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 樸
南風(fēng)起于海邊,越過大半個城市,一路尋尋覓覓,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院子外的街區(qū)上空徘徊。暮晚的余光,像時間的一種蒼老方式。
下班以后,大院很安靜,也很空洞。
站在陽臺上,望著樓下某個地方出神,我也有空落感。此刻,偌大的院落,剩下兩個人株守著,一位是門口值夜班的保安,另一個是我。隔著幾十米距離,我們相互張望,像兩個無所皈依的尋找者。
在院中央一間辦公室里,我的時間以敲打鍵盤販賣漢字的方式存在。手指按下去,發(fā)出陣陣清晰脆響。這種以謀生命名的半封閉空間,談不上什么體面,有的只是生存法則,使人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沒有人與之寫信的上校》里的上校,十五年如一日地去碼頭等待撫恤金信件那樣,生存與信念之間,那么貧窮、無助。坐在一把陳舊的椅子上,我始終用微笑的方式袒露自己。有時候平靜地接聽幾個緊要或不緊要的電話,對方接收到的信號,無疑充滿假象。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妥協(xié)后的波瀾不驚。那種敲打鍵盤的聲音,與精神道德之類無涉,還可能存在文字污染的可能,機械,重復(fù),虛張聲勢,類似分貝短促的噪音。有一次,和一位熟人閑談,我把這種情形轉(zhuǎn)述了一番。熟人素來注重“體面感”,日子過得揮灑自如,對生活檔次的講究葆有執(zhí)著的熱情。也許是我表達(dá)上的弱智,那天他的眼神很新鮮,像審視陌生人一樣,從頭到腳審視了我好幾分鐘,還好沒把我當(dāng)做精神病院出來的。
一個人的內(nèi)心想法是隱秘的,別人只能懷揣幾許猜想,難免誤解。我很少外出,也不太樂于嘗試各種人際聚會,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很少說話。這個習(xí)慣,于己方便,于他人也方便。關(guān)于人的體面感一類事物,往往言不及義,談也無趣。人世滔滔,長袖善舞者多,踽踽獨行者,也不乏其人。在生存與精神的兩種境遇中,我們就像踏上旅途的異鄉(xiāng)人,總在回望與追尋的動蕩里,難得安寧。
當(dāng)叫做“暮暗”的霧色彌漫這個城市的時候,一種過濾掉白天生存課務(wù)的自省與緬懷,便濃郁地鋪滿異鄉(xiāng)的這個房間。每天這個時候,大院外的街區(qū)喧鬧繽紛,我獨自將身體寄放在單身宿舍的窗前,任羽毛狀的思緒撒落一地。香煙和茶,音樂和電影,讓時間有所依待。城市的夜晚沒有消息,使人深感同情,就像同情我自己。
房間里有時候不開燈。坐在窗前,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時間的長短難以預(yù)知。偶爾點根香煙,煙頭的小火星,像內(nèi)心的微光。白天長時間注視電腦,眼睛干澀,越來越怕白熾燈在眼前晃射。隔壁是幼兒園的側(cè)院,沒有照明設(shè)施,幾株細(xì)葉榕在圍墻邊排列出好看的陰翳,旁邊石子小道,隱隱透出灰白色。清早,七八只麻雀跳躍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叫喚;園里做早操的孩子們,也像一群鳥雀,歡聲笑語,氣息清新。孩子們和鳥雀一樣,他們活在自己的想法里,自然地做夢和呼吸,不像我,三更半夜,還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很多個清晨,我看見孩子們在榕樹下走來走去,做各種游戲,孩童的單純和青綠,深深地傳染出一種明澈。
這個夏天,我沒事就躲在房間里發(fā)呆。天氣也作勢,一個人悶久了,便想出去走走。上周末去爬山,在溪澗邊坐了大半天。山地周遭綠樹環(huán)繞,鳥聲悅耳,清溪養(yǎng)目,身心少了些塵埃感?;貋砗螽?dāng)晚還寫了幾行字。那天晚上的房間,很新鮮,也很豐沛。
四月初,門前那條過境公路大手術(shù)式的施工進入了白熱化狀態(tài)。路面需要拓寬,建筑垃圾凌亂地堆放在廢墟上,掘開的路面,東一段西一段,大片小片的坑洼。從高處俯瞰,公路像一條千瘡百孔的長龍,趴在水泥樓房之間。地底,一條連接市區(qū)的軌道交通線也進入倒計時階段。兩項工程立體式鋪開,過境公路失去了往日的流暢,像一條河流被攔腰阻截。每天,在這條瓶頸之路上,泥頭車,貨柜車,私家車,大巴,中巴,各種車輛像漂浮的積木,擁擠,堵塞,沖撞;喇叭聲、剎車聲、車輪碾過地面尖銳的金屬聲,如悶雷滾動,擠壓著路邊的事物。
轄區(qū)連接過境公路的進出通道,是七八條窄如盲腸的支線路,不到五米的寬度,被店鋪和貨攤擠占得僅容一車通行。許多車子急著趕路,總會從過境公路拐進支線道上,壓過烤肉攤和米粉店前的臟污地面,揚起一路濁氣。到夜里,暗黃色燈光照著路沿一長溜小吃檔,空氣油膩,混雜了燒烤炭味。下夜班的工人成群結(jié)伙坐在檔前吃宵夜,他們腳下是一灘污水,肉骨頭、臟紙巾隨手拋落。冒失而來的車輛插入人叢中,和人群糾結(jié)在一起,細(xì)窄支線路像僵硬的毛細(xì)血管,虛弱地附在肌體上,你看不見它內(nèi)部逐漸潰瘍的部分。好長一段時間,在正兒八經(jīng)的文書傳遞中,“打通微循環(huán)”成為頻率最高的短語。負(fù)重的道路每天都在尖叫,比這一帶店鋪里此起彼伏招徠生意的高分貝音響還要清晰。
距離片區(qū)幾里外的山腳下,另一條交通線黃土裸露,懶洋洋地向北延伸出去。許多個黃昏,我在這條路上散漫地走。這里是工業(yè)廠區(qū)和居民住宅區(qū)的邊緣地段,人跡稀少。由于施工進度拖延,這條路像斷裂的帶子,有的地段已經(jīng)鋪上了碎石,有的地段還沒開挖,土坡上的植物在荒蕪中兀自生長。整條線路,像鄉(xiāng)下農(nóng)人丟棄太久的田場。路邊有幾個舊工棚,還能看見一條骯臟的黑毛狗疾跑而過。偶爾,野狗會停下來,爪子搭在土坎邊,溺下一泡腥臊尿液,隨后撒開四蹄飛奔而去??諝庹舭l(fā)快,風(fēng)吹來,帶起干燥泥塵,撲打著路邊的灌木叢,潦草而荒涼。雙腳踩在沙石路面上,“嚓嚓”聲驚擾了草棵里的蟲子,總有幾只黑蟋蟀跳出來,丁點黑影擦過地面,最后潛入亂草,“唧唧”鳴聲,添了一絲冷清。
五月到來時,肅靜的辦公大樓忽然在一個下午騷動起來。從一樓的門廳開始,孩子的哭喊和男人的怒罵穿透每一面墻壁。騷動蔓延,不一會上升到三樓辦公室的核心部位,手掌拍擊桌面的重音伴著一浪浪哭罵聲,劃破平靜的空氣。會議室里一片白光,素衣縞冠,包裹了哀怨、憤怒和乞求,震顫的聲波由里向外擴展。聲波的漩渦里,是下屬單位的“頭”。他站在人堆里,神態(tài)局促,舉止無措。他試圖用溫和的話語撫平某種裂紋,然而所有的嘴巴都在大開大合,耳朵在此時失去了作用。孩子的哭鬧,增加了那些嘴巴們的力度,夾雜濃郁方言的普通話,標(biāo)槍一樣射向他。那一刻,我猜想若是有一條遁逃暗道,他會毫不猶豫地鉆進去。整個過程,我一直在分辨騷亂的來處和去向。直到午后,人群散去,辦公大樓恢復(fù)了肅靜,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五月十四日,送報的阿山來得特別早,我剛進辦公室,他就抱著一沓報紙跟進來。他說,這幾天太熱,十點過后路面灰塵多,擁擠,我們把時間改早了。大清早的,細(xì)密的汗珠滾動在他額頭上,原本黧黑的臉落了些灰塵,看上去有點“花臉”的滑稽感。我給他倒了杯茶,他微笑著擺擺手,匆匆忙忙地挎著郵包走了。
十九年前在老家,假期無事,我曾代替休年假的熟人做過四十天郵遞員。每天騎著自行車跑上五十多里山路,無論天晴下雨,紛沓的郵件總會暗暗地催促人上路。因為河水暴漲,我曾在經(jīng)過一座鄉(xiāng)間木橋的時候,隨著橋身垮塌而跌入激流。那一次,要不是水性好,八成連命都沒了;可是郵件全部被河水浸濕,報紙紙漿那樣粘連在一起,信封上的字跡一片模糊。我坐在岸石上,一邊翻曬信件,一邊晾曬自己,狼狽不堪。
——每次看見四川籍臨時工阿山,我就會想起十九年前,那個呼吸急促匆匆趕路的鄉(xiāng)下臨時郵遞員。
道路施工鋪開以來,沿線公交站牌拆除了,一些進出路口被封堵。僅容通車的半邊舊路上,每天蠕動著望不到盡頭的車流;行人像潰散的羊群,一撮又一撮,在車陣中穿越。每到周末,我總會在搭車回家的問題上發(fā)愁。就連走向公路對面,也在心驚肉跳的情形下完成。沒了站牌,公交車像隨地大小便的野漢子。省內(nèi)長途車更是蹤影難尋,好不容易坐上一輛,也會在這段路上長時間地懸??;等車子終于熬上了高速路,司機失去耐性的駕馭方式會讓同樣焦躁的旅客陷入深度不安。不止一次,我像溺水者一樣敲開家門時,家人的酣夢被我粗重的手勢驚擾。一種無序的旅程。
阿山的出門時間越來越紊亂。有時候還沒上班,他就來了,把報紙往辦公室的門縫一塞,又急著去了別處;有時候他會來個電話,懇切地解釋耽誤的原因(他知道,我上午的工作主要是瀏覽當(dāng)天的報紙,做一些與新聞報道相關(guān)的資料性工作)。我不能怪他,在逼仄的路途上穿行,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七月二十三日那天,九點一過,阿山就來了,他放下報刊,意外地坐了下來。我手頭正忙著一份通訊稿,沒有過多招呼他,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走了。新到的報紙里,夾了張字條,阿山的字跡,拙稚而清瘦。他說從九月起,單位要給他漲工資,他想請幾個熟人喝杯小酒。我是他請的人之一。
我沒有等到阿山的宴請。那天上午,他穿過公路去對面的手機店時,摩托車與逆向駛來的大卡車相撞。他出事的地點,距手機店兩米之遙,僅僅一分鐘差錯,他的身體就停在那條破碎的公路上。那些郵件,散亂地遺棄在路邊,像鄉(xiāng)村路祭時拋落的紙錢。
……當(dāng)緩慢的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動蕩還在日夜不停地延續(xù),像夏天的陽光,鋒利,尖銳。
我依舊一天天坐在那間辦公室,一天天做著重復(fù)的事。日子毫無新意,就像這個城市,一天天重復(fù)慣常的姿態(tài),沒有什么體面感。馬爾克斯筆下的上?;盍似呤迥?,也是一天天盼望有人給他來信。不同的是,活到他這個年紀(jì),已然“心境洞徹”,沒有什么難得住他了。而我顯然還差那么一大截時光,需要默默地自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