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豪
(揚州大學(xué), 江蘇 揚州 225002)
《史記十傳纂評》由日本明治時期岡山縣士族芳本鐵三郎纂評,收錄日本江戶末期漢學(xué)家森田節(jié)齋(1811-1868)的《史記序贊蠡測》和西毅一(1843-1904)的評點,同時收錄我國清朝學(xué)者吳見思(1625-1686)《史記論文》、李晚芳(1691-1767)《讀史管見》中的評點,由岡山弘文北舍于明治十八年二月(1885)出版。該刻本共五冊十卷,每一冊分兩卷,無三家注,半頁10行,行20字,行間有界,天頭有眉批,行間有夾批,夾批單行,每卷后有總評,單魚尾,四周單邊。魚尾上題“史記十傳纂評”,魚尾下題“卷一”,再下題頁碼,再下題“弘文北舍藏梓”。目前在日本岡山大學(xué)、關(guān)西大學(xué)、九州大學(xué)、京都大學(xué)、橘澤大學(xué)、東京大學(xué)、文教大學(xué)、龍谷大學(xué)等有藏。
本書收錄的四位評點《史記》的學(xué)者:森田節(jié)齋、西毅一、吳見思、李晚芳,前二者為日本學(xué)者,且為師徒關(guān)系,后二者為我國清代學(xué)者。森田節(jié)齋,名益,字謙藏,日本著名漢學(xué)家,主張尊王攘夷,是“保皇派”的一員。少時求學(xué)海內(nèi),曾受業(yè)于日本江戶時期的著名漢學(xué)家賴山陽(1780-1832)、豬飼敬所(1761-1845),為人好漢學(xué),所謂“十傳”就是他在岡山縣講學(xué)期間所提出的,日本學(xué)者池田蘆洲曾評價其為“對《史記》文章評論真正的批評者”[1]。西毅一,名西,字毅一,號薇山,故稱薇山西毅一,幼名久之助,天保十四年(1843)七月生于岡山縣,聰穎好學(xué)。安政三年到明治三年(1857-1870)先后受業(yè)于堂后滕松、關(guān)西口三郎、森田節(jié)齋、竹勇孝橋、田口江村等名師,他曾兩次過海游覽中國。
《史記十傳纂評》一書選擇《史記》中的“項羽,外戚,管晏,廉頗藺相如,荊軻,淮陰侯,魏其武安侯,李將軍,游俠,滑稽”十篇作為其所謂的“十傳”。該書評點體例和我國傳統(tǒng)評點相類似,分為夾批、眉批和總評,伴有隨文圈點。該書共有評點1924條,其中夾批733條,眉批1164條,總評25條。夾批評字法、句法;眉批評段落和章法;總評為一篇之總結(jié),或評史公用意,或評篇章結(jié)構(gòu)之妙。圈點符號主要有“。”“丶”“○”“◎”“└”“ —”六種,其中“。”為句讀符,表示文章斷句停頓;“丶”“○”“◎”為評點符,標(biāo)出《史記》重要的字、詞、句,所不同的是“◎”為標(biāo)出一文中的眼目之處,數(shù)量較少?!癌浮薄啊睘榉侄畏?指示文章的分段與間隔,所不同的是“—”多用在文章段意前后有別,頗類似于今天我們的分段;而“└”則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分章。批評與圈點結(jié)合在一起,有圈點之處一般有評點,二者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形成了一套頗具特色的評點系統(tǒng),使讀者可以在圈點、批評中更好地了解文意,學(xué)習(xí)文章的作法,師法于《史記》。
《史記十傳纂評》自明治十八年(1885)由岡山弘文北舍出版后,國內(nèi)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未見其整理本或者是影印本,只在一些《史記》解題、索引著作中有提及,如日本學(xué)者池田蘆洲的《史記書目解題》,我國學(xué)者張大可、俞樟華、梁建邦主編的《史記論著提要及索引》,以及楊海崢的《日本〈史記〉研究論稿》中對該書有綱目式的提要鉤玄,但目前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還未有專門的論文或著作對其進行研究,后由丁德科先生點校,作為《史記》選本叢書中的一部,由商務(wù)印書館在2016年出版。該書出版以后,無論是對于國內(nèi)的《史記》研究還是漢籍東傳視野下的中日《史記》研究都大有裨益,通過該書可以看出日本學(xué)者《史記》研究的觀點,尤其是對于《史記》文學(xué)性的重視。但囿于種種原因,該書的整理本仍然存在不少訛誤,特別和弘文北舍版《史記十傳纂評》相對校,主要有訛誤、脫文以及衍文等。
本次校勘以日本明治十八年(1885)弘文北舍刊本為底本(以下簡稱原刻本)[2],??鄙虅?wù)印書館版(以下簡稱整理本)中的訛誤,并在后標(biāo)注整理本頁碼,以供查閱。同時若無標(biāo)注【眉批】者,則為夾批,“薇山”即薇山西毅一,“李”則為李晚芳,“吳”即吳見思。
訛誤之處,即整理本把原刻本中的某字或某句點校錯誤,這類錯誤在商務(wù)本中較多。
1.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一怒一喜,寫出二英雄,而書劍皆不成,兵書亦不肯竟學(xué)之英雄,心事磊落,不可測也?!盵3]3
按,“兵書”,原刻本作“兵法”。
2.整理本:“【眉批】薇山云:陳涉之起,梁籍之起,沛公之起,皆同一群雄蜂起,而沛公之起用一‘焉’字,其重千金不啻。”[3]6
按,“用”,原刻本作“下”。原刻本之意在于說明“起”下有一“焉”字。
3.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二十四歲至少年起,七十歲之老翁亦起,送徒之亭長起,滿天下之人起,而亡金城萬里之秦?!盵3]6
按,“二十四歲至少年起”,原刻本作“二十四歲之少年起”。此為音近而誤。
4.整理本:“吳云:言必破秦者,不可以救趙,挫其鋒也?!盵3]8
按,“言必”,原刻本作“言欲”。
5.整理本:“李云:宋義本無一能……遂膺重任,倉促置將,幾誤大事。征羽則救趙之兵必敗矣?!盵3]8
按,“征羽”,原刻本作“微羽”。此為繁簡轉(zhuǎn)化之誤,征之繁體“徵”與“微”形近。
6.整理本:“薇山云:應(yīng)軍鉅鹿之北,實寫其戰(zhàn),欺負(fù)斷續(xù)法?!盵3]10
按,“欺負(fù)斷續(xù)法”,原刻本作“起伏斷續(xù)法”。此為音近而誤。
7.整理本:“【眉批】薇山云:語語積累,使上不覺發(fā)怒,曰‘烹(亨)’之?!盵3]106
按,整理本小括號內(nèi)為點校者所出校勘記,原刻本“烹”字無誤,此為整理本誤改。
1.“整理本:【眉批】吳云:先笑之,復(fù)憐之,幸之,寫出意外?!盵3]39
按,“復(fù)憐之”,原刻本作“后憐之”。此為意近而誤。
2. 整理本:“【眉批】吳云:大行請立,是第六節(jié)。”[3]42
按,“第六節(jié)”,原刻本作“第六層”。同上。
整理本:“篇后吳齊賢總評‘如青嶂對溪,林華亂發(fā)’句?!盵3]52
按,“林華亂發(fā)”,原刻本作“林花亂發(fā)”。此為音近而誤。
整理本:“【眉批】吳云:因趙奢復(fù)點相如,趁手接入廉頗,后又引廉頗接入趙括。”[3]65
按,“后又引廉頗接入趙括”,原刻本作“后又因廉頗接入趙括”。此為音近而誤。
1.整理本:“原文:荊軻和而歌,為變征之聲,士杰垂淚涕泣?!盵3]79
按,“變征之聲”誤,應(yīng)為“變徵之聲”。同上《項羽》篇5條。
2.整理本:“【眉批】吳云:一路寫來,流連悲歌,幾成惜別,故皆‘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八字。”[3]79
按,“皆”,原刻本作“接”。此為音近而誤。
3.整理本:“【眉批】薇山云:‘因’字猶晴天霹靂?!盵3]80
按,“晴”,原刻本作“青”。此為音近而誤。
1.整理本:“【眉批】李云:淮陰登壇之時,與武侯隆中之對,皆其素所算定,沖口而出。其后如負(fù)取賞,無不應(yīng)手而得,于此可觀大將才識。”[3]90
按,“如負(fù)取賞”,原刻本作“如負(fù)取償”。此為音近而誤。
2.整理本:“【眉批】李云:即兵法所謂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盵3]91
按,“攻其不備”,原刻本作“攻其無備”。此為意近而誤。
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以下三人合序,一篇波瀾精彩之處?!盵3]117
按,“序”,原刻本作“敘”。此為音近而誤。
整理本:“【眉批】薇山云:此‘泣’字,下一軍皆哭,老莊皆垂涕之狀。”[3]129
按,“莊”,原刻本作“壯”。此為音近而誤。
整理本:“【眉批】薇山云:名聲愈益高,其舉動必尊大倨傲,然摯恭敬不乘車,愈益寫其非常?!盵3]145
按,“摯”,原刻本作“執(zhí)”。此為音近而誤。
1.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以文秀,以露床,以棗脯,以大夫禮?!盵3]153
按,“秀”,原刻本作“繡”。此為音近而誤。
2.整理本:“【眉批】吳云:欲以為相,亦有若為師之意,總是寓意,何勞聚訟?”[3]154
按,“寓意”,原刻本作“寓言”。此為意近而誤。
整理本還存在著數(shù)量不少的脫文,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閱讀研究的價值。為呈現(xiàn)全書面貌,則把所有的脫文進行補充。
1.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二十四歲至少年起,七十歲之老翁亦起,送徒之亭長起,滿天下之人起,而亡金城萬里之秦?!盵3]6
整理本“七十歲之老翁亦起”后脫一句“為人傭工者起”。
2.整理本:“吳云:下有一篇大文,先出兩句作引?!盵3]9
按,原刻本“先出兩句作引”后有“又贊兩句”四字,整理本脫。
3.整理本:“原文: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3]27
按,原刻本此處有夾批“吳云:復(fù)自東歸西”。整理本此處脫。
1.整理本:“原文: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盵3]37
按,原刻本此處有薇山西毅一之眉批,整理本脫。眉批為:“薇山云:舉自夏至周興敗之事跡,接下漢興云云,諷諭親切,運筆亦婉曲?!?/p>
2.整理本:“原文:而王皇后后孝景帝十六歲,以元朔四年崩,合葬陽陵。王皇后家凡三人為侯?!盵3]42
按,原刻本此處有一吳齊賢眉批,整理本脫。眉批應(yīng)為:“吳云:序法同前,小變,而侯三人獨置在后?!?/p>
整理本:“原文: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盵3]49
按,原刻本此處有薇山西毅一一條眉批,吳齊賢兩條眉批,整理本脫。西毅一條眉批為:“薇山云:常欺之管仲,善遇之者,知之尚淺者也。囚焉之管仲,遂進之者,知之尤深者也。文自淺入深,史公慣手?!眳驱R賢眉批一為:“管仲一生事業(yè)只數(shù)語略焉?!倍椋骸按瞬唤佑邗U叔善遇之下,乃序完仲事,即借管仲語別起一峰,從空插入,章法妙?!?/p>
1.整理本:“【眉批】薇山云:層累來,忽二句贊其功?!盵3]63
按,原刻本“忽”下有一“以”字,整理本脫。
2.整理本:“【眉批】薇山云:為老,遂不召,卒死于壽春,老將軍之英魂毅魄歸于邯鄲,護趙國。”[3]67
按,原刻本“老將軍”前有一“見”字,整理本脫。
3.整理本:“【眉批】:薇山云:是廉、藺、趙、李四人之傳也,而題曰廉藺列傳者,何哉?曰三人皆既以所能或贊語起?!盵3]69
按,原刻本“何哉”后有“曰趙李者附傳也,然則其贊藺,而不贊廉者,何哉”十九字,整理本脫。
整理本:“信乃令軍中毋殺廣武君,有能生得者購千金”。[3]94
按,整理本此段下脫吳齊賢一條眉批,據(jù)原刻本,此眉批應(yīng)為:“吳云:上詳寫戰(zhàn)事,然一直而采若,再一直寫下,便知帳薄矣。故頓住,下閃出別事,少間隔之。”
整理本:“上恐太后誅夫,徙為燕相。”[3]116
按,此句下脫吳齊賢一條眉批,據(jù)原刻本,應(yīng)為:“吳云:竇太后余波?!?/p>
1.整理本:“【眉批】薇山云:所擊殺數(shù)十百人,已拔皆阬殺之?!盵3]5
按,原刻本作“阬之”,無“殺”字。
2.整理本:“【眉批】薇山云:至此敘羽之言羽三回:曰學(xué)萬人敵,曰彼可取而代也,曰勠力攻秦云云?!盵3]9
按,“曰彼可取而代也”,原刻本作“曰彼取而可代”。衍“可”“也”二字。
3.整理本:“吳云:自西忽而東,暫也,為彭越也?!盵3]24
按,原刻本無“忽”字,此當(dāng)為衍文。
整理本:“【眉批】薇山云:且又趙李二人傳中,撇脫藺?!盵3]69
按,“趙李二人傳中”,原刻本無“人”字,整理本當(dāng)為衍文。
以上即商務(wù)本《史記十傳纂評》點校所出現(xiàn)的一些訛誤。
目前我國《史記》研究的目光早已邁向了域外,《史記》學(xué)的發(fā)展需要更多的著作來推動,而《史記十傳纂評》則是其中的個案。這本書的價值主要有四點。
第一,自日本幕府衰落,明治維新初期,西學(xué)思想大量涌入日本,日本社會開始學(xué)習(xí)西方的道路,傳統(tǒng)的漢學(xué)和經(jīng)學(xué)受到了冷落,甚至一度遭到取締。該書秉承森田節(jié)齋對《史記》的看法,森田節(jié)齋作為日本著名的漢學(xué)家,在幕府時期受到了各地大小藩主的招募,但他絕意仕途,要不短時間就離任,要不就逃跑,而他熱衷于講學(xué),每到一處受到當(dāng)?shù)貙W(xué)子的熱情追捧,而其“《史記》學(xué)”思想也隨著他的學(xué)生南摩綱紀(jì),繼而薇山、芳本鐵三郎等人繼承了下來。雖然該書出版于1885年,已經(jīng)處于明治初期,但該書的構(gòu)想實際早在三十年前即1855年的幕府末期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了,所以它的出版代表著日本一部分的士族對于《史記》的總體看法,它的意義在于展示了《史記》的研究和學(xué)習(xí)不會隨著時代和政治的原因而中斷,《史記》是有生命、有活力、長久不衰的,而《史記十傳纂評》則是《史記》價值體現(xiàn)的一個方面。
第二,該書選錄的森田節(jié)齋部分評點、薇山的評點和中國清朝吳見思、李晚芳的評點,顯示出了這個編纂團體獨特的眼光。該書中的評點沿襲中國傳統(tǒng)評點方式,甚至以評小說的方式加以發(fā)明,深有見地,又能獨出新意,如在《項羽》篇末總評中,薇山以項羽之年歲與劉邦、范增年歲為線索,以“相遇”和“相離”為主線評太史公之筆法,別出心裁。此外,在日本《史記評林》大行其道的同時,他們反對這種博雜的評點匯纂方式,發(fā)出了反抗的聲音,他們崇尚文法,熱愛文章,而絕意于考據(jù)。他們認(rèn)為《史記》最大的價值在于“紀(jì)傳”部分,尤其是“列傳”,那些將相諸侯、王公貴族,離他們太遠(yuǎn)了,他們崇尚的是平民,是英雄,尤其是那些悲劇英雄。他們已經(jīng)觸摸到司馬遷《史記》的內(nèi)核,以人物為中心。所以他們選擇“項羽、淮陰侯、李將軍、荊軻、游俠、滑稽”,這些都是充滿著司馬遷心血的部分。
第三,他們認(rèn)為《史記》是一本文學(xué)之書,應(yīng)該用文學(xué)的觀點去看待它。相比同時的中國,乾嘉考據(jù)學(xué)大行其道,導(dǎo)致像吳見思《史記論文》這樣偏重于研究《史記》文法的書在當(dāng)時不受重視,被斥為小道。而吳見思《史記論文》、李晚芳《讀史管見》傳入日本之后,影響很大,它們的價值竟先被森田節(jié)齋為代表的日本人所認(rèn)識到了。日本人有井范平的《補標(biāo)史記評林》影響很大,他在《史記評林》基礎(chǔ)上大量增添吳見思《史記論文》中的評點。這就說明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日本人在“文法”一道上是略勝于中國的。
第四,就版本學(xué)的角度而言,《史記十傳纂評》所錄吳、李二人的評點與國內(nèi)《史記論文》《讀史管見》相對校,有一些文字是經(jīng)過改刪的,這就體現(xiàn)出了版本的差異。此外,《史記十傳纂評》所錄《史記》原文與日本通用的《史記評林》本和中華書局整理本相對校,發(fā)現(xiàn)了不少不同之字,既有異體字,也有改字。這就導(dǎo)致《史記》流傳過程中的不同版本,既可以作為“古鈔本”,也可作為“刻本”,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綜上,整理點校出版古籍只是第一步,為進一步研究《史記》,發(fā)展《史記》學(xué)的影響力,仍然需要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