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云 暉
(包頭市地方志辦公室,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60)
眾所周知,由于歷史原因及劇情需要,在元明戲曲中,存在著大量的蒙古語借詞。對這些蒙古語詞,前賢如方齡貴、王學奇諸先生,曾做過非常有益的詮釋考證,成績斐然。但迄今為止,仍有許多蒙古語詞,或未見有人考釋,或釋有疑義,未能使人信服?,F(xiàn)檢出數(shù)條,予以考釋,以就教于方家。
〔明〕張祿《詞林摘艷》卷三無名氏“罟罟旦·窮河西”曲:“皓首蒼顏老宣差,駕車的心哎怯,都麻呢咬兒只不毛兀剌,你與我請過來。”[1]
上述都麻呢一詞,實際可分解為兩部分,即都麻與呢。關于都麻,方齡貴《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都麻》釋之甚詳,認為是蒙古語數(shù)字萬和萬戶之義[2]369,所釋甚是,但對呢字未做任何解釋。
今按呢字,亦蒙古語,發(fā)音為ni,用在名詞后,表示方位和對象,都麻呢,猶言萬戶行、萬戶處。其例在《蒙古秘史》中多有所見,如第二十九節(jié),亦兒格泥,旁譯曰百姓行[3]27;第二三二節(jié),帖篾額赤泥、忽客赤泥,旁譯曰放駱駝的行、放牛的行,均寫作泥[3]653。又寫作宜,如第一六六節(jié),赤馬宜,旁譯曰你行[3]355;第二〇三節(jié),忽剌孩宜,旁譯曰賊行[3]555。泥、呢同音,宜、呢音近,其義相同。
上引例句中之“咬兒只不毛兀剌”,亦作“咬兒只不毛古喇”,見于〔明〕湯顯祖《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圍釋”:“呀,啞觀音覷著個番答辣,葫蘆提笑哈。兀那是都麻,請將來岸答。撞門兒一句咬兒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與他?!盵4]218
關于其詞意義,徐朔方、楊笑梅《牡丹亭》校注本引《盛世新聲·中呂粉蝶兒》“都麻呢咬兒只不毛兀剌,你與我請過來”釋義曰:“都麻,疑是官名;咬兒只不毛兀剌,疑即請過來?!盵4]223
其后之治曲者均從其說。如《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釋義曰:“咬兒只不毛兀剌,蒙語謂‘請過來’。一譯‘咬兒只不毛古喇’?!盵5]1265
上述解釋,只是以曲證曲式地猜測對譯,均無例證?!罢堖^來”三字,于“咬兒只不毛兀剌”中根本無從落實,與實際蒙古語詞也難以對應。
其實“咬兒只不毛兀剌”另有他義,可分解為咬兒只、不、毛兀剌三部分,試釋其義如下。
1.咬兒只
咬兒只一詞,是一個蒙古語擬音詞,在明代戲曲中亦寫作約兒只或約兒兀只。如〔明〕周有燉《桃源景》第四折:“[凈云]打剌蘇兀該呵,約兒只有。[旦唱]他道是打剌蘇兀該呵,約兒兀只。”[5]214可證約兒只與約兒兀只是一詞。
又《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圍釋”:“[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該打剌。[貼]叫馬乳酒。[老旦] 約兒兀只。[貼]要燒羊肉?!盵4]218
關于上述三詞,方齡貴先生于咬兒只及約兒兀只無釋,將約兒只則視同為“約兒赤”,釋義為“離去”[2]248,恐非是。因為《桃源景》劇中所描寫的,先是蒙古牧民向漢人要酒喝,喝完之后,說“打剌蘇兀該呵,約兒只有”,義謂酒沒有了,還要。所以下文才有“他說向俺再要酒吃,坐地下醉了也。”如果解釋成“沒有酒,離去”,頗顯突兀,與劇情不符。聯(lián)系《牡丹亭》“兀該打剌”要馬乳酒,“約兒兀只”要燒羊肉的解釋,咬兒只或約兒兀只,應該是請求之義,以“請”字釋之,庶幾可通。但遍索蒙古譯語書籍,未見其證,僅《韃靼譯語·人事門》有“請,兀里只”一語[6],兀里只與咬兒只等音極相近,考慮到“里”與“兒”在蒙古譯語中的對應關系,頗疑咬兒只是兀里只之轉(zhuǎn)音。又《漢譯簡編穆卡迪瑪特蒙古語詞典》甲篇:“ere-,請,請求,祈求?!盵7]43ere-之發(fā)音與咬兒及約兒之擬音亦極相近。以上雖非顯證,但基本能夠說明一些問題,錄以備參。
2.不
“咬兒只不毛兀剌”中之不,是一個蒙古語詞,其義為不要、別?!睹晒琶厥贰分袑乙姟H绲诰攀?jié),豁亦納不帖卜赤勒都克禿惕,旁譯曰后休相棄您,譯“不”為休[3]125;又第一〇八節(jié),不豁只答牙,亦旁譯不為休[3]166,足證不字之義。
又《漢譯簡編穆卡迪瑪特蒙古語詞典》甲篇:“bü,不要,別。hein bü ki,別這樣做!”[7]23更明確證明不之發(fā)音與意義。
3.毛兀剌
毛兀剌一詞,是一個蒙古語詞,其義為責怪,此可證之于《蒙古秘史》。如第七十八節(jié),卯兀剌畢,旁譯曰煩惱了,而總譯則曰怪了[3]95,937;第一六七節(jié),卯危剌周,旁譯曰煩惱著[3]359;第二〇九節(jié),卯危剌周,旁譯曰怪著[3]583;第二四四節(jié),馬危剌周,旁譯曰煩惱著[3]685。卯兀剌、卯危剌和馬危剌,與毛兀剌音極相近,當是同一詞語,譯寫用字不同而已。其意義,或譯為怪,或譯為煩惱,細閱原文情節(jié),可知其中多是責怪之義,煩惱是責怪時的附帶情緒,場合不同,譯語不同,所以旁注并不強求統(tǒng)一?!稘h譯簡編穆卡迪瑪特蒙古語詞典》甲篇:“mu:la-,①責備;指摘。②誹謗,辱罵。③埋怨?!盵7]91非常清楚地證明毛兀剌、卯危剌和馬危剌是mu:la-的長音擬寫形式,而且明確其詞具有責備和埋怨之義。
綜上所考,知咬兒只之義為請,不之義為休、不要,毛兀剌之義為責怪,合而言之,“咬兒只不毛兀剌”或“咬兒只不毛古喇”,可直譯為“請不要責怪”。
為了便于進一步詳細分析證明,不妨將《詞林摘艷》卷三無名氏“罟罟旦·窮河西”曲相關部分抄錄如下:“皓首蒼顏老宣差,駕車的心哎怯,都麻呢咬兒只不毛兀剌,你與我請過來。倘或間些兒個無是么管待,你休笑俺這女裙釵,觸犯著你個官人也少罪責。哎,你個俺答的官人你便休怪,若有俺那千戶,見了你個官人,這其間殺羊也那造酒,宰馬敲羊。為男兒不在,帳房里沒是么是么東西,東西這的五隔……老官人休笑粗虜?shù)钠炱?,別無是么管待。安插兒三秋,有朝一日,來到俺這沙陀,道是騰忔里取曲里撒因那顏,托賴著天地氣力,帝王福蔭,身奇安樂,馬無疾病,俺答的官人,在俺這囊篋的房子里,哎,那顏,咬兒只不毛兀剌,你與我請過來?!奔氀星?,可以非常清楚地知道,是女主人面對上門的萬戶官人,因為囊篋的帳房里沒什么東西款待,自己一個粗虜女流之輩又沒辦法籌措,以為多有觸犯,所以反復請求萬戶擔待,其中休笑、休怪、少罪責等字眼,恰是“不毛兀剌”的對譯,釋“都麻呢咬兒只不毛兀剌”為“萬戶行請不要責怪”或“萬戶行請不要笑話”,明白通順,毫無滯礙。
又《詞林摘艷》卷三《鷹犬從來無價》散套中,有“撒銀都巒不毛剌”一句,其“不毛剌”,與“不毛兀剌”亦是同語,省略長音音節(jié)“兀”而已。“撒銀都巒不毛剌”,直譯之,即“好形象不要責怪(笑話)”,是對醉酒形象的自我解嘲。倘若解釋“咬兒只不毛兀剌”為“請過來”,則根本無從解釋“撒銀都巒不毛剌”之不毛剌,由此亦可證上述考證之合理性。
又〔明〕康海《飲中再作》(四首之一)小令:“園亭可人,四面山如畫。云霞散綺,一刻春無價。望清和氣轉(zhuǎn)佳,想富貴如飄瓦。請休兀剌,且開札撒。恣歡洽,怎么,卻繁華不到越王臺下?”其請休兀剌,正是“咬兒只不毛兀剌”之蒙漢語混合“風攪雪”形式,請為咬兒只,休為不,兀剌為笑話、責怪,中間省略“毛”字而已。[8]
〔元〕李壽卿《度柳翠》第二折:“兀的不是個茶房,茶博士,造個酥簽來。”[9]1342
〔元〕馬致遠《岳陽樓》第二折:“(郭云)師父要吃個甚茶?(正末云)我吃個酥僉…… (正末接茶科,云)郭馬兒,你這茶里面無有真酥。(郭云)無有真酥,都是甚么?(正末云)都是羊脂。(郭云)羊脂昨日澆了燭子,那里得羊脂來?”[9]620
酥簽,亦作酥僉,見于元代戲曲者,僅上述兩例。關于其意義,《漢語大詞典》解釋為“一種酥松的糕點”[10]?!端谓鹪髑迩o通釋》則曰:“酥僉,一種飲料名。一作‘酥簽’。制法,據(jù)元·和斯輝《飲膳正要》卷二‘諸般湯煎’條:‘酥簽,金字末茶兩匙頭,入酥油同攪,沸湯點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是月巷陌雜賣’條作‘素簽’,音近義同?!辈⒅赋觥稘h語大詞典》所釋之誤[5]1039。
從上引劇文可以看出,酥簽或酥僉根本不是一種糕點,《漢語大詞典》所釋極為隨便,連望文生義都談不上。《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則正確地指出其為飲品名,而且追溯到《飲膳正要》的記載,但又將其混同于宋代的食品“素簽”,考證混亂,使人不得要領。
其實所謂酥簽,是一個蒙古語詞,考其實質(zhì),就是奶茶,酥指凝固的奶或奶油,簽是茶的變音。關于酥簽的制法,元代無名氏編纂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己集“酥簽茶”有非常詳細地記載:“將好酥于銀石器內(nèi)溶化,傾入江茶末攪勻,旋旋添湯,攪成稀膏子,散在盞內(nèi),卻著湯侵供之,茶與酥看客多少用,但酥多于茶些為佳。此法至簡且易,尤珍美,四季看用湯造。冬間造,在風爐子上?!盵11]說明酥簽是酥和茶末加沸水攪和而成的飲品,需要飲用時,取若干,再用沸湯沖潑,與今天的奶茶粉非常相似,只不過其形態(tài)為膏狀而已。
蒙古語稱奶漿為酥或蘇,筆者在《明代戲曲〈流星馬〉中的蒙古語詞續(xù)考》中曾有考證[12],而且竊以為中國古代所稱酥油、酥酪、塞上酥之酥等,與蒙古語應來自同一語源,均與奶汁脫不了干系。酥油,也即奶油,用奶汁加工而成,含脂肪較多,因為色黃,所以也叫黃油?!度A夷譯語·飲食門》:“酥油,失剌脫孫……油,脫孫。”[13]《登壇必究·飲食門》:“油,脫速……奶速油,失剌脫速?!盵14]《盧龍塞略·飲食類》:“油曰脫孫,曰失喇脫孫,酥油也……奶速油曰失剌脫速?!盵15]失剌或失喇,蒙古語謂黃色;脫孫或脫速,蒙古語謂油,合而直譯之,就是黃油。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個蒙古語稱為失剌脫孫、失喇脫孫或失剌脫速的東西,分明就是奶油一物,但在上述譯語書籍中,或?qū)懽魉钟?,或又寫作奶速油,進一步證明,酥或速,其實就是奶汁的蒙古語不同譯寫,奶速油是漢蒙合璧詞。
至于蒙古語稱茶為簽,完全是對漢語茶的借用,語音稍有變異而已。《續(xù)增華夷譯語·飲食門》:“茶,茶?!盵16]《新刻校正買賣蒙古同文雜字》:“茶,差……吃冷茶,虧吞柴無牙?!盵17]茶、差、柴,均是漢語擬音,與簽、僉音近義同。〔清〕高賡恩《綏遠旗志》卷十“方言·飲食類”:“才,茶;通格勒才,清茶;哈拉才,熬茶;蘇太才,奶茶?!盵18]才也是茶的變音,且稱為奶茶的蘇太才,直譯之,就是“有奶的茶”,與酥簽只是構詞法不同而已,足證酥簽是蒙古語無疑。
上引《岳陽樓》劇中,正末認為郭馬兒的奶茶里沒有純正的奶酥油,而是混入了羊油,所以才說“你這茶里面無有真酥”。只此一句,完全可以證明酥僉是一種有酥的茶飲,也即奶茶。
〔明〕李梅實《精忠旗》第十二折“書生扣馬”:“快叫營中畢邪氣拿筆硯來,染霜毫,把密信遙封寄! 岳少保,岳少保,教你身名喪這遭!(末扮畢邪氣頭巾、青衣、袖帶筆硯上)平生文章不濟,誰想今朝得地。當初南朝一個低秀才,如今北朝上上畢邪氣?!盵19]
〔明〕阮大鋮《春燈謎》第二十四出:“當中坐,有個高鼻虬須,銷金纛,絨花帽,卯兒姑,番聲無數(shù)。叫那畢邪氣撰道除書,封建些弓刀之府?!盵20]
關于其中畢邪氣一詞,迄今所見的各類辭書均失收,關于其意義,則更付闕如。今按:畢邪氣是蒙古語詞,義為書吏、掌文書者等。其詞在史書上有多種寫法。
一作筆寫契。〔明〕瞿九思《萬歷武功錄·俺答列傳中》:“其三十三年正月,靜樂人呂鶴,約趙全、王廷輔、楊通等亡歸虜……于是,自馨易夷名為‘把漢筆寫契’,廷輔易夷名曰‘猛谷王’,余皆從漢名……前此,胡中向無一筆寫契。筆寫契者,皆中國識字之人也?!盵21]
又作筆寫氣。〔明〕王士琦《三云籌俎考·封貢考》卷之二“夷語解說”:“榜實,是寫番字書手;筆寫氣,是寫漢字書手。”[22]筆寫契、筆寫氣與畢邪氣均發(fā)音極為相近,顯然是一詞的不同譯寫。
此外,在歷代文籍中,其詞還寫作必徹徹、必徹赤、必赤赤、必阇赤、筆且齊、筆寫記等多種形式。關于其詞之語源以及語音演變,方齡貴先生《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必赤赤》中有精詳考證,茲不贅述[2]46。需要特別補充的是,在今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有地名畢克齊,口語中俗稱“畢斜氣”,在其西北,又有村名大畢斜氣,再西約7公里,還有王畢斜氣。據(jù)《土默特志》說,畢斜氣是蒙古語,書吏、書手的意思[23]。這幾個地名的來歷,無疑與上述《萬歷武功錄》中記載的趙全、李自馨、王廷輔等人有關。當時這些人投奔土默特部后,多數(shù)充任“筆寫契”,并被安置在土默川上居住。其“把漢筆寫契”,把漢,蒙古語義為小,統(tǒng)而言之,就是小筆寫契,恰與“大畢斜氣”相對;而“王畢斜氣”云云,定是一名姓王的漢人,或者就是改名為“猛谷王”的王廷輔。因為這幾個著名筆寫契頭目在當?shù)鼐幼?,繼而形成地名,是完全有可能的。這個“畢斜氣”地名,在清雍正十二年編纂的《山西通志》卷三十四中也有記載,寫作“筆寫氣”:“黃河在歸化城西一百七十里筆寫氣,繇西北山嘴折而東南流,至脫脫城西,折而東南三十里至喇嘛灣山嘴,復折而西南至寧武府偏關縣老牛灣入關河口,其南則河套也?!盵24]其中所言筆寫氣,明顯與今日的畢克齊等地名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