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 評
20世紀90年代初熱播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中有一首片頭詩,至今印象深刻:“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地獄。”這段對于紐約的“愛恨情仇”,似乎正暗合我們對于都市的矛盾心理。
長期以來,城市都是繁榮、發(fā)達、機遇的象征。因此,很多人都以能從鄉(xiāng)村、小城鎮(zhèn)邁進都市落腳為成功的標志。記得《馬可·波羅游記》中有大量篇幅專門描寫中國的城市,如都城汗八里(Kanbalu,即北京)、揚州(Yan-gui)、南京(Nan-ghin)、京師(Kin-sai,即杭州)、刺桐(Zai-tun,即泉州)等等,尤其是對于北京與杭州的描寫,讓當時尚處在中世紀的歐洲讀者對于中國城市的規(guī)模宏大、人口眾多、繁榮富庶、房舍街道優(yōu)美既十分羨慕又無比好奇。有資料顯示,直到20世紀初,世界上才有10座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而馬可·波羅筆下13世紀的杭州,方圓達百英里(“an hundred miles in circuit”),橋梁1.2萬座,登記人口就有160萬個家庭(“registered at one hundred and sixty tomans of fireplaces, that is to say, of families dwelling under the same roof; and as a toman is ten thousand, it follows that the while city must have contained one million six hundred thousand families”)。當然,這些龐大的數(shù)字不無夸張。不過,正是從《馬可·波羅游記》開始,歐洲對于中國的仰慕一直持續(xù)到了18世紀的啟蒙時代,而中國城市的規(guī)模之大和數(shù)量之多,尤其是人口眾多,在其中無疑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而,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經(jīng)歷過對城市批判的現(xiàn)代時期之后,這原先值得夸耀的人口眾多便成了負面形象:“一座螞蟻山,不錯,這正是他們的現(xiàn)狀——滿是蟻群,藍色的蟻群?!保ˋn ant hill, yes, that is what they have become—ants, blue ants.)這是一位法國記者游歷了中國后所寫報道中的一句話。
現(xiàn)代城市至少在思想界已失去了往日的光環(huán),人口密集、樓宇高聳的往日輝煌逆轉為負面形象。那么,那些往往能給人們帶來美好遐思的小鎮(zhèn)、鄉(xiāng)村又是怎樣的命運呢?就讓我們來看看以描寫美國中西部小鎮(zhèn)生活著稱的小說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 1885—1951)的《大街》(Main Street, 1920)吧。作者指出,小鎮(zhèn)周圍的一切,呆板單調(diào),毫無生氣。人們愚昧遲鈍,安于現(xiàn)狀,并以此為榮。他們沒有理想,沒有道德,腦子里全是銅臭,耳朵里聽的是刻板乏味的音樂,嘴巴里贊美的是“福特”汽車有多好。物質生活的相對優(yōu)裕和精神生活的極度空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作者少年時代沉悶生活的寫照,更是美國當時千萬小鎮(zhèn)陋風惡習的縮影。至于比小鎮(zhèn)更偏遠的鄉(xiāng)村,雖然浪漫主義的“自然觀”影響猶存,而生態(tài)與環(huán)保理念似乎與鄉(xiāng)村生活又天然契合,但對于長居其中的人來說,恐怕環(huán)境友好了,生活平靜了,可文化平庸以及寂寞與孤獨也會隨之而來。這個嚴酷現(xiàn)實誰也無法逃避!我們常津津樂道于美國的超驗主義哲學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在瓦爾登湖叢林中隱居的生活,以及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在他自己所建造的德國南部黑森林中的小木屋里思考和寫作了近五十年,二人雙雙被奉為“詩意地棲居”的典范。然而,只要我們查一查他們的人生歷程,就可以明白,梭羅被稱作“受教育的無業(yè)游民”(an educated man without an occupation),患有肺結核病,并且終身未娶,沒有家眷之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斷地回到家鄉(xiāng)小城康考特(Concord)“充電”。海德格爾曾說,“生活在城里的人一般只是從所謂的‘逗留鄉(xiāng)間’獲得一點兒刺激,我的工作卻是整個兒被這群山和人民組成的世界所支持和引導?!比欢诙?zhàn)結束前,他先后在德國的弗萊堡大學與馬爾堡大學任教職,并一度擔任弗萊堡大學的校長,顯然是不可能久居鄉(xiāng)野的。在二戰(zhàn)結束時,由于其在20世紀30年代曾支持希特勒的納粹政權,一度被禁止授課,退休后便極少參加社會活動,避居在家鄉(xiāng)黑森林的山間小屋里。因此,海德格爾來此地享受寂寞與孤獨,恐怕還是頗帶了些無奈的因素。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一次次地接受各種研討會、演講的邀請,奔赴柏林、不萊梅、巴伐利亞、多爾、蘇黎世等歐洲各大城市去。
因此,現(xiàn)代人,尤其是珍視現(xiàn)代文明的文化人,往往是在城市里批判城市的“異化”甚至“罪惡”,歌頌大自然的“真、善、美”??梢坏┧麄冋媸潜仨氁凭幽酥猎l(xiāng)村,不久后就又會“水土不服”,厭倦于單調(diào)、乏味的“文化沙漠”,痛感在農(nóng)村“修理地球”簡直是“浪費青春”“摧殘人性”。這種巨大的矛盾心理,折磨著這些思想活躍的人群,也讓蕓蕓眾生舉棋不定。筆者認為,作為普通人,最好的狀態(tài)應該是不妨嘗試,自由來去。如果職業(yè)、家庭、金錢乃至身體狀況等現(xiàn)實問題均暫不予考慮的話,那么在類似倫敦、紐約或北京的城區(qū)住久了,厭煩了這些大都市螞蟻般的人群、鴿子籠般的公寓、鋼鐵水泥的“森林”乃至喧囂與霧靄,就搬到英格蘭北部的“湖區(qū)”(Lake District)、美國中西部的農(nóng)牧州或北京西北部的山區(qū)去盡情享受大自然賦予的原始節(jié)奏及孤獨寂寞的魔力。等到“逗留鄉(xiāng)間”的“刺激”漸漸消失,綠色與寂靜不再被珍視而悄悄地化作了單調(diào)與乏味后,再設法遷居至都市與鄉(xiāng)野的中間地帶。體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價值觀的近郊,往往與主城區(qū)僅半小時到一小時車程,而目前世界大都市都有城區(qū)邊界模糊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