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良
1.保雨
天大旱,禾苗眼看快要烤焦了。別的辦法沒有,人們依照老傳統(tǒng)方法集體出動,點了香,磕了頭,祭了牲,敲鑼打鼓地說唱,抬著“神樓兒”翻山越嶺奔跑,在有經(jīng)驗的老年人指導下循規(guī)蹈矩地折騰。祈雨三天了,遠遠近近也瞭不見一片云。敖包梁上的龍王廟前,敗兵一樣躺著坐著一些灰頭土臉懶懶散散的人,悶頭抽著一鍋又一鍋旱煙,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這時候就來了一個能保雨的外地人,保證在十天內下一場透雨,保不來雨不掙錢。
人們就來了精神,聚攏起,圍站成一個圈兒,聽他一五一十往深里解說,比如意念搬運,比如天人合一,等等等等。有些人很快就叫人家那江湖嘴給說住了,張著口,瓷著眼,愣著神,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抬頭看天,好像馬上就能來雨一樣。
保,還是不保?人們七嘴八舌,意見不統(tǒng)一。有的說保吧,保了咱好有個盼頭;有的說不保,看不見摸不著,不花這些冤枉錢;有的說我隨大流,你們要保我也保,你們不保我不保……就如同黃昏時分的麻雀,嘰嘰喳喳吵嚷成一鍋沸騰的粥。
牽牛得牽牛鼻子,喝酒要問把瓶人,人后來漸漸地散了,保雨人就跟在村主任屁股后面,去了他家里,吃了村主任家一頓午飯,還把事情也說定了:保!行不行試上一場。
村主任胳膊肘里就夾著一個登記簿子,挨門逐戶去收錢,有的人家需要多費幾句口舌,有的人家稍作點醒,有的人家什么話都不必解釋,眾人或多或少,情愿的不情愿的,多數(shù)掏了錢。
頭三天沒下雨,又三天沒下雨,眼看沒指望了,第九天頭上,卻來了一場中雨,救莊稼于火熱之中,也淋濕了村里人焦渴難耐的心。
村主任揭開橫臥在他家里幾經(jīng)倒手弄回來沒幾年的曾經(jīng)是老地主人家用過的紅油漆大躺柜,從柜底取出一個參加某次上級會議時統(tǒng)一給發(fā)的黑色人造革紀念包,從紀念包里掏出一捆用漁網(wǎng)線捆著的皺皺巴巴汗水污漬的票子。這些票子有零有整,從大到小整摞成一個梯形一樣的塔。村主任拆開來,把它不偏不倚分成兩摞兒,擺在外地人面前。
外地人隨手拿起其中一摞,一五一十數(shù)過,再給村長按原數(shù)打了個收條,按了個手印,兩個人還很文明地握握手,互相笑了一面,都很開心。
外地人走了,他站在高高的山岡上,回望一眼這村莊,再眺望下一個村莊。
在大豆吃過了玉米吃上了糜子彎腰時分,麻雀飛舞,稻草人立起來,人們親眼看見了這一秋的收成。
“那人自上臺以來,吃拿卡要,說好的不多……”有人咂巴著一鍋旱煙,盤腿坐在自家地頭,在背地里對村主任豎起一個大拇指,“只有保雨這件事情做得,真算是深得人心啦!”
2.灰人
柳溝村人講的是北方土話,他們的詞匯里沒有“傻子”一詞,他們管傻子王三小叫“灰人”。
灰人給村主任攬工放半年羊。
那日,灰人把羊趕進圈,提溜著鞭子回了村長家,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抽煙,喝茶、抽煙,不走。
村主任不耐煩了,問:“有甚事?”
灰人盯住村主任的臉:“算工錢?!?/p>
“等放滿再算也不遲!從三月初一到八月初一,這才五個月,你忙甚?”村主任不滿地說。
“這不就放滿了么!說的就放半年么!”灰人右手指頭掰著左手指頭,不解地看著村主任。
村主任:“半年是五個月?那一年多少個月?”
灰人:“一年?一年是十個月哇?!?/p>
“灰和尚,一年是十二個月,不是十個月!”村主任過來拍了拍灰人的頭,笑了。
“噢,一年是十二個月?我還盤算是十個月……”灰人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走了。
一日,灰人趕著幾十只羊橫穿大路。路旁放一紙箱,紙箱內傳出嬰孩的哭聲?;胰吮阕呓?,見嬰孩身上捆著一張錢,錢舊了,中間用一紅紙條粘好的,灰人認得,是五十塊。
灰人攔羊走了,但心里放不下這事,就遠遠地望著路邊的紙箱。
村主任騎著摩托車去鄉(xiāng)里開會,在紙箱跟前停了下來……
隔幾日,村主任給灰人數(shù)過幾張羊工錢,灰人一張張點驗,突然抽出一張五十塊的說:“這張我不要!”
村主任一怔。
在柳溝村,敢頂村主任的沒幾個,灰人就敢。
3.一頓瓜飯
晌午時分,人還沒吃,豬先吼著要吃,田嬸就忙著提了半桶食倒給它。豬在圈里美美地吃,她在圈外美美地看。老伴已過世,兒女們進城打工,她一個人住在老屋,豬就是她的伴兒、依靠、希望。
來了一輛高級小車,停在門前,下來一個白白胖胖很富態(tài)的陌生人,笑吟吟地問候她:“是田嬸吧?”
田嬸不明不白地應了一聲,疑疑惑惑地問:“你是……”
那人說:“我是鐘浩。”
“鐘……浩……”田嬸一點也想不起來。
那人就往細里說:“知青,插隊來的,有一天餓昏了,你給我吃了一頓瓜飯……”
“噢,噢,是小鐘呀!”田嬸終于想起來了。
那天,時隔二十多年之久,為了當年一頓瓜飯,身為某大局局長的鐘浩特意驅車幾百里來看望田嬸,他給田嬸買了她一輩子沒穿過的好衣服、一輩子沒嘗過的好食品,臨走,還給田嬸放下一千塊錢。
那天,歡天喜地的田嬸要給鐘浩殺雞,鐘浩嫌麻煩,他讓田嬸又給他做了一頓瓜飯,并且說,明年秋天他還要來看望田嬸,還要來吃田嬸做的瓜飯。
但第二年,田嬸滿等了一個秋天,鐘浩也沒來。田嬸就猜測說,可能是工作忙,或者身體有啥毛???說不定哪天他就來呀。村里有人說他在電視上看見過鐘浩,鐘浩因經(jīng)濟問題,判了三年刑,說得有鼻子有眼。田嬸不相信,把頭搖了又搖,說:“十里路上沒真言,十里路上沒真言?!?/p>
4.長大我戴大蓋帽
小小十二歲了,在鄉(xiāng)里上小學。
小小學習很用功,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小小學習很用功有一個明確目的,這目的沒有同學們作文本上常寫的長大以后要保家衛(wèi)國呀為人民服務呀什么什么的那么崇高那么偉大,他的目的很現(xiàn)實,他就是想要通過學習跳出農門,在城里有一份好工作。
小小心目中,最好的工作就是手中有權,能管人能執(zhí)法的那種。
小小的這個理想也不是來源于書本,而是來源于生活。
小小家里窮,沒有什么硬關系,在他的娘舅本家里,遠近不說,連一個能和隊長一級的官說上話的也沒有,所以免不了要經(jīng)常受人欺負。
年前,爸爸不知從哪兒躉了些炮。賣了不多幾天,就有兩個戴大蓋帽的工商管理員撲進門來,亮出他們衣兜里裝著的證件。
那兩個工商管理員,一個很兇,另一個很惡,很兇很惡的兩個工商管理員指住爸爸的鼻子眼睛,說你這是違法經(jīng)營,除了沒收,我們還要罰款,否則就要報告公安。
爸爸媽媽嚇壞了,他們好說歹說,又殺雞買酒地招待了一頓,最后才免于追究。
敬酒的時候,一個大蓋帽喝了,另一個大蓋帽不喝,他要媽媽給他唱。
媽媽說她不會唱。那人臉一沉,將帽子往桌上一蹾,說你今天不唱我今天就不喝!媽媽只好唱了,那人才喝了。
小小站在角落里哭了。
小小村里有個人在法庭工作,很有錢,把父母也接進城里享清福去了。小小很羨慕,小小想:將來我也要把爸爸媽媽接進城里享清福。小小聽老師說,現(xiàn)在有些法官斷案不一定主持公道,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這是社會上傳謠的話,至于是不是真的,小小是一個小孩子,他當然不知道。
小小是進過一回城的,小小睜著好奇的眼睛看那些漂亮的高樓,看那些穿梭的小車,看那些五顏六色的人。那些交警隊的人有多威風呀,他們往馬路上一站,忙碌地罰款——那些罰款呢,有時候給開個票,有時候也不開票,有的人硬是要票,那好,再多罰你些兒!
小小看見一個剛從他們村里出來的原本是吊兒郎當抽煙喝酒打架鬧事初中也畢不了業(yè)娘老子找人借債花了十幾萬塊錢把他安排在這個位置上的黃嘴叉窩交警小子,指住一個半百老漢的鼻子罵:你以為你交警叔叔是白給你在這兒站著了?!
小小回來以后學習就更用功了,小小心里想:等我長大以后上了班,我要是法官,一定主持公道,我才不吃了原告吃被告呢;我要是交警,我才不六親不認攔路搶錢呢;我要是工商管理員,我才不欺小壓弱呢。
日子便向著希望延展。
那天,小小去上學,眼看要走進學校大門口了,一輛小車沖過來,把小小撞壞了。
撞壞小小的是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兒子,這已經(jīng)是他撞壞的第三條人命了。
小小的爸爸媽媽抱著死去的小小,哭得死去活來。
小小父母給小小定制了一副棺木裝殮了小小,他們哭訴道,我兒雖只十二歲,可他也是上世活了一回人哇,臨走,也讓他背上點兒“官”,背上點兒“財”。
送小小走時,遠處跑來一個大人和幾個孩子,是小小的老師和同學,他們給小小捧來一頂嶄新的大蓋帽,老師說,小小曾經(jīng)寫過一篇作文《長大我戴大蓋帽》,小小是個好孩子,小小他……老師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5.狼
吳平不想念書了,沒等畢業(yè),就跑回來了。
吳平四處借貸,買了一輛舊三輪車,開始做小本買賣。
他販煙,父親阻止:“那東西不讓隨便販。”
他不聽:“越是不讓隨便販的越掙錢?!?/p>
才第三趟,經(jīng)過鄉(xiāng)鎮(zhèn)時,便被一輛“大蓋帽”給咬上了。
變擋,加速,總甩不掉。
就抽出兩條煙扔在路上。
果然見效,“大蓋帽”裝好煙,再追時便錯開了距離。
但兩輪兒比三輪兒快,吳平眼看又叫追住了。
再扔,再追。
扔罷第六條時,吳平想起課本里學過的蒲松齡的《狼》:肉扔完,狼還要追……這可咋辦呀?
這時,摩托車的喇叭在后面一個勁兒地響過來了。
完啦。
吳平讓開道,疲憊地停下來,等殺等剮。
但摩托車卻沒停,卷起一路風塵,揚長而去。
吳平長長呼出一口氣——誰來改寫一篇《狼》呢?
6.復仇
民國年間,兵匪禍亂,連年大旱,有陜西結義弟兄吳為和尤山二人逃荒至塞外伊金霍洛。他們相攜互助,一路扶攙,掏過炭要過飯,扛長工打短工,倒牲口販洋煙,操勞過多種活計,手足之情日深,也逐漸積攢下一筆銀錢。
有一天,弟兄倆面對叮叮當當一褡褳銀洋打起主意。
吳為說,金圪
銀圪
,不如咱那窮圪
,一人分上半褡褳,回去成家立業(yè)算啦。
尤山說你看看你這個人,眼光咋只有一指頭這么淺,半褡褳銀洋陀螺倒把你滿足住啦?而今正是鬧世事的好時候,這蒙古地平展肥沃,人也憨實,王爺府里頭又明著放墾,趁這好機會,咱干干脆脆買上一塊地皮,展展滑滑種上一疙瘩洋煙!種上三年洋煙回家,我保你老婆不愁娶,銀子不愁花。
尤山嘴皮子好,會煽動人,經(jīng)他這么一打幫,吳為也就勉強同意了。
兄弟二人瞅摸多時,看好一塊叫臥羊灣的洼地。這地避風向陽不缺水,像是潛藏在世多少年誰人也沒動過就等著他們兩個過來收金攬銀的一個寶盆盆。有會看風水的說,這地,居住來財,埋人出官。弟兄倆就費了很多周折,終將臥羊灣買成。
到交銀畫字時,只來尤山一人,言吳為另打主意回南面老家去了,于是尤山成為臥羊灣新主人。
尤山當年春天就開墾了臥羊灣,洋煙苗子長得鮮花怒放、葉肥膏滿,當年獲得大豐收,賣回兩褡褳銀洋;第二年春前娶了妻,第二年冬后得了子;三年五載后,尤山就成為伊金霍洛一帶漢族移民中的富戶,聲名日漸顯赫。
但尤山有一樁不如意事:他精明伶俐,娶的老婆伶俐精明,寶貝兒子卻不知道怎么就傻傻愣愣的,三歲上不會說話,四歲上不會說話,五歲上還是不會說話。尤山發(fā)了急,四處請醫(yī)問藥,神倌看過,道長看過,喇嘛看過,平事看過,銀錢花了無其數(shù),病癥卻毫不見好。尤山?jīng)]辦法,逐漸放棄了治好兒子的念想,把希望押在了老婆身上,他盼望老婆下一胎能給他生一個精明伶俐的好兒子??伤掀欧路鸾猩窆砟笞×颂ツc,無論尤山在她身上下多大功夫,再連一根孩兒毛也生不出來。尤山就四處打問著要再娶一房老婆為他生兒育女。
然而尤山歷年為兒子治病,家當已折騰得夠嗆,沒有哪戶人家愿意把女兒聘給他做二房,尤山徒勞一番后就一心一意接著給兒子治病。
兒子十二歲那年,當尤山將臥羊灣賣得一寸不剩再也無力給他治病準備卷上鋪蓋回南面老家時,十二年沒說過話的兒子突然瘋瘋魔魔地開了口——他先叫一聲大,再叫一聲媽,喜壞了尤山夫妻倆。然后他抽抽噎噎哭起來:“尤山,你喪良心呀!你把我吳為推下崖,一個人發(fā)財呀?嗚……嗚……”
尤山驚跌在地,成了一堆。
7.七爺爺和八爺爺
七爺爺和八爺爺是一對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弟兄,他們的脾性雖說有很多相同之處,可也有很多明顯的不同:七爺爺能說會道,八爺爺拙嘴笨舌;七爺爺剛強厲害,八爺爺溫和善良;七爺爺硬里有軟,八爺爺軟中含硬。兩人的最后結局也不同。
七爺爺和八爺爺少年時一起跟著父母從南面上來,墾荒務農,辛苦經(jīng)營,待掙下一片扎根立腳的家業(yè)后,娶回一對雙胞胎姐妹各自成家立業(yè),另家時父母給他們一人分了五顆元寶,各鬧世事。
“均貧富運動”開始的時候,八爺爺覺得風向不對,就老實聽話,把五顆元寶全交了公,買了個平安無事。
七爺爺卻只交出來兩顆,說另外三顆叫他抽了洋煙啦,耍了賭啦。
人們不相信,就批斗他,給他跪瓦滓,上腦箍,把盒子槍頂在他腦門心,看他實在交不出來了,才當真放過他。
過了好些年,運動過去,政策又轉回來以后,七爺爺突然指揮家人挖了幾天,挖出了他深埋在舊房墻根下的三顆大元寶,讓家人和外人真正見識到了他的厲害。
可就是這么個厲害人,也有他脆弱的一面。
七爺爺?shù)膬鹤赢斈瓿鲞h門沒了音信,就抱養(yǎng)了一個孫子。
孫子年齡大了,找不下媳婦,吊兒郎當光喝酒,七爺爺看見著急得不行,常訓斥孫子幾句,孫子受窩火,有一天頂了爺爺一句:有你們兩個老格樁在,我能找下了?!
七爺爺就不說話了。
七爺爺抽了半夜旱煙,給孫子留下那三顆元寶,自己上了吊。
孫子呢,后來趕上個機會,憑那三顆元寶安排了一個工作。
八爺爺?shù)慕Y局和七爺爺?shù)木筒煌?/p>
包產到戶不久,村里開始架電,按戶集資以后,費用還不夠,每戶還得追加一百元。
交就交吧,祖祖輩輩沒點過電燈,電燈泡也吊在房梁上了,誰還不愿意再交了這一百塊叫它亮起來呢。
八爺爺也補交了一百元。
八爺爺交罷一百以后,才聽說鄉(xiāng)上有政策,凡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這一百元就不用再交了。
八爺爺就去找隊長,去要隊長多跟他收走的一百元。
可是隊長不給他,隊長說鄉(xiāng)上政策是鄉(xiāng)上政策,隊里還有隊里的政策。
隊長不給退,八爺爺也沒辦法,肉入了貓兒口,你還能奪下了?
八爺爺已經(jīng)年齡大了,想和隊長嚷也不會嚷,想和隊長打,更打不過他。
這事就在八爺爺心里窩著,一直窩著。
那年,八爺爺?shù)囊粋€孫子想要出去念高中,可家里實在是供不起他了。
八爺爺思來想去地,他老是盤算著想讓孫子出去念個高中。
他小時候是舊社會,只念過一兩季冬書,識了些《三字經(jīng)》《百家姓》里的漢字,連《千字文》也沒來得及念,就徹底務了農。
后來他支持兒子念書,可兒子念到高小畢業(yè),因為階級成分高,人家就不讓念了。
現(xiàn)在,他的兒子多病無力,孫子喜好念書,想出去念高中,八爺爺內心里非常支持,可是他愁腸來愁腸去,愁腸著咋才能給孫子鬧回這個念書錢,咋才能給孫子鬧回這個念書錢。
那天,隊長騎著架完電以后出產的新買回來的三代幸福摩托從八爺爺家門前經(jīng)過,隊長經(jīng)常這樣騎著新摩托從八爺爺家門前經(jīng)過,八爺爺遠遠兒就能聽到他的摩托聲音,知道他要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了。
隊長從八爺爺家門前經(jīng)過時,像平時一樣騎得很快,不防備從大門里突然閃出個八爺爺,他還沒來得及踩剎車,就把八爺爺給撞倒了。
八爺爺就那樣一撞而死了,隊長給賠付了一筆錢,一半用于掩埋八爺爺,另一半,孫子拿上念高中去了。
8.公公媳婦兒
公公是好公公,能耕會做,疼兒愛孫。
媳婦兒是好媳婦兒,勤儉顧家,孝敬老人。
公公和媳婦兒是分門另過的,男人有時不在,媳婦兒吃不上水,公公就給擔上兩擔;公公白天做地黑夜放羊,有時吃不上飯,媳婦兒就給端上兩碗。
如此而已。
公公是端端正正的好公公。
媳婦兒是沒人說賴的好媳婦兒。
十來年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
一年,男人出門打工走了,娃娃念書住校走了,孤村子偌大一道院里,就只住著公公媳婦兩個人了。
水就全憑公公來擔了。
飯就全由媳婦兒來做了。
黑夜里,響雷打閃得媳婦兒一個人不敢住時,公公就過媳婦兒這面來住了。
就那么一步步地把日子合在一起過了。
風平浪靜的。
聽不見有什么說三道四的。
公公還是好公公,對待媳婦兒像女兒一樣。
媳婦兒還是好媳婦兒,對待公公像老子一樣。
后來,娃娃念滿書回來了,男人打完工也回來了。
媳婦兒就不用公公給擔水了,公公要給擔媳婦兒也不讓他擔了。
公公的飯媳婦兒也就不給做了,公公要求出來媳婦兒也不給他做了。
就那么一下子又把日子分開來過了。
依然是風平浪靜的。
聽不見有什么說三道四的。
有一天,媳婦兒家的兩口大豬不知叫誰給毒死了。
派出所的人來查,問話,找蹤。
公公急急慌慌地提個籮筐和糞叉走了,遠遠地,擰回頭看著。
9.二灰
晌午,雨停了。
喜元出院外看看,見東邊亮出了彩虹,烏云正四散而去。
喜元尋了只尼龍袋,扛起鍬向梁上走去。
喜元一上梁,就彎腰開始掏藥,柴胡、遠志、黃芩,見啥掏啥。藥又大又多,他手忙腳亂,掏著這株瞅著那株,像是有人在跟他爭搶。
不見有誰來跟他爭搶。喜元是跟陽婆爭搶。因為陽婆出來曬上幾天,地皮干結住,就不好掏了。前幾年,夏雨一過,掏藥的人多,大人娃娃都有?,F(xiàn)在,能進城的都進城了,只有喜元一人來掏。
溝渠斜對面的垴頂上有一棵神樹,樹身上常年披掛著些彩旗和紅布,樹腳下有廟,廟上常有餅干、麻花之類的供品。
有叮叮當當?shù)那宕囗懧晱男睂γ嫦蛳苍@兒傳來。喜元抬頭,見是二灰在廟臺前翻騰那些酒瓶瓶食罐罐。喜元想:這灰人又上來撿食供品啦,剛下過雨你能撿到什么?就仍埋頭掏他的藥。
村中有幾個出了名的灰人,人們按年齡大小,稱他們大灰、二灰、三灰、四灰。
二灰小時候不灰,精明伶俐,是十幾歲上變灰的。
那還是農業(yè)社時候,民兵們輪流上神樹梁那兒站崗放哨,他們緊握紅纓槍,目視北方,時刻防止蘇修帝國主義的入侵,也不時向村中窺望,防止“地、富、反、壞、右”們破壞。年紀尚小的二灰有一天輪崗時,竟然麻痹大意地躺下睡了一覺,醒來迷迷糊糊朝樹身上尿了一道,回家后病了一場,從此就癡傻了。
喜元的藥快掏滿一尼龍袋時,累得厲害,就點著一根煙,準備坐下歇一會兒。
這時,溝渠對面?zhèn)鱽磉捱尥弁垡宦暪纸?,喜元扭過頭,見二灰從崖沿上骨碌碌地滾跌下來,身后帶起一股碎石子兒,噗噗嚕嚕地響進了溝底,轉眼之間就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喜元的困乏一下消失了,他湊到崖沿前往下探看,看這灰人到底跌成啥樣兒了,卻還是看不見,喊幾聲,也沒有回應,心想:完啦,不死也傷,趕緊回去給他們家人通知一聲吧,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斷胳膊斷腿的可就麻煩啦。
喜元一手提鍬,一手扛起尼龍袋,緊步往梁下走。
這灰人就是從那次開始變灰的,灰得分不清春夏秋冬,辨不出爹娘姨舅。那年夏天,生產隊里召開社員大會,他呼扇著一件大棉襖從家里跑來,竟然笑嘻嘻地叫喜元他大四姑夫。雖說四姑夫確實是四姑夫,可也是遠門子的四姑夫,好幾年不認了。所以他老子當下在隊長面前把他踢了幾腳,流著淚說,你們看氣人不氣人,狗日的活得連階級敵人也分不清了么。
從那以后,村里一下出了三個神倌,他們的神堂前香火不斷,村里村外來獻供的人很多。頂神樹的老會計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二灰灰就灰在那一道尿上,是那道尿沖撞了神靈,哪是赤腳醫(yī)生說的什么中風不中風,看不好的,神仙也救不了。
呵呵,時世變得真快呀,喜元有時候還會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不禁有些發(fā)笑。
差不多半個時辰以后吧,經(jīng)常害感冒的二灰他大吸溜著兩行時有時無的清鼻涕,跟在喜元他們幾個身后走進神樹廟腳下的深溝里,看見二灰縮成一團蠕動著。
幾個人像查看一只瘸羊一頭病豬一樣查看了一番二灰的傷勢,正試圖把他往起拉時,一件實在讓人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整整糊涂了三十年的二灰酒醒了似的睜著逐漸活泛起來的眼睛一一辨認出了他們:大大?侯叔?喜元?
二灰的腿跌斷了,可二灰的腦子跌好了。
因為這幾個人里,還數(shù)喜元年輕力壯,所以就由喜元背起二灰,別人攙扶著,緩步走出深溝。
路過喜元先前掏藥的山梁時,二灰突然大嚷大叫起來,好像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似的。人們只好停住腳,把他小心地放下,問他是不是哪兒疼得厲害。
二灰剛脫離喜元的脊背坐在地面上,就指住喜元厲聲高喊:富農兒子!階級敵人!挖社會主義墻腳!
幾個人瞬間就被驚呆了,一時反應不過來,懵懵懂懂地互相看著,恍若隔世。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定格成一幅奇奇怪怪的畫面。
10.工資
他是上午從家里獨自跑出來的。
他給老婆說,他想下樓隨便轉轉,散散心。老婆看他一眼,說,早點兒回來,我一會兒就做飯呀。
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做吧。
老婆也沒在意,他就直接下到負二層,開了車跑出來。
他想獨自出來轉轉,不是在小區(qū)里轉轉,在附近的公園里轉轉,他是想出城外轉轉,或者干脆說,他是想回鄉(xiāng)下老家轉轉。
鄉(xiāng)下老家離城有百八十公里,現(xiàn)在的路好,回一趟其實很容易。但是他沒給老婆說,說了的話,她是不會允許他一個人走的,所以他出來時,連手機都沒帶,在床頭柜上給老婆壓了個字條,字條就壓在自己的手機下面。
當然,他還有另一部很小巧的手機帶在身上,這個號,老婆也不知道。
他已經(jīng)關門閉戶,待在家里快兩個月不出來了。
老婆不讓他出來,他自己也不想出來。
養(yǎng)個病么,他們不想聲張出去。聲張出去的話,這個來瞧那個來看的,好像是真的怎么了,那有什么意思。
等多會兒痊愈了,該開會再出來開會,該應酬再出來應酬,談笑之間,一切如常,那才好么。
自從做過手術以后,老婆在家寸步不離關照著他,關照得他有些厭煩。他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他今天就是想獨自出來走一走。
這樣,他來到一家建設銀行門前。
他在建行門前的自動柜員機內,用工資卡取了二萬元現(xiàn)金,就上了路,出了城。
他和建設銀行之間的關系長啦。
剛上班那會兒,工資還是由單位的財務人員以現(xiàn)金方式發(fā)放。一領了工資,他就到不遠處的一家建行儲蓄所里存起來了。
單位好,工資根本就不需要動,有各種福利和獎金就夠花了。
把工資原數(shù)存起來不動,讓數(shù)字一直在折子里面生長,那感覺非常好——當年苦苦念書,不就是為了能跳出農門掙上這一份工資么。
他把這習慣一直保持下來了。
前幾年,收入還少,有時候偶爾會動用了工資折里的錢??墒且坏┯辛?,他就趕緊如數(shù)補存進去,不多存一塊,也不少存一塊。
他是一個天生就對數(shù)字有感情的人,他需要一組純粹的數(shù)字放在那里。
后來,收入逐年增加,掙上了年薪,別的錢他也不往這個折子里存,工程上的收支有工程款賬戶,股金分紅有股金賬戶,至于賄賂錢,那又在另外一個隱秘的折子里。
他對自己工資折里的這一筆錢,情有獨鐘。記不清是從哪一年開始的,當工資普遍不再以現(xiàn)金方式支付,而是直接打進個人賬戶以后,他單位的工資仍然在建行開戶,他每個月也都要去一次建行,讓柜員給他在電腦打印機上畫一下,看見那一排連幼兒園小朋友都認識的數(shù)字畫上去,他心里才會有一種美滋滋的踏實感和享受感。再后來,建行有了卡,有了卡折一體,有了短信通知,他才不會一個月一次去畫折子了,而是一年才去畫上那么一兩次。到現(xiàn)在,掙工資有三十年了,這個賬戶里存的,都是他的工資。
那么,他工資賬戶里現(xiàn)在一共有多少錢?萬以下的忽略不計,整數(shù)他清清楚楚:五百零二萬。
剛才他取了二萬,還有整五百萬。
為什么要取一筆現(xiàn)金帶上?他也沒有明確目的,可能就是個習慣,出門,還是帶上錢好。
為什么突然要動工資卡里的錢?他也沒有細想,可能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張工資卡吧。
這條路,他已經(jīng)走過好多遍了。
以前走的是舊路,現(xiàn)在走的是新路。
他家的祖墳,就在新路和舊路的一處交會口。那里睡著他的爺爺奶奶,睡著他的父親母親。
父親是五年前去世的,母親是去年才去世的。
父親去世的時候,形勢還很松,事宴上沒有什么大辦小辦的限定。他把靈堂設了一周,來的人很多,禮金也收了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他拿出其中二十萬,把祖墳修了一下,修成了老家一處獨特風景。
母親去世的時候,形勢已經(jīng)緊了。他一點也沒聲張,就姊妹弟兄幾家,三天頭上低調出殯,讓父親母親冥府聚合,葉落歸根。
去年過年的時候,他依例回去祭拜了一次;今年的清明,因為生病住院,他沒能回去。
路過鄉(xiāng)鎮(zhèn)時,他進一家小百貨門市買了幾大包香燭紙馬,回去跪在老墳跟前,燒了好半天。
他想:多燒點吧,把清明落下的補上,把七月十五的提前給點上,誰知道我下一趟多會兒能回來。
下一趟多會兒回來?他沒往下想。
太陽老高了,從墓園里站起身時,他頓時感到一種周身徹骨的疲憊,由不住默默涌出兩眼淚,轉身離開。
離開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掉回頭看了兩眼:墳宇建在一個斜梁上,最上面是他的祖父祖母,下來是他的父親母親,再往下,留著一塊空地??盏厥墙▔灥臅r候就留下來的。留下來干什么用,誰都沒有明說。他心里清楚,無論在外面跳跶得多高,跳跶得多久,他都得給自己往下留一塊空地??盏卦偻?,沒留空地。他只有一個女兒。
返回到鄉(xiāng)鎮(zhèn)上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他感覺有些餓,就在圪臺上慢慢轉悠了一圈兒,最后停在一家叫“回頭客”的小飯館門前。飯館是外鄉(xiāng)人來開的,他去年路過時還吃過一次。
顧客很少,沒人認出他。這讓他挺滿意,他不想讓誰認出他。
他離家多年,名聲在外,老家這兒卻越來越生疏了。
他要了一盤農村炒雞蛋,要了一碗削蕎面。這么吃有點古怪,看上去很不搭配,但他喜歡這樣。
小飯館位于學校大門口旁。
學校現(xiàn)在放暑假了,看不見人。
他上高中的時候,就是在這所學校里。
高中后來改為初中,初中現(xiàn)在改成小學了。
學校離家有幾十里,那會兒,父親趕著驢車車送他。
驢車車慢呀,要走老半天。
有一次,車里胎扎破了,他們到路邊一戶生人家里求助。人家誤了營生,幫他們補好了里胎。
還有一年冬天,他徒步走著回家,實在餓得走不動了,去一戶人家里要了飯,吃了兩碗。
這條路上,他還喝過那么一家人的水,問過那么一家人的路,還在那么一家里避過雨。
…………
現(xiàn)在,他突然就有了一個念頭,一會兒吃完,他要掉轉車頭,再返回到那條路上,一家一家去看看,看看那些人家現(xiàn)在還住著人不,看看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那些老年人應該不在了吧,那些中年人老了吧,他們的后代兒孫,現(xiàn)在出去就業(yè)和上學,一定有困難吧?
他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走的時候,他為什么要取一筆從來不動的工資帶在身上。
他想:我除了現(xiàn)在的這個我,還有一個過去的我。
這多少年,我怎么就把過去的那個我逐漸給忘了。
哦,過去的我,他還在呢。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