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妍
阿山是個美食評論家,他能嘗出各種味道。
這么說吧,有的菜多長了一天,會微苦,要搭配少許調(diào)料;有的菜多長了兩天,要多煮一會兒,才能讓它變老的蔓絡(luò)好嚼又有韌勁;還有的青青翠翠,多用一滴水,都會蓋住它恰到好處的鮮嫩味道。
“一個百分百注重細(xì)節(jié)的廚師,會給食客帶來的,可不只味道上絲毫的差別哦。”每次被采訪,阿山都神情認(rèn)真地說。
“還有什么呢?”有人追問。
阿山支吾一下,答不上來了。是幸福嗎?還是持續(xù)的專注帶給人的感動?然而阿山覺得,自己最近的品嘗越來越機(jī)械化了,寫出的評論也盡是些沒意思的:“食材新鮮、配以鱖魚醬,便擁有了刺激又溫和的雙重味道”之類不實(shí)用的話。
他一天比一天糾結(jié):自己這樣,跟其他的評論家有什么區(qū)別?于是每次工作完,他都在心里悄悄許愿:讓我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嘴巴吧。
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這已經(jīng)成為了阿山的習(xí)慣。每天坐在新的餐廳,一邊拿起餐具,一邊小聲地念:“請食神讓我嘗出不一樣的味道來吧?!钡唧w是怎樣的不同?阿山自己也不知道。
這天,阿山去的是一家被雜志評論過上百次的餐廳,原本他并不情愿,但期刊責(zé)編在電話那頭懇求:“這家店,請您一定要去看看?!?/p>
“貴刊不是已經(jīng)連做3期專訪了嗎?”
“可是3位評論家都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啊,”責(zé)編的語氣興奮起來,“我給您讀一讀,博先生說,那家餐廳的水芹炒胡蘿卜有一種嚴(yán)肅的味道,讓人一嘗,就想正一正領(lǐng)帶、挺直腰板。阿圓說,那家的鮮魚湯,喝著,就感覺自己在初冬時的大山里泡起了溫泉……”
“那好吧,請?zhí)嫖翌A(yù)約?!卑⑸接悬c(diǎn)好奇了。
餐廳叫“山宴”,位置不算偏僻,第二天清晨,阿山吹完頭發(fā),便騎上自行車,風(fēng)一樣來到了那間田園餐廳。
“歡迎。”聽到腳步聲,一個少年從廚房探出腦袋,他一手抓著土豆,一手遞來漂亮的菜單。
說是菜單,更像是卷心菜的葉子,上面寫滿了各種不常見的菜式:“鹿水沙拉、野林果子湯、松茸板栗飯……”阿山咽了咽口水,“先給我一份新鮮的卷心菜酥吧?!?/p>
“好嘞!”
綠油油散發(fā)著清甜味兒的卷心菜,做成又酥又脆的餅,是多奇妙又清爽的組合,阿山充滿了期待。
很快,少年端來一盤綠色的薄脆餅,“請嘗嘗我的手藝。”
“哎呀!”阿山聞了聞,立刻抓起一塊塞進(jìn)嘴巴,多香啊,只是、只是……阿山的咀嚼慢下來,卷心菜的味道沒有一點(diǎn)兒流失,餅的脆度和厚度也恰到好處,可不知怎么,他的嘴巴里卻涌起股苦澀的、干巴巴的臟抹布的感覺。
好奇怪,阿山皺起眉,閉上眼睛。
沒錯,不是揉得亮晶晶的面,沒有全心全意拌進(jìn)碎菜葉,連調(diào)料都泛起酸泡泡似的……
阿山的眼前像是流動起卷心菜餅的制作過程來,于是,他出其不意地大聲問:“這塊餅,不是您親自做的吧?”
“嘭”的一聲,正在給別桌上菜的少年手一抖,盤子清脆地落在了地上。
啊,阿山回過神來,少年已經(jīng)漲得滿臉通紅,眼神里全是無助,“對不起?!?/p>
“是一位生病了的人做的吧?”阿山接著問。
“嗯,”少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帶著他來到后廚,再打開一扇巨大的門,里面半躺著一頭棕熊,“這是我的父親?!?/p>
“啊?”阿山微微吃了一驚,小時候倒也不是沒聽外婆提起過,熊啊鹿啊其實(shí)一個個都是烹飪高手,沒想到都是真的,“那,病得嚴(yán)重嗎?”
少年沒有回答,倒是棕熊吃力地坐起身,連連擺手,差點(diǎn)兒把旁邊桌上的盆碰翻:“不礙事,是老毛病了,就是這病得回大山里治,可一生病,連魔法都消失了,沒法兒這個樣子離開嘍……”
這樣啊,阿山點(diǎn)點(diǎn)頭。回去的路上,他的心一直沉甸甸的,既然知道了,總得想個辦法幫忙吧?他本就是個十分熱心的人。對了,車庫里不是還停著輛舊吉普車嗎?
第二天清晨,阿山特意起了個大早,再次來到那家餐廳,玻璃門里透著微光。
“咚咚咚!”阿山敲開門,“讓我送你們回大山里吧?”
少年一下子張大了嘴巴,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一路上,少年和棕熊不住地向阿山道謝,還唱起了熊的歌,只是“吼吼吼、啦啦啦”的笨重嗓音,阿山卻聽得格外快活。
開到象塔山,少年說什么也不讓阿山進(jìn)去了:“已經(jīng)幫了大忙了,等爸爸好起來,餐廳重新開張,我們一定邀請您來品嘗?!?/p>
“那我等著啦!”阿山擺擺手,正準(zhǔn)備倒車,少年又趴了下車窗,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頭熊的樣子,背著大棕熊,“不過,還是想問一句,您是怎么知道我父親的病情的呢?”
“說起來也奇怪,”阿山摸摸嘴巴,“當(dāng)時明明吃著香噴噴的餅,卻覺得很苦澀,心里也跟著有氣無力起來。”
少年棕熊深深地望了阿山一眼:“您有一個非常厲害的舌頭呀?!?/p>
“是嗎?”阿山呵呵地笑,原來自己的舌頭也不是那么普通。
困擾了自己許久的擔(dān)憂解開了,阿山哼著歌,邊尋找著新的餐廳,邊往回開去,欠了雜志社的稿子,得用新的補(bǔ)上。
就這樣,阿山在剛駛?cè)胄℃?zhèn)時,一眼看到了另一家餐廳。餐廳不遠(yuǎn)處的野草地上停滿了汽車,像是大家慕名而來。
已經(jīng)一整天沒認(rèn)真吃東西了,阿山一走進(jìn)店里,就迫不及待地說:“請給我上店里做得最快的東西。”
“那就西蘭花炒飯吧?管飽,又好吃?!币粋€戴著紅色棒球帽的中年人一拍手,推薦道。
聽起來有點(diǎn)普通,但阿山轉(zhuǎn)念一想,最棒的廚師,不正是能把最普通的食物做得令人難忘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辛苦了?!?/p>
果然,不出半刻鐘,棒球帽便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炒飯,西蘭花的清香一半去了炒飯的油膩,一半混著金色的蛋皮增添了濃郁的色香,阿山狼吞虎咽起來。
不多會兒,碗見了底,阿山卻覺得身子沉甸甸的。他小心地舀起最后一勺飯,仔細(xì)咀嚼后,的確嘗到了酸酸澀澀的味道,帶著老海帶頭的腥澀味兒……
阿山站起身,敲了敲后廚的門,只有棒球帽一個人,啊不,它轉(zhuǎn)過身,阿山吃驚地問道:“您也是象塔山的熊嗎?”
“也?”黑熊瑟縮了一下。
阿山點(diǎn)點(diǎn)頭,“您是有什么心事吧?”
“您怎么知道?”黑熊猛地退后一步,一罐蜂蜜“嘭”地摔了滿地。
“說起來有點(diǎn)不可思議,”阿山輕快地說,“從昨天開始,我的舌頭突然能嘗出廚師的心事來了,我會路過這兒,就是送另一家餐廳的熊回家,它突然生病失去了魔法……”
“我知道,”黑熊的目光一下亮起來,又暗下去,“您說的是山宴的阿野吧?實(shí)不相瞞……”
話到一半,黑熊突然閉上了嘴巴,又一跺腳,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我的心事就是這個,它們……是我做的壞事?!?/p>
“???”阿山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瞪起眼睛,“為什么?”
黑熊急忙擺擺爪子,“但這可全都是姑姑在信里的要求,阿野和叔叔因?yàn)槟羌业暌呀?jīng)很久沒回家了,姑姑很想他們?!?/p>
“那你究竟做了什么呢?”
“在它的食物里加了梅草。”
“梅草?”
“沒錯,熊只要吃了梅草,就會有類似人類感冒的癥狀,”黑熊垂下腦袋,“我做了這樣的壞事,又忐忑又內(nèi)疚,也沒有朋友傾訴,它就越來越重,成了塊大石頭。”
“但你也讓它們一家大團(tuán)圓了,以后換個方法就好?!卑⑸秸\懇地勸慰。
“說得……也對!”黑熊飛快地倒了杯豆?jié){,嘿嘿地笑起來,“謝謝您送阿野和叔叔回家,您一定渴了吧,請帶著鮮榨的豆?jié){上路?!?/p>
“那就不客氣嘍!”阿山邊喝邊朝門外走去,走上車,跟熊揮揮手告別。
這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阿山想,只是……他摸著被日光曬得滾燙的吉普車靠墊,還是沖門口喊道:“喂,有什么心事,或許我可以幫你?!?/p>
黑熊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瞟過他手上的豆?jié){,一下子明白了。它一面點(diǎn)頭,一面泄了氣似的:“真是厲害的舌頭啊,我說實(shí)話吧,其實(shí)我自己,也想讓阿野的店關(guān)門。他從小就什么都比我強(qiáng),連店也開在了最繁華的路段,生意好得不得了。”
“那你剛才說的……”
“那也是實(shí)話,”黑熊著急地解釋,“但我心里,的確很想打敗他?!?/p>
阿山笑了,“介意明天為我準(zhǔn)備一些特色菜嗎?等我品嘗完,你的店會立刻火起來,所以,請放下亂七八糟的心事,用最好的狀態(tài)準(zhǔn)備?!?/p>
“真的?好,沒問題,”黑熊露出久違了的,充滿干勁和期待的笑容。
阿山猜得沒錯,黑熊的手藝也非常棒,特別是那道熊的傳統(tǒng)菜——蜂蜜肉蘑菇,阿山將它推薦上業(yè)界最權(quán)威的美食雜志,黑熊的餐廳一下子大火起來。
“看來我真有個不錯的舌頭!”在街上讀完報道,阿山滿意地走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把上別著封天藍(lán)色的信。
“是宣傳單吧?”阿山捏了捏,微皺起眉,信封里東西的手感,更類似于某種……葉子?他趕忙拆開,是三片楓葉,每一片都被刻上了一行行小字。
瞇著眼睛讀完,原來是一封委托信,還是來自象塔山。
尊敬的阿山先生:
聽“越野餐廳”的黑熊先生說,您有一個能嘗出廚師情緒的魔法舌頭,能請您幫忙探探我女兒的心事嗎?
她在楓葉花路310號的餐廳當(dāng)廚師,是一只太陽熊。
自從她外出工作,每天都會給我寫長長的樹葉信,但不知怎的,這幾天只是報個平安,似乎有了不愿和我說的心事。我知道這樣做不好,但請理解一位母親的心吧。
給您的禮物也一并托鳥兒們送去了,不論答不答應(yīng),都請收下。
阿山低下頭,才看到腳邊有一個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旁邊還滾著幾顆核桃。一打開,哎呀,還有松茸、松子……全是上好的山貨。
“很用心呢!”阿山實(shí)在沒法兒拒絕,一邊嘀咕“像是掉進(jìn)了熊的世界”一邊去乘公車。
那家店在楓葉花路一個很隱蔽的巷子里,店里冷冷清清,阿山推開門,玻璃門上的風(fēng)鈴發(fā)出“叮當(dāng)”一聲脆響,柜臺前的少女飛快地抬起頭沖他鞠了一躬,又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已經(jīng)打烊了?!?/p>
“那么早?”阿山打量起她,嬌小的身子,圓圓的臉,有點(diǎn)兒心不在焉,像是掉進(jìn)了什么苦惱里,會不會就是那只太陽熊?
想到這,阿山堅(jiān)持道:“隨便一點(diǎn)炒菜、煮飯也沒有嗎?”
“那……菜心面可以嗎?”少女探頭看看后廚。
“那就麻煩啦?!?/p>
面很快端上來,少女的鼻尖沁出汗珠,生動又溫柔。
這樣美好的年紀(jì),到底被什么困擾著呢?阿山夾起長長的面,用筷子卷起來,全塞進(jìn)嘴巴,細(xì)膩的滋味一染上舌尖,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在思念誰吧?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和你一樣的一只熊?”面的味道豐富極了,卻在末尾涌起青檸的酸,阿山的舌頭都跟著顫了一下。
“您怎么知道?”少女一吃驚,露出了熊的圓耳朵。
“先看看你媽媽的信?!卑⑸桨褬淙~遞給她。
少女看著,垂下頭,眼眶泛起淚花,講起一個阿山陌生又熟悉的故事來:“我是在下山玩時,無意中嘗到他做的菜,才想要留下來的?!?/p>
面頰泛起日暮時分太陽的顏色,少女的聲音跳躍起來:“那天我們約定好,每周末我都來找他學(xué)習(xí)做菜,平時就在各自的餐廳練基本功。可前幾天我再去時,才發(fā)現(xiàn)那家店已經(jīng)停業(yè)了?!?/p>
“呀,”阿山突然記起,開車時少年的確提起過這個約定,還遞給自己一張字條請求幫忙轉(zhuǎn)交。
“你說的店是山宴嗎?”
“沒錯,”少女緊張起來,“是我做錯了什么嗎,還是他出了什么事?”
“他沒事,店很快也會重新開張。”阿山手忙腳亂地翻起口袋,卻怎么都找不到紙條,只得解釋著來龍去脈,連連道歉。
少女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原來是這樣,沒關(guān)系,”她“唰”地交給阿山一大串鑰匙,“請您吃完后,幫忙鎖一下店門,鑰匙放到牛奶箱里就行。”
沒等阿山反應(yīng)過來,少女已經(jīng)跑出了餐廳。
之后又過了多久呢,阿山每天都去不同的餐廳品嘗廚師的心事,幫他們解決難題,充實(shí)的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草地上已經(jīng)有了夏天的影子。
萬物又暖又軟,一只鳥銜來了一張請?zhí)?/p>
阿山先生,請您于明天上午,去黑熊餐廳參加我和小野的婚禮吧。
沒有落款,但阿山站在街上,興奮得手舞足蹈。
婚禮上新娘子換了好多套衣服,阿山給她和小野,以熊和人類的姿態(tài)都拍了好多組照片,又品嘗到了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
他嘴巴塞得滿滿的,不住嘟囔:“奶奶說得沒錯,熊啊,真是一種非常會烹飪的動物呢?!?/p>
只是那場婚禮結(jié)束后,阿山似乎再也無法從菜里嘗出廚師的情緒了。
是他們沒有情緒嗎,還是魔法失效啦?阿山想著,拿起餐具,又開始小聲許愿:“請?jiān)儋n我一個奇妙的舌頭吧!”
不過這次,他不著急也不覺得生活無趣了,每天品嘗完畢,用紙巾擦著嘴巴,都會重溫一遍那幾只熊的事兒,然后開始期待,明天會發(fā)生什么驚奇好玩的事兒呢?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