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進芳
(江漢大學 期刊社,湖北 武漢 430056)
孔子在政治上多次失敗之后,就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盵1]77孔子為士人設計的人生道路,除了“出”之外,還有“處”,而這“處”是更多地與山林為伴?!墩撜Z·先進》中還記載孔子讓弟子們“各言己志”,子路、冉有等弟子多從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角度表明心志,最后表態(tài)的是曾點,他用平淡的語言描繪自己的人生志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1]130曾點的人生之志與其他幾位弟子相比似乎太平常了,然而孔子卻將贊嘆與稱賞給予了曾點。圣人之志與堯舜氣象,除了事功與道德的一面,還有天人合一、樂于山水的一面。朱熹將曾點之志解釋得更為透徹:“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缺。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及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guī)規(guī)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盵1]130
宋代士人不像前代人那樣將“出”“處”當作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來做,他們理智地將兩個選擇項進行整合,實現(xiàn)了出處之間的融通。在宋代士人那里,委身山林并不妨礙為家國天下操勞,棲身案牘也不與享受山林之樂矛盾,兩者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陳杰認為,宋代士人與傳統(tǒng)文士“寄情山水力求孤寂,托懷詩酒以為耽溺恣縱不同,表現(xiàn)出切近日常家用,在世俗生活中體驗生命歡樂,捕捉人生價值的審美態(tài)度”[2]。
在曾鞏的詩里,他所寫的景物與隱者的遺世獨立是不一樣的,他所欣賞的賞心悅目之景就在世俗凡塵之中。曾鞏的詩歌表現(xiàn)了詩以適性的特點。山林之樂與道德之樂的矛盾在曾鞏是有的,關鍵是曾鞏以孔顏樂道忘憂的道德人格境界來化解,將名教之樂與山林之樂統(tǒng)一起來,以名教之樂為前提將山林之樂融攝進人生實踐中,身在官場的代償性心理建構(gòu)了曾鞏的隱逸意識?!翱蛠淼嬈疥柧?,衙退常攜靖節(jié)琴”(《靜化堂》)[注]文中所選曾鞏文章均出自陳杏珍、晁繼周點校的中華書局1998年版《曾鞏集》,不一一標注?;昧藘蓚€典故,聯(lián)系到兩個歷史人物。“平陽酒”指的是曹參就任漢朝相國期間,整天飲酒食肉,政治上清靜無為,繼續(xù)執(zhí)行蕭何留下的政策,不予改變?!熬腹?jié)琴”指陶潛,世號靖節(jié)先生。陶淵明不解音律,卻放置了一張無弦的不加裝飾的琴,每逢飲酒聚會,便撫弄一番來表達其中情趣。后用以為典,有閑適歸隱之意?!端螘る[逸傳·陶潛》: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逼湔媛嗜绱???⒑驖?,逢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3]
曹參貴為漢朝的相國,陶淵明是一名隱士,仕與隱的生活方式如此不同,但他們兩人的生活方式卻被曾鞏如此自然地糅合在一起。這是因為宋代士人不像前朝詩人在仕與隱之間難以抉擇,他們將道德意識賦予山林之樂,明確肯定詩歌吟詠情性的功能。“公退種花常滿縣,政成馴雉不驚人”(《送高秘丞》)、“素節(jié)讜言留簡冊,高情清興入林泉”(《寄趙宮?!?、“褲襦優(yōu)足遍里巷,禾黍豐穰罄郊野。訟庭終日自虛曠,德宇平生本瀟灑”(《送程公辟使江西》),在這樣的詩句中,政事與泉林并不矛盾,只不過是在以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第一要務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泉林之樂。歐陽修《豐樂亭記》記“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用了不少筆墨來考究五代時期發(fā)生在滁州的戰(zhàn)爭,通過今昔對比說明天下太平的來之不易。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歐陽修生發(fā)了樂于山水的快慰之情:
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yǎng)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4]575
曾鞏的詩歌如《閱武堂》可以說是歐陽修這篇散文的濃縮版:“五朝壞冶歸皇極,萬里車書共太平。胡馬不窺光祿塞,漢家常肄羽林兵。柳間自詫投壺樂,桑下方安佩犢行。高枕四封無一事,腐儒何幸偶專城。”詩歌用簡練的語言表達了國家太平、百姓安居的景象。賀裳激賞此詩說:“不獨循良如見,兼有儒將風流之致?!盵5]
宋代文人追求山水泉林之樂與傳統(tǒng)士人的忘懷塵世不同,有著合乎人倫的社會性、世俗性、現(xiàn)實性。“范景仁鎮(zhèn)喜為詩,年六十三致仕。一朝思鄉(xiāng)里,遂徑行入蜀。故人李才元大臨知梓州,景仁枉道過之。歸至成都,日與鄉(xiāng)人樂飲,散財于親舊之貧者,遂游峨眉青城山,下巫峽、出荊門,凡期歲乃還京師。在道作詩凡二百五篇,其一聯(lián)云:‘不學鄉(xiāng)人夸駟馬,未饒吾祖泛扁舟?!盵6]280眷戀山林并不意味著不食人間煙火,而是游走在人間,將詩歌的雅意、人倫的世俗、山林的清靜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歐陽修《山中之樂〈并序〉》表明了寫作目的:“作《山中之樂》三章,極道山林間事,以動蕩其心意,而卒反之于正?!痹谡牟糠郑瑲W陽修用三個段落描寫了山林美景和隱逸之樂,他在前兩段這樣說:“嗟世之人兮,曷不歸來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見,今子其往兮誰逢?”“嗟世之人兮,曷不歸來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得,今子其往兮誰從?”歐陽修承認山林之樂對人的吸引力,但作為一名有著治國平天下之志的儒者而言:“嗟彼之人兮,胡為老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久,遲子之返兮誰同?”[5]261對山林的喜愛并不意味著就可以退處山林,不理世事,而應該將對山林的向往融注在日常的生活中。正因為如此,歐陽修有“政成事簡何為樂,終日吟哦雜管弦”(《聞潁州通判國博與知郡學士唱和頗多因以奉寄知郡陸經(jīng)通判楊褒〈治平二年〉》)的閑適[4]234,王安石有“平明省門開,吏接堂上肘。指撝談笑間,靜若在林藪。連墻畫山水,隱幾詩千首。浩然江湖思,果得東南守”(《和吳仲庶出守潭州》)的從容[7]347,蘇軾有“吏民憐我懶,斗訟日已稀。能為無事飲,可作不夜歸”(《與王郎昆仲及兒子邁繞城觀荷花登峴山亭晚入飛英寺分韻得月明星稀四首》)的灑脫[8]230。曾鞏也有類似的詩歌,如:
遠民歌舞戴升平,碧閣朱樓照眼明。鄉(xiāng)饌雨余收白蕈,客樽秋后對紅英。瀧鳴湞水遙通海,路入南山不隔城。材術如君有余暇,出游應數(shù)擁雙旌。(《送英州蘇秘丞》)
“材術如君有余暇,出游應數(shù)擁雙旌”,這首詩清楚地說明了曾鞏寄情山水的儒者情懷。在曾鞏看來,只有治政有方才有可能享受山水之樂。這樣的詩歌反復出現(xiàn)在其詩中,如:“難逢堆案文書少,偶見憑欄笑說同”(《游東山示客》)、“自笑粗官偷暇日,暫攜妻子一開顏”(《大乘寺》)、“俯仰林泉繞舍清,經(jīng)年閑臥濟南城。山田雨足心無事,水榭華開眼更明”(《酬強幾圣》)、“況無庭下書投缿,更盡筵中酒滿杯”(《和孫少述侯職方同燕席》)、“耕桑千里正無事,況有樽酒聊開顏”(《北渚亭雨中》)、“幸時無事須行樂,物外乾坤一點塵”(《北池小會》)、“會有尊酒適,每需庭訟閑。況席鼓琴舊,政行故非艱”(《送章婺州》),等等。他的《思軒詩序》有這樣一段話:
今天子至和之初,尚書屯田員外郎林君慥通判撫州,協(xié)于上下,以修其職。于是時,蝗起京東,轉(zhuǎn)入江淮之間,秋又皆旱,撫獨無害災。故君得以其閑,益疏其寢北之池,厚池之北涯,立屋其上,入而燕焉,名其軒曰思軒。士之能詩者,皆為君賦之。觀君之蚤夜于其治,既有余日,乃自以為不足,而深思于此。得士大夫之作,讀而推之,以察君之志,將無小大言動,萬事之作止,一擇其宜,則思之盡,豈獨一時寄此軒之內(nèi)哉!
“于是時,蝗起京東,轉(zhuǎn)入江淮之間,秋又皆旱,撫獨無害災”這段話說明林君的治政效果。因而,林君能充分享受官余的閑暇,思軒的建造、官余賦詩是在政通人和之際的太平怡樂之舉。在曾鞏的這些詩歌中,為政清簡是悠游山林的前提。曾鞏為政地方官時頗有政績,曾肇《曾鞏行狀》云:“蓋公所領州多號難治,及公為之,令行禁止,莫敢不自盡。政巨細畢舉,庭無留事,囹圄屢空。人徒見公朝夕視事,數(shù)刻而罷,若無所用心者,不知其所操者約且要,而聰明威信足以濟之,故不勞而治也。吏民初或憚公嚴,已而皆安其政,既去,久而彌思之?!盵9]794他的一首詩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自知孤宦無材術,誰道京師有政聲。”(《親舊書報京師盛聞治聲》)
在與官員的贈答往還中,曾鞏也對官員為政之余悠游山林的行為表達了嘆慕向往之情。他在《和酬趙宮保致政言懷二首》中這樣寫道:
讜論危言望素隆,獨于聲利性偏慵。龍樓調(diào)護官雖寵,鳩杖躋攀興已濃。不變松篁心轉(zhuǎn)勁,無邊江海量兼容。磻溪縱老寧閑得,會為蒼生起更重。
愛國憂民有古風,米鹽親省尚嫌慵。袞衣天上歸何晚,霖雨人間望正濃。三少官儀雖赫赫,五湖心事肯容容。角巾藜杖經(jīng)行處,知在云山第幾重。
詩中的趙宮保即宋代著名的“鐵面宰相”趙忭,他曾四次入蜀為官,在他治理下,“蜀風素侈”的奢靡之風大變,“好賢樂善”之風大興,“蜀人安之,蜀郡晏然”。據(jù)《石林詩話》記載:“趙清獻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張,鶴與白龜各一,所向與之俱。始除帥成都,蜀風素侈,公單馬就道,以琴、鶴、龜自隨,蜀人安其政,治聲藉甚。元豐間,既罷政事守越,復自越再移蜀,時公將老矣。過泗州渡淮,前已放鶴,至是復以龜投淮中。既入見,先帝問:‘卿前以匹馬入蜀,所攜獨琴、鶴,廉者固如是乎?’公頓首謝。故其詩有云:‘馬尋舊路如歸去,龜放長淮不再來”者,自記其實也?!盵10]404這樣的敘述還見之《趙清獻公神道碑》《東都事略》《宋史》本傳。其中,對趙忭與仁宗皇帝問答細節(jié)的記載頗有意味地表現(xiàn)出宋代士人的興趣所在,那就是如何在生活方式上協(xié)調(diào)公域與私域,而趙忭,顯然是成功的典范。對于趙忭的政績,曾鞏的表述是:“龍樓調(diào)護官雖寵,鳩杖躋攀興已濃”“三少官儀雖赫赫,五湖心事肯容容。角巾藜杖經(jīng)行處,知在云山第幾重”,一方面是治國平天下的功業(yè)政績,一方面是吟詠山水的詩性人生,官居高位的同時又眷戀著江湖煙云,二者如此協(xié)調(diào)地融合在一起。而這,正是宋代士人普遍心儀的理想生命范式!在與其他官員的贈答詩中,曾鞏同樣表達了對政事之余享受林泉之趣的贊賞。他贊揚刁景純“史觀郎闈得謝歸,桓桓筋力未全衰。園林笑傲笙歌擁,山水追尋幾杖隨”(《刁景純挽歌詞二章》),認為他能在政事之余享受山水園林之趣;他既贊揚歐陽修“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功名垂竹帛,風義動簪紳”的道德功業(yè),也推崇其“曠達林中趣,高閑物外身。揮金延故老,置驛候嘉賓。主當西湖月,勾留潁水春。露寒消鶴怨,沙靜見鷗馴。酒熟夸浮蟻,書成感獲麟。激昂疏受晚,沖淡赤松親”(《寄致仕歐陽少師原文》)的瀟灑于泉林的生活方式;他既稱道杜都官“撥置簿書有余力,放意樽罍無俗情。忠義非徒勸風俗,愷悌固可交神明”的政事業(yè)績,也贊賞他“余休比戶得涵泳,嚚訟累歲皆澄清。薦章交論付丞相,士行如此宜名卿”(《送宣州杜都官》)的業(yè)余生活;他這樣描述程辟的為官生活:“訟庭終日自虛曠,德宇平生本瀟灑”,將“遙知素譽在民口,已有歡聲騰里社”的政績與“卻尋泉石引幽士,想憶沙塵笑勞者。何當一解豫章榻,強賦土風令中雅”的風雅如此自然地排列在一起(《送程公辟使江西》)!政事業(yè)績與林泉高致是士人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一體之兩面,二者并不矛盾。一方面是將治國平天下的事功在官任上實現(xiàn),一方面在政事之余享受山林之樂。這正是宋代士人心慕手追并付諸實踐的生活方式。
這樣的泉林之樂是承擔了更多社會責任的宋代士人所獨有的。一方面,他們的山水詩并未脫離人間煙火,表現(xiàn)出日常性與在世俗性;另一方面,他們還在山水詩中表現(xiàn)出心憂天下的情懷,將山水的享樂與國家天下的責任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王安石《后元豐行》:“歌元豐,十日五日一雨風。麥行千里不見土,連山?jīng)]云皆種黍。水秧綿綿復多稌,龍骨長干掛梁梠。鰣魚出網(wǎng)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百錢可得酒斗許,雖非社日長聞鼓。吳兒踏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老翁塹水西南流,楊柳中間杙小舟。乘興欹眠過白下,逢人歡笑得無愁?!盵7]347這首詩是對北宋中葉變法改革的頌歌,也是作者政治理想的直接展露,而在普泛意義上,它實際上是宋代士大夫治平天下的理想抱負得以實現(xiàn)的一種感性的表達方式。因而,與魏晉時期隱身山水園林不問世事的士人相比,他們的詩歌有著日常的生活氣息、切實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凡是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風霜雨雪都在詩人的關照之中?!稜栄拧吩疲骸案视陼r降,萬民以嘉,謂之酉醴泉?!薄磅啡贝Q雨,含有喜雨之意。蘇軾曾作《喜雨亭記》:
于是舉酒于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yōu)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yōu)游以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8]874
在蘇軾看來,這雨與民生息息相關,甚至直接關系國家安危。石介有《喜雨》詩:“學作升平喜雨吟,東皋微破滿犁深。已開萬乘焦勞慮,應解三公燮理心。天捉乖龍鞭見血,雷驅(qū)和氣泄為霖。農(nóng)夫隴上閑論價,一寸甘膏一寸金。”[11]將一場及時雨與國家升平直接相聯(lián)系。歐陽修《依韻和杜相公喜雨之什〈皇祐三年〉》:“歲時豐儉若循環(huán),天幸非由拙政然。一雨雖知為美澤,三登猶未補兇年。桑陰蔽日交垂路,麥穗含風秀滿田。千里郊原想如畫,正宜攜酒望晴川?!盵4]196王安石《題南康晏史君望云亭》由望云亭引出“喜雨”:“出門亭皋百頃綠,望云才喜雨一犁。”[7]399蘇轍《次韻朱光庭司諫喜雨》這樣描寫“喜雨”:“焦枯連夏火,洗濯待秋霖。都邑溝渠凈,郊原黍豆深。流膏侵地軸,晴意動風琴。誰似臣居易,先成喜雨箴。”[12]這些詩歌都將雨和生民的關系聯(lián)系了起來,雨給百姓帶來甘霖,預示來年的豐收,詩人將平安喜樂的快慰心情也通過“喜雨”表現(xiàn)出來。此外,還有“喜雪”詩。歐陽修在一場大雪中思緒紛飛,想到的是國泰民安:“常聞老農(nóng)語,一臘見三白。是為豐年候,占驗勝蓍策。天兵血西陲,萬轍走供億。嗟予媿疲俗,奚術肥爾瘠。惟幸歲之穰,茲惠豈人力。非徒給租調(diào),且可銷盜賊。從今潔鬴廩,期共飽麰麥。”(《喜雪示徐生》)[4]753蘇軾同樣為大雪預示來年的豐收而歡欣:“疇昔月如晝,曉來云暗天。玉花飛半夜,翠浪舞明年。螟螣無遺種,流亡稍占田。歲豐君不樂,鐘磬幾時編?!?《和田國博喜雪》)[8]210
曾鞏的山水詩很少個人的幽情孤緒,而因為有著心憂天下的家國情懷而顯出別樣的風味。他的《漢廣亭》寫于襄州任上:
悠悠漢水長,剡剡楚山密。若與心目期,急從窗戶出。太守樸鄙人,迂無適時術。治民務不煩,得以偷暇日。北城最頻登,局促諧曠逸。云根辨毫芒,鳥背臨嵂崒。亦以樂賓游,豈惟慰衰疾。欲寄別后情,嗟無少文筆。
其中“治民務不煩,得以偷暇日”句,清楚地表明了曾鞏對山水泉林之樂的認識。曾鞏晚年輾轉(zhuǎn)七州,但在各州都有政聲:“出通判越州,屬歲饑,公興積藏,通有無,老稚怡怡,不出里閭,鼓腹而嬉。擢知齊州,齊俗悍強,豪宗大姓抵冒僭濫,其尤無良者,群行剽劫,光火發(fā)冢,吏不敢正視。公屬民為伍,謹幾察,急追胥,且捕且誘,盜發(fā)輒得,市無攫金,室無冗壞,貨委于途,犬不夜吠。徙知襄州,州有大獄,久不決,公一閱,知其冤,盡釋去,一郡稱其神明。又徙洪州,歲大疫,公儲藥物飲食,在所授病者,民以不夭死。”[13]在政通人和的前提下,曾鞏才有可能“北城最頻登,局促諧曠逸”。
不僅如此,他對自然界的一切變化都有著敏感細膩的情感反應。例如他寫雪:“印奩封罷閣鈴閑,喜有秋毫免素餐。市粟易求倉廩實,邑尨無警里閭安。香清一榻氍毹暖,月淡千門霧凇寒。聞說豐年從此始,更回籠燭卷簾看?!?《冬夜即事》)在這場雪中,曾鞏想到的是瑞雪帶給百姓的豐衣足食。又如《喜雪二首》:
欲休還舞任風吹,斷續(xù)繁云作陣隨。已塞茅蹊人起晚,更迷沙渚鳥飛遲?;焱斓貧w無跡,潤色山川入有為。太守不辭留客醉,豐年佳兆可前知。
雜雨零初急,因風灑更狂。英華傾月窟,光氣瀉天潢。宛轉(zhuǎn)花飛密,紆余舞態(tài)長?;碾S大小,成器任圓方。秀已滋山國,清尤助水鄉(xiāng)。色嚴齊上下,明盛析毫芒。潤屋情夸誕,埋輪興激昂。收功歸澤物,全德在包荒。預喜倉箱富,潛知海岳康。蕭晨迎賀客,歌吹趣傳觴。
詩歌冠以“喜”字,不僅是雪景讓人欣喜,更因為“豐年佳兆可前知”;不僅是雪舞的姿態(tài)讓人沉醉,更因為“預喜倉箱富,潛知海岳康”!
又如寫雨:“偶徇一官偷祿計,便懷千里長人憂?!诧L雷生北極,頓驅(qū)云雨出靈湫。從今菽粟非虛禱,會見甌窶果滿溝”(《喜雨》),之所以“喜雨”是因為這場雨來得及時,化解了旱情;“候月已知星好雨,卜年方喜夢維魚。從今撥置庭中事,最喜西軒睡枕書”(《雨后環(huán)波亭次韻四首·次李秀才得魚字韻》),之所以是“好雨”,是因為這場雨預示了來年的豐足有余。其《北渚亭雨中》:“振衣已出塵土外,卷箔更當風雨間。泉聲漸落石溝澗,云氣迥壓金輿山。寒沙漠漠鳥飛去,野路悠悠人自還。耕桑千里正無事,況有樽酒聊開顏?!睂︼L雨中美景的欣賞有著切實的內(nèi)容,面對美景能夠開顏暢飲正是因為“耕桑千里正無事”!其他還有:“一夜風雷驅(qū)旱魃,如知霖雨出人間。旌旗東下路塵開,六月風云席上回。正恐一方人暍死,直將霖雨過江來?!?《余杭久旱趙悅道入境之夕四郊雨足二首》)“去年六月焦原雨,入得東州第一朝。今日看云舊時節(jié),又來農(nóng)畔聽蕭蕭?!?《去年久旱六月十三日入境得雨今年復旱得雨亦六月十三日也》)這些詩歌同樣表現(xiàn)了詩人關心民生的迫切心情,他甚至因為關注雨情而得了“秋雨名家”的賞賜[注]轉(zhuǎn)引自《南豐發(fā)現(xiàn)“秋雨名家”曾鞏家族祠堂》(2015-09-24).http://www.jxnf.cn/news/1691.html.。
還有寫晴,如“今晨霾翳一掃蕩,曦和徐行驅(qū)六龍。眼明意豁萬事快,預喜來年麰麥豐”(《喜晴》),原來天氣放晴可以讓麥苗正常生長,以便獲得好的收成。其他如:
薄材何幸擁朱軒,竊食東州已一年。隴上雨余看麥秀,桑間日永問蠶眠。官名雖冗身無累,心事長閑地自偏。只恐再期官滿去,每來湖岸合留連。(《到郡一年》)
一番雨熟林間杏,四面風開水上花。岸盡龍鱗盤翠筱,溪深鰲背露晴沙。隴頭刈麥催行馌,桑下繰絲急轉(zhuǎn)車??偸前最^官長事,莫嫌粗俗向人夸。(《水西亭書事》)
土膏初動麥苗青,飽食城頭信意行。便起高亭臨北渚,欲乘長日勸春耕。(《二月八日北城閑步》)
詩人在山水泉林中的快樂來自于這樣一些場景:“隴上雨余看麥秀,桑間日永問蠶眠”“隴頭刈麥催行馌,桑下繰絲急轉(zhuǎn)車”“土膏初動麥苗青,飽食城頭信意行”。再細致地分析一下,這樣的快樂不過是在雨后去看看麥子是不是轉(zhuǎn)青了,白天去桑樹林里看看蠶寶寶是不是在安眠,還有隴頭割麥的人,送飯到田間的人,桑樹下繰絲的場景……這樣的快樂與那些隱士們餐風飲露、隔絕人世的快樂何其不同,這是一位心系民生的父母官的泉林之樂啊!
詩人在他的祭文中有很多寫祈晴、祈雨、祈雪、拜各方廟神的文章。在這些文章中,他把風霜雨雪這些自然界的事物與官吏的勤政愛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
吏之罪大矣,一切從事于謹繩墨、督賦役而已,民之所欲不能與,所惡不能去,自恕以竊食,不知其可愧,安能使陰陽和、風雨時乎?故若鞏者,任職于外,六年于茲,而無歲不勤于請雨。賴天之仁、鬼神之靈,閔人之窮,輒賜甘澤,以救大旱,吏知其幸而已。其為酒醴牲饔,以報神之賜,曷敢不虔?維神尚終惠之,使永有年,則神亦無窮,有依于人。(《諸廟謝雨文》)
在曾鞏看來,作為一名父母官,“陰陽和、風雨時”是為官勤政愛民所獲得的理想狀態(tài)。如果不能風調(diào)雨順,則要從自己身上多找原因。他認為,當官如果僅僅“從事于謹繩墨、督賦役”,不能使“民之所欲不能與,所惡不能去,自恕以竊食,不知其可愧”是不合格的。在這里,由儒學所孕育的經(jīng)世抱負如此深嵌于曾鞏的思想和行為中,因而,讀他的山水詩,即使偶有凌云高舉之想,也最終落實到現(xiàn)實人間。蘇軾著名的詞作《水調(diào)歌頭》中有這樣一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彼坪跏菍λ未看蠓蛐睦淼碾[晦揭示,這種心理狀態(tài),不是蘇軾個人獨有的,而是普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