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有好胃口,才有好菜肴。
早些年胃口好,離單位不遠(yuǎn)處,并東路口一家館子里的豬肘子,一次能吃下一個。還有一家祁縣人開的館子“妙奇香”,各種面食保持了晉中人的精道口味,尤其是澆肉的撥魚兒,是小店的看家本領(lǐng)。如今桌上擺了東坡肉,首先考慮的是膽固醇,于是裝模作樣,吃幾口魚蝦之類的所謂健康食品,假作斯文。肥腸面嫌肥,油潑面嫌油,活生生將本能壓了下去。
酒也是。舉杯當(dāng)間,便想到了自己的高血壓、脂肪肝,想到了大夫的勸誡。心存障礙,興致難免敗挫。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喝酒乃精神追求之一種。
當(dāng)年與幾位同事出差杭州,自助餐中有份紅燒肉無人問津,我等光顧,頃刻間風(fēng)掃殘云。狼吞虎咽后方才發(fā)現(xiàn),旁人側(cè)目已久。年輕就好,旁人以側(cè)目為年輕鼓掌。不過十多年前的往事,今天我也以側(cè)目為年輕人鼓掌了。先前年輕,勸君一盞,無人肯辭,桌子上的酒喝不干不走,喝高了,至多睡一個時辰便無大礙。也有例外,一次的陽泉會間小宴,兩個小時的小睡怎么也爬不起來,由他去吧,會議記錄只得作罷。如今若喝大酒,灞橋惜別,隔日不散,今年自外地歸來,上車時司機(jī)問我“早晨也喝酒”?我想壞了,昨天中午的酒還能聞得到,代謝也太慢了。朱家溍先生晚年結(jié)集《故宮退食錄》,書名甚佳,人老了,食量漸退?!澳锌砍?,女靠睡”,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男人的衰退自食退始。其實中年以后便有此感,退得明顯的還有酒力。
朋友造訪,每每挽留于隔壁一家館子便餐。服務(wù)員識我,我不識菜,不識只因無所掛念。只識這家店的帶魚,不是因為味道好,而是個頭大,手掌的寬度。還因為價格漲得快,兩三年功夫,從8元到10元,如今已是35元一塊。味蕾的記憶也在年輕時,什么溜肥腸,爆腰花,什么肉勾蛋,鹵口條,海子邊的味道與大中市不同,大濮府的味道與城坊街不同。20世紀(jì)80年代初,這些家傳的老手藝重返街市,料也真,價也公,不全在謀利,還在邀譽(yù)。一爐炭火,主廚肩搭毛巾,忙亂不迭,老板就是這位主廚,跑堂的也都是家人??腿说仍诤喡?zhí)?,倒也耐心,來此類館子進(jìn)食者,皆溫故的老太原。冰封斷岸,潛流不息,味覺的密碼便是隱于冰下的潺湲,安于自己的胃口,心境也會寧帖。而墻上貼著“禁止劃拳”之類的告示,是那個年代的豪放性情,也是聲色犬馬。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人之情,緣于早先知根知底時,其實最念舊的還是你的胃口。習(xí)慣成自然,味覺可成習(xí)慣。揚(yáng)州炒米,又稱“媽媽的炒飯”,名字起得真好。類似者尚有“秦媽火鍋”“齊媽媽上搟面”等等。母親的廚藝幸得幾十年不變,變了還有千里迢迢歸來只為此一口的沖動嗎?漫說30年前的街巷,就是20年前的景致也已面目皆非,如今家母下廚也已勉強(qiáng)。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若有一日,再無這樣的口味,一種緣分也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