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婷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北京 100081)
序體“是依附于詩文或著作之前或之后的,由著述者或他人對詩文或著作進行說明的,以敘事和議論為主,兼可抒情的一種文體”。它的內(nèi)容較為駁雜,一切與詩文或著作相關(guān)之內(nèi)容皆可入序,可用來介紹詩文、著作的背景、主旨,可補充詩文、著作的內(nèi)容,亦可評詩論人,就某一理論問題闡發(fā)自己的觀點。正是因著這樣的文體特質(zhì),序體形成了眾多子類,如書序、文序、賦序、詩序、贈序等等。隨著古代文學研究的日益深入、細化,學界亦出現(xiàn)了對序體及其子類的專門研究。然,就筆者所見,當前研究還存在一些問題,有的研究者往往將詩序與贈序混為一談,如褚斌杰:“贈序之作,晉代傅玄有《贈扶風馬鈞序》,潘尼也有《贈二李郎詩序》等?!笔媸吮螅骸百浶蛑⒉皇加谔疲h在西晉傅玄就創(chuàng)作了《贈扶風馬鈞序》,潘尼有《贈二李郎序》。”陳蘭村:“追溯贈序文本,可上溯到晉代。晉代有傅玄《贈扶風馬鈞序》,潘尼《贈二李郎詩序》,陸機《贈弟士龍詩序》,以及陶淵明《贈長沙公族祖詩序》《贈羊長史詩序》等。”薛峰《序體研究》雖明言不能將贈詩附序與贈序等同,但他在實際運用過程中仍將二者混同。如他對唐代贈序的統(tǒng)計,以及在具體分析贈序時,所舉文例為王勃《越州永興李明府宅送蕭三還齊州序》、李白《早春于江夏送蔡十還家云夢序》,二者實為詩序,非贈序,等等。有的研究者雖意識到了詩序與贈序的不同,也看到了二者之間的淵源流變,但往往語焉不詳,如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僅簡要介紹了詩序與贈序的淵源關(guān)系。基于此,筆者擬以唐人詩序與贈序為中心,考察贈序淵源流變的同時,細致辨析唐人詩序與贈序之關(guān)系。
“贈序”之名最早出自姚鼐《古文辭類纂》。姚鼐把古代散文分為十三類,首次將“序跋”與“贈序”分開,將“贈序”單獨列為一類。他說:
贈序類者。《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顏淵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于范臺,魯君擇言而進,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蘇明允之考名序,故蘇氏諱序,或曰引,或曰說。今悉依其體編之于此。
道出了姚鼐對“贈序”一體的三重認識:第一,后世贈序源于中國古代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除臨別贈言外,也可以是非別離情況下的致敬愛、陳忠告之言;第二,文體學意義上的“贈序”產(chǎn)生于初唐,以韓愈的創(chuàng)作成就為最;第三,后世的“引”“說”實為“贈序”之別稱。薛峰也曾結(jié)合姚鼐意見及其所編纂的“贈序”和“序跋”類作品,給“贈序”做出界定:
1.贈序誕生于唐初。2.宋代及以后,有以“引”“說”名篇的致贈文章也屬贈序。3.贈序是明顯帶有贈送性質(zhì)、有明確致贈對象的散文,集、表、傳、錄等書序類、以及詩序類文章不是贈序。
筆者以為,確如姚鼐、薛峰所言,贈序文是誕生于唐初的以送別親友為主要內(nèi)容的一種散文形式。它雖是以序名篇,但不同于具有依附性質(zhì)的各類書序、文序、詩序,是一種具有獨立性的序文,是前者的變體。誠然,學界對贈序之體始于唐代并無異議,并且肯定魏晉詩序的發(fā)展直接促進了唐代贈序的產(chǎn)生。然而,在談到贈序時卻多把贈詩附序也歸入其中,對贈詩附序到贈序的淵源流變也往往語焉不詳。姚鼐對“贈序”的清晰認識實屬難得。
本文對“贈序”做出如下界定:《全唐文》《全唐文補編》中帶有明顯贈送性質(zhì),有明確致贈對象的,題名中有“送”“餞”“贈”“別”等字樣,且非贈詩附序者,皆為贈序。按照這一標準,唐代有贈序文傳世的作家共39人,其中,現(xiàn)可見創(chuàng)作贈序較多的作家有:任華(生卒年不詳)17篇、獨孤及(725—777)14篇、于邵(718?—798?)44篇、梁肅(753—793)11篇、歐陽詹(757—802)17篇、權(quán)德輿(761—818)46篇、韓愈(768—824)21篇、柳宗元(773—819)36篇、符載(生卒年不詳)9篇、沈亞之(781—832)11篇。茲將唐代不同時期的贈序創(chuàng)作情況列表如表一:
表一 唐人贈序統(tǒng)計表[注] 統(tǒng)計依據(jù)為:[清]董誥等編.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以及陳尚君輯校.全唐文補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本文“四唐”的具體起止時間如下:初唐,高宗武德元年至玄宗先天元年(618—712);盛唐,玄宗開元元年至代宗大歷五年(岑參、杜甫卒,713—770);中唐,代宗大歷六年至穆宗長慶四年(韓愈卒,771—824);晚唐,敬宗寶歷元年至哀帝天佑三年(825—906年)。依據(jù)詳見張紅運.二十世紀唐詩分期研究述略[J].南京社會科學,2006(6),第102~109頁。
盛唐(713-770年)孫逖3王維6李白4蕭昕1高適1任華17顏真卿2李華8蕭穎士1陶翰8賈至2元結(jié)3獨孤及14于邵44皇甫冉1共15位作家,115篇贈序中唐(771-824年)梁肅11歐陽詹17權(quán)德輿46顧況5韓愈21柳宗元36符載9呂溫2李翱1白居易1皇甫湜5沈亞之11共12位作家,165篇贈序晚唐(825-906)杜牧2盛均1李遠1陳黯1陸龜蒙3孫邰1黃滔1共7位作家,10篇贈序合計39301共39位作家,301篇贈序
對唐人贈序創(chuàng)作的分期統(tǒng)計顯示:確如姚鼐所說,贈序誕生于初唐,發(fā)展于盛唐,至中唐臻于極盛,晚唐則漸少(見圖一)。相較于詩序,贈序出現(xiàn)較晚。而后世研究者之所以屢屢混淆二者,是緣于贈序的原型是贈詩附序。這便要結(jié)合古人的文化習俗和文化心理,追溯贈詩、贈詩附序、贈序的產(chǎn)生及嬗變。
前人對“贈序”生成的探討,多追溯至中國古代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誠然,中國古代的宴集聚飲以及餞別活動,源遠流長,親朋師友于別離之際互以良言勸慰、勉勵,更是由來已久。早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便有如下記載:孔子問禮于老子,“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鬃优c學生顏淵、子路分別之時,亦相互贈言。荀子則云:“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本砻飨惹貢r人確有臨別贈言的行為,且他們對該行為較為珍視,認為臨別贈言是仁人君子所為,其價值遠甚于金石珠玉?;蛟S正是緣于時人對臨別贈言的認同及肯定,使得該行為被廣泛效仿,進而成為先秦時期的一種社會風尚,最終固定為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化傳統(tǒng)。
“贈人以言”是以言語為表現(xiàn)形式及核心元素的,正是以“言語”為紐帶,贈言與文學才有了融合的可能。依文體的不同,產(chǎn)生了贈詩、贈賦、贈詩附序、贈序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贈言不再局限于日常言語,而是擴大到了以“贈”為主題的各類文學作品中。其中,贈詩最早出現(xiàn),贈詩附序次之,其他以“贈”為主題的文學形式較為晚出,贈賦直至西晉才第一次出現(xiàn),贈序更是到了唐初才產(chǎn)生。
可以說,從贈人以言到贈人以詩的嬗變,是古人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學結(jié)合的第一個階段。根據(jù)所贈之詩內(nèi)容的不同,贈詩可分為兩種類型:其一,別離之際的贈詩,也即贈別詩。由于贈言多發(fā)生在古人別離之際,與詩中的別離主題最為契合,故衍生出贈別詩,也是歷代贈詩的主流?!对娊?jīng)》中已有對送別場面的描寫,如“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描繪了外甥送別舅舅的場面。又如“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等。亦有贈別之作,如“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是吉甫因別申伯而作,深合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其后的《楚辭》中也有諸如對“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隣隣兮媵予”等送別場面的描寫。至西漢李陵與蘇武的贈詩,已是嚴格意義上的贈別詩。及至魏晉南北朝時期,贈詩已蔚然成風,“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已然成為一種風尚。蕭統(tǒng)選編的《文選》卷二十“祖餞”類中有7首贈別詩,卷二十三至二十六所收“贈答”詩達72首之多,魏晉南北朝贈詩的興盛可見一斑。但贈詩的實際運用遠不止贈別一種,古時的贈言并不僅限于別離之際,所以其與詩的融合也并不僅有贈別一種。其二,非別離之際的贈詩。有兩種類型:第一,賦詩言志的外交贈詩。主要以春秋時期卿大夫在外交場合的賦詩言志,相互贈詩為代表。《漢書·藝文志》云:“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際,必稱《詩》以喻其志,蓋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春秋時期盛行借《詩》以喻志,從而達到外交目的的風尚,該情境下的贈詩是外交行為,且所贈之詩并非贈者所作。第二,贈答詩。降及漢魏六朝,隨著詩歌表達內(nèi)容的日益豐富,贈詩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更加多樣化。贈詩可為寄托親友情誼的載體,極盡抒情之能,如東漢秦嘉與其妻徐淑之的贈答,極盡纏綿悱惻之情;可傳達贊美之情,如東漢《客示桓麟詩》與桓麟《答客詩》,記錄了客對桓麟的贊美,以及桓麟的謙遜,又如魏周昭《與孫奇詩》,只因美孫奇而作;可專為某事而贈,如晉應(yīng)亨《贈四王冠詩》;亦可借所贈之詩抒情言志,如晉傅咸《贈何劭王濟詩》等等,蔚為大觀。至此,先秦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已趨向于贈人以詩,有贈別詩與贈答詩兩種。
贈詩雖能表情達意,但有時受限于詩體本身內(nèi)容、形式上的要求,往往不能詳細敘述作詩緣由,不利于充分表達情感,故而需要在贈詩之前加上序文,用以介紹寫作背景、人物關(guān)系、作詩緣起等重要信息,起到補充詩歌正文的作用,贈詩附序的出現(xiàn)遂成為必然。
曹植的《贈白馬王彪詩》之序和《離友詩三首》之序已然開啟了贈詩附序的先河,標志著以表現(xiàn)贈別酬答內(nèi)容為主的詩序的形成。詩和序的融合在晉代開始流行,形成唐前詩序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彼時,詩序中展現(xiàn)出更多的贈別酬答主題,如傅咸《贈何劭王濟詩并序》《贈郭泰機詩并序》,陸云《贈顧驃騎詩二首》《贈鄭曼季詩四首》之序,潘尼《贈汲郡太守李茂彥詩》之序,陶淵明《贈長沙公詩》《贈羊長史詩》之序,謝靈運《贈從弟弘元詩》之序等等,為唐代贈別酬答類詩序的繁盛奠定了基礎(chǔ)?;谠娦蚺c詩的依附關(guān)系,唐代的贈別酬答類詩序可據(jù)詩之主題內(nèi)容分為贈別詩序與贈答詩序兩種。
贈別詩序是贈別詩前之序,是唐人贈詩附序的主流,更是贈詩演進為贈序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
第一,單篇詩序。即一序?qū)?yīng)一詩。此種類型較為典型,《全唐詩》所錄贈別詩序多為此類。該類贈別詩序大多篇幅較為簡省,言簡意賅,主要用來交代詩的背景,以記敘的手法為主,集中記述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等幾大要素,充分發(fā)揮了詩序補充詩作背景、作詩緣起的功用。如此一來,詩更便于集中發(fā)揮它的抒情性,達到序與詩各司其職,有機統(tǒng)一的表達效果。如李隆基《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
天寶三年,太子賓客賀知章,鑒止足之分,抗歸老之疏,解組辭榮,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遲暮,用循掛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帳青門,寵行邁也。豈惟崇德尚齒,抑亦勵俗勸人,無令二疏獨光漢冊,乃賦詩贈行。
序頭說明天寶三年,時任太子賓客的賀知章因年老而辭官,李隆基恩準之史實,交代送別緣由;序腹記敘送別的時間、地點;序尾表明送行的目的,不僅有崇尚道德高尚、尊敬年長者之意,也有勵俗勸人之意。并用此次送別媲美漢宣帝時,時人送別名臣疏廣、疏受的盛舉。按:史載漢宣帝時,名臣疏廣與兄子疏受同時以年老乞歸。歸日,送者車數(shù)百輛,設(shè)祖道,供張東都門外,成一時之盛舉,遂流為美談。晉張協(xié)《詠史》云:“藹藹東都門,群公祖二疏。”《隋書·韋世康傳》云:“欲追蹤二疏,伏奉尊命?!苯宕艘部煽闯龉湃藢λ蛣e以及臨別贈言、贈詩的珍視。又如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
王屋山人魏萬,云自嵩宋沿吳相訪,數(shù)千里不遇。乘興游臺越,經(jīng)永嘉,觀謝公石門,后于廣陵相見。美其愛文好古,浪跡方外,因述其行,而贈是詩。
詩序敘述魏萬千里尋訪詩人李白之事,勾勒出魏萬的尋訪路線,并交代詩人作該詩的緣由,起到介紹詩作背景、說明作詩緣由的作用。詩作是在序文基礎(chǔ)上的展開,簡述魏萬的遭際,渲染魏萬途中之所見,同時表達詩人對魏萬的贊賞及惜別之情。
當然,也有詩序篇幅較長者,如陳子昂《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并序》,全篇400余字,序的體量遠大于詩,詳盡敘述的背后是詩人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全文結(jié)構(gòu)緊湊,氣勢磅礴,句式鏗鏘有力,內(nèi)容已不僅僅局限于介紹詩作背景,精彩程度遠大于詩。
第二,組詩序。即一序?qū)?yīng)多詩,多見于眾人集結(jié)共同送別一人之時。根據(jù)作序與賦詩的先后順序,又有先作序后賦詩與先賦詩后作序兩種情況。
1.先作序后賦詩。序作于眾詩完成之前,起到記錄背景、啟發(fā)詩思等作用,多有“請各賦詩”、“何莫賦詩”、“請各探韻”等語。如楊炯《送東海孫尉詩序》末云:“未能免俗,何莫賦詩?綴集眾篇,列之如左?!憋@然作于眾詩之前,為的是綴集眾詩。孫逖《送康若虛赴任金鄉(xiāng)序》《禹廟別韋士曹序》二詩序,前者以“請各賦詩,以無忘平生之好”引出送別之詩,后者則以“凡我同人,賦詩贈別云”引出贈別之詩。陶翰《送封判官攝監(jiān)察御史之磧西序》末云:“勉哉封子!守其嘉謀,輶軒將馳,繡服將假,雖天下險阻,玉關(guān)之風,故不足為子慮耳。帝鄉(xiāng)山川,徙倚將遠,別路云樹,蒼茫欲秋??梢再涬x杯,可以贈離唱,乃命座客,唯然賦詩?!贝笥幸孕蛎唾x詩之意。李白《秋日于太原南柵餞陽曲王贊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應(yīng)舉赴上都序》云:“白也不敏,先鳴翰林,幸叨玳瑁之筵,敢竭麒麟之筆。請各探韻,賦詩寵行?!憋@然是李白因自己先于他人賦詩而完成詩序的自謙之辭,同時用“請各探韻,賦詩寵行”引起眾人的賦詩贈行。這類贈別詩序在創(chuàng)作時幾乎不受組詩的影響,其關(guān)注點集中于贈別活動本身,或鋪排餞別場面,或渲染送別之情,實際上已經(jīng)是獨立于贈別詩的創(chuàng)作,當為贈序獨立的前奏。
2.先賦詩后作序。即眾人賦詩之后,推舉一人為序,總述送別場面,總結(jié)賦詩贈行的情況,以志紀念,多以“眾皆賦詩,以慰行旅”、“群子賦詩以寵之”等標識著眾人已賦詩完畢之語句收束。如孫逖《送遂州紀參軍序》末云:“群公贈言,要仆題序?!闭f明該序為詩人應(yīng)邀而作,反映了唐人送別之時,眾賓客作詩,推舉一人為序,總結(jié)送別場面的一種情形。
不論哪種情況的組詩贈別序,其寫作手法與主題內(nèi)容均與單篇贈別詩序相似,亦是三段式的模式,不同之處在于組詩之序篇幅更長,序頭往往以議論或典故開端,議論成分有所增加。某些篇章中,序作者對自身感悟的表達甚至超越了送別主題,且多有勸勉之辭,是贈別詩序中最接近贈序的一類。
如王勃《感興奉送王少府序》:序頭以典故開端,兼有議論抒情,洋洋灑灑引出詩人自我形象“仆一代丈夫,四海男子,衫襟緩帶,擬貯鳴琴;衣袖闊裁,用安書卷。貧窮無有種,富貴不選人。高樹易來風,幽松難見日。羽翼未備,獨居草澤之間;翅翮若齊,即在云霄之上。鳥眾多而無辨鳳,馬群雜而不分龍。荊山看刖足之夫,湘水聞離騷之客。人貧材富,罔窺卿相之門;貌弱骨剛,豈入王侯之宅?”序腹贊王少府其人才著德高:“王少府北辭伊闕,南登湎山,過我貧居,飲我清酒。一談經(jīng)史,亞比孔先生;再讀詞章,何如曹子建?山岳藏其跡,川澤隱其形,一旦睹風云,千年想光景??追蜃雍雾氼l刪其詩書,焉知來者不如今?鄭康成何須浪注其經(jīng)史,豈覺今之不如古?王少府乃可畏后生,學問人也?!闭劷?jīng)史可與孔子比肩,論詞章又可與曹子建相提并論,盛贊其人。序尾點出送別,并綴以詩序慣用的程式套語:“各為四韻,共寫別懷?!痹撛娦蛞择夡w為文,全文多用典、多議論,氣勢磅礴。又如駱賓王《秋日餞陸道士陳文林并序》:
陸道士將游西輔,通莊指浮氣之關(guān);陳文林言返東吳,修途走落星之浦。于是維舟錦水,藉蘭若以開筵;紲騎金堤,泛榴花于祖道。于時赤煙沈節(jié),青女司晨,霜雁銜蘆,舉賓行而候氣,寒蟬噪柳,帶涼序以含情。加以山接太行,聳羊腸而飛蓋;河通少海,疏馬頰以開瀾,登高切送歸之情,臨水感逝川之嘆,既而嗟別路之難駐,惜離尊之易傾。雖漆園筌蹄,已忘然于道術(shù),而陟陽風雨,尚抒情于詠歌,各賦一言,同為四韻,庶幾別后,有暢離憂云爾。
序頭直指二友人之離別,說明二人游歷方向,以及餞別宴緣何而來;序腹重點描寫?zhàn)T別宴會的場景,情景交融;序尾引出賦詩送別。再如張九齡《餞宋司馬序》:
宋司馬才通命塞,云翼泥蟠,蔡邕朔方,不廢琴書之業(yè);賈誼宣室,欲言鬼神之事。既而出宿南浦,與鴻雁而同歸;追餞北梁,對江山而不樂。是日渚云欲霽,林鳥將春,惜時物之方華,重情人之自遠。群公有感,中座無歡,他日清風,自當元度之夕;茲辰零雨,得無子荊之詠?遂相與援翰,賦詩贈行。
序頭以宋司馬“才通命塞”的不平命運開端,比之于蔡邕、賈誼等人,進一步從側(cè)面襯托宋司馬之才通與命塞;序腹重點記述餞別宋司馬之日的場景,運用了以樂景寫哀情的筆法,使得物候之美與群公之悲形成鮮明對比,更加觸動人心;序尾記錄了群公賦詩贈行的場面,標明該序的性質(zhì)為贈別詩序。
可見,不論唐人的贈別詩序是以單篇詩序還是組詩序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內(nèi)容均可概述為序頭、序腹、序尾三個部分,囊括了頌美送別對象,交代序作者與送別對象的情誼;說明送別緣由,記敘送別的時間、地點,鋪排送別場面,抒發(fā)別情,或寄予勸勉之辭;表明詩序的文體性質(zhì)等幾個方面。與唐代贈序的內(nèi)容、寫法大體一致,為贈序在文體上的最終獨立做了必要的鋪墊。另外,唐人在贈別詩序中還時常自覺追溯贈人以言的文化傳統(tǒng),是賦詩贈行的具體實踐。如“凡我明懿,賦詩餞行”;“夫如是,相知意氣,何恨仳離。盍賦詩焉,以贈行者”;“群公有感,中座無歡。他日清風,自當元度之夕。茲辰零雨,得無子荊之詠。遂相與援翰,賦詩贈行”;“凡今作者,賦詩贈行”;“群公題之,賦詩以贈”;“贈子以言,空有離前四十韻”;“薊丘故事,可以贈言,同賦登薊樓送崔子云爾”;“廟堂側(cè)席,群公以尚義相高;川陸分途,我輩以贈言為貴”等等。充分證明了唐人對贈人以言文化傳統(tǒng)的接受,以及對其與唐人贈別詩及贈別詩序之淵源關(guān)系的肯定。
贈答詩序即為非贈別類的贈詩及唱和酬答詩所作的詩序,多是有感而發(fā)、寄托情志之作。亦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
第一,單篇詩序。即一序?qū)?yīng)一詩。如張說《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并序》云:“頃因公宴,方接詠言。崔光祿述志論文,首貽雅唱。諸公嘉德敘事,咸有報章?!北砻髟撛娂靶蚓菫槌甏鸫薰獾撌鲋局亩?。韋嗣立《奉和張岳州王潭州別詩二首并序》交代作詩緣起,云:“予昔忝省閣,與岳州張使君說、潭州王都督熊同官聯(lián)事,后承朝譴,各自東西。張公與王都督別詩二首,情頗殷切。余覽以嘆,因遙申和云?!笔且蛴懈杏趶堈f與王熊“情頗殷切”的二首別詩而和作。宋鼎《贈張丞相并序》言簡意賅地道出自己與張丞相之舊交及淵源,說明該詩緣何而贈。苑咸《酬王維并序》與王維《重酬苑郎中并序》饒有趣味地呈現(xiàn)出二人之間的贈答。李華《寄趙七侍御并序》則為目睹幽麗山川后的寄懷之作,等等。
第二,組詩序。即一序?qū)?yīng)多詩。如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
丁酉歲,吾北征,出自薊門,歷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業(yè),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亦有軒轅之遺跡也。
該序是七首詩的總序,序頭記錄了詩人丁酉年北征契丹途中,遍覽燕國已經(jīng)荒廢的舊都,心生感慨之事。序腹在今日感慨的基礎(chǔ)上,追憶往昔,想到眼前蕪沒的斷壁殘垣曾經(jīng)也是樂毅、鄒衍等賢士游處的勝地,不禁有撫今憶昔之嘆。序尾記敘詩人用七首詩記錄所見所感,并將詩寄與盧藏用,告知對方此處也有黃帝的遺跡。再看所贈之詩,其一《軒轅臺》:
北登薊丘望,求古軒轅臺。
應(yīng)龍已不見,牧馬空黃埃。
尚想廣成子,遺跡白云隈。
其二《燕昭王》:
南登碣石坂,遙望黃金臺。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qū)馬復歸來。
由于詩序已介紹了賦詩背景,故《軒轅臺》一詩直接進入正題,述說詩人登上薊丘四下觀望,尋訪古代軒轅臺的遺跡,勇猛的應(yīng)龍和牧馬的童子都已消逝不見,或許只有仙人廣成子還能在白云深處留下些許蹤跡吧!《燕昭王》作于詩人南登碣石宮,遙望黃金臺之際。丘陵上的參天大木早已成林,昔日招賢納士的燕昭王如今安在?燕昭王稱霸的理想已消逝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徒留詩人騎著馬來來回回。由于詩序的存在,故詩可以集中抒情,盡情抒發(fā)詩人心中所感,序與詩的結(jié)合實現(xiàn)了敘事與抒情的統(tǒng)一,彌補了詠史懷古詩不便過多敘述寫作背景的不足。
總之,贈別詩序與贈答詩序是唐人以“贈”名篇的詩序的兩種類型。前者遠紹“臨別贈言”的文化傳統(tǒng),至唐已為贈詩附序的重要類型之一,出現(xiàn)了諸多獨立贈序的內(nèi)容要素,是贈序最終獲得文體獨立的重要一環(huán);贈答詩序雖亦不乏致敬愛之言,但終究與獨立贈序隔了一層,關(guān)聯(lián)不如贈別詩序那么緊密。
終于,唐代出現(xiàn)了專為送別親友而作的獨立贈序,其文體功能較贈別詩序得到了進一步擴大,不僅具有紀事的功用,還融入了更多贈序作者的自我表達,具有明顯的抒情言志色彩和交際功能,于邵、梁肅、歐陽詹、權(quán)德輿、韓愈、柳宗元等人均有贈序創(chuàng)作。如權(quán)德輿《送李十兄判官赴黔中序》序頭言內(nèi)兄赴黔中之緣由,云:“今名卿賢大夫,繇參佐而升者十七八?!瓌t兄之赴知已,誠可賀也?!毙蚋官潈?nèi)兄“端明文敏,焯見吏理”的氣質(zhì)、才能,序尾記敘自己對內(nèi)兄的殷勤寄語,權(quán)德輿對內(nèi)兄的贊美與深情躍然紙上。又如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全篇采用對比手法,在鮮明的褒貶中抒發(fā)作者的不平之氣及對友人的贊頌之情。序頭言盤古之幽,云:“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點明友人李愿的隱者身份。序腹先借李愿的自白“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抨擊得權(quán)勢者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丑態(tài);繼之描述李愿“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的閑適自得,以及一心期盼得官之人“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的卑躬屈膝、不知羞恥,在強烈的對比中彰顯了隱逸者不愿同流合污、超凡脫俗的高潔品質(zhì)。序尾以韓愈的斟酒作歌作結(jié),直言自己對李愿之贊美及對隱逸生活之向往。再如韓愈《送董邵南序》是對屢試未中而心灰意冷的友人董邵南的寬慰、勸勉之作。序頭開門見山道出董邵南屢試不第、欲游河北尋求出路之事。序腹在勉勵董生的同時表達自己的擔憂,云:“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序尾婉轉(zhuǎn)勸慰董生不要消沉、應(yīng)積極為朝廷效力。雖不足百字,卻含蓄蘊藉、富有深意,在勸慰友人的同時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以上文例均可見出唐人贈序既有紀事之功用,又有抒情言志和交際功能的特點。
那么,贈序一體緣何得以在有唐一代獲得獨立呢?究其原因,不外乎外部的社會條件與序體內(nèi)部的發(fā)展演變兩方面的因素:
其一,外部條件。唐人的社會生活為贈序的獨立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條件。有唐一代,特別是唐前期,國家統(tǒng)一,疆域遼闊,經(jīng)濟繁榮,交通便利,各民族往來密切,中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頻繁。再加上政策的鼓勵,使得唐人普遍偏好漫游。除自發(fā)的漫游活動外,官員赴選、出使、遷轉(zhuǎn),士人出塞,學子進京趕考等等,均使得文人的流動較為頻繁,送別遂成為唐人社會生活的重要主題。唐人在送別之時,又往往設(shè)宴餞別,以壯行色,且多于席間賦詩制文,以資留念。這些不僅有助于唐代贈詩和相應(yīng)詩序的繁盛,如王勃《別盧主簿序》《送劼赴太學序》《感興奉送王少府序》《秋日楚州郝司戶宅餞崔使君序》,駱賓王《夏日游德州贈高四并序》《于紫云觀贈道士并序》《秋日餞陸道士陳文林并序》《秋日送尹大赴京并序》《秋夜送閻五還潤州并序》,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夏日暉上人房別李參軍崇嗣并序》《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并序》,張說《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并序》,李隆基《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送李含光赴金壇詩序》《送李含光還廣陵詩序》等等,不勝枚舉,更為贈序的獨立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外部條件。
其二,內(nèi)部演變。詩序自身主題內(nèi)容的發(fā)展演變,特別是餞別宴上,眾人先作序后賦詩,或先賦詩后作序的創(chuàng)作實踐,已表明作序與賦詩可單獨進行,二者的依附關(guān)系不僅可以減弱,甚至還可處于相對平等的位置。后來,由于序文在內(nèi)容、形式上的靈活性,可以更為充分地抒寫別離,加之有的作者更擅長撰文,以至精彩的序文逐漸占了上風,詩反倒可有可無,脫離贈詩而單獨成篇的贈序文遂得以產(chǎn)生。還有另一種情況,即由于別者的身份地位較低,僅為一般的文人甚至是平民百姓,故為其舉辦餞別宴甚至賦詩寵行的可能性均大大降低,此種情境下,雖無賦詩寵行的盛大場面,但并不影響親朋故舊撰文以表勸勉、以申情誼的行為,部分篇章仍沿襲了以序名篇的傳統(tǒng),促成了獨立贈序的產(chǎn)生,經(jīng)由中唐韓愈的創(chuàng)造而登峰造極。正如前人所說:“然追原所以名序之故,蓋由臨別之頃,親故之人相與作為詩歌,以道惓惓之意。積之成帙,則有人為之序,以述其緣起。是故與序跋未嘗異也。惟相承既久,則有不因贈什而作,而專為序以送人者,于是其體始分?!薄敖缿?yīng)用,惟贈送為盛。當須取法昌黎韓子諸作,庶為有得古人贈言之義,則無枉己循人之失也?!薄把鐣x詩而敘之,又餞送有詩,以贈言為敘也,詩序之變也。主于即事記述,寫以深情?!?/p>
總之,贈序的獨立經(jīng)歷了一個由贈言到贈詩,再到贈詩附序,最后才到贈序文的過程。其直接演變自以贈別為主題的詩序,正如褚斌杰所說:“贈序可以說是由詩序演變而來。古代文人在親朋師友離別之際,常常設(shè)宴餞別,在別宴上又往往飲酒賦詩,詩成,則由在場的某人為之作序。后來,則發(fā)展到雖無餞別聚會或贈詩,而送別者也寫一篇惜別、祝愿與勸勉之詞相贈,這樣贈序就割斷了與序跋之序的關(guān)系?!睆亩瓿闪宋捏w意義上的獨立。贈序雖與詩序有著莫大的淵源關(guān)系,但二者性質(zhì)不同,一為具有獨立性的序文,一為具有依附性的序文,在閱讀與研究過程中,不宜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