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玲
(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在道光時期的烏魯木齊詩壇,黃濬、黃治兄弟是引人注目的,他們是當時烏魯木齊“定舫詩社”的核心成員,“以卓越文采成為詩社的領軍人物”[1]影響和帶動了烏魯木齊地區(qū)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氣。清人王棻將其與王漁洋相提,并說:“太平黃壺舟先生終生好吟詠,其詩當為吾臺本朝第一?!盵2]足見時人對其詩歌的推崇。
黃濬、黃治為浙江太平(今溫嶺縣)人。出身書香門第。父親黃際明,乾隆十三年(1777)拔貢生,通經(jīng)史,能詩,為當?shù)仡H有影響力的鄉(xiāng)紳。黃濬(1779—1866)字睿人,號壺舟,又號古樵道人,四素老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歷任江西萍鄉(xiāng)、臨川、贛縣、彭澤等地知縣。道光十一年,彭澤客舟遭風失銀,有人誣以民間行劫,被議落職。又遭人誣陷,于道光十八年,謫戍烏魯木齊。黃治(1800—1850)字福林,一字臺人,號琴曹,又改號今樵、今樵道人、今樵居士。嘉慶年間廩貢生。平生不得志,長期以坐館教書謀生,其兄蒙難之時,他立即辭館,隨侍長兄共同前往戍所。兄弟二人從此奔赴西域,辛苦同之。
黃濬、黃治兄弟詩風相近,相互影響。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均屬上呈。因為黃氏兄弟的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成就,使得黃濬、黃治的研究并不沉寂,①目前對于黃濬的研究有:黎薔《黃濬與〈紅山碎葉〉》,《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楊麗《黃濬流放新疆期間的詩作》,《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 期;星漢《效仿蘇軾和詩的詩作—黃濬》,《清代西域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對黃治的研究有:丁伋《黃治生平及其著作述略》,《溫嶺文史資料》,1987年第3輯;翁暉、姚曉菲《黃治西域詩整理與研究》,《昌吉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將二人合并研究的有:劉世德《黃治和黃濬—清代戲曲家考略之一》,《中國古典文學論叢》(第1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翁暉《黃濬、黃治西域著述整理與研究》,烏魯木齊:新疆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鑒于前人已有系統(tǒng)研究,本文擇取黃濬、黃治研究中三個重要但為人忽視的角度,以點窺面,以此來補充黃濬、黃治西域詩的創(chuàng)作風貌。
對于流放西域邊地的廢員,清庭規(guī)定“如有起解新疆官犯,遵照前奉諭旨,一概不準攜帶眷屬,如誤行攜帶起解在途者,亦即照例截留,遞回本籍”[3]。但是這一規(guī)定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卻由于種種原因而未能嚴格執(zhí)行。如乾隆時期的盧見曾、王大樞都曾攜帶家屬出塞。更有如《庸閑齋筆記》中所載:“質庵叔祖容禮。以父英德令沁齋公,謫戍伊犁,遂棄妻子,隨侍以往,跬步不離者十余載。嘗密請于將軍松文清公,愿以身代,俾父得生入玉門。公憐其誠,據(jù)情入奏,雖亦未奉俞旨,而孝子名布于域外矣?!盵4]容禮陪父出塞,用實際行動抒寫了孝行。在清代史不絕書的流放名單當中,黃濬和黃治兄弟用濃濃的手足情,消解漫長貶謫路的孤寂,一時傳為佳話。
黃治早年是在黃濬的撫育之下長大成人,所以關系尤為密切。另一方面,黃治個性重情念舊,他身在塞外,嘗作《歲暮懷人詩》共二十八首,一一懷念過去的友人,對朋友尚且有如此情誼,何況兄長。
當聞聽黃濬遣戍西域的消息時,黃治正在京城教書,他在詩中說:
烏臺坐困大蘇時,千里單車往訊之。天地有情還歷劫,江湖無恙且尋詩。殘宵馀雪寒凄,古驛荒燈夢別離。已是勞薪休再計,冰花霜影弄須眉。[5]666(黃治《都城早發(fā)》)
詩自注云:“時十一月十二日,大兄坐事江右,將有新疆之行,亟往省之?!盵5]666黃治將兄長的獲罪,比作烏臺詩案,堅信兄長是無辜的,并千里訊之,黃治幾乎是毫不猶豫選擇陪兄出塞。他多次在詩中表明志向:“男兒萬里快長征,何憚崎嶇有此行。雪天冰地吾樂土,尻輪神馬此浮生。客中灑淚辭知己,塞外衝寒伴老兄?!盵5]666(《皇村途中口占》)陪同遣戍,意味著要放棄自己的功名前程,一起面對必然艱辛的旅程和未卜的命運。正月,見到黃治后,黃濬大喜,做《三弟今樵,自都南來,將伴余西戍》一掃貶謫之陰霾。黃治《家兄喜余來江作詩見示即次其韻》亦云:“束發(fā)相依已半生,吾師吾友又吾兄?!盵5]675黃濬于他已經(jīng)超乎一般的兄長,亦師亦友。
黃治將此后自己從兄出關,自都赴南昌行程,并途中所作近百首詩詞,編為一卷,名之曰《孔懷錄》,“孔懷”者,取自《詩經(jīng)》的《小雅·棠棣》的“死喪之威,兄弟孔懷”[6]之意,棠棣花開,每兩三朵彼此相依而生,自古以此比喻兄弟情誼。
黃治《孔懷錄·自序》道出了當時的心態(tài):
丁酉十一月初八日,于京邸得兄壺舟南昌獄中書,知坐事被錄,將有新疆之行。兄行年且六十矣,兩鬢蕭然,荷戈萬里,文人末路,乃至此耶?傷哉!余立即束裝,馬首南指。于時堅冰載途,朔風砭骨。玄云四起,則櫪馬長鳴;清淚一揮,則目眥盡裂。此時此景,殆有過于犴狴中者。古人灸艾分痛,余復奚恤哉。自是凡郵程之轣轆,人事之瑣屑,與夫吟詠尺牘,皆于是錄焉。[7]698
對于從未來過西域的人來說,西域可謂畏途,尤其是習慣了江南生活的黃氏兄弟,聽到“入秋見雪,未冬已冰”不可能沒有畏懼,然而黃治能夠“立即束裝,馬首南指”,歷經(jīng)“堅冰載途,朔風砭骨”而不后悔,支撐他的正是兄弟的拳拳情誼。
黃治的陪伴給了黃濬極大的支持,《兩浙輶軒續(xù)錄》載:
福林之兄壺舟,因事謫戍烏魯木齊。其地入秋見雪,未冬已冰。福林不避艱險,偕抵戍所,素工文辭,且精醫(yī)理,為達官延入記室,以所入俸饋佐兄資斧。時林文忠公亦戍烏垣,聞其行誼,尤器重之。壺舟生還后,嘗語人曰:“微吾弟,誰其活我耶!”[8]2047
可以看出,被貶謫到西域,黃濬所面對的不僅是肉體之苦與抱負之悲,而是實實在在的生存危機。黃治陪同黃濬抵達遣戍之地后,立即“為達官延入記室,以所入俸饋佐兄資斧”,黃濬的《三弟今樵傳》亦記載:“長兄之西征也,遇勝地必留題,今樵輒和之,抵戍所烏魯木齊,已裒然成集。時昌吉、綏來兩邑宰,濟木薩丞聞其名,先后聘司幕,務刑錢書記?!盵2]卷下十七葉背
黃濬、黃治此后聚少離多,只有用詩歌抒寫彼此的思念。如黃濬《今樵應昌吉嵩明府山之聘以十月十八日行感成》詩云:
紅山聯(lián)屋息征塵,雁影西飛又向晨。相送一程黃草路,獨留萬里白頭人。地壚呼酒凄深夜,月牖談詩待早春。不是食輪愁易轉,何須禪榻隔天親。[10]卷八葉十七正
兄弟團聚相守之樂消解了貶謫之苦,然而為了生存,兄弟二人也不得已面對分離,即便是短暫的離別也充滿了傷感。黃治走后,黃濬又作《雪夜小吟追次姜白石雪中六解韻寄今樵三弟兼柬嵩峻亭山明府》,其一、其二云:
看君裘佩上征鞍,百里猶嫌路渺漫。昨夜紅山一天雪,獨身偎火地爐寒。
蓮花幕里聽更時,可信持杯逸興飛。想見玉門關里月,遼天應有雁南歸。[10]卷八葉十七背
塞外大雪的寥廓與獨身偎火寂寞,營造出傷感、思念的綿邈意境。黃治也有此類作品,如《癸已春……今雖同在一隅,相隔尚數(shù)百里,相別動輒經(jīng)年,其為眷懷,又將如何耶?寄感寄思詩,仍前韻》:
云散風流百念空,誰憑雁影問西東?;某枪慕潜枥铮蕡@山川旅夢中。五夜霜前愁短鬢,一身天外任旋蓬。所嗟歲月堂堂去,筋骨須眉漸不同。[5]715
黃治在這首詩中,一反其灑脫與樂觀,而嗟嘆時間的流逝、人事的變遷,雖然“同在一隅”卻仍然“相隔尚數(shù)百里”不得見面,如今垂老塞外,流露出無法掌控自身的命運的無力感??梢哉f,在西域二人以詩代箋,寫出了對手足團聚的渴念與向往,也流落出了幕府生活的枯寂,心念故鄉(xiāng)的愁思等不為人道的細微的情緒。
道光二十五年黃濬獲釋,兄弟一同歸家?;仡櫠说那彩?,在新疆生活了七年之久,黃濬的“微吾弟,誰其活我耶”詢非夸言,黃治以微薄俸祿供應其兄費用,在物質上幫助黃濬,更是黃濬在逆境中的精神砥礪。他們頻繁的詩詞唱和,兄弟相知相惜、聊以慰藉,為索然苦痛的生活中尋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撐,成就了一樁塞外佳話。與黃氏兄弟有過交往的林則徐,就深為二人情誼感動,致信黃治曰:“識鴿原之誼篤,懷鶚薦以心慚。比惟今樵先生研席清佳,履祺綏吉。常華名屋,仍金玉之聯(lián)吟;文杏成林,更刀圭之卻疾。佇見雙環(huán)連玨,并轡東歸,不禁延首云山,遙為心祝也?!盵9]3646.
在不曾到過新疆的中原人士眼中,新疆氣候干旱、人煙稀少、文化匱乏。當文人們踏上西行之途,一路上雖領略了西域雄奇壯美、千姿百態(tài)的自然風光,但仍然深感“千里少人煙”,直到他們抵達烏魯木齊,才真正驚嘆于這座塞外重鎮(zhèn)的人口稠密與市井繁華。紀昀在《烏魯木齊雜詩》中寫道:“到處歌樓到處花,塞垣此處擅繁華。”[11]椿園氏記載:“(烏魯木齊)字號店鋪,鱗次櫛比,市衢寬敞,人民輻輳,茶寮酒肆,優(yōu)伶歌童,工藝技巧之人,無一不備,繁華富庶,甲于關外?!盵12]道光時期,遣戍烏魯木齊的史善長也曾發(fā)出“酒肆錯茶園,不異中華里”[13](《到烏璐木齊》)的感嘆。雖然有如此多的贊嘆,但烏魯木齊的城市形象始終并不豐滿和鮮活。黃濬、黃治都有描寫烏魯木齊城市景觀的詩篇,他們的詩歌廣泛地展現(xiàn)烏魯木齊的城市風貌和市井細民的生活形態(tài)。
黃濬、黃治兄弟有《庭州雜詩二十首》,二人同題共作,以連章體組詩的形式結撰,《庭州雜詩》仿效杜甫《秦州雜詩》“寓目輒書”的特點,吸納地方風土的元素,并有內容豐富的自注,進一步解釋詩意?!巴ブ荨本褪侵笧豸斈君R,這組詩涉及烏魯木齊的城市建制、物產(chǎn)形勝、風土人情以及詩人的個人情懷,內容較為豐富。如黃治:
日化氊毳俗,風清瀚海沙。三農(nóng)多陜戶,一甲占兵家。樹老云回護,溝分水迆斜。江南知己遠,煙柳足相夸。[5]712
詩歌前半部分介紹了烏魯木齊的城市特征以及大量的陜甘移民,結尾則寫到了烏魯木齊的風景名勝——水磨溝的秀美風光,詩中自注云:“城東水磨溝,云木翳密,水疊淙然,為都人士消夏之所?!盵5]712可以看出從清代開始,這里就人煙密集,市井繁華。水磨溝有青山綠水,頗似江南風光,黃治《琦統(tǒng)帥(琛)招同豫榷使(堃)云觀察(麟)宴集水磨溝》詩又云:“車蓋相逢引興狂,碧山深處共飛觴。亭臺涵水心俱靜,草木當風氣亦香。近挹寒濤開茗椀,濃分空翠蔭書床。登臨勸我無窮思,頗憶江南菡萏鄉(xiāng)?!盵8]2047青山綠水,勾起了詩人的鄉(xiāng)關之思。再如黃濬《六月六日水磨溝鄉(xiāng)社之會,于歲中為最盛,地有林泉之美,同人招游,辭不往因成》云:“六月六日凉如秋,同人約我郊原游。笙歌正沸紅山嘴,士女如云水磨溝。水磨溝壓紅山景,水木清華花掩映。衣香鬢影況聯(lián)翩,塞外風華推絕境?!盵10]卷八葉三正記載了水磨溝熱鬧的六月六鄉(xiāng)社之會。
黃濬對烏魯木齊的地標紅山的描寫最多,他鐘愛紅山,“每過紅山為駐馬”(《迪化州紅山》)。紅山,位于烏魯木齊河東岸,俗稱“紅山嘴”,這座呈朱紅色的懸崖峻嶺,因其色彩鮮艷、造型獨特,且位置居于當時滿城和漢城的中心,正可謂“兩城氣擁紅山雪,元日晴開紫塞煙?!盵10]卷八葉二十二正(黃濬《元日》),時至今日,仍然是烏魯木齊的標志和象征。黃濬專門將紅山作為烏魯木齊的盛景,寫入其《塞外二十詠》之中,其中《紅岫疊霞》詩有“千疊穠霞蒸郁勃,一溪殘照映斕斑”記錄了紅山如畫的美景。在《二月十三日赴漢城過紅山嘴》一詩中,黃濬又云:
殘雪初晴未盡消,千山露骨郁岧峣。林昏漸見紅泥廟,冰巘微通白水潮。三堠參差崖壓路,雙輪伊軋石連橋。暖風不覺衣裘薄,只少垂楊噪暮蜩。[10]卷八葉二十九背
詩寫初春的烏魯木齊,乍暖還寒,叢林深處的紅泥廟、消冰融化的湖水、參差錯落的瞭望臺、垂楊中的蟬鳴,無不蘊藏著一個邊塞新城的生機與活力。
黃濬筆下的紅山并不簡簡單單是一個標志性景點,更富有獨特的文化氣息,點綴著邊城風貌。自清朝統(tǒng)一新疆之后,內地各省區(qū)大批漢族軍民來到新疆,自然隨之而輸入一些漢文化習俗與娛樂形式?!都t山燈市秧歌行》就表現(xiàn)了紅山腳下元宵佳節(jié)盛景,詩云:
瑯云委岫瓊月波,星衢散焰驕飛蛾。金枝銀葉出寶匣,碧葡丹橘垂珊柯。果筵邀客坐官局,踏地彳亍來秧歌。秧歌之會盛閩粵,紅山元夜今殊科。成群魑魅逐鉦鼓,雜摩登女阿修羅。一人略似賣藥叟,毳裘烏傘霜髯皤。領隊前行中地立,馀似水怪回旋渦。數(shù)人于思衣短后,數(shù)人涂抹裝嬌娥。五六七人面朱墨,跳躍觳觫隨嗚鼉。唱歌一曲鼓一奏,翻轉呈態(tài)疑天魔。忽然鼓罷各分散,三人前立形婆娑。花面一奴舞回手,花衣一女搖盤窩。一僮張衣旁躑躅,不憚坐起肩相摩。紅巾擲地各爭拾,奔馳往復如穿梭。畢竟鴉鬟能奪勝,捉巾在手無人呵。一群鳥散復一隊,參錯火樹銀花多。我聞古有靺鞨舞,此種比似知如何。又聞婆羅門最幻,較此奇幻當無過。笑我輪臺來荷戈,所見異類多乖訛。今聞此歌閱此舞,何啻四目黃金儺。貴且快意得到眼,奚必樂部工陽阿?尤欣絕徼覯斯事,足驗歲稔兼人和。老夫撫掌一大笑,歸來取醉衰顏酡。[10]卷八葉二十七背
這首詩勾勒出清代烏魯木齊元宵佳節(jié)歡樂熱鬧的歌舞盛事,用詩的旋律再現(xiàn)了一場令人難忘的秧歌表演。據(jù)詩歌的題目可知,這場演出的地點就在紅山腳下。作者不憚繁縟華麗的辭藻,濃墨重彩,大力鋪陳元宵節(jié)花燈焰火,錦繡交輝,游人滿路的喜慶景象。而這滿眼繁華的元宵之夜,是在塞外邊城烏魯木齊。秧歌有很強的漢族民俗文化特色,在紅山的元宵之夜,卻綻放出不一樣的光彩,不禁令人大開眼界。這里的秧歌更具有表演性和戲劇性,打破了秧歌通常的雙人或三人對舞的程式,隊形多變,形象夸張。難怪詩人只能用“乖訛”來形容自己的所見。新疆的秧歌,正是吸收了民族歌舞麥西來普的表演特點,吸收西域民族歌舞藝術營養(yǎng),浸潤了民間鬼神崇拜和巫術活動的儀式特征,呈現(xiàn)出神秘莫測、蔚然大觀之氣象,展現(xiàn)出新疆文化的多元化特征。
隨著西域地區(qū)內地移民的增加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漢族社會許多活動逐漸成為大眾娛樂的普遍方式。秧歌就是其中之一,它在清代隨軍隊、移民、商人進入新疆,并在這里熱烈演出。秧歌這種藝術形式,因為它生活氣息濃厚,動作滑稽,規(guī)模大、熱鬧,尤其成為當時邊城百姓喜愛的大眾舞蹈。但有清一代秧歌表演卻屢遭禁止,從康熙十年(1671)以后,曾多次頒布禁止秧歌游演的法令,如有收留秧歌藝人、演秧歌的,要受到革職,罰款等處分。在內地秧歌除了迎神賽社之外,均不能在民間演出。尤其女性更不能參與秧歌演出,康熙年間頒布《嚴禁秧歌婦女及女戲演唱》《康熙十年禁唱秧歌婦女》《康熙四十五年驅逐秧歌婦女》等則例中,都有禁止婦女表演秧歌的指令。清政府在新疆同樣三令五申,禁止戲曲演出。然而從這首詩來看,盡管有禁令存在,秧歌表演依然如故。這在黃濬詩中多有記錄,如其《庭州雜詩》有云:
漢城城外屋,多半曲兒家。舞態(tài)雞登木,弦聲蟹落沙。幾多栽處柳,爭得破時瓜。艷說桐花鳳,高桐漸落花。
勝會花幡揚,先籌未雪天。酒惟上代重,歌以太平傳。市果能充飯,熬茶不問泉。南人盛游燕,逐隊此窮邊。[10]卷八葉四十背
詩中自注:“每歲神會最多俱在八月以前,恐下雪,也正月燈市最盛,例禁演戲,避其名謂之太平,歌酒佳者名上代。”[10]卷八葉四十背從中可以看出雖有禁令卻依然活躍的戲曲演出活動。黃濬《中元后二日曉霽》亦云:“笙歌多在南梁上,且逐裙衫作浪游?!本湎伦ⅲ骸澳狭涸诘匣豸斈君R漢城)南門外,地多祠廟,太平歌叢集之所。”[10]卷八葉八正可見烏魯木齊戲曲歌舞演出的興盛,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活動并非是民間的自發(fā)性的表演,而是有地方官員參與的、政府所默許的大型歌舞表演。尤其是其中還有不少女性舞者參與,真可謂落筆見奇。黃治也有類似的作品,如其《委囊歌》:
夜光杯照金巨羅,蒲桃酒熟浮瑤波。埋頭沉飲不聊賴,請君一聽委囊歌。委囊委囊竟何似,此戲傳自秧哥子?;丶T作馬上妝,窄袖長袍時曳地。鬒發(fā)分編綹綹懸,芳姿嬌映胭脂妍。登筵一盼盡披靡,況復作態(tài)為蹁躚。是時有回捧大鼓,以手撫之如吼虎。兩膝據(jù)地歌吚啞,美人回顧從容舞。初聞歌聲如裊綠,玉體愁顫搖花枝?;匦P辟逞嬌惰,出手還作大小垂。少焉歌聲如迸瀑,魚跳蟹躁舞尤速。右若關弓左掇梭,節(jié)節(jié)柔荑為瑟縮。忽然鼓罷歌詘然,美人卻立為遷延。當筵俯首但長揖,下視八寸紅靴鮮。滿堂賓客劇粲笑,見所未見詫奇妙。銅弦鐵綽空爾為,不如且聽關西調。[5]719
這首詩展現(xiàn)了一場詩人“見所未見”的歌舞表演,生動傳神刻畫了維吾爾族女子的長袖善舞,再現(xiàn)了舞蹈的節(jié)奏急速,音樂的變化多端,與當代維吾爾族歌舞表演非常相似。“窄袖長袍”“鬒發(fā)分編”“胭脂妍”等外貌描寫,以及舞罷之后的“俯首長揖”“八寸紅靴”都展現(xiàn)出維吾爾女性因較少受到禮教的羈絆,無論是動作還是服飾都呈現(xiàn)出開朗、自然的別樣風采。
黃濬、黃治的西域詩中展現(xiàn)出烏魯木齊不是凄風苦雨的流放之地,反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多元文化的交融,使得這座城市展現(xiàn)出獨具特色的魅力。
星漢先生的“《清代西域詩研究》一書中有《效仿蘇軾和詩的詩作——黃濬》”[14],特別指出黃濬喜愛效法蘇詩,但這種效法僅限于步韻,尚未涉及黃濬學習蘇軾的風格和其他方面,給本文留下了探討空間。
黃濬、黃治兄弟鐘愛蘇軾。黃濬云:“吾弟與吾有同嗜,惜公一字真一珠?!盵10]卷九葉五十八正(《臘月十九日坡翁生辰設供于側身懷古之廬,即次翁生日,王郎以詩見慶翁,依答原韻》其二)蘇軾是兄弟二人共同的尊奉的楷模,他們從各個方面仿效蘇軾詩風,二人都喜歡步韻蘇詩。黃濬說“余有次坡公韻詩數(shù)百首,所居額曰‘步蘇詩’室”[10]卷十葉四六背。
在詩歌創(chuàng)作詩法上,他們對蘇軾也多有瓣香,林則徐為黃濬《壺舟詩存》作序云:“(黃濬)為詩若文,能深涵萬有,不主故常,汪洋恣睢。惟復所適,窺其意境,若長江之放乎渤澥,竹木舟扁艫,不遺巨細,而無乎不達?!盵9]2700其所云“不主故?!薄巴粞箜ь 钡娘L格正是東坡變化多端和揮灑自如的風格的絕佳呈現(xiàn)。對于黃濬、黃治對蘇軾詩歌風格的繼承,王詠霓《今樵詩存序》云:“壺舟之詩,才氣橫溢,全學子瞻。尤多和韻之作。今樵則出入于蘇、陸之間,塤篪迭奏,工力悉敵,擬諸子由者,當不稍讓。”[15]
黃濬、黃治還在西域為蘇軾過壽,表達對蘇軾的景仰,在塞外傳播蘇軾的精神。早在道光十四年前后未至西域前,黃濬就曾作《臘月十九日為蘇文忠公生日,在常山寓邸閱國朝詩見嚴東有長明侍讀蘇公壽宴長句,感次其韻》,受到嚴長明的啟發(fā)首次作壽蘇軾。在遣戍烏魯木齊期間,他也繼續(xù)為東坡做生日:道光二十年,黃濬在烏垣租住一院,命名為“常華書屋”,年底在此倡壽蘇集會,作《十二月十九日坡翁生日,設供常華書屋,次翁壽樂泉先生生日韻》。道光二十一年東坡生辰,他有《臘月十九日坡翁生日設供于測身懷古之廬,即次翁生日王郎以詩見慶翁依答原韻二首》。道光二十二年又作《坡翁生日設供仍步翁生日次王郎韻二首》。
林則徐來疆期間,與黃濬、黃治兄弟多有往來,其中壽蘇也是他們共同的心愿,林則徐將他在伊犁所作壽蘇詩寄與黃濬。黃濬修書作答,黃濬的《紅山碎葉》中記載了與林則徐通信的內容:“此間居大不易,交誰有功,俗不可醫(yī),人與俱化,即如坡翁生日,先生雅集尚有十許人,而某三度陳觴,未來一客。”[16]以不得預伊江之會為恨,后又作《燈節(jié)前后林少穆制軍則徐以為東坡作生日長句寄余,以除夕書懷四律寄高樨庵,余既錄余庚子、辛丑、壬寅三度為東坡作生日詩凡七首卻寄,復次制軍除夕書懷詩四首附柬,時制軍以事謫伊江也》相寄。林則徐的寄詩彌補了黃濬的遺憾,兩人的隔地唱和,在西域推進壽蘇的活動。
黃氏兄弟對蘇軾的學習,首先是由于蘇軾屢遭貶謫卻樂觀自適的精神,黃濬、黃治他們對于東坡宦跡中坎坷不平有著深深的共鳴,這是中原地區(qū)普通文人無法感同身受的,他們以蘇詩為薇,學習蘇軾的隨緣自適,以反觀自身,黃治詩云:“委順付自然,營衛(wèi)易調和。在命有盤錯,借病消坎坷。熟味達者言,知其不可奈?!本湎伦⒃唬骸凹倚衷伷潺S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居’余亦以是語,鐫為印章?!盵5]716面對無力改變的宿命,盡可能地順應苦難人生,注重在心理上求得寬和、淡泊,也是一種人生智慧。黃濬詩“山川草木新奇處,增我乃然物外情”[10]卷七葉四十六正(《哈密次壁間白山靜齋韻》),“輪臺明月天山雪,且作蘭亭禊詠觀”“平生壯志憑揮灑,塞外風云亦大觀”[10]卷八葉一正(《烏垣解裝,假居東關趙氏別業(yè),次前都門僦居韻四首》),“老來無夢到西湖,卻畫天山雪獵圖”[10]卷八葉十八正(《雪夜小吟追次姜白石雪中六解韻寄今樵三弟兼柬嵩峻亭山明府》其四)。面對貶謫,詩人咀嚼失意、窘困種種況味,并從蘇軾的精神遺產(chǎn)中尋求擺脫、超越宿命的思想武器。
黃氏兄弟對蘇軾的學習,還源于蘇軾兄弟間的拳拳友愛、手足情深、聲氣相求,“人比之蘇氏軾轍焉,而友于之誼尤篤”[7]588,在逆境之中也相互支撐,這與黃濬、黃治兄弟之間的情感極為相似。他們很自然地將自己與蘇軾兄弟產(chǎn)生聯(lián)想,從中汲取力量。道光十五年冬,黃濬、黃治兄弟二人聯(lián)袂入都,首途自江右至維揚,一路仿蘇軾、蘇轍唱和,成《古今樵唱》集。來到西域之后,黃濬的《常華書屋,次坡翁東坡八首韻,示今樵》:“聞子已留髭,口角垂縷縷。老態(tài)漸相逼,但未拄杖拄。且此過殘年,對床話風雨?!盵10]卷九葉八正黃治詩云:“陳跡如煙一掃空,詩篇誰憶舊江東。三年側足輪臺外,七字嘔心雪海中。此日豪情猶倚劍,古來名士慣飄蓬。對床風雨知非遠,尚累髯蘇念老同?!盵5]716(《余以前作感舊詩寄家兄,家兄次原韻見寄四首,亦依前韻奉酬如數(shù)》)黃濬、黃治所言“對床話風雨”就化用蘇軾《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中“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的詩意。
蘇轍的《詩集傳》曾對《詩經(jīng)·小雅·棠棣》注解:“兄弟之相懷,不見于其平居,而見于死喪之威,今使人失其常居,而聚于原隰之間,則他人相舍,而兄弟相求矣……人之急難相救不舍斯須,如脊令者,唯兄弟也。雖有良朋,其甚者不過為之長嘆息而已?!盵17]蘇轍從儒家文化的立場上《棠棣》的闡釋,不正是對自己與兄長蘇軾情誼的最佳注解。而黃治在聞聽自己兄長蒙難時,將自己此時的詩集命名曰《孔懷錄》,從蘇轍到黃治,雖然時代不同,但都深諳《棠棣》之詩意,黃氏兄弟用自己的行為詮釋了“兄弟之相懷,不見于其平居,而見于死喪之威”的兄弟情誼。這源自于骨肉親情,亦源自儒家文化的熏沐。
本文擇取了從黃濬、黃治西域詩歌研究的三個片段性特征,以補充前人對于黃濬、黃治研究的缺失。而這三個層面又是黃濬、黃治不同于時人的重要特點,對于西域詩史和文學發(fā)展有不可抹殺的價值和意義,具體表現(xiàn)在:
第一,黃濬、黃治對于手足情誼的抒寫豐富了古典詩歌中“兄弟之情”的這一題材內容。黃濬、黃治以自己實際行動,詮釋了“棠棣之華”的文學精神,兄弟陪同遣戍,又有詩文傳世,在文學史上十分少見,宋代有黃庭堅之弟黃叔達(字知命),不遠萬里,來到貶所陪伴黃庭堅,患難與共,然而知命存詩太少,不能展現(xiàn)其陪同遣戍之經(jīng)歷。到了清代,黃濬、黃治在塞外續(xù)寫“棠棣”之情,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少有的題材,溫暖了西域貶謫文人的內心。
第二,古典詩歌中不乏對城市的描寫,然而西域城市的描寫卻非常少見,清代這類詩歌漸多,但也主要以描寫伊犁為主,烏魯木齊尚不多見,在黃濬、黃治之前有乾隆年間的紀昀有《烏魯木齊雜詩》,共160首,涉及風土民情、物產(chǎn)資源、社會制度等豐富內容。和紀昀一樣,黃濬、黃治也主要生活在烏魯木齊,對烏魯木齊這座城市有著特殊的情感,如果說紀昀的《烏魯木齊雜詩》展現(xiàn)了乾隆時期烏魯木齊的社會畫卷,那么黃濬、黃治的烏魯木齊詩則為了解道光年間的烏魯木齊社會提供了重要史料,成為了繼紀昀之后,以詩歌描寫烏魯木齊城市與民俗的重要篇章。
第三,黃濬、黃治喜愛蘇軾,他們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瓣香蘇軾,同時更學習蘇軾的文學精神,尤其在西域推進“為東坡壽”的活動,這一儀式性活動起源于中原,而在塞外的進一步發(fā)展流播,是文化的內地文化向西域傳播的生動實例。在塞外強化了蘇軾的影響力,豐富了東坡精神的詮釋。
這三個層面雖然涉及詩歌的題材內容與藝術風貌等不同方面,但卻有彼此相關,相互影響,統(tǒng)一在黃濬、黃治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正是這些特點,使得黃濬、黃治詩歌不同于其他清代西域詩人作品,在清代西域詩壇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