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我有3個姐姐1個妹妹,除三姐外,其他幾個姐妹都嫁在離家不到10里地的外村。三姐嫁得很遠,用母親的話來說,叫“遣上福建”。在我們那里,有一句話流傳甚廣,有女莫嫁外省郎。3歲小孩都心知肚明,那是對女兒的輕賤,對自家的貶斥。十里八村第一個背離此宗的,正是我的三姐。
在我看來,三姐是個徹頭徹尾的遠親,兒時的朝夕相處只形成一丁點兒的依稀記憶,如夢一般輕飄,盡管如此,怎么也改變不了我和三姐骨肉相連,情深誼長的現(xiàn)實。
三姐的降生不是個時候,注定命運多舛。那時候,父母已為接連生了兩個“狗都不吃的”女兒傷透了腦筋。及至三姐的出世,母親愁云慘淡,把滿肚子的怨恨都沖三姐潑灑。8歲那年,三姐不幸得了一場“癆病”,左挨右拖,后來勉強治好已是瘦骨嶙峋,空有一層外殼。那時起,母親就信口叫三姐“殼殼子”。我也跟著叫她殼殼姐,三姐不惱,笑著應(yīng)承。
12歲的時候,三姐被父親送到在撫州市上班的一遠房親戚家做保姆。臨走的時候,我對三姐極度羨慕,覺得她已是城里人,不斷地巴結(jié)她,希望她回來的時候,能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回來。我笑著、鬧著,三姐卻哭成淚人兒似的,對我的每一項請求,只是機械地點頭。那時,我不懂三姐為什么要哭,當城里人多好啊,有汽車坐,有洋房住,還傷哪門子心?其實,三姐心里比誰都明白,此去一別,將是永遠告別生活了10多年的家——父母是變相地把她賣到撫州去的呀!
那個遠房親戚給了我們家100元錢,并且允諾等三姐把他們家的孩子帶大了 ,就給三姐找一份工作,幫忙物色一個城里對象。他們還特別強調(diào),將來三姐的聘禮一定要他們收,作為回報,那100元錢就是三姐和家里的了斷費。父親挑著擔子,三姐低著頭跟在后面,漸漸走出村后的田畈,哭聲充滿了整個田畈,淚水灑了一路?;叵脒^去跟三姐朝夕相伴,她這一走,我竟也生出許多不舍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從那一刻起,我和三姐就割斷了生活在一起的紐帶,生生地成了一門“遠親”。
兩年后,三姐回了一趟家里,給我買了新書包、鉛筆盒和一套《薛家將》的連環(huán)畫。當天晚上,三姐和我睡在一張鋪上,一字一句地教我唱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里的主題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一個夜晚。第二天,三姐老早就起來了,飯都沒吃一口,背著一個包袱就走了。我現(xiàn)在依然清晰地記得三姐站在床前對淺睡中的我說的那一句話:“弟弟,明年你就要讀初中了,你一定要好好讀書,給爸爸媽媽爭口氣!”
直到我初中畢業(yè),再沒見過三姐。那時候,我在鄉(xiāng)中學寄宿,一月才回來一次。三姐偶爾回來一兩天,我也無法見上她一面。漸漸地,我對三姐的感情便淡漠了,相反,對大姐、二姐的感情與日俱增,因為她們來趕集的時候,都會塞些零花錢給我,間或買幾個包子、一罐麥乳精。這些實實在在的物品構(gòu)筑了我對大姐、二姐久違的好感。作為城里人的三姐極其吝嗇,不但不送任何東西給我,而且連一句暖心的話都沒有。其時,我的三姐正遭受一場人生的劫難。我的那位遠房親戚見他的兒子長大了,不再需要三姐帶,便冷言冷語對她,到后來,飯都不讓她吃。處在花季中的少女,三姐居然飽受饑餓之苦和冷箭穿心的煎熬。對于三姐所受的一切,當時,我一無所知,父親在臨終前才告訴我真相,囑咐我出息了一定不要忘記三姐,家里虧欠她太多。
我在等待中考放榜消息的時候,父親推著一輛破自行車把三姐從撫州接了回來。父親沉默不語,眼圈發(fā)紅,含著一股無名的怒火。5年不見,三姐白了許多,高挑的身材顯得極為單薄,臉是那種久浸水中的鮮筍的顏色,白里透著一種不健康的濁黃。盡管這樣,她還是那么漂亮,有一股種田人所不具備的洋氣。三姐沖我粲然一笑,輕輕地叫了一聲“弟弟”,我沒作反應(yīng),自個兒跑了,躲在房間里看小說。
農(nóng)忙還沒開始,母親迅速給三姐找了一個婆家,是外公介紹的。男方與外公同村,基于對母親的信任,見了三姐一面后,很快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數(shù)天后,親戚朋友便一起到男方家里喝定親酒。印象中大姐、二姐的喜酒很薄,這次卻不同,極為豐盛,顯示其家底的殷實和對三姐的高看。散席后,男方長輩還給我這個準舅舅發(fā)了一個大紅包,整整40元,在當時,已屬極高的規(guī)格。
喜宴第二天,男方嫌三姐做過保姆,便托外公捎信,婚事取消。喝了定親酒,又被斷了喜事,對于一個農(nóng)村女子而言,是極其折面子的,這讓三姐往后還怎么活?偏偏我不知輕重,一惱火就罵三姐:“你能耐?你能耐怎么沒人要了?”三姐被罵得淚眼婆娑,泣聲連連。
“雙搶”開始了,父親沒把我和三姐叫上,讓我們留守在家里,翻曬新谷。三姐憂郁成疾,整天呆在屋內(nèi),看谷趕雞成了我的專有任務(wù)。
這天,父母都去田里,我坐在屋檐下看小說,來了一幫人,把一張紙強塞給我,其中一個對我說:“小子,你在上面按個手印吧。你已經(jīng)16歲了,說話算話。”看完那紙協(xié)議,我明白了,他們要我讓出一部分宅基地給他,我告訴他們:“這事我做不了主,等我爸回來再說?!蔽以偃龍猿郑锩婢陀腥四玫冻鰜?,嚷嚷:“我把你宰了,讓你家成絕戶!”
“看誰敢動我弟弟!”只聽見三姐一聲吼叫,她便像一陣風一樣從屋里跑出來,和那幫來爭地的人扭打在一起。那人一刀向我砍來,三姐迎頭擋上,臉上手上,到處淌血,成了一個血人。我高喊一聲“姐姐——”嚇得暈倒在地。我不明白三姐常常被我罵到最傷心之處,為什么還會對我那么好,不要命地救我。三姐只是笑著說:“誰叫你是我的弟弟?!痹谀谴慰硽⒅?,三姐只是傷到右手小指,臉上的血都是鼻血,沒有被毀容。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后來,身子柔弱的三姐鬧到肇事者家中,逼迫他們交出60元醫(yī)藥費,放棄對我家宅基地的覬覦。一時間,村里都向三姐豎起了大拇指,夸她打滅了村霸的囂張氣焰,比男崽還強。
正當我找回對三姐好感的時候,三姐再一次離開了家里——這一回是長久地遠離。我有一個表哥在福建省沙縣做木工,與當?shù)匾晃椿榍嗄杲缓V甚厚,便不遠千里帶他來江西與三姐會面。正處在焦慮的當頭,三姐毫不猶豫地決定把自己嫁掉,父母親的態(tài)度像是對不斷跌價的股票,能脫手盡快脫手。
我去縣城念高中的時候,三姐還把我送到集鎮(zhèn)上趕班車,而我在一個月后回家時,只看見一只锃亮的敦煌牌口琴。母親告訴我,三姐在和姐夫上撫州買衣服的時候,給我買了這只口琴,之后,她跟姐夫到福建去了。吹口琴是我在初中時最大的愛好,這愛好僅限于校園之內(nèi),父母都不知,三姐她從哪兒打聽來的呢?
元旦將至,我把對三姐的思念付諸一張薄薄的明信片,寄給遠在大山深處的三姐。三姐離家天遠地隔,極少有娘家人前往,遇到什么問題,與姐夫鬧個小矛盾什么的,連個傾訴之人都沒有。所以,每年我都會給三姐寄去一張賀年卡,讓她知道家里人在記掛她。
1994年10月,我考上大學了,三姐和姐夫一同從福建趕回家,她喜滋滋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弟弟,你出息了!”她偷偷地塞給我200元錢,囑咐我在學校里要吃好一點兒,不要太省了。半年后,父親與世長辭,家里捉襟見肘,生活十分拮據(jù)。我在校節(jié)衣縮食,勉強能夠度日。這時,三姐給我寫來一封字體歪歪扭扭的短信:“弟弟,姐姐們就算我寬裕一點兒,往后生活有困難就給我說一聲。千萬別虧待自己,千萬要想開一點兒,爸爸走了是再也回不來的。”信里字跡有些模糊,那是三姐流下的淚。我懷揣著這封短信,一個人跑到校園后山,抱著一棵馬尾松痛哭,哭聲淹沒在松濤之中,一悲蓋過一悲。
1995年12月1日,我向?qū)W校請假,前往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按我的家庭條件,已無法負擔此項費用,但我實在難舍這么一次機會,便向同學借了1000元錢成行。在北京,我向三姐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告訴她我的窘?jīng)r,并請她原諒我的先斬后奏。接到信后,姐夫正在深山地里種黑木耳,分不開身,三姐便懷揣2000元錢進京找我。三姐在魯迅文學院門口一家福建沙縣人開的小餐館里,請我飽吃了一頓云吞,塞給我錢后,便匆匆踏上歸途。三姐經(jīng)過這么一趟長途跋涉,腹內(nèi)的第二個孩子流產(chǎn)了,由于遭受感染,致使終生不孕。
回到家里,母親狠狠地罵我:“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家里這么窮,還要跑到北京去逍遙自在?你知不知道你三姐為了給你送錢,孩子都沒了……”母親哭了,作為女人,她更懂得失去孩子的痛,更何況三姐是永遠失去了。我無語,只任淚水往心里流。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省城南昌工作,幾姊妹中,我是唯一進了城的。我惦念著三姐,寫信讓她來南昌玩,她總以太忙太遠為借口推掉。我知道,她是不想給我添麻煩啊。
2002年12月的一天,三姐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弟弟,我們村里的菩薩說了,你明年就會結(jié)婚,好好把握?。 蔽倚α?,說:“姐,菩薩說的東西你也信???”三姐嚴肅起來,認真地說:“你一畢業(yè),我就每月給你拜菩薩,只有這一次菩薩才開口說你有婚緣?!比阍谏钌嚼狭志幼?,她離我這個弟弟十分遙遠,唯一能做的是每月為我參拜菩薩,給我祈禱,祝我幸福。一個人在城里冷漠了多年,那一刻,我被一股暖暖的情感包裹著,不由得熱淚盈眶。正如三姐所料,2003年2月28日,我和妻子的婚禮在南昌舉行,鄉(xiāng)下的親人都來了,三姐也風塵仆仆地趕到。她悄悄地送給我們5000元錢,并囑咐我和妻子:“你們花銷大,拿著。不過,不要跟你姐夫提及這事?!比愣既脦琢?,臉上還是十幾歲時做游戲的表情。
2004年5月,我選購了一套新房,三姐得知我裝修缺錢的時候,特地不遠千里從家里給我們送來1萬元錢。這一次,我堅決不收。三姐家在深山林區(qū),生活并不富裕,而且,外甥馬上就要上初中了,花錢才剛剛開始。三姐眼睛濕潤了,強忍著哭泣,說:“弟弟,這錢你一定得收下。爸爸在臨終前對我說:‘女兒當中,就數(shù)你的條件好一些,以后得多資助你弟弟。咱們在村里受太多氣了,只要他有出息,我就含笑九泉了。你在城里買了這么好這么大的房子,就是有出息,我不能不來幫襯!”其實,父親也如此這般對我交代過,三姐受苦太多,家里欠她的太多,但是,我對三姐又幫了什么呢?心里唯有愧疚。“你姐夫說我給家里的錢太多……”為了挽回姐夫?qū)θ愕恼`解,我想到很多法子,都不奏效,最后,找到當?shù)仉娨暸_一個情感欄目的制片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希望他們能幫忙。他立即被我們姐弟之間的深情感動,決定拍攝。
那天晚上,姐夫在幕后聽我和三姐說過去的故事,已是泣不成聲。當他在編導帶領(lǐng)下進入演播大廳的時候,緊緊地抱著我,“弟弟!弟弟——”他和三姐結(jié)婚10多年了,還是第一次這么激動這么直白地對我。然后,姐夫鄭重地對三姐說:“咱們回家吧!”
這時候,主持人說話了:“在獨生子女越來越普遍,姐弟關(guān)系越來越稀缺的今天,我們看到了一對平凡的姐弟在凡俗中溫暖人心的情感細節(jié)。這讓我們體會到‘姐姐一詞深邃的內(nèi)涵,那是圣潔的、關(guān)懷的、無私的、美麗的,它樸實而善良,溫厚而淳樸,散發(fā)著迷人的芬芳。”這何嘗不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要表達的呢?
又有很久沒見到三姐了,姐姐,你好嗎?
胡曉宇摘自《感恩兄弟姐妹》
(花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