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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英國情人》中的身份認同焦慮書寫

2019-02-22 07:58
關(guān)鍵詞:虹影情人作家

畢 坤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089)

《英國情人》最初以名“K”在臺灣面世,故事藍本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女作家凌叔華與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的一段“婚外戀”。所謂“K”,即來源于朱利安在與其母瓦奈莎書信交流中對凌叔華的代稱。小說初版中諸多張揚外露的性愛描寫惹怒了凌叔華的后人,他們一紙訴狀將作家告至公堂,由此,虹影和她的《英國情人》被推至公眾言論的風口浪尖之上。

在移民與再移民中,“華人的意義不斷在改變,中國以外的邊緣地帶華人建構(gòu)了因地理政治環(huán)境而相異的各種‘中華文化’,同樣的,中國以外的華人……具有邊緣思考的華人,也建構(gòu)了另一類華文文學。這類文學,就如中華文化,它超越語言、族群、宗教,而這種邊緣文學就是構(gòu)成中華文化的一部分”[1]103,因此,對于虹影這部備受爭議的作品,也必然要將其置于華文文學寫作這個獨特的背景中,即“把世界華文文學放回它產(chǎn)生的家國的土地、文化屬性、政治認同上來分析”[1]104。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還應(yīng)重視作品與作家獨特人生經(jīng)歷的緊密聯(lián)系,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言:虹影的小說,人物大多在磨難之地移動,小說的主人公們都走在人生的邊緣,晃晃悠悠地平衡著生與死,就像那個始終不安定的虹影一般。[2]105

本文致力于討論《英國情人》這部反映作家“邊緣”體驗的早期重要作品中的身份認同書寫。認同理論認為,壓制和抵抗、中心和邊緣之間的相互作用,是造成身份認同嬗變的重要原因。因此,筆者將圍繞上述關(guān)鍵詞,并結(jié)合作家經(jīng)歷,嘗試著分別從民族和民族文化的碰撞、性別沖突關(guān)系及空間化的社會認同三部分,展現(xiàn)并分析作品女主人公與作家本人的身份認同焦慮。

一、東西方文化碰撞中的民族認同焦慮

在本世紀初的“名譽侵權(quán)案”風波之后,虹影著手對作品進行修訂,而從《K》到《英國情人》的演變,無疑再次證明了作家極高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作天賦。在《英國情人》中,女主人公的代號從“K”換為“Q”,對于“K”,它只是象征了風流情郎獵艷史中那獨特的“第十一個”,一個裘利安(《K》的男主人公)對林女士(《K》的女主人公)的代稱,而“Q”是否另有深意?小說中這樣解釋到:

“他突然想起,Q,就是‘神州古國’,中國古稱Cathay的詞源Qitai,不僅是左右他的命運的字母,也是他命中注定無法跨越的一個字母?!盵3]172

在作品的刪改中,虹影要表達一個關(guān)于“東西方文化碰撞”主題的思想也愈加明確起來。她曾說:“我的出發(fā)點在于:當時中國和西方在文化上是怎么樣的關(guān)系?中西愛情觀怎樣不同?”[4]65如果說《K》還只是作家從其擅長的情愛題材入手來切分中西愛情觀的璞玉,那么《英國情人》則是作家有意識地要凸顯在情愛背后、更深廣的有關(guān)東西文化關(guān)系的雕鏤品。

對小說中關(guān)于東西方文化碰撞主題的評價,學界分為兩派,一派因小說表達出的“性別征服”背后的文化寓言,熱切贊揚其為“東方陰柔的唯美主義對西方雄奇的唯理主義的征服”[3]183;而另一派則不滿其中“東方主義的性別書寫模式”[5]22,認為“所謂的‘東西方文化沖突’實在不過是床上的沖突而已……看不出有何深刻的意義和價值”[6]75,并對小說對中國傳統(tǒng)典籍與文化的斷章取義頗有微詞。雖然虹影本人也宣稱《英國情人》是“連結(jié)中西文化必讀的一本書”,但從小說對朱利安本人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以及對中國文化的再詮釋上可以看出,作家最實在的目的,并非旨在展示東西方文化交流中真實、多元的歷史情態(tài),而是要通過架設(shè)兩種不同的民族視野,探討生存于文化夾縫中“邊緣人”的心理狀態(tài)。

現(xiàn)實中朱利安的朋友埃迪在讀完朱利安寄給他的信后回復(fù):“從你的描述來看,蘇(即凌叔華)和我們所認為的中國人一點都不像;我們認為中國人寧靜,極富有經(jīng)驗而且可靠;但是蘇,即便把她放在劍橋的愛情生活中也似乎毫不脫節(jié)——她身上完全不見數(shù)千年寧靜文明的影子。”[7]104盡管如勞倫斯所說,這段話“帶著英國人對中國的許多成見”,我們?nèi)钥煽闯?,其中不乏對中國人的些許正面評價。而小說中寫到,裘利安來中國之前,對中國、中國人多持負面成見,其根據(jù)是來源于那些“仔細描寫過中國的貧窮和苦難”的英國記者報道和“從中國回來的人寫的書,”這些文字強調(diào),在中國,“故事永遠是悲慘的,讓那些神經(jīng)脆弱的太太們讀不下去”。[3]50另外,從裘利安對初見面的仆人的態(tài)度上看,他對中國平民刻板而糟糕的印象是早已有之的。

如若像虹影所說,為寫好該作品,她采訪了很多研究當時中英關(guān)系以及對兩位歷史人物有研究的英國學者,并搜集了諸多資料[4]67,那么小說中,裘利安對中國的負面評價與現(xiàn)實中同時代好友對中國正面評價的沖突從何而來?細細想來,或是因作者疏漏——畢竟還原“二戰(zhàn)”以前的中國情貌才是小說的主體?或是作者有意為之——為使裘利安之前“居高臨下觀察的優(yōu)勢心理”[3]12與后來在中國“真實的”所見所聞形成更鮮明的對比?但無論二者為何,皆放大了小說中西方對中國“東方主義”式的貶抑情緒。

與此同時,作者還極力塑造出非常具有東方特色的人物、城市、生活及思維方式,處處渲染了濃厚的東方情調(diào)。無論是女主人公,還是敘述者,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我東方化”(self-orientalization)的思想傾向。

巧的是,閔女士(《英國情人》的女主人公)正是中國“新月派”的重要人物,而大詩人泰戈爾不僅是該派的集體崇拜對象,更是鄭閔夫婦二人的媒人。雖如小說提及“東方人還是喜歡東方人”[3]22,但想必以閔為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對泰戈爾這“喜歡”的背后,更多的還有一種對東方價值觀的認同和驕傲。

泰戈爾可謂是“泛亞洲主義”思想在日本和中國的“傳教士”,但該主張最初正來源于歐美。[8]105與岡倉天心(泰戈爾深受其影響)強調(diào)應(yīng)以東方精神觀念深入西方,應(yīng)以亞洲價值觀對世界進步做出貢獻的主張一致,泰戈爾無疑也是東方知識分子中進行“自我東方化”的典型代表。阿里夫·德里克指出:“亞洲知識分子的‘自我東方化’并非無能為力的表現(xiàn),而是一種新近獲得的權(quán)力形式?!盵8]96小說中的閔女士不僅利用東方性學,更以其獨具東方味道的古典詩統(tǒng)俘獲了風流倜儻的西方詩人,而現(xiàn)實中的作家也正是抓住了這種新的“賦權(quán)”方式,將其作為保守民族情感和文化血緣的一劑強心針。

流瀉于“流散”作家筆端的文字和情感,是永遠無法脫離“流散”經(jīng)驗的?!斑吘壔保鼫蚀_地說,“被邊緣化”是流散人群最重要的特征,而知識分子群體又是其中對這種體驗最敏感的人。正如虹影所說:“我覺得到了倫敦以后,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jīng)置身于異國他鄉(xiāng),周圍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當你到家以后,你打開電腦,看見每一個中文字都非常親切,好像在和你招手……這種國家感特別強烈,在國內(nèi)的時候是沒有辦法感受到這一點的?!盵4]67國內(nèi)讀者可能會對小說中過分“東方化”的敘述模式與內(nèi)容產(chǎn)生抵觸,甚至對其中某些昭彰的民族主義情緒進行嚴厲批駁,但只有回歸作家真實的生存與生活環(huán)境,方能對其中有關(guān)“東西方文化碰撞”的評價有更為妥帖的認識。

作為游走在文化邊緣的流散作家,虹影如閔一樣,“在這個文化中,上下為難,陷入無人理解的困境”[3]162,似乎只有通過寫作來創(chuàng)設(shè)一種可供進行身份定位的情境,借助這種切實的努力,才能擺脫與東與西皆不能契合的窘境。作家試圖通過裘利安在性上的被東方文化征服,與在思想上對“順其自然”之道教思想的被迫接納,做一種突破東西僵境的試驗,但可想而知,結(jié)局必定不如想象的那般簡單,甚至會起到反作用。小說結(jié)尾,那個“善良,單純,富有同情心愛心”[3]118的裘利安,卻以一個“擺脫不了種族主義”、“靈魂深處藏著對中國人的輕視”、“絕情”而“傲慢”[3]172的形象退出閔的視野,像錯擺進士大夫廳堂的希臘裸體雕像,質(zhì)地冷酷,地位尷尬。

作家耗費了大篇筆墨,希望使以男女主人公為代表的西東文化找到一絲和解的可能性,但卻在這段“婚外情”已然無路可走的時刻,以裘利安對自己“的確是個十足的英國人,中國——中國女人,中國的一切,對他來說,永遠難以理解”[3]170的開脫,以及閔在情斷后的自殺而亡,寥寥將故事作結(jié)。可以說,作家內(nèi)心其實是無奈甚至絕望的。在筆者看來,如若從作家的敘述邏輯中析出一種通過文化交流而找尋身份認同的可能,那恐怕只有這種相異文化切磋間所體現(xiàn)的“不和諧”性了。聯(lián)系作家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似乎正是在不同文化的縫隙中,以“同中顯異”的姿態(tài)才證明了其獨特價值。

二、女性主義話語中的性別認同焦慮

如果說與朱利安題材的相遇與虹影自1991年后旅居英國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那么從史料到故事,從紀實到虛構(gòu)之間,虹影是否在小說中融入更多的個體經(jīng)驗、認知和情感?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相比在駕馭東西方文化碰撞主題時稍顯的捉襟見肘,作品中涉及男女情愛的部分,雖然無法脫離迎合讀者的消費化傾向,但從專業(yè)化小說的評價標準來看,無論是想象還是敘述,皆非常出色,確如評論家所言:“把勾引的藝術(shù)、藝術(shù)性的勾引寫到家了。”[3]183

“關(guān)于朱利安與凌叔華的這段情事,無論是書信或是傳記的史料建立,都是基于朱利安的‘一面之詞’,凌叔華卻未有一字留下”,而“虹影的小說偏以《K》為題,言下之意大有為K反撥之企圖”[9]19。虹影是中國文壇少有的不排斥“女性主義作家”頭銜的人,也并不吝在公開場合承認與女權(quán)主義的謀合。《英國情人》毫無疑問地描敘了一個“東方魔女”征服金發(fā)碧眼的西方登徒子的故事,尤其突出了裘利安對閔強烈的性欲望與神秘的性思想的無法招架,凸顯了男主人公內(nèi)心對潛在的性威脅所感到的失落與不安,以致于發(fā)出“中國女人真危險!”[3]170的感嘆。小說也因其中繪聲繪色的性場景描寫招致了不少罵聲。但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對《英國情人》的閱讀闡釋過分集中在跨文化的性愛母題闡釋,反而遮蔽住女性身體經(jīng)驗背后的歷史敘述視角和性別焦慮母題?!盵5]23作者以閔的自殺結(jié)局,不僅道出了特殊時代下,新女性在面對愛情與倫理發(fā)生齟齬時“出路在何”的迷思,更觸及了在一個被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思想浸淫了千年的社會中,女性作為一種“歷史建構(gòu)的產(chǎn)物”,如何才能走出迷障與深潭,探知大墻之外自由的老問題。

作為女性主義作家,虹影對女性性別身份認同的關(guān)注是用心的,也如她所言,更為隱蔽。[3]191小說表面上演繹了閔對裘利安的性啟蒙過程,實質(zhì)上更關(guān)注閔自身曲折的性別身份認同之路,并悄然于其中化入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

閔承受了太多中國女性不得不承受的深重。在裘利安的夢中,閔從一個云發(fā)高髻、綴滿珠玉的古代美女,一件件脫去外衣,變成一個又一個朝代的女人,在成為所謂“純粹的女性”之前,女知識分子仍是她被賦予的最后一層頭銜——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扒f子試妻”——這出為閔的殞命埋下伏筆的京戲,它背后關(guān)于禮教對“貞婦”的道德要求,固然應(yīng)為女性之死受到詰責,但成為現(xiàn)代女性的閔,卻也并未在爭取情愛自由的路上走得更遠。無論是裘利安的傲慢與絕情,還是離婚后必然遭遇的在名譽、工作上的困境,或是保留婚姻后鄭的極度冷漠,都沒有給閔更多選擇的機會。因此,作家在這里不僅提出了歷史環(huán)境對作為他者的女性的自我性別身份認同焦慮存在深刻影響的問題,而且提出了女性必須通過精神上的成長才能最終走向自由的問題。

現(xiàn)實中的凌叔華曾深情告白朱利安,在遇到他之前自己從未愛過。陳小瀅回憶,凌叔華一生都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包裹得十分嚴實,去世之前還毀掉了與自己有關(guān)的一切書面資料。虹影在小說中銳化了沖突,制造出考驗女性性別極限的極端環(huán)境,通過書寫閔對現(xiàn)實世界規(guī)則的拒認,塑造了一個以對自我進行綁架和挾持來完成自戀結(jié)構(gòu)的本體化、以死亡來確證自我完整性的女性。從這一點上講,閔和凌叔華都沒有完成成長,是成長夭折的個體。正如閔是以對死亡的認同來證明自我的不死,證明其所堅持的一切不可毀滅,據(jù)記載,凌叔華生前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我不會死的?!盵10]268

另外,除妻子所要承擔的諸多倫理禁忌外,母親與配偶不同的身份地位、家庭分工及其與子女的關(guān)系,是促使女性產(chǎn)生性別焦慮的另一關(guān)鍵因素。小說中,閔在情死之前,就曾幾度因母親去世而備受自殺欲念的折磨。而在與裘利安這種富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典型戀愛過程中,閔在精神上、生活中,又處處承擔了母親角色,在性上還被裘利安鍍上其母范奈沙(小說中的譯法)的性幻想。

圍繞裘利安“大男孩”的身份,閔的態(tài)度是曖昧的:一方面,她十分清楚在這段與范奈沙展開的“三角”博弈中,自己的尷尬位置;另一方面,作為“替代母親”的體驗又適當彌補了她與母親間的情感缺失。在情愛沖動的連結(jié)下,她甚至想將自己投射在情人身上,發(fā)出卑微的懇求:“我真希望,我也能愛上你母親,分享你們的親密?!盵3]93

作為較少非表現(xiàn)虹影個人生活題材的虛構(gòu)作品,《英國情人》并未脫離作家一如既往對母親形象關(guān)注的習慣,前人研究多就小說與史實間,或是小說與虹影個人在性愛母題的闡釋方面展開,卻鮮在該方面有所開拓。

閔曾說,如若與裘利安有后代則必然是女孩,她引《詩經(jīng)毛氏注》中“日與雨交,倏然成質(zhì)。乃陰陽之氣不當交而交者,蓋天地之淫氣”[3]118一句給孩子取名為“虹”,以此作家悄然把自己寫進了故事。與幾乎同時出版的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中“尋父”和“母親認同焦慮”兩大主題相對應(yīng),虹影在《英國情人》中為“自己”想象了雙親:如情人般的父親裘利安,以及溫柔體貼的母親閔。不比虹影諸多自傳作品對與母親緊張關(guān)系的敘述,在這部小說中,女主人公與其母關(guān)系融洽,母親不僅教授閔以“房中術(shù)”,更深刻影響了閔的人生態(tài)度?!霸谀泻⒖磥砟赣H是客體,在女孩看來母親是自我”[11]64,虹影在看似討論歷史事件的小說中掩藏了其“個人理想”,這部作品在作家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無疑是具有回應(yīng)個人經(jīng)驗之獨特價值的重要文本。

欲望是虹影作品慣常討論的主題之一,作家也申明了寫作《英國情人》“其重點仍然是如何從欲望解脫出來的問題”[12]37。小說固然在性別認同焦慮的探索上獨具意義,但作家始終還是未能給出人物一種征服欲望的命運設(shè)計。無論是《饑餓的女兒》中六六的母親,《孔雀的叫喊》中柳璀的母親,還是《英國情人》中的閔,張揚欲望的女性最終都不得不選擇壓抑、懺悔或是死亡,無法超離欲念是制造女性性別認同焦慮的實質(zhì)性障礙。

或許,只有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到親為人妻、人母后的虹影,才能對這種焦慮思考得更為深刻。作家曾在世紀初的采訪中有言:“我也決定打消代小女子怨婦們發(fā)言的打算……讓自己在憂郁中慢慢體驗憂郁。也就都平淡如水?!盵3]193相比十年后《好兒女花》中的虹影,也許當時的她還是多些年少意氣。

三、空間視域下主體的社會身份認同焦慮

從《K》到《英國情人》,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城市由武漢變作青島,但唯一未變的卻是女主人公對北京城的鐘愛:“閔說過她喜歡北京勝于青島?!盵3]74

在閔那里,同樣是美景,冬日的景山比溫暖的小魚山更柔美多情;同樣是豐饌,一峰香大酒樓的滿桌佳肴卻無一道更比老北京的燒春菇、燙春芽更令人回味;同樣是縱欲,讓人欲仙欲死之地只能是北京城古色古香的鴉片館,而非青島的帝國紅房子。甚至是店鋪的俗氣裝扮、送喪的悲凄哭聲、凍死街頭的病狗——這些看起來充斥著灰色頹喪氣息的景象,都是使北京之所以成為“北京”的必要因素。

當然,北京城更多的還是吸引人的地方——藍天碧樹,褐地青竹,紅墻綠瓦的城樓,令人饞涎欲滴的珍饈,而最讓人流連忘返的,還要屬它富于中國特色的古城文化的味道:

“一到晚上,街上別有一番風味。北京人愛在門口插上幌子、旗幟,寫著店名或吉祥福祿的字詞。孩子們提著小橘燈,大人提著燈籠,當?shù)鼐用窬砩嗟臐櫥谝?,老遠能聽到,走近了聽,卻像唱小曲兒。店鋪除了書法字畫,有掛軸,墻上還有大扇子,不像南方,老有雨水,北京的冬天總是大晴,夜晚天是深藍的,非常安寧?!盵3]72

俗語有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貧w故鄉(xiāng)的閔,在脫去青島的女知識分子公共服裝后,竟也變得活生生的鮮亮起來:

“她穿著非常艷麗的服裝,絳紫色旗袍,銀閃閃碎花,領(lǐng)口、長袖口與下擺都鑲有棗紅的毛邊,藍綾細緞長裙,濃密的一頭長發(fā),像古時女子那樣梳成大髻,前額上留著一排黑又亮的劉海?!盵3]54

除了在性上面極度燃燒之外,她的打扮天天變化,使裘利安眼花繚亂;她與裘利安爬冬日的景山,充滿活力、輕巧爽快;她花大手筆給裘利安母親購寄絲綢,姿態(tài)優(yōu)雅而安詳高貴。一如裘利安所說,她充滿智慧、幽默而勇敢,在取悅他人的同時也讓自己快樂,多么像舞臺上的女主角!這樣利落又濃烈、機靈又美麗的形象,與那個戴著眼鏡、性格斯文、舉止嫻雅的系主任夫人閔相比,幾乎像兩個陌生人。

無疑,造成主人公外在差異乃至性情變化的直接原因,就是空間位移。于閔而言,北京與青島,意味著不同社會身份與角色的獲得:在前者,她是官宦人家、書香門第中富貴多才的大小姐;在后者,她是大學教授的夫人、有職業(yè)的進步女性。閔的一生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兩面轉(zhuǎn)換,但作為女性的命運卻并未在進化論式的身份革新中獲得更充沛的意義:現(xiàn)代教育與知識分子的職業(yè)無法動搖她對舊式生活習慣與成長環(huán)境的喜愛與依賴,新式婚姻也依舊未給她帶去更多新鮮自由的可能性與幸福感。對比下來,回歸北京城的閔反倒在精神上更加充實自然,在經(jīng)濟上也因依靠原生家庭的力量而更顯寬裕。

我們往往認為,自由問題只是更多地獲得現(xiàn)代歷史進程中曾獲得的自由,可是自由不僅是量的問題,還是質(zhì)的問題,我們要做的,是在保存并擴大傳統(tǒng)自由的同時,還要爭取那讓我們認識到個人屬于自我、并對這個自我及生活充滿信心的新自由。[13]74-75所以,獲得一種不恰適個人身份的新自由,可能面臨的結(jié)果是:人被剝奪了曾經(jīng)享有的安全與歸屬感,與世界松散的關(guān)系再也無法滿足個人經(jīng)濟和精神上的安全需要。[13]70

小說中的閔就是這樣的典型。作為近代中國的早期新式女子,閔僭越了傳統(tǒng),打破了舊時代女性固守深閨、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生經(jīng)驗,享受到婚姻、職業(yè)自由。而與此同時,離開故土又成為釋放新自由的前提,畢竟古老的北京城并不是能容下這些選擇的地方。在青島,閔是詩人,是《青島文學》雜志的編輯,但也是脫離鄉(xiāng)土社會、寄居在沿海發(fā)達都市的“制度性傳播媒介”[14]134(精英報刊)之中、無根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員。占據(jù)如此身份,閔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我們從她穿梭于中西文化之間的游移性與曖昧性上也可看出。而當這一點反映在現(xiàn)實中,空間則首先成為一種明顯的標志,見證著主體在社會身份轉(zhuǎn)換間的撕裂與緊張。

“空間不是一個被意識形態(tài)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學的對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戰(zhàn)略的……以歷史性的或者自然性的因素為出發(fā)點,人們對空間進行了政治性的加工、塑造?!盵15]37為此,小說鋪設(shè)了大量文筆在空間描寫上,并試圖以主人公對不同城市的認知反饋來表現(xiàn)個體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閔留戀北京,不僅因為北京盛住了她與裘利安放肆的情愛,更因為她在此地可以脫卸下重重面具,貪婪汲取故土養(yǎng)分,回歸最本真、最熟悉的自我。而她又必須回歸青島,是因為那里是她作為現(xiàn)代人立身的依托,婚姻也好,工作也罷,后者都是她生活中另一重要的社會認同來源。

“將城市文本化,既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現(xiàn)實,也成為看待城市的一種方式?!盵16]383各色各異的城市想象背后,實際上隱喻著空間區(qū)隔所造成的不同的成員身份認同。正如布爾迪厄所言:“行為者對這個世界有積極的見解,他們的確建構(gòu)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但是,這種建構(gòu)是在結(jié)構(gòu)性限制下進行的。”[17]301這種結(jié)構(gòu)性限制對裘利安,必然是身為西方人對“東方國度”的想象;對閔,是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女性對游子生涯與婚姻困境的情感補償。小說選擇北京為演繹結(jié)構(gòu)性限制的中心空間,這對作為西方人的裘利安與生長于此的閔固具有特殊意義,可即便對虹影來說,也再沒有比還是“北平”的京城更合適討論主體社會認同的地方了。一來,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至少在“尋根”主題上回應(yīng)了作為流散知識人的作家對遠去家國的懷舊式追思;二來,有鑒于她的華人身份與面向世界多語言寫作的市場需求,北京這一地標也有絕對的識別性。

20世紀30年代中國較為發(fā)達的大城市中,“出租車多,人力車多,各類轎車多”[3]60,但在北京,“西方人明顯比青島和上海少”[3]60。尤其是歷史時期的上海,作為被現(xiàn)代技術(shù)和制度充斥的“帝國主義侵略的大本營”,已然由西方現(xiàn)代性語境下產(chǎn)生的半殖民性取消了它作為地域的屬性,變成了一個隱喻式的幻象。[18]319眾所周知,現(xiàn)實中的虹影向來視“魔都”上海為她的“第二故鄉(xiāng)”,在小說中,青島與上海是具有相似氣質(zhì)的城市,但吊詭的是,作家卻自然而然地借以上帝視角流露出對北京——這座傳統(tǒng)文化氣息深厚的城市的喜愛。

其實,當我們仔細端詳時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如古畫中走來的北京女子閔,相比歷史上的凌叔華本人,更有虹影的韻味。出生、成長于山城重慶的虹影,卻總是著旗袍或中式盤扣服裝出現(xiàn)在各種公眾場合,留著齊黑的劉海,腦后編發(fā)盤起,娉婷信步。這不僅是女性作家,更是女性主義作家中少有的裝扮方式。對傳統(tǒng)菜肴、服飾以及文化的熱愛,不僅構(gòu)成作為流散作家的虹影寫作的獨特性,更被她內(nèi)化進骨髓,成為一種堅固的生存與生活方式。小說中,北京之于閔,就像現(xiàn)實中,獨特的生存方式之于虹影,都是回歸個體原初社會認同的重要憑依。

在以國與國的地域分界為區(qū)分族群身份的當下,北京因著它獨一無二的政治及文化中心特征,成為華夏族群發(fā)源的象征,即使對以漂泊為尋求認同途徑的流散知識群體而言,北京也是他們血緣里繞不開的牽連。尤其是30年代的北京,異族面孔稀少,文化流動緩慢,相比時空變化迅速的青島與上海,它毋庸置疑是一塊適合想象的“飛地”,一個與“尋根”主題纏繞不清的“異托邦”。一如脫掉數(shù)件“外衣”的閔,在故鄉(xiāng)北京尋找原初自我,虹影這鐘情的背后,亦影射著人類學層面上對原初生存意義的潛在追尋。在文字構(gòu)筑的虛擬空間中,在不斷回味穩(wěn)定的文化邊界給予知識者的慰藉中,作家嘗試著展開與現(xiàn)實相異的另一種可能性。

四、結(jié)語

無論何時何地,身份認同都是人類始終關(guān)注的命題,在現(xiàn)代人不斷追問著我是誰,從何而來,要到何處去之中產(chǎn)生。而作為一部由“流散”作家創(chuàng)作的、兼討論了人物“流散”經(jīng)驗的經(jīng)典文本,虹影的《英國情人》在該研究域無疑具有示范性作用。

德里達曾說,所謂“認同”,就是一個舊身份分裂、新身份形成的去中心過程。[19]401無論是女主人公,還是作家,疏離于主流的漂泊與邊緣化經(jīng)歷是她們的共同特征,而利用這一體驗為自我賦權(quán),使兩個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女人與故事產(chǎn)生了共鳴效應(yīng)。通過文本連結(jié),作家意圖突破主體在東西方文化與民族、男性與女性,以及不同社會身份間自處的困境,并積極討論焦慮背后有關(guān)個體終極價值的探問。對閔而言,這場執(zhí)著于自我的試驗以失敗告終,但對虹影而言,這不啻為一次有價值的嘗試。

《英國情人》向讀者說明了真實的體味與真誠的吐露往往才能成全文字。而我認為,這正是虹影駕馭這部非自傳性作品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當然,作為商業(yè)化消費時代的暢銷書,小說的確避不開為搏眼球?qū)Α胺恐行g(shù)”有些過分的“妖魔化”書寫的指摘,但這并不妨礙它仍是一部有勇氣有眼光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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