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春 敏
(山西師范大學 戲曲文物研究所,山西 臨汾 041004)
女巫又稱師婆、巫女、巫婆,扮演著神界與人界的溝通者,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巫術(shù)的主要承擔者。從詞源角度看,“巫”本就是指女性,《說文解字·巫部》:“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1]203早在《周禮》中就規(guī)定女巫負責禮法、祭典,特別是向社稷山川求神?!吨芏Y·春官》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旱暵則舞雩。若王后吊,則與祝前。凡邦之大災,歌哭而請?!盵2]816—817秦漢時期,女巫不獨在官方祭祀和宮廷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民間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形成了特定的行業(yè)。[3]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之后,巫覡,主要是女巫影響力開始減退,但始終呈現(xiàn)著衰而不竭的發(fā)展狀態(tài)。中國古代巫覡“從中心到邊緣”的衰落之路上,宋代是其徹底邊緣化的轉(zhuǎn)折點。[4]元代大江南北普遍存在巫覡信仰,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此風更盛。[5]明清時期的女巫民間化趨勢加強,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特點。
相較于男巫而言,傳統(tǒng)社會中的女巫分布地域更廣、延續(xù)時間更長、從業(yè)人數(shù)更多,也更深入百姓的生活。女巫與尼姑、產(chǎn)婆等婦女角色一樣,都是跨越內(nèi)外藩籬,出入公私領(lǐng)域的人物。[6]彭慕蘭認為:“地域崇拜的社會組織可能顯示出了在華北貧窮的鄉(xiāng)村地區(qū)非常規(guī)影響的真正結(jié)構(gòu),在那里國家和儒家紳士的勢力都不強,有影響的是村里的老者、衙役、巫醫(yī)、媒婆等?!盵7]123明清女巫是一個特殊的女性群體,大量地出現(xiàn)在明清小說、戲劇以及文人筆記中。但是,目前學界的研究還處在起步階段,成果寥寥,尚無專文對此類人群進行專項研究。[8]筆者以明清方志、文人筆記、醫(yī)術(shù)類書以及典章制度類文獻為基礎(chǔ),結(jié)合自身的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驗,試圖剖析明清文獻中對這一特殊群體的記載和評判的分層與矛盾。
在明清地方志、文人筆記與小說中,女巫的第一罪責即為裝神弄鬼欺騙財物。如,《陽原縣志》中載:“婦女有病,亦有舍醫(yī)求巫者,痊則信其靈,死則由其命?!盵9]189《浮山縣志》也載:“浮邑凡有疾病,多信鬼事,近始知延醫(yī)服藥。至于鄉(xiāng)村山僻之處,醫(yī)藥難致,一有疾病,則巫覡乘間惑之;更有吃齋善婆,燒香念佛以救人病,婦女家多為所惑,牢不可破,識者鄙之。”[9]677《張北縣志》中也載:“巫蠱者,俗謂之頂神,借神附體而為人祈禱者也。有以婦女充當者,亦有以男子充任者。愚夫愚婦信之甚深,每值有病,不施醫(yī)藥,反求巫療治,以黃紙為神符,以香灰為靈丹,及之不效,謂遭天譴,無法挽回?!盵9]164此類描述眾多,不贅列。
清人吳增原在《泉俗激刺篇·神姐》中,曾形象地描述了閩南地區(qū)的問亡,女巫則趁機騙取鄉(xiāng)村婦女錢財?shù)淖龇ǎ骸叭枷慊穑瑹鸺?,神姐閉目坐,頃刻鬼來語。身搖手復搖,先話奈何橋,急淚墜潸潸;又說亡魂山,覓新亡,覓舊亡,真人假鬼哭一場。無人心,無人理,丑態(tài)堪冷鑿。騙盡鄉(xiāng)村癡婦女,將錢買得淚如水。如此傷風化,安得西門豹,投之濁流死無赦?!盵10]121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中有神婆田氏謳騙婦女錢財:“田氏媼詭言其家事狐神,婦女多焚香問休咎,頗獲利?!盵11]127
清代小說《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一個名為馬道婆的女巫,騙得賈母的信任和布施,使用巫術(shù)使賈寶玉被賈環(huán)燙傷,又利用趙姨娘對寶玉的仇恨,答應(yīng)只要給足銀子,便可用巫術(shù)害死寶玉?!剁R花緣》中亦載:“三姑六婆,一經(jīng)招引入門,婦女無知,往往為其所害,或哄騙銀錢,或拐帶衣物?!盵12]36
《清稗類鈔》中更是有數(shù)例女巫騙財醫(yī)治甚至害及性命的事例,如《巫頂神》:“京津女巫自稱頂神,以看香頭為人治病,人稱曰姑娘子。鄉(xiāng)愚無識,偶有疾病,輒召姑娘子往療之。姑娘子至,即爇香于爐,口喃喃作囈語。俄而所頂之神下降,或稱白老太太,或稱黃少奶奶,或謂胡七姑姑……其治病之法,或給藥丸,或施圣水。病愈,則居功;不愈,則諉為命盡,人不得非難之也?!盵13]4560
以上所列地方志、文人筆記以及小說等文獻均有大量被污名化的女巫,她們打著醫(yī)治和禳災的旗號,通過上神和看香頭等方法進行詐騙斂財?shù)幕顒?,更有甚者置患者的生死于不顧,草菅人命。不同于裝神弄鬼、欺騙財物這些一般級別的女巫常規(guī)做法,高級別女巫則通過蠱惑人心,來達到奸淫甚至聚眾滋事的目的,嚴重者會直接影響到地方政權(quán)穩(wěn)定。
女巫除了給人神秘的感覺外,更讓常人想象豐富的則是她魅惑和聚眾的神奇本領(lǐng)。明代小說《樵史通俗演義》載:
(女巫丁寡婦)口里念念有詞。念完了咒,叫一聲董大起來,先是一個跳起來;又叫一聲滿場兒,又是一個跳起來,都頃刻間變成七八尺長的大漢子了。驚得雷老兒目瞪口呆,只得且看她如何了局。但見丁寡婦吩咐道:“滿場兒去陪老奶奶睡?!弊约豪硕?,都脫得精赤條條,上炕去摟著睡了……次日用雞犬血噴去,妖法不靈,丁寡婦兵敗,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的圍,都是丁寡婦的家將領(lǐng)兵,聞了丁寡婦敗走,一時兩圍俱解。[14]63—72
此外,明代小說《平妖傳》雖然是以北宋為背景,但實際反映了明代的社會真實情況,小說描寫了一位天真少女如何成長為桀驁女巫并且領(lǐng)導農(nóng)民起義的轉(zhuǎn)型過程。
這樣以巫術(shù)為名義發(fā)動的起義在明清實錄中也有記載。如,《明太宗實錄》中載:“(唐)賽兒,縣民林三妻,少好佛誦經(jīng),自稱佛母,詭言能知前后成敗事。又云能剪紙為人馬相戰(zhàn)斗,往來益都、諸城、安丘、莒州、即墨、壽光諸州縣,扇誘愚民。”[15]2193“有金花小姐者,亦以妖術(shù)惑眾,聚兵江淮,人多應(yīng)之。”[16]330《清高宗實錄》也曾載:“老官齋一教……又與王大倫、并七道橋會內(nèi)朱錦標之妻女巫嚴氏即老官娘,互相結(jié)聯(lián)……女巫嚴氏,素能降神,又能舞劍召魔,遂以神道蠱惑愚民……正月十二日,女巫嚴氏降神,假托神懺彌勒佛欲入府城……葛竟仔等,各以神言,煽惑同會……女巫嚴氏乘轎張蓋,率眾先驅(qū)扛抬神像,跳躍而行,扮作迎神,賊眾分起前進?!盵17]57—58
以上數(shù)例均是女巫借上神等法術(shù)達到迷惑眾生,進而實現(xiàn)其淫欲甚至達到聚眾和地方政府抗衡的目的。類似案例在文人筆記中也不鮮見,明末清初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載:“越俗今無女巫,惟陽春有之,然亦自為女巫,不為人作女巫也。蓋婦女病輒跳神,愈則以身為賽,垂髾盛色,纏結(jié)非常,頭戴鳥毛之冠,綴以瓔珞,一舞一歌,回環(huán)宛轉(zhuǎn),觀者無不稱艷。蓋自以身為媚,乃為敬神之至云。女巫瓊州特重,每神會,必擇女巫之姣少者,唱蠻詞,吹黎笙以為樂,人妖淫而神亦爾,尤傷風教?!盵18]215
明代李中馥的《原李耳載》中載:“蜀有妖巫,展裙坐江,飛渡不濡,而穩(wěn)于舟。行人惑之,曉夜環(huán)聚投教者,日以百數(shù)?!盵19]146凌蒙初曰:“那無知男女,妄稱神鬼,假說陰陽,一些影響沒有的,也一般會哄動鄉(xiāng)民,做張做勢的,從古來就有了。直到如今,真的有術(shù)的巫覡已失其傳,無過是些鄉(xiāng)里村夫、游嘴老嫗,男稱太保,女稱師娘,假說降神召鬼,哄騙愚人?!盵20]540
相較于第一類裝神弄鬼、騙取財物的女巫而言,通過巫術(shù)來達到淫亂和聚眾目的的女巫更是地方和中央政府深惡而痛絕的。常態(tài)社會中,淫亂和濫交首先是松動了家庭倫理,使得整個社會道德觀念塌陷,從而引起社會混亂。那些荒淫女巫們,以身體沖擊現(xiàn)存的倫理道德秩序,給下層社會帶來的恐慌遠比他們發(fā)動的暴動本身更有威懾力。一切對現(xiàn)存秩序造成破壞,對安定生活構(gòu)成威脅的,都會加重大亂將臨的末世恐慌,而受到生活飽暖者的怨恨,于是性亂聚眾的女巫往往在戰(zhàn)場走向敗亡。聚眾,在傳統(tǒng)社會中是一個最可怕的字眼,利用巫術(shù)達到聚眾目的更為歷代政府所憎惡。明清時期民間社會女巫利用宗教和神異召集民眾,夜聚曉散,從官方角度而言,是對農(nóng)業(yè)社會日常生活秩序的反叛。
明清時期,儒家知識分子對三姑六婆尤其是其中的女巫這一群體進行猛烈抨擊,并將這一群體的形象進行負面化處理。衣若蘭認為三姑六婆在明代招致非議的原因,除了被其內(nèi)部一切反面案例敗壞了名譽之外,也同士大夫的心態(tài)有關(guān)。三姑六婆的行為違背倫理綱常,導致士大夫們無法將其納入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中,而明人對三姑六婆的批評,也反映了精英階層對維持其自身社會地位以及價值權(quán)威地位的不安。
《原李耳載》曾載一位辟谷三年的女性被監(jiān)禁,其外祖方伯公前去探查:
外祖方伯公,任四川松藩兵備時,攝按察使事。見廨后空庭固扃,問吏曰:“此內(nèi)何貯?”云:“錮妖女也?!蓖庾嬖唬骸按伺曰蟊姾??”曰:“否。”“夜聚曉散乎?”曰:“否?!薄跋慊饠垮X乎?”曰:“否?!薄叭粍t何以云妖也?”啟而驗之,女顏面充腴,形體安舒。[19]147
從這段對話中可知士大階層懼怕女巫無外乎三點,第一,妖言惑眾;第二,夜聚曉散;第三,欺騙財物。故事結(jié)局是此女因不具備以上三點特征,于是,被無罪釋放。
明清時期的各類文獻中,家族誡令尤其是女誡家教中,均采取嚴厲的措施禁止家族中的女性與女巫交往。如,清人陳弘謀在《五種遺規(guī)》中認為,女性見識庸下,更容易被“師巫邪術(shù)”引誘,因此除了傳統(tǒng)的僧道不得進門之外,“齋婆、賣婆、尼姑、跳神、卜婦、女相、女戲”等也決不能放入家門,否則便會被其“哄誘費財,甚有犯奸盜者”,為害不小。各家中夫主尤當杜絕這一類婦人登門。[21]257清代桐城派方氏家規(guī)也有:“其親族有為僧尼下流者,絕其往來。古云‘三姑六婆,不可入家’。”[22]246
毛奇齡《西河集》中的《刑部員外佟君夫人石氏墓碑銘》,其中對于夫人石氏不屑于被女巫蠱惑給了很高的評價:
師巫過門言某日當災。至日,地震以為驗。夫人曰:“地震豈一家災乎?此偶中耳。”斥之不與語。及夫人有疾,俗言師巫善祠神,名曰跳神,每跳師巫被錦繡念誦,手擊神鞞,腰系諸鈴鐸而步搖之,使聲與相應(yīng)。至跳畢,覘神意當否不當。然后扶病者徒跣至神前訴罪,無不愈者?;蛞詮姺蛉?,夫人堅拒之曰:“死生在天,豈一師婆能制之!且吾生平無大罪,自視了然,乃欲以百年歸藏之身而徒跣眾前以延須臾,吾不能矣。”[23]17
除了士大夫階層在家規(guī)家訓中的強令之外,中央政府對其態(tài)度也很明確。《大明律》“禁止師巫邪術(shù)”規(guī)定:“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圣,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云宗等會,一應(yīng)左道亂正之術(shù),或隱藏圖像,燒香集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為首者,絞;為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若軍民裝扮神像,鳴鑼擊鼓,迎神賽會者,杖一百,罪坐為首之人。里長知而不首者,各笞四十。其民間春秋義社,不在禁限?!盵24]89
《大清律例》也規(guī)定:“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圣,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云宗等會,一應(yīng)左道異端之術(shù),或隱藏圖像,燒香集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為首者,絞;為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若軍民裝扮神像,鳴鑼擊鼓,迎神賽會者,杖一百。罪坐為首之人。里長知而不首者,各笞四十。其民間春秋義社,不在此限?!盵25]277該條幾乎全部抄自《大明律》。師婆為女巫。這里意指巫能自命端公、太保及師婆等稱號,作為異端法術(shù),如用圓光畫符等以致死者,照斗殺律,擬斬監(jiān)候;未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為從者,各減一等。[26]388—389
明清實錄中也頻頻出現(xiàn)對女巫的約束與控制。如《清實錄》,臚列如下:
諭凡僧道巫瞽之流,止宜禮神推命,不許妄行法術(shù)、蠱惑愚眾。[27]357
朕實有見于天人感應(yīng)之至理,而斷不惑于鬼神巫禱之俗習,故不惜反復明晰言之。內(nèi)外臣工黎庶,其共體朕意。[28]516
嚴禁師巫,勿令蠱惑,亦保民之一端也。凡此皆不用嚴峻迫切。[29]470
實際上,一些文人筆記中也曾記載了對犯有欺騙財物、妖言惑眾、夜聚曉散等行為的女巫的揭穿和懲罰,大部分案例中的懲罰只是當面拆穿并且沒收財物,但也有極端案例。如,《容齋隨筆》曾載:“(王)玙遣女巫乘傳分禱天下名山大川。巫皆盛服,中人護領(lǐng),所至干托州縣,賂遺狼藉。時有一巫美而艷,以惡少年數(shù)十自隨,尤憸狡不法。馳入黃州,刺史左震晨至館請事,門鐍不啟。震怒,破鐍入,取巫斬庭下,悉誅所從少年,籍其贓得十余萬?!盵30]674袁枚的《續(xù)子不語》中的杭州張秀才竟然因為不滿女巫妖言惑眾,手刃女巫。[31]49
作為修志者的男性始終扮演特殊的角色,言說和審視女性的命運及其掙扎,將女性置于不平等的位置。
與明清幾乎同期的十五世紀至十七世紀的歐洲持續(xù)了近三百年的獵殺女巫行動,成為世界歷史上一段難以抹去的愚昧印記。[32]教會和王權(quán)為了轉(zhuǎn)嫁經(jīng)濟矛盾,把矛頭指向了女巫,于是在整個歐洲范圍內(nèi)掀起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獵殺女巫活動。不獨女巫,其實大部分平民女性也深受其害,被冤屈殺害者數(shù)以萬計,哀鴻遍野。反觀同一時期的中國,明清中央與地方政府從未發(fā)動過類似的狂風驟雨式的針對女巫的獵殺行動。即使是明代初年唐賽兒以女巫身份發(fā)動的農(nóng)民起義被鎮(zhèn)壓后,政府并沒有進行嚴厲的后期清算。甚至在民間,起義主角女巫唐賽兒也并未被處死,永樂帝也沒有以此為契機對民間社會的女巫進行殘酷清洗。
以大傳統(tǒng)的角度觀之,明清女巫在方志、家規(guī)及文人筆記中多是以被污名化的形象出現(xiàn),大傳統(tǒng)對她們的排斥和控制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用純粹的羅氏大小傳統(tǒng)二元區(qū)分理論來詮釋明清社會中女巫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有點以偏概全。小傳統(tǒng)作為一種扎根于民間的亞文化,與大傳統(tǒng)持續(xù)進行著一種廣泛、深入、頻繁的文化碰撞,但這種碰撞不是由上及下的單向運動,而是多向、多層次的文化互動和吸納。
沿著這個思路,我們同樣在來自大傳統(tǒng)的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那些并未被污名反而被贊同的女巫線索。首先,皇室貴胄的祭祀禮儀中少不了女巫,《清史稿》記載皇家祭祀禮儀中,女巫是重要的參與者。
神靈祭祀是明清政府確立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女巫也是這一儀式重要的參與者。很多文人士大夫記載女巫時,并不是對其一概冠以妖魔的標簽,比如,上文談到徐珂在《清稗類鈔》中揭露了大量女巫騙取事主財物的做法,但是同一本書也透露出對女巫神術(shù)的驚嘆。如:
洛陽多叢祠,主之者皆婦女也,呼曰師婆,然率為黳訑謾之言,以欺罔婦豎耳。 獨某師婆所奉之神,頗著靈異,有求者踵于門,輒如其所禱,以牲醴來祭者無虛日,師婆大獲利益。俞曲園太史之長媳樊氏,在其父河南太守署,日聞婢媼輩言其事。有一宦家婦以子病,禱于神,子病果瘉,將親往謝焉。師婆固辭曰:“神所居隘狹,不足辱夫人玉趾,可命臧獲執(zhí)其禮?!眿D不可,盛服而往。甫一展拜,有鱉蹣跚從案下出,自此靈響寂然。[13]4568
明末清初,甚至有記載旌表節(jié)婦的另一個身份居然是民間女巫:“前輩鄭公言,明季旌表閩縣節(jié)婦某氏,名程姐,乃女巫也。又順治已亥,御史李時茂奏旌閩縣程某妻亦然?!盵33]100同樣是士大夫階層,很多人記述女巫只是如實地轉(zhuǎn)載這一現(xiàn)象,其實無褒貶。如,清代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中載:“廟中傳芭女巫舞,報賽神鼓聲冬冬?!盵34]1105唐甄的《潛書》中甚至有女巫幫助一位母親恢復慈母之行的行為:“昔者陽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數(shù)行不善也,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為不善!為善降之福,為不善降之禍。’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為賢母焉?!盵35]4
《夜譚隨錄》載:“有李侍郎,從苗疆攜一苗婆歸,年久老病常伏臥。嘗養(yǎng)一貓,酷愛之,眠食必共。其時里中傳有夜星子之怪,迷惑小兒,得驚痼之疾,遠近惶惶。一日,有巫姑云能治之,乃制桃弓柳箭,系以長絲,伺夜星子乘騎過,輒射焉。絲隨箭去,遣人跡之,正落某侍郎家。忽婢子報老苗婆背上中箭,視之已懵然,而所畜之貓尚伏胯下,然后知老苗婆挾術(shù)為祟,而常以貓為坐騎也。”[36]299
清代中后期知識分子開眼看西方,曾言:“英國不上一百年前,常有以法置女巫于死罪,以此等人自稱其祝詛之能,藉以嚇眾,而鄉(xiāng)愚或有信之者。近因?qū)崒W已明,律例已裁去此條,國內(nèi)固無女巫,亦無人肯信?!盵37]此文居然確定國內(nèi)當時并無女巫,實際上鄉(xiāng)村社會的女巫此時活動非常頻繁。筆者近十余年來在山西田野調(diào)查碰到了當?shù)睾芏嗯?,但在?shù)以萬計的地方碑刻中卻看不到她們的身影,湮沒不記也許也是一種大傳統(tǒng)下的政治話語的表現(xiàn)。
明清文獻中對女巫的雙重標準的出現(xiàn),看似是二元悖論,實則含義深刻。
地方志作為正規(guī)的官方文獻,它對女巫的記載幾乎完全持否定態(tài)度。但,清代中后期開始出現(xiàn)的一些地方文人編纂的方志卻也偶有例外,如《王家營志》載:“彤華宮直北為東岳廟。道光中,魏氏女桂成建領(lǐng)袖僧眾,頗殫心力。女蓋巫師之流云?!盵38]238另外,官方的慶典儀式和文人的詩歌中,女巫是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民俗點綴其中,無褒無貶。
文人筆記則不然,部分持咒罵態(tài)度,部分甚至贊許。更有甚者,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對女巫的評價大不相同,如上文中徐珂的《清稗類鈔》與袁枚的《子不語》以及《續(xù)子不語》。女巫被污名化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確有女巫招搖撞騙和聚眾滋事,另外也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特征決定的。中國古代歷來重視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親。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原則,傳統(tǒng)家族文化對女性的最大束縛是個性自由,從穿衣戴飾、女紅到孀居守節(jié)、為夫殉身,家禮為女性設(shè)定的所有規(guī)范,無不指向男權(quán)中心。女巫是這些寡居女性對外的一個重要窗口,穿梭于內(nèi)宅和外部世界之間,極大地挑戰(zhàn)了男權(quán)思想。方志中有“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師婆跳假神”[39]27,家規(guī)中對家中女性嚴禁和女巫接觸,便是這種恐怖心理的結(jié)果。
但,歷史的吊詭也正好在此。從文人筆記和地方碑刻資料中,可知上層婦女的深度參與是女巫得長久興盛的主要原因之一。上文談到《紅樓夢》中的女巫馬道婆就是騙得賈母歡心,使其每日捐五斤或七斤油點海燈讓寶玉免災,又同時哄騙趙姨娘錢財許諾對賈寶玉施法。從《金瓶梅》《牡丹亭》《嬌紅記》以及“三言二拍”等大量明清小說中,可見女巫在士大夫生活中并不受排斥,甚至還頗受歡迎,有些婦女甚至會替女巫口耳相傳,譽之于鄰里、鄉(xiāng)黨、姻親等熟識之人。
女巫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從來沒有消失過,她們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男巫,也是男權(quán)社會中一個詭異的存在,一直被詆毀,但從未被斬盡殺絕。植根于草根和小傳統(tǒng)中的女巫生命力極其頑強。民國以后,她們被打上封建迷信的標簽,在文本的書寫中幾乎完全被污名化,但在民間生活中她們似乎從沒有遠離。筆者在山西從事十余年的田野調(diào)查,幾乎每天都可以碰到女巫(師婆),她們目前地位比較復雜,當?shù)厝顺橄蟮卣J同這個行當,但是往往對一位具體的女巫抱有懷疑態(tài)度。支持女巫的人群也以中老年婦女為主,她們遇到事情一定會去找?guī)熎?,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需。但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并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是師婆。老年女性對女巫的評價較高,原因主要在日常生活中與其更為親近,方便與其進行私密溝通,使她們的心靈得以舒緩,這種作用類似于心理醫(yī)生。另外,女巫通過一定的儀式與神靈溝通,一定程度上為家庭災害提供了一種解釋,從而達到消解困惑的作用。調(diào)查中所采訪的絕大部分男性對女巫持有鄙視態(tài)度,但也沒有把她們一刀切入封建迷信的否定中,另一部分人不置可否,默認其存在。訪談的男性大部分為地方社會的精英。不過,筆者以為如果讓他們以文獻的方式來書寫女巫,恐怕污名化與同情的二元悖論亦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