文學的,不能對于觀察的材料加以選擇,是不配做小說的。
從這里可以獲知章鐵民和汪靜之兩人對 《友情》 上卷的看法,同時也反證了該書原型人物對這種揭隱私的寫法是如何的不滿。章衣萍雖然表達得不以為意,但此后沒有了中卷、下卷的誕生,大概也多少能說明章鐵民和汪靜之的“大罵”到了什么程度。
自蔡元培寫 《石頭記索隱》 被胡適譏為“猜笨謎”后,讀小說而索隱,似乎成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然而,中國的傳統(tǒng),歷來就有一派是把掌故寫成小說的,最特出的例子就是曾樸的 《孽?;ā?,這種小說,就是把掌故拾掇拾掇,連綴編進小說。現(xiàn)代文學中,以時事為背景的小說,迭出不窮,讀的人也因為有掌故好看,才邊看邊索隱,讀得興味盎然。紀果庵在 《孽?;ㄈ宋镎劇?中說:
唯吾輩中年讀此書,所喜者不在其文筆之周密瑰奇,而在所寫人物皆有實事可指,興衰俯仰,味乎咸酸之外,自與專注意賽金花之風流放誕,而為之考索本事,有見仁見智之分也。
我讀章衣萍的小說 《友情》,也是如此。姑為索隱如上。
(選自《掌故·第四集》/嚴曉星 執(zhí)行主編/中華書局/ 201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