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龍

張 龍：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頤和園樣式雷圖檔

張鳳梧

張鳳梧：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圓明園樣式雷圖檔

吳晗冰

吳晗冰：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樣式雷戲臺圖檔

隨著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不斷發(fā)展，回歸本土設計的呼聲日益強烈。

如何在建筑中體現(xiàn)傳承、融合、創(chuàng)新的設計方法和顧全多方需求的人文主義精神是每一位建筑設計師都需要思考的問題。作為頤和園重修工程的總設計師，雷廷昌同樣面臨著這樣的問題。

如何選址、怎樣設計一座戲樓才能最好地服務于慈禧太后觀戲的需求，方便王公大臣、太監(jiān)宮女、演劇人員的進進出出，既能延續(xù)傳統(tǒng)體現(xiàn)建筑的恢弘，又能有創(chuàng)新意識兼顧多種需求，且看雷廷昌的巧思。

德和園營建的序曲

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年），乾隆皇帝以整治北京西郊水利為契機，以為母祈福延壽為初衷，啟動了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建設。乾隆九年（一七四四年），被譽為「萬園之園」的圓明園擴建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成為帝后在西郊園居理政的主要場所，而緊鄰圓明園的清漪園則成為了乾隆皇帝奉母禮佛、騁懷散志之處。大概是乾隆皇帝奉母游園時為娛慈顏，要在此粉墨登場的緣故，園內(nèi)有一座滿足日常觀演活動的戲臺— 位于萬壽山前山西部的聽鸝館。通過查閱故宮博物院藏《崇慶太后萬壽慶典圖》及相關樣式雷圖檔可以發(fā)現(xiàn)，聽鸝館戲臺在清漪園時期位于院落的北側(cè)。

咸豐十年（一八六〇年），英法聯(lián)軍焚掠西郊諸園，清漪園罹難。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同治皇帝計劃重修圓明園，同樂園清音閣也被列為重點項目。不幸的是，轉(zhuǎn)年重修工程就因時局動蕩而被迫停止。光緒十二年（一八八六年），又一次面臨歸政的慈禧皇太后決定重修清漪園作為自己的頤養(yǎng)之所，并于兩年后將其更名為「頤和園」。受咸豐皇帝的影響，慈禧太后不但喜歡聽戲，還熱衷于編戲、排戲，并以其寢宮（長春宮）的太監(jiān)為主體，組建了一個「普天同慶」班，專門為慈禧太后演戲。因此，戲臺就成為了頤和園重修必須考慮的內(nèi)容之一。時年四十一歲，曾協(xié)助父親雷思起完成圓明園重修勘察設計，又因惠陵工程得到朝廷褒獎的樣式房掌案雷廷昌成為了頤和園重修的總設計師。

從樣式雷家傳圖檔來看，在戲臺的修建上，重修工程首先選擇了修復聽鸝館。考慮到重修后的戲臺主要服務于帝后聽戲，雷廷昌把戲臺從北側(cè)改到了南側(cè)。戲臺分上下兩層，中間有天井相通，算是個中等尺度的戲臺，臺口面寬三丈一尺，規(guī)模遠遜于故宮暢音閣、圓明園同樂園清音閣。另外，慈禧太后在頤和園內(nèi)的寢宮是位于前山東側(cè)的樂壽堂，距離聽鸝館直線距離將近七百米，園內(nèi)只有這一座遠離寢宮的戲臺必然很難滿足慈禧太后隨時聽戲的需求。如何就近修建一座戲臺，成為了雷廷昌必須考慮的問題。

從圖檔來看，在決定修建德和園大戲樓之前，還曾經(jīng)有過在樂壽堂院內(nèi)添修一座戲臺的計劃。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樂壽堂地盤樣中的樂壽堂與兩側(cè)配殿尚無游廊連接，說明這張圖是清漪園重修早期的方案，時間應在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年）。擬修戲臺位于樂壽堂院中，戲臺兩丈四尺（一丈約三點二米，一尺約三十三點二厘米）見方，北距樂壽堂九尺八寸（一寸約三點二厘米），南臨名石「青芝岫」僅一尺，可見該方案是在有限空間內(nèi)所做的最大尺度的處理。然而，因為空間過于逼仄，永久性戲臺對樂壽堂的采光、「青芝岫」的觀賞以及院落的空間氛圍都會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這一方案雖未實施，卻透露出在頤和園重修初期，慈禧太后就打算在寢宮附近修建戲臺的想法。這一方案被否定后，在頤和園內(nèi)另行擇址修建一個類似圓明園同樂園清音閣、紫禁城暢音閣的三層戲樓的計劃旋即啟動。

德和園的選址

戲曲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主要娛樂方式之一，其演劇空間也有著悠久的發(fā)展歷史，其中規(guī)模最大、空間最復雜的當屬清代皇家的三層戲樓。這種三層戲樓為特殊劇本的需求提供了多元的出入場方式，立體化的演劇空間極大豐富了戲劇演出的舞臺效果。正如乾隆朝形成的連臺劇本《勸善金科》卷首「凡例」所揭示的：「從來演劇，惟有上下二場門。大概從上場門上、下場門下……若夫上帝神、釋迦仙子，不便與塵凡同門出入，且有天堂必有地獄，有正路必有旁門，人鬼之辨亦應分晰?！埂墩汛嵣亍吩谄洹阜怖怪幸矎娬{(diào)：「劇中有上帝、神祗、仙佛及人民、鬼魅，其出入上下，應分福臺、祿臺、壽臺及仙樓、天井、地井?！?/p>

在德和園戲樓營建之前，清宮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四座三層戲樓，依次是圓明園同樂園清音閣、避暑山莊福壽園清音閣、紫禁城壽安宮大戲樓和寧壽宮暢音閣。除乾隆朝就已經(jīng)拆除的壽安宮戲樓外，其他三座都曾為慈禧太后上演過劇目，極具震撼效果的舞臺演出應該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自己頤養(yǎng)的園子里修建一座類似的戲臺，一直都是她的一個夢想，尤其是在圓明園同樂園清音閣重修未遂之后。

清漪園大部分是湖和山，僅東宮門一帶地勢相對平坦，可用作大規(guī)模建筑群的建設用地。雷廷昌最終選定清漪園怡春堂舊址來建造戲臺及其院落，是經(jīng)過多方考量的，具體有如下五點：一、東宮門附近有作為光緒皇帝寢宮的玉瀾堂和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樂壽堂，這兩組建筑群在當時已基本重修完竣，不可能作為德和園的建筑場地；二、從道光朝清漪園地盤圖可以看出，玉瀾堂東北側(cè)的怡春堂及其東側(cè)的空地面積足夠大，能滿足修建大型戲劇觀演院落的空間需求；三、清漪園時期怡春堂是乾隆皇帝侍奉母親崇慶皇太后的臨時休息場所，修建德和園戲劇觀演院落符合光緒皇帝孝養(yǎng)慈禧太后的說辭；四、怡春堂在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毀于大火，隨后被拆除，沒有再修葺，長期處于荒廢狀態(tài)，適合建造新院落；五、怡春堂舊址緊鄰皇帝和太后寢宮，既方便帝后的日?；顒?，也靠近東宮門方便被賞觀戲的王公大臣及園外演戲人員進出，且不會深入園中穿越帝后的起居空間。

由此可見，選擇怡春堂舊址修建德和園來承擔日常和節(jié)慶的娛樂活動，是最合理、最經(jīng)濟的選擇。

借鑒同樂園

選址確定后，雷廷昌就開始著手設計。正如上文所述，在此之前清宮曾建有四座三層戲樓，除壽安宮戲臺外，其他三座形制基本一致。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雷廷昌協(xié)助其父完成了圓明園同樂園的勘察設計，繪制了圖紙、制作了燙樣，這些都成為十五年后德和園設計的重要參考資料。在這樣的背景下，為快速拿出設計方案，雷廷昌以同樂園的勘察設計資料為藍本，形成了德和園的初步方案。

由于擬選基址場地東西寬五十六米，是同樂園院落寬度的一點五倍，設計方案將核心的觀演院落等比放大以適應新的場地。考慮到新場地周邊均為單層建筑，且與之間距相對較小以及與既有建筑、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設計師將看戲廊改為了單層，以使其與周邊環(huán)境和諧。戲樓結(jié)構(gòu)最為復雜的戲臺部分則完全沿用了清音閣的規(guī)制，未作改變，以減小設計工作量。扮戲樓則為適應新的場地，也為擴大扮戲空間，由清音閣的一卷扮戲樓改為兩卷?？磻驑莿t直接等比放大。

德和園的人性化設計

應對演出需求— 擴大扮戲樓

戲臺一般都由演出的前臺和放置砌末、演員化妝的后臺兩部分組成（對應德和園大戲樓就是大戲臺和扮戲樓兩個部分）。隨著清代連臺劇本和三層戲臺的出現(xiàn)，尤其是清晚期戲劇融合了西方寫實元素，追求道具的逼真、更多的砌末和演員，都需要更大的后臺空間。應對這一需求，設計師進一步加大了扮戲樓的空間，將原來「一」字型的扮戲樓，改為「凸」字型。前卷面闊基本保持不變，改為了三間，后卷面闊變大，保持五間的格局。經(jīng)過此番調(diào)整，樣式房根據(jù)圖紙制作了燙樣。當設計經(jīng)驗豐富的雷廷昌看到燙樣后，發(fā)現(xiàn)按同樂園看戲樓的大小放大后，德和園看戲樓的層高和檐口高度都比原來高了一點五倍，而原與之對應的戲臺在高度上則沒有變化，這就導致了看戲樓與戲臺關系不和諧。此外，由于戲樓距離大門的距離太近，入口空間略顯逼仄。在意識到設計存在的問題后，雷廷昌便對方案進行了調(diào)整。

對話大戲臺— 看戲樓改為看戲殿

從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頤和園德和園內(nèi)改修看戲殿地盤樣中可以看出，原來兩層、五開間的看戲樓改成了單層、七開間的看戲殿，建筑面寬、進深較之前都有大幅增加。面寬的增加進一步增強了院落的圍合感，進深的增加使得看戲殿的屋面變高，再加上一層檐柱的加高以及斗栱的設置，使得德和園看戲殿比同樂園看戲樓還要高。在保證看戲殿一層檐口與大戲樓一層檐口高度相近的前提下，看戲殿室內(nèi)空間變大，外觀氣勢恢弘，更符合慈禧太后在此聽戲，尤其是慶典活動期間邀請王公大臣、命婦、嬪妃一同聽戲的空間需求。同時，高大恢弘的看戲殿也突出了慈禧太后的主體地位。

調(diào)整前院、凸顯戲樓

結(jié)合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頤和園怡春堂內(nèi)三重檐大戲臺看戲樓殿宇房間地盤樣和故宮博物館藏德和園燙樣可以看出，戲樓左側(cè)的大門臺幫距離扮戲樓臺幫不到五米，空間局促，進門仰視無法看到扮戲樓全貌，也沒有足夠的空間設置屏門以遮擋視線。針對這一問題，設計師把大門及兩山群房向南邊砂山移動，大門與扮戲樓的距離由之前的五米左右增大至十一米左右。大門與扮戲樓之間可以增置屏門來遮擋視線，豐富建筑空間序列，形成欲揚先抑的空間效果。第一進院落建筑外部空間布局更加合乎人體尺度，也有足夠的空間展示主體建筑的藝術形象。

優(yōu)化交通流線

正如德和園看戲殿兩邊撤去凈房改修穿堂圖樣所示，撤去看戲殿兩邊的凈房，并在院落東西兩側(cè)開角門，增加了院落內(nèi)外聯(lián)系的出入口，使得不同人員的進出有所區(qū)分。實際上這種做法在上述幾次方案調(diào)整中都有體現(xiàn)，如南群房東西兩側(cè)、看戲廊南端和看戲廊北端各增加一穿堂。如此內(nèi)外聯(lián)系的通道增至十八個，使不同等級人員的不同進出流線更加有序，從而強化君臣倫理制度不可僭越，帝后、大臣和太監(jiān)宮女、演員因身份等級不同，各自交通流線亦不同的特征。

空間織補微調(diào)

圖檔中還顯示出德和園建成后至少進行了兩處改建，二〇一二年德和園修繕工程中其隱蔽部位發(fā)現(xiàn)的歷史痕跡也印證了這點。

一處改建是慶善堂兩側(cè)游廊改修敞廳。修繕中發(fā)現(xiàn)，慶善堂兩山各有被磚填滿的門洞一個，直接證明曾有通道與游廊相連，后因游廊改建敞廳而廢棄。慶善堂的平板枋和霸王拳與敞廳的仔角梁相撞，前者各面包括撞面均有彩畫，而后者撞面無彩畫，間接證實了慶善堂完全建成后才添建了敞廳。游廊改為敞廳的設計，既增加了半室內(nèi)半室外的休息空間，又增強了外部空間效果，從而完善了休息服務區(qū)的空間結(jié)構(gòu)。

另一處改建是頤樂殿東西穿堂接修前廊。修繕施工中挑頂、清除灰背泥背、落架天花后發(fā)現(xiàn)，頤樂殿東西穿堂天花內(nèi)的南側(cè)金檁上繪有外檐彩畫，側(cè)面證明該金檁曾為外檐，接修前廊后變?yōu)閮?nèi)檐藏于天花之內(nèi)。接修前廊的穿堂，在向外接修游廊的同時，又在頤樂殿東西山墻開山門與之相連，方便了與看戲廊的連通，使看戲殿周邊的交通流線更加流暢。

為滿足慈禧太后觀劇需求而修建的德和園，不僅是清代宮廷與民間戲劇表演交流融合的見證，也是晚清京劇藝術成熟和清代第二次戲劇高峰的見證，是中國皇家戲臺的絕唱，具有極高的文化價值、科學價值和社會價值。

從現(xiàn)存的樣式雷圖檔可以分析出，德和園的設計方案經(jīng)歷了從模式照搬到精細推敲、從對外適應到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從主體確定到附屬協(xié)同的過程。價值導向契合現(xiàn)當代建筑設計哲學中的「人文主義」環(huán)境觀，設計過程也體現(xiàn)了設計師成熟理性的設計思路和縝密高效的設計方法。隨著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不斷發(fā)展，回歸本土設計的呼聲日益強烈。希望德和園設計過程中所體現(xiàn)的傳承、融合、創(chuàng)新的設計方法和顧全多方需求的人文主義精神能對當下中國建筑設計有所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