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凱
(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王東風在其《歸化與異化:矛與盾的交鋒?》[1]一文中簡述了歸化翻譯和異化翻譯之爭的歷史,他說:“在古代、現代和當代中國,歸化與異化,作為翻譯的兩種策略,前后有三次大規(guī)模的論戰(zhàn)。古代,歸化異化之爭的雛形是佛經翻譯中的‘文質’之爭……到了近現代,‘質’譯和‘文’譯為‘直譯’和‘意譯’所取代,其第二次交鋒發(fā)生在20世紀20-30年代。以魯迅為首的一批左翼學者主張直譯,而以梁實秋為首的一批右翼學者則主張意譯。直譯派認為意譯讓‘洋人穿了長袍馬褂’,消解了原文的異國情調;意譯派認為直譯以辭害義,語言潔屈聾牙。……當代中國譯壇歸化異化之爭可視為20-30年代那場直譯意譯之爭的延伸。率先對在當代中國譯壇歸化翻譯主流提出挑戰(zhàn)的當數劉英凱的《歸化一翻譯的歧路》(1987)一文?!瓌⒂P對歸化這一翻譯方法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認為歸化會‘改造外國……的客觀事實,抹殺其民族特點,迫使它們就范,同化于歸宿語言,因此也就必然是對原文的歪曲’?!?/p>
以上觀點中所謂“歸宿語言”就是指翻譯的“目標語言”,在漢譯英中,英語就是“歸宿語言”,在英譯漢中,漢語就是“歸宿語言”。下面我們討論的幾個不同版本的漢語譯本《飄》,仍然堅持在歸宿語言——漢語中,避免“歸化”,避免消解原文——英語中的“異國情調”,避免改造外國(美國)……的客觀事實,抹殺其民族特點,迫使它們就范,同化于歸宿語言—漢語之中。這個道理是極其簡單的,讀者閱讀美國人寫的小說,就如同到美國旅游,他們希望看到的是美國的異域風情、文化傳統、風土人情、習俗時尚、宗教、地理、使用語言的習慣……了解的是小說中描述的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歷史畫面。這樣的文字翻譯過來,只要譯文忠實,也就會隨處泄露該文字的“客籍”—其獨特的外域民族風格。而不能是太多的中國化了的風情,不該像魯迅所說的,讓洋人“穿了長袍馬褂”。
我在跟劉路易和李靜瀅合作翻譯并出版、均由我寫“翻譯后記”的三本文學作品《夏季走過山間》、《大衛(wèi)的傷疤》以及《簡?愛》的翻譯實踐上一直堅持上述的方向:反對歸化、努力異化。在這一次對美國小說《飄》的重譯過程中,我跟合作者,我女兒劉路易仍然堅持這一“異化”的旨志。眾所周知:譯本對比是翻譯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項目。下面的文字就是我把我們的譯本跟其他四個譯本所做的對比研究。國學大師章炳麟說“前修未密,后出轉精”。我們可以從本文下面第2.5.1小節(jié)看到,前四個譯本竟然對一個句子均徹底錯誤理解,因而陳陳相因,全部譯錯,這說明了重譯的必要性,“前修未密,后出轉精”是世界范圍內的名著不斷有重譯本的根本原因;而本文中的其他章節(jié)則充分說明了異化原則的重要意義。簡而言之,下面“劉譯”和本文的寫作均可視作我們呼吁巨細必究的認真翻譯態(tài)度以及堅持異化理念,譯出異國情調這一有現代性意義的翻譯思想而做出的新一輪的努力。
《飄》據說有已經有了將近十個版本。《飄》的首譯者為傅東華。傅譯本是1940年出版,我手頭有這個譯本2008年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版本,其中標為1940年9月15日所寫的“譯序”講到他“歸化”原則的幾個方面。
“即如人名、地名,我現在都把它們中國化了,對話方面也力求譯得像中國話。有許多幽默的、尖刻的、下流的成語都用我們的成語代替進去……還有一些冗長的描寫和心理的分析,……那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將它整段刪節(jié)了?!边@位譯者確實把如上這一“歸化”原則身體力行了:原屬“客籍”的人名都改“入”了中國“籍”。主人公Scarlett O'Hara—斯嘉麗?奧哈拉,譯者卻把它“歸化”成姓“郝”名“思佳”;男主人公Rhett Butler—瑞特?巴特勒則歸化成姓白的“白瑞德”,“女二號”Melanie Hamilton—邁樂妮?哈密爾頓則歸化成姓韓名媚蘭,其哥哥,即“女一號”斯嘉麗的第一任丈夫Charles Hamilton—查爾斯?哈密爾頓則譯成韓查理。斯嘉麗的第二任丈夫Frank Kennedy—弗蘭克?肯尼迪譯成甘扶瀾;“男二號”Ashley Wilkes—艾什禮?威爾克斯的歸化名字是衛(wèi)希禮。Pittypat Hamilton竟然譯成“韓白蝶”。也有極少數遵循姓氏和名字各一字的兩字模式,如Jonas Wilkson譯成魏忠。其余近一百個所有角色的名字大都遵循了中國姓氏外加兩個字的三字格模式,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而他堅持“中國化”、“用我們的成語代替進去”以及隨意“刪節(jié)”的錯誤翻譯思想所造就的歸化指數高、異化指數低,缺乏認真態(tài)度,缺乏表現“異國情調”效果的譯本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后來的譯者。
下面將要對比研究的是包括傅譯本在內的四個版本和拙譯本。它們分別是:1)傅東華譯《飄》(浙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簡稱“傅譯”);2)李美華譯《飄》(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譯林出版社,2008年,簡稱“李譯”);3)陳良廷等譯《亂世佳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簡稱“陳譯”);4)黃健人譯《飄》,(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簡稱“黃譯”);5)我們的“劉譯”(譯畢正待出版)。
其中李譯在人名音譯中的歸化指數僅僅次于傅譯。在這個譯本中,雖然次要人物的漢譯名都避免了漢語人名模式,但是傅譯中的郝思嘉、白瑞德、韓媚蘭、衛(wèi)希禮等主要人物的三字格名字在李譯里盡數保留。這就生動證明了傅譯的錯誤理念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力。
下面我們在詞匯、修辭等美學范圍、語法和文化等層面上對五個譯本進行學術對比的分析。英語原書是Margaret Michell所著的Gone with the Wind,是Pan Books出版社的1936年初版1988年重新印刷的版本。從學術的嚴謹性考慮,我們把原文和譯文的分析中所引用的原書和前四個譯本中的例子都按照各本書的頁數做了標識。
現代詞匯學包括詞匯(如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復合詞)、短語、成語和諺語等層面。
2.1.1 詞匯
2.1.1.1 動詞
例1. Timidity and embarrassment swept over her and waves of color mounted her cheeks as he came up the walk. (P.915)
傅譯:所以當瑞德走上臺階來時,她臉上不覺泛過一陣紅暈。(P.955)
李譯:他從小路上走上前來時,羞怯和尷尬襲遍她的周身,臉頰不禁漲得通紅。(P.1091)
陳譯:當他沿著門前小路走來時,她只感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十分尷尬,兩頰不禁泛起陣陣紅暈。(P.911)
黃譯:眼見他走上甬道,梅麗提心吊膽,好不自在,臉也刷地通紅。(P.935)
劉譯:他走上便道的時候,膽怯和尷尬掃過般地遍布她的身心,一波波的紅暈爬上了她的雙頰。
傅譯放棄對Timidity and embarrassment swept over her整個句子的翻譯,符合此譯本過于隨意的慣例。陳譯的“她只感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十分尷尬”和黃譯的“提心吊膽,好不自在”各用的兩個四字格成語的語義強度都大大超過Timidity and embarrassment的一般性說法,因為timidity的語義是膽怯和羞怯,哪里到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提心吊膽”的程度?而embarrassment的語義只是尷尬和不自在,“十分尷尬”和“好不自在”都是程度大大拔高的語義偏離。李譯的“羞怯和尷尬”以及劉譯的“膽怯和尷尬”才是恰如其分的原文語義再現。而waves of color mounted her cheeks在傅譯里是“一陣紅暈”,在李譯里是“臉頰不禁漲得通紅”都指的是一次性行為,顯然與waves的復數形式不相契合,倒是陳譯的“陣陣紅暈”最貼近正確的語義理解。劉譯“一波波的紅暈”既與其復數形式相合,又展現了形象思維的“波”,顯然最為妥貼。關于“一波波”在漢語人群中的可接受性,請見下面第2.1.1.3小節(jié),此處不贅。這一小節(jié)里最重要的討論是動詞在譯本里的正確使用,第一個討論的動詞詞組swept over her 在傅譯和黃譯里被徹底忽略,在陳譯里只是加了個 “感到”。李譯和劉譯都嘗試再現這個動賓結構。由于英語her的特殊用法,在做賓語的時候,一般的翻譯處理規(guī)律是增加詞語,李譯的處理是“她的周身”,劉譯則處理成“她的身心”,哪一個處理更好一些,并沒有定于一尊的標準。但是考慮到主語是Timidity and embarrassment—膽怯和尷尬,是既可以表現在表情和動作上,也可以體現在內心深處。所以劉譯采取的是“她的身心”。重要的是動詞swept(是sweep的過去時,語義為掃、掃過)如果能給予形象的再現,是應當嘗試的。劉譯處理成“掃過般地遍布”。這在翻譯技巧上被稱為“直譯”(“掃過般”)加增補(“遍布”)是當代文學翻譯常用的翻譯技巧。魯迅說:“凡是翻譯,它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2]。直譯是旨在“保持原作的風姿”,增補是“力求其易解”。類似的例子還包括討論的第二個動詞詞組mounted her cheeks。其語義是劉譯所采取的“爬上了她的雙頰”,這是抽象名詞做主語時的擬人修辭格,理應在譯文中得到再現。與此對照,處理mounted時,傅譯的“泛過”、李譯的“不禁漲得”、陳譯的“不禁泛起”以及黃譯的“刷地通紅”都顯示了不同程度地不遵照原文的隨意性。
2.1.1.2 分詞
嚴格地說,分詞應該列入動詞之下的類別,但是我們不想再列出2.1.1.1.1那樣過于細碎的分類。因此處理成讓它跟動詞并列。
例2. …would only bring more barbed remarks from him.(P.594)
傅譯:都適足以引出他的更加鋒利的評論來。(P.615)
李譯:那只會讓他說出更能諷刺人的話來。(P.704)
陳譯:都只能引出更加刺人的話來。(P.579)
黃譯:只會招來他更多的挖苦。(P.606)
劉譯:只會從他那里引出更像倒鉤般刺人的話來。
在原句子里,more是修飾barbed,不是修飾remarks的,所以黃譯本翻譯成“更多的挖苦”就顯然是強調了數量,這個譯文是最離譜的。分詞Barbed原初的名詞Barb意為魚鉤和箭頭的倒鉤,動詞的語意則是:裝上倒鉤;使……帶有譏諷、譏刺。文學的形象思維要求譯者盡可能地表現出文學的形象,因此劉譯本的“更像倒鉤般刺人”最有形象思維的特點,又能夠把深層語義“刺人”再現出來。其余譯文只譯出了深層語義,忽略了表層形象。
2.1.1.3 名詞
例3. Melly was hurting so bad—there were hot pinchers at her and dull knives and recurrent waves of pain. She must hold Melly’s hand.
傅譯:媚蘭正在受煎熬,仿佛被煨紅的鐵鉗子在那里鉗,被鈍刀子在那里刮,一陣又一陣地痛。(P.949)
李譯:梅利是這么痛苦—火熱的鉗子在燙著她,還有鈍的刀子,陣痛又一陣一陣來臨。她必須抓住梅利的手。(P.1084)
陳譯:玫莉在忍受著痛苦—一陣一陣的疼痛,仿佛有許多人拿著通紅的鐵鉗和鈍刀對她施以毒刑。她必須抓住玫莉的手。(P.906)
黃譯:梅麗疼得厲害—火紅的鉗子、鈍刀子在擰她、割她,一陣緊似一陣地疼。她必須握緊梅麗的手。(P.930)
劉譯:邁莉正痛得那么厲害—好像有幾把熱熱的鉗子在鉗她,還有幾把鈍刀子在割她,還有一波波反復的疼痛。她必須抓住邁莉的手。
原句里的so,只有李譯和劉譯沒有忽略,但是描述的事情發(fā)生在過去,李譯的“這么”就不符合回憶的場景,劉譯的“那么”才是正確的選擇。原文的hot,傅譯譯成“煨紅”,陳譯譯成“通紅”,黃譯譯成“火紅”,都造成了語義距離過遠,而李譯的“火熱”比前三個譯版要好,可是“火”字出現的缺點是語義過量。對She must hold Melly's hand整個一個句子的信息,傅譯和黃譯竟然都徹底漠視,譯文中不予再現。這不是嚴肅譯者的正確態(tài)度。Recurrent一詞除了劉譯之外,所有的其他四個譯文都沒有翻譯,造成語義流失。陳譯的“有許多人”以及“對她施以毒刑”是毫無依據的語義添加,不是翻譯正道。這里重點要強調的是復數名詞waves,所有前4個譯本都處理成“一陣又一陣”,這顯然是忽略形象思維的保守譯法。正如思果所說,“有些生硬的洋話,經過時間這個熨斗熨來熨去,也漸漸變得自然了。三十年前特異的說法因為一再為人采用,已經成了‘土產’,再過一兩代也許給人視為陳腐?!盵3]事實上恰恰由于翻譯工作者的貢獻,“一波激動的情緒襲來”和“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的句子早已為漢語受眾所欣然接受。所以譯者完全沒必要受保守思維影響過重,而不敢移植原文形象思維的“一波波”。
2.1.1.4 形容詞
例4. …they've got younger and more peppery.(P.732)
傅譯:他們……就都像返老還童一樣,到比以前更加潑辣了。(P.765)
李譯:他們變得更年輕,活得更有滋味了。(P.867)
陳譯:他們變得更年輕,更潑辣了。(P.719)
黃譯:他倆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有勁兒。(P.747)
劉譯:他們變得更年輕了,像胡椒辛辣一樣更有活力了。
傅譯中的“返老還童”是四字格意識過于強烈,“返老”之信息是原文所無。李譯的“活得更有滋味了”是想當然的理解,與peppery的語義距離過遠,黃譯的“越活越”結構是憑空添加,原文如果有the more …the more 結構,那樣翻譯才有依據。須知:peppery是名詞pepper派生的形容詞,名詞原意是胡椒、胡椒粉,引申義中之一是活力、勁頭。所以黃譯的“越有勁”和劉譯的“更有活力”之譯是有根據的。但是劉譯把表層的形象思維信息“胡椒辛辣”和“有活力”這一深層含義均忠實再現,做到了形神俱現,骨肉兩全。
2.1.1.5 副詞
例5…h(huán)e had said, sheepishly…(P.583)
傅譯:他也曾羞答答地告訴她們,……(P.607)
李譯:他還忸怩不安地說過,……(P.695)
陳譯:他也曾羞答答地對人說過,……(P.572)
黃譯:他本人還靦腆地說過,……(P.598)
劉譯:他曾經像綿羊一樣靦腆地說過,……
一個譯者如果有足夠形象思維的文學意識,應該隨時隨地對形象性語言有清醒的認知,因此sheepishly如果能夠移植,會讓中國讀者了解中西方修辭形象的差異??墒乔八膫€譯文全部拋棄形象思維,把“綿羊一樣的”形象給抽象成“羞羞答答”或者“靦腆”,于是原句的異域風情凋謝失落了。劉譯把表層的“綿羊”形象和深層的“靦腆”語義均予揭示,更符合現代翻譯思維。
順便提及:前四個譯文中的“也”和“還”都是沒有原文支持的信息添加,非翻譯正道。嚴肅的翻譯表現在每一個細節(jié)之中,不可過于隨意。
2.1.1.6 合成詞
在下面的 the ill-starred foray(P.701)短語中,劉譯的“這次災星照過,注定倒霉的襲擊”,把合成詞ill-starred的表層形象“災星”和深層語義“注定倒霉”形神俱傳地予以再現。而傅譯的“這場事變”根本漠視了ill-starred這個形象思維方面生動的合成詞,李譯的“這次注定沒好結果的突襲”(P.915),顧及了深層語義,而表層“災星照過”就未予考慮。陳譯的“那次倒霉的襲擊”(P.761)和黃譯的“這次倒霉的行動”(P.761)均比李譯更為有欠忠實,連英語原詞包含的“注定”語義都徹底忽略了。
2.1.2 短語
例6. Melly, what a tempest you make in a teapot,…(P.830)
傅譯:媚蘭,你自己在這里小題大做呢。(P.873)
李譯:梅利,你干嗎大驚小怪的,……(P.984)
陳譯:枚莉,你實在是小題大做呢,……(P.819)
黃譯:梅麗,真是小題大做。(P.846)
劉譯:邁莉,你多么像在茶壺里興起了個大風暴一樣,小題大做了呀。
拜翻譯之所賜,現在來源于a storm in a teapot的漢語短語“茶杯里的風暴”已經為廣大受過教育的漢語受眾所接受并使用。a tempest in a teapot不過是風暴規(guī)模更大了一點而已。如果說1940年就出版了的傅譯本還不敢直譯尚情有可原,而21世紀后出版的其他譯本理應移植以形象思維為特點的 “茶壺里興起了個大風暴”的這一生動信息。可是,遺憾的是,其他四個譯本都把這一信息抽象化,譯成“小題大作”,這在論翻譯的著述中被稱為 “抽象法”。四個譯文都用了抽象法。這一方法的濫用到了何等程度,于此可略見一斑。抽象法沒能像移植法那樣“傳真”,而是“失真”的譯文,是不該提倡的。事實上,如果進一步拋棄保守的翻譯思維,劉譯基于直譯加增補方法的后半部分的增補“小題大做”即使刪除了,也是可以為漢語受眾所理解并接受的。順便提及幾個枝節(jié)問題:傅譯的“自己在這里”、李譯的“干嗎”、陳譯的“實在是”以及黃譯的“真”都與原文的what語義距離遙遠,均違反當代翻譯理念。劉譯的“多么”才與what語義契合。
2.1.3 成語、俗語和諺語
例7. That was the last straw.(P.643)
傅譯:這不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P.672)
李譯:這是不堪忍受的最后一擊了。(P.763)
陳譯:這可叫她忍無可忍了。(P.630)
黃譯:這對她可是沉重打擊。(P.655)
劉譯:這像壓斷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樣,是對她的最后一擊呀。
前四個譯文竟然毫無例外地放棄了“最后一根稻草”這一生動的形象思維。其中傅譯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是持自給自足的態(tài)度,用帶有完全不同形象思維的自家語言品種“山窮水盡”代替異文化“株體”。這種抹殺翻譯獨創(chuàng)性的譯法稱為“替代法”。失去了真也就失去了美,因此替代法絕不宜提倡。其他幾個譯本都沒能翻譯這個形象思維的元素,只是譯出深層語義,則屬于 “抽象法”。在替代法和抽象法的譯法之下,原作的異國情調均徹底凋謝了。劉譯采取的仍是直譯加增補方法。其實,其中的“壓斷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已成了受過教育的漢語人群所廣泛接受的表達方式了。前四個譯本中的后三個都是近十年來出版的,不能或不敢移植原句妙趣,是翻譯理念落伍的產物。再如,本著盡可能移植的原則,在該翻譯成“愛我就要愛我的愛犬”,而不應該按代替法翻譯成“愛屋及烏”(李譯P.1072、陳譯P.894)或者按抽象法翻譯成“愛我就得愛我朋友”(黃譯P.920)。在此我們嚴肅指出:傅譯由于態(tài)度過于隨意,此處沒有譯文(P.941)。
可是與此相反,原文沒有相應成語等語言成分的地方,我們的如上譯者卻常常由于四字格成語或者漢語俗語和諺語意識過強,強行換上或甚至是無中生有地強加有不少例子,強加的例子如下面第2.4小節(jié)黃譯的“順手牽羊”。再如You turned me out on the town while you chased him,陳譯是“你為了追求她,把我甩在一邊,逼我去尋花問柳”(P.884)。其中的“尋花問柳”信息為原文所無,純屬隨意強加。此處相應的劉譯則是平實的“你追他的時候,卻把我攆到城里”。上面我們提到傅譯說過的“有許多的、尖刻的、下流的成語都用我們的成語代替進去”,其實其他三個譯本何嘗不是這樣隨意歸化的呢?下面的例子無需對照原文,讀者都會認為,這些成語、俗語和諺語不可能是外國小說中出現的表達方式。傅譯中的“小娘子”(P.947)、李譯中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P.12)、“菩薩心腸”(P.947); 陳譯的“你算老幾”(P.104)、“急驚風碰上百個慢郎中”(P.321)、“披麻戴孝”(P.534)、“我的小姑奶奶”(P.424)、“你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P.537)、“烏龜配王八”(P.883)、“小巫見大巫”、(P.889);黃譯中的“人老珠黃”(P.130)、“陳谷子爛芝麻”(P.287)、“窮得叮當響”(P.644)、“狗嘴里吐出象牙”(P.651)、“拒人于千里之外”(P.791)、“七大姑八大姨”(P.824)、“母夜叉”(P.875)、“一丘之貉”(P.880)以及“把芝麻當西瓜”(P.933)等等。讀著美國的小說,卻看到歸化—中國化指數達到如此高度的漢語表達方式,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翻譯中涉及到的美學元素包括意境美、音韻美和語言形式美等,限于篇幅,本文只涉及語言形式美傳遞過程中的語言推敲和錘煉的必要性。
2.2.1 修辭層面
上述2.2小節(jié)無不涉及到詞匯的修辭效應。這一節(jié)我們探討的是作者刻意使用的修辭格。
2.2.1.1 排比
例8. The South was too beautiful a place to be let go without a struggle, too loved to be trampled by Yankees who hated Southerners enough to enjoy grinding them into the dirt, too dear a homeland to be turned over to ignorant negroes drunk with whisky and freedom.(P.588)
這里有too …to (太……以至于不)句型的三次重復,是作者刻意使用的排比句。譯者應該有發(fā)現語言形式美的慧眼。可是請看如下的四種譯本的處理:
傅譯:(可能由于這屬于譯者所述的“冗長的描寫和心理的分析”,而未予翻譯)(P.644)
李譯:南方這么漂亮的一個地方,決不能不做抗爭就拱手相讓。南方太令人珍愛了,不能任由北方佬肆意踐踏。北方佬恨南方人,恨不得把他們碾成塵土而后快。南方還是個可愛的家園,不能把它交給被威士忌酒和自由思想灌得醉醺醺的無知的黑人。(P.734)
陳譯:南方這片美麗的土地怎么能不經一番斗爭就放棄呢?南方太讓人愛戀了,怎么忍心把它任憑北方佬蹂躪呢?這些北方佬對南方人恨之入骨,巴不得把他們碾成粉末呢。南方這塊鄉(xiāng)土太寶貴了,怎么能把它交給沉醉于威士忌和解放之中的無知黑人呢?(P.605)
黃譯:美麗的南方怎么能拱手相讓?親愛的南方怎能容忍仇恨南方的北佬橫加蹂躪?這片寶貴的土地怎能交給被威士忌和自由弄昏了頭的愚蠢黑鬼?(P.605)
劉譯:南方是太漂亮的一個地方,不能沒有抗爭就把它放棄;是太讓人愛戀的了,不能讓北方佬踐踏,這些北方佬痛恨南方人,恨不得把他們碾成泥土;南方是太親切寶貴的家鄉(xiāng),是不能交給那些被威士忌和自由弄得醉醺醺的無知黑人的呀。
以上幾個譯文中,“太”字句型,李譯本使用了一遍,減少了兩個,卻又隨意給增加了“拱手”、“肆意”和“還”的信息。陳譯本把“太”字句型使用了兩遍,減少了一個,卻無端增加了“入骨”的信息。黃譯本根本漠視其排比形式之美,隨意把排比的陳述句換成疑問句;隨意添加信息,如“拱手”和“橫加”;隨意減少信息,如“家鄉(xiāng)”(homeland);隨意更改信息,把drunk—喝醉的信息更改成“弄昏了頭”。從方法論的角度講,這已經不屬于翻譯,而淪于編譯。劉譯本把三個排比忠實再現,是尊重原文審美格局的正確翻譯思路。順便提及的是too dear a homeland中的dear,就人心中的價值而言是“寶貴”,就情感而言是“親切”,理應都表現出來。
2.2.1.2 比喻
例9. …you gwine sour yo' milk an' de baby have colic, sho as gun's iron.(P.711)
此例是模仿沒有文化的黑人嫲嫲發(fā)音和語法不規(guī)范的講話,其標準英語當為you are going to sour your milk and the baby will have colic, sure as a gun's iron.作者用連詞as作為比喻句的顯性提示。
傅譯:你的奶汁一準會變酸,孩子就要發(fā)絞腸痧了。(P.743)
李譯:你的奶就會發(fā)酸,孩子就會患急腹痛,他會送命的。(P.842)
陳譯:你的奶就會變酸,娃娃會肚子痛,肚子硬得像鐵。(P.698)
黃譯:你那奶可要變酸啦,寶寶吃了會鬧肚子痛,這俺可錯不了。(P.726)
劉譯:你的奶就要酸了,孩子吃了要得肚子絞痛急病,像炮上的鐵一樣保準兒喔。
傅譯忽略句子里的修辭信息,卻把sure的信息轉移到上一句中,用了個“一準”試圖再現這個sure的語義。而李譯也徹底忽略句子里的修辭信息,未提供翻譯,或者把as a gun's iron 完全錯誤地理解成“他會送命的”。陳譯錯誤地理解了as a gun's iron這句話,把上一句得急腹癥的語義錯會成跟這句構成語法和語義關系,因此翻譯成“肚子硬得像鐵”。這是理解錯誤導致的嚴重錯譯。黃譯“這俺可錯不了?!背晒Ρ磉_了sure的語義。但是,傅、黃兩處譯文都回避了as gun's iron這一形象思維的修辭信息,是一大不足。劉譯:“像炮上的鐵一樣保準兒喔。”移植了“炮上的鐵”這一信息。至于把sure譯成口語化的“保準兒”,跟嫲嫲沒有文化的特點相互吻合。順便提及:語氣助詞“喔”符合作為斯嘉麗上下三代人的保姆和斯嘉麗道德監(jiān)護人的慈愛身份。
比喻是所有語言中最重要的修辭方式,我們這里再舉一個例子:By morning she would have thought up some excuse to offer, some defense that might hold water. (P.882). 傅譯:“到了明天早晨她就會想出替自己辯護的理由來了。”(P.919);李譯:“等到早晨她就可以想出一些理由來,一些站得住腳的開脫之詞。”(P.1045);陳譯:“到了明天早上,她就能想出一些借口了,也許能夠把這件事兒掩飾過去?!保≒.872);黃譯:“明天早晨也許能想出個好借口,站得住腳的借口?!保≒.899)。以上四個譯文均無視that might hold water—“像容器盛水不漏一樣”的形象化信息,李譯和黃譯用代替法“站得住腳”替換,傅譯和陳譯用抽象法敷衍過去。另外some的兩次使用后面均跟著單數名詞,因此其語義是“某種”。李譯和陳譯竟然把原詞理解成“一些”,錯誤之大令人驚愕!另外,would have thought up是過去將來完成時虛擬語氣,其意的理解必須是“將會已經想出來了”,而不應該理解成一般將來時。因此前四個譯文的錯誤也屬于到了令人驚愕的程度!糾正以上幾個錯誤的理解和錯誤的譯法,劉譯是:“到早晨她將會已經想出了某個借口給提供出來,是像容器盛水不漏一樣可以經得起考驗的某種辯解。”譯文對比會讓人思索翻譯的原則和認真態(tài)度的重要性。
形象思維的努力貫穿到劉譯的全書翻譯中,例如遇上原文makes a mint of money,別的譯文或者不予翻譯(傅譯P.696)或者譯成“賺了很多錢”(李譯P.808)、“發(fā)了大財”(陳譯P.669)、“賺大錢”(黃譯P.714)。劉譯移植成“賺上了造幣廠那么多的錢”。劉譯在別的譯文不敢移植的情況下,移植原文形象詞匯的例子數以百計,僅僅再舉一個例子,劉譯:“啄了個吻”。而傅譯“將自己的嘴唇放上去點了一點”—P.714;李譯“吻了一下”—P.808;陳譯“匆匆忙忙親了親”—P.669;黃譯“輕輕一吻”—P.696。其中的“啄”字直譯自原文的pecked,簡潔到一個字,生動形象,別的表達法都顯得不同程度地啰嗦,而且缺乏形象思維的特點。
2.2.1.3 借代
例10. I'd have stayed there like a fool and probably had my neck stretched by now. (P.613)
傅譯:我一定還像個傻子似的待在那里,怕到現在,已經直了頸梗了。(P.641)
李譯:我還會傻乎乎地呆在那,很可能現在已經被絞死了。(P.729)
陳譯:我肯定還像個傻子似的呆在那里,這會兒恐怕已經直了頸梗了。(P.601)
黃譯:我也許還傻瓜似的待在家,這會兒脖子也多半套上絞索啦。(P.628)
劉譯:我會像個傻子一樣待在那里,興許到了現在,我已經脖子給抻長了,人被絞死了呢。
句子里的had my neck stretched(把我的脖子讓人抻長)屬于用現象指代實質(絞死)的借代修辭格。傅譯和陳譯都譯成“直了頸梗了”,其絞死的語義表達得并不清楚。李譯直接說“被絞死”,缺乏借代辭格的更為具體的形象思維,但是比傅、陳譯文語義清晰是毫無疑問的。黃譯的“套上絞索”,雖然有形象再現,但是沒能表現出“絞死”的結果,國外小說提到“套上絞索”進行威嚇,最后并不絞死的例子并不少見。劉譯本既有“脖子讓人抻長”的形象表述,又提及“絞死”的結果,才不會產生誤會。順便提及:李譯中“很可能”里的“很”以及黃譯本“待在家”里的“在家”都屬于信息過量。
2.2.1.4 夸張
例11.Tonight, she was alive to her finger tips.(P.574)
這個句子屬于修辭上的夸張句式。
傅譯:(沒有譯文)(P.603)
李譯:今晚她從頭到腳都很有活力。(P.684)
陳譯:今晚他完全生機勃勃。(P.563)
黃譯:今晚她連手指尖都充滿生機。(P.588)
劉譯:今晚她一派生機,活躍到了她所有的指尖。
傅譯隨意性之大從此處的不予翻譯上又一次得到證明。英語的腳趾是toe tips,因此finger tips只指手指尖,李譯的“從頭到腳”是沒有原文依據的。陳譯本把to her finger tips 的形象思維置之不理,而采取抽象譯法,譯成“完全”,過于敷衍。黃譯和劉譯都是考慮精細的合格譯文。但是,原文沒有even,黃譯“連”的使用屬于無源之水,是信息過剩。
對比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四個譯本中出現不少有欠推敲的字句。我們在此特設一個小節(jié)略為揭示,為一絲不茍的翻譯態(tài)度做出呼吁。
2.3.1 譯名的推敲
上面我們提到過歸化成漢語三字格姓名模式。此處我們談一下非歸化名字的音譯問題。人名翻譯的原則是“名從主人”,按照源語的發(fā)音而不是拼寫來確定譯名。為節(jié)省篇幅,下面我們只論及女性名字(不包括姓氏),而且只舉一個女士名字的例子:小說中有個女士的英文原名是India,劉譯定名為“茵蒂婭”,不僅跟原名的發(fā)音最為逼近,而且也一眼看出是女士的名字,可是傅譯竟然是“英弟”,讓人懷疑是個男士;陳譯的“印第亞”和黃譯的“因迪”不像是人名;只有李譯的“英蒂”像是個女士的名字,但是沒能準確譯出原名第二個音節(jié)的發(fā)音,是一個小小的缺欠。劉譯在參照新華社《英語姓名譯名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譯音原則的基礎上,把小說中所有女性名字都按 “名從主人”的規(guī)定一一定名,取得了類似“茵蒂婭”的效果。
2.3.2 搭配的推敲
傅譯的“他那被打的臉的記憶將要盤踞著她”(P.115)、“憤怒她自己,憤怒希禮,憤怒全世界”(P.116)、“害得我中覺打不成”(P.116);李譯“臉上漾著怒火”(P.537)、“他心如火焚,快要融化了”(P.674);陳譯中的“先不先她就會問我”(P.6)“究竟有什么法道”(P.551)、“裙子裹得緊緊的連腿子都看得出來了”(P.558);黃譯本“滾燙的嘴唇”(P.617)、“掩蓋了她懷孕的身段”(P.643)等有欠推敲的類似例子都有不少。因此我們要呼吁認真錘煉語言的精神。
2.3.3 口語化的推敲
在漢語中有些口語詞匯例如“道牙子”或“馬路牙子”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P.270、P.1490)得到了承認,即指馬路和人行道相接的部分。這兩個詞恰好就是英語curb, curbing 和curbstone(必須是石頭造的)的對等語。可能由于陸谷孫等詞典把curb翻譯成“路緣”,而“路緣”這個詞不夠通俗,所以四個譯文碰上sat on the curbing(P.526)時,傅譯的“坐在墻基石上”(P.556)屬于理解和翻譯全然錯誤,李譯的“坐在街沿石上”(P.627)、陳譯的“坐在路邊石上”(P.514)和黃譯的“坐在路邊”(P.540)都表達得語義不清。劉譯用的則是口語化的“坐在道牙子上”,做到了語義清晰而又通俗易懂。特別是在最具口語化特點的對話中使用書面語在四個譯本中都有不少例子,我們分別予以簡要例證。傅譯在對話中使用“仿佛”(P.114)、“然而”和“倘使”(P.117);李譯使用“結為伉儷”(P.39)、“施以暴力”(P.40)、“為之工作”(P.41)、“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P.42);陳譯使用 “倘若”(P.447)和“別告訴任何人”以及黃譯“他賴以糊口的土地就是他娘親”(P.423)、“真是千古了”(P.174)都是斟酌和推敲不足的適例。
例12. Scarlett, sick and miserable in the early stage of pregnancy, alternated between a passionate hatred of the bluecoats who invaded her privacy, frequently carrying away any little knick-knack that appealed to them, and an equally passionate fear that Tony might prove the undoing of them all. (P.619)
傅譯:斯嘉麗在懷孕的初期,一直都害著病、心氣非常惡劣。所以看見那些穿藍軍服的闖進她私室來,并且經常要帶點小東西走,他就覺得非常的憤恨,同時又怕東義要連累他們,一直都擔著憂愁。(P.647)
李譯:懷孕初期的斯嘉麗經常惡心想吐,非常難受。穿藍軍服的北方佬侵擾了她的清靜和自由,經常是見到喜歡的小玩意就順手帶走。她一方面極為痛恨他們,另一反面又擔心托尼會招供,毀了他們大家。(P.737)
陳譯:斯嘉麗因為在妊娠初期,身子不適,心情也不佳。所以對那些穿藍軍服的闖進她的私室來見了喜歡的小擺設就拿走,一方面覺得可恨,另一方面因為怕湯尼的事兒會牽累到他們大家,心里十分擔憂。(P.607)
黃譯:斯嘉麗正處于早孕期,反應厲害,情緒低落。見北佬闖進來,還順手牽羊,拿走喜歡的小玩應,真恨死了他們。同時又怕一家人會因托尼的事倒大霉,憂心如焚。(P.634)
劉譯:斯嘉麗處于懷孕初期,感到惡心而且心里難受。她在強烈的憎恨和同樣強烈的恐懼中交相輪換,憎恨的是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闖入她的私人空間,不管是什么小玩意兒,他們有興趣,就經常給拿走了;恐懼的是彤尼的事會毀了他們大家。
從語法上講,原句的重要語言點共有兩處:一是特殊句型alternated between A and B(在A B兩者之間輪流交替)是本小節(jié)意欲對比研究的重點,另一個是passionate 的兩次使用。遺憾的是前四個譯本都沒有再現原文的這兩個特殊的語言點。劉譯把“她在……憎恨和……恐懼中輪流交替”的重點句型忠實譯出,隨后用“同樣情緒激昂的”忠實再現原文的“equally passionate”短語的語義。
順便再討論一下重要語言點之外的幾個問題。sick and miserable,傅譯 “一直都害著病、心氣非常惡劣”中的“一直”是隨意的語義添加,“害著病”是多義詞選擇失誤,此處顯然應該選懷孕期間的“惡心”語義;李譯的“經?!币彩请S意的語義添加;陳譯用“反應厲害”翻譯sick,隨意性更加離譜。有關the bluecoats who invaded her privacy,李譯的“穿藍軍服的北方佬”中的“北方佬”從修辭現象的翻譯角度,屬于借代翻譯中的“直譯加增補”,是無可指摘的,但是,此處可以刪掉,因為北方軍人身穿藍色軍服,上文已經提過數十次,此處完全沒有必要加進這一信息。黃譯的“北佬闖進來”有兩處語義缺失,一是作為借代修辭格的the bluecoats(穿藍軍服的)指的是北方軍人,不是泛指意義的“北佬”;二是“闖進來”沒有提到闖進什么里,漏掉了her privacy的信息。黃譯過于喜歡使用四字格成語,其中的“順手牽羊”是隨意添加了一個成語的信息,而“憂心如焚”中的“如焚”則是隨意添加形象方面的信息。至于equally passionate,前面四個譯文均沒能置于翻譯思維之列,是缺乏精細態(tài)度的表現,都令人遺憾。
英語語法的特點之一是常常使用漢語幾乎不使用的長句。長句子是翻譯的難點之一。認真推敲,調度連詞是嚴肅譯者的責任??墒亲g者一旦偷懶就會“生造”括號,逃避推敲的責任。僅舉一例:Just a little over a year ago, she was dancing and wearing bright clothes instead of this dark mourning and was practically engaged to three boys(P.153)黃譯是:“一年多前,她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瞧如今這身打扮的黑喪服),縱情跳舞,起碼有三個男孩子想和她私定終身呢?!保≒P.154-155)分析表明了:這個譯文漏譯了Just a little(剛剛……多一點)和practically(實際上),多譯出了“縱情”、“起碼”和“私定”中的“私”?!按虬绲没ㄖφ姓埂备涞膚earing bright clothes(在穿著鮮艷的衣裳)語義相比,信息大為“超載”!劉譯是:“剛剛一年多一點以前她還在跳舞,還在穿著鮮艷的衣裳,而不是這件黑色喪服,并且實際上等于跟三個小伙子訂了婚?!敝挥昧恕岸皇恰本桶焉舷挛牡男畔⒙撓档揭黄?,避免了括號的隨意添加。括號的無端增加,還包括李譯的P.747、P.1080;陳譯的P.440、P.469、P.593、P625、P.797以及黃譯的P620、P651、P.958等等。
2.5.1 圣經
例14. I'm sure the woman the Pharisees took in adultery didn’t look half so pale. (P.884)
傅譯:衙門拿到的通奸犯絕沒有面孔白慘慘的。(P.922)
李譯:我敢肯定,一個女人若跟自以為講道德的人通奸 他的臉色看上去也不及你這樣一半的蒼白。(P.1048)
陳譯:我敢肯定,同道貌岸然的法利賽人通奸的女人,臉色準不會這樣慘白。(P.874)
黃譯:我敢肯定,與一本正經的法利賽人通奸的女人,臉色不會這么蒼白。(P.901)
劉譯:我肯定,法利賽人抓住的那個通奸女人(the woman the Pharisees took in adultery.法利賽人標榜自己遵守傳統道德禮儀,曾把一個通奸女人抓住后送到耶穌那里,要求耶穌按摩西律法把那女人用石頭砸死。此事的細節(jié)請見《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8章第2-11節(jié)—譯者注)臉色也不會有一半這樣的蒼白。
這個小節(jié)主要談文化現象的翻譯原則。在進入這個部分之前,先討論一下語言理解的問題:從語法上講,the Pharisees took in adultery 是修飾主詞the woman的,那個女人在跟別人行淫通奸時被標榜自己講禮儀的法利賽人抓住了,并不是法利賽人跟那個女人通奸。而《圣經?新約?約翰福音》所描述的事實也是這樣:法利賽人把這個女人帶到耶穌那里要求評斷??墒抢睢㈥?、黃三個譯者都沒有吃透原文,而是錯誤地理解了上句話中的語法關系,又一律沒有到《圣經》上查閱一番的認真精神,因此翻譯都出現了嚴重錯誤,而且憑著一般英漢詞典上Pharisees的負面形象的定義,把“自以為講道德”之類的定語錯誤地寫進譯文中。傅譯的“衙門拿到的通奸犯”令人莫名其妙:“衙門”在原文里完全沒有依據;通奸犯是男是女,法利賽人跟女人的關系都完全沒有交代。以上四個錯誤的翻譯生動證明了:缺乏一個認真的態(tài)度,譯者所犯的理解和表達錯誤以及隨意在正文中加進原文沒有的負面色彩的定語可以達到何等令人驚駭的程度!劉譯用注釋介紹圣經和法利賽人負面形象的事實,避免在正文中隨意添加定語,這種處理才符合翻譯的忠實理念。另外,陳譯的“同……通奸”和黃譯的“與……通奸”都不如李譯的“跟”字更合乎口語習慣。有關口語化的文字推敲,請參閱上面2.3.3小節(jié)。
我們這里想強調的是:在面臨地球村的當下,對于文化現象的翻譯應該采取的移植態(tài)度。試想,如果沒有這種態(tài)度,漢語讀者已經都很熟悉的“潘朵拉盒子”、“阿基里致命的腳后跟”、“猶大的親吻”、“維納斯”、“邱庇特”、“繆斯”、“伊甸園”、“多米諾骨牌”、“特洛伊木馬”、“諾亞方舟”、“阿拉丁神燈”、“達摩克利斯之劍”、“斯芬克斯之謎”、“鱷魚的眼淚”、“皮格馬利翁效應”等等又怎么能進入漢語呢?它們不都是經過翻譯的移植到落地生根,從不熟悉到熟悉,近年來大量進入我們的文學語言,甚至進入漢語詞典了嗎?而翻譯工作者要有魯迅先生強調的敢于第一個吃螃蟹的探索精神,通過注釋介紹西方文化。有些譯者認為,洋典故和西方歷史地理知識讀者不容易接受,加了注釋又破壞閱讀的連續(xù)性。這顯然是保守的觀點,試問,中文典故和歷史知識如“女媧補天”、“夸父追日”、“甘棠遺愛”、“簞食壺漿”、“庖丁解?!钡鹊?,年輕讀者最初遇到,沒有注解或不去查閱,不也是不懂嗎?通過讀注釋或查閱有關資料也就懂了;用得多,也就牢記在心,另一方面也會到處傳開了。中文的典故可以有注釋而不認為破壞閱讀的連續(xù)性,對譯文中設以注釋為什么倒有那么多清規(guī)戒律呢?翻譯史無數次地證明了,凡是成功的譯文莫不極力依靠注釋而大膽移植這類外域典故和其他類別的文化知識。翻譯界有個趣談:蕭乾夫婦翻譯的喬伊斯長篇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第九章的注釋跟正文的篇幅差不多一樣長,因此成為注釋必要性的有力佐證。對此我們應有足夠的認識。
2.5.2 歷史地理等知識
例15. Had she not been so surprised at Ashley’s windfall, Scarlett would have taken up the gauntlet,…(P.926)
傅譯:斯嘉聽說希禮有這筆意外橫財不由得大吃一驚的話,她又要跟瑞德吵起來了,……(P.962)
李譯:斯嘉若是對希禮得到的意外之財沒有感到這么吃驚的話,她很可能接受這一挑戰(zhàn)了,……(P.1099)
陳譯:倘不是斯嘉麗為艾什禮這筆意外之財感到喜出望外,面對瑞特的這一這一挑戰(zhàn)早就會奮起應戰(zhàn)了,……(P.918)
黃譯:天上掉下來一筆錢!斯嘉麗真為阿什禮感到喜出望外,不然,她又會為瑞特話中帶刺和他吵起來,……(P.942)
劉譯:斯嘉麗倘若不是對艾什禮這像被風吹落的果子一樣的意外之財感到太驚訝,她本來是會已經接受瑞特這鐵手套(guantlet, 中世紀騎士戴的金屬片制成的手套—譯者注)般的挑戰(zhàn)了的,……
原句中windfall 的原初意義是:被風吹落的果子,引申的語義是意外之財,這同樣是我們在前面談過多次的表層和深層語義的關系,翻譯時如果能把表層的形和深層的神同時再現是理想的翻譯。翻譯中的信息傳遞要盡量不多不少,傅譯的“橫財”中的“橫”、黃譯中的“天上掉下來一筆錢”沒有原文依據,翻譯得太隨意;陳譯和黃譯中的“喜出望外”均屬信息過量,是因為surprised的語義僅僅是吃驚,“出望外”是吃驚,而“喜”之譯則是無端增加。漢語四字格成語的弊端在于信息的或增或減或變化,因此盡量避免使用。上文談過,此處不贅。而taken up the gauntlet,從深層蘊含的語義來講,確是指她跟瑞特吵架,但是表層含義既然是接受挑戰(zhàn),直譯過來,讀者都能看懂,理應直譯,所以另外三個譯文都移植了原文,只是陳譯中的“奮起應戰(zhàn)”信息過量,“奮起”之譯沒有原文依托。黃譯中的“瑞特話中帶刺”又是過于隨意的信息添加。另外,從語法上講would have taken表示的過去將來完成時態(tài)的虛擬語氣,是“本來會已經接受了”(卻沒接受)之意,李譯的“很可能接受”是對這一時態(tài)的理解不夠。
西方中世紀騎士戴鐵皮手套的歷史知識,對于全面了解中世紀騎士精神有利無害,劉譯加了個注釋,給予介紹。別的譯文完全無視taken up the gauntlet這一動賓短語,不足為訓。
前面我們講到,四字格成語、漢語俗語或諺語意識過強有害無利,可是,如果它們包含著特殊的漢語文化色彩,其荒唐性就更加出谷遷喬!我們就以“目不識丁”為例,這個成語在李譯中的P.15、陳譯中的P.16和黃譯中的P.996中都曾出現過。須知:表示外國人未受教育,可以說“目不識ABC”,卻不可以說“目不識丁”,因為“丁”是西方跨文化語言學所謂的culturally-loaded word(“文化負載詞”)?!澳坎蛔R丁”是漢語借代修辭格,借代的深層語義是:最簡單的漢字都不認識,因此就是個文盲,但是在一篇外國文字中,除非有意使用,是絕無可能出現“丁”字樣的。這個成語漢語民族色彩太強,用在西方小說的譯文中都犯了所謂“文化因子錯位”的大錯誤。其他例子如傅譯的“這話是王八蛋說的了”(P.114)、李譯的“穩(wěn)如泰山”(P849)、“操你媽”(P.135)、“去他媽的”(P.528)、“去他娘的”(P.730)、“萬貫家私”(P.807);陳譯的“錙銖必較”(P.798)、“東山再起”(P.815)以及“涇渭分明”(P.894);黃譯的“如意算盤”(P595)、“懂個屁”(P.618)、“狗娘養(yǎng)的”(P.630)以及黃譯同李譯文都出現過的“萬貫家私”(李譯P.807,黃譯P.849)等等都是在中國地理、咒罵語、度量衡等方面的文化因子錯位。
以上四個譯本,各有其長處,不容否定。傅譯的篳路藍縷之功尤其應予高度肯定。我們這里的討論并非妄論高低,而是通過對比,討論翻譯原則的正確與否對于翻譯質量的直接影響,從而為確立翻譯的正確理念而做出呼吁。美學中有一個重要的觀點:熟就是俗?!笆臁眲t沒有創(chuàng)意,就會落入俗套,是一切創(chuàng)作包括翻譯實踐最應該警惕而盡力避免的。翻譯中的歸化程度高,異化程度低,就會滿紙“熟”透了的四字格成語、俗語等俗套。以上四個譯本中,黃譯出版最晚,出版時間是2015年11月。如前所述,照理來講,前修未密,后出轉精,黃譯本來應該后來居上??墒菍Ρ妊芯勘砻?,黃譯是21世紀后出版的三個譯本中歸化程度最高,異化指數最低,與原文疏離感最強,負載于語言形式之中的修辭元素和其他文學性流失最多的版本。嚴格來講,它不屬于符合現代翻譯理念的翻譯實踐,應當列入“段內編譯” 的范疇,但是深入討論這一過程和結果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務。雖然黃譯是在如上討論中所涉及的各個層面的負效應例子最多的版本,但是限于篇幅和本文結構平衡的考慮,我們不能過多舉證。這個結果表明了:建立一個尊重原文,尊重原作者,不是片面討好中文讀者,而是全方位保留“異國情調”的現代翻譯理念是何等地重要!關于是尊重原作和原作者,還是用漢語人群熟悉到落入俗套的歸宿語言去討好保守的讀者,請讀者參閱拙作《試論奈達“讀者反應”論在中國的負面作用》(《上??萍挤g》199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