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波
( 山東交通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山東 濟南,250357 )
在歷史上,當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處于內戰(zhàn)紛爭、外族入侵、生靈涂炭之際,本是一件很不幸的事,然而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的反抗反思中,往往最能產生極其偉大的作品,喚起人們的共鳴和神圣感,這就是古人所謂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文學史現象。如屈原放逐在外而創(chuàng)作的《離騷》、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陸游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等等,都是詩人在家國蒙難時所創(chuàng)作出的千古絕唱。其中,西晉著名愛國詩人劉琨及其詩作也是典型代表之一。劉琨前期是文壇風流名士,作品注重藝術創(chuàng)作技法完善和個人情感抒發(fā),后期經過八王之亂和五胡亂華,融入社會生活,深刻體驗到民族榮辱和家國興衰,從而超越名士風流的“個人化體驗”,進入末世英雄的“社會化體驗”。這種地位和生活的巨變,使劉琨的內心經歷了巨大的侮辱和難以言狀的痛楚。他后期的詩作,或感嘆身世,或眷戀往昔,或托物言情,或直抒胸臆,把一個末路英雄的民族情、亡國恨表現得凄戾悲壯而極具感染力,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劉琨早年頗具名士風流,根據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所載,劉琨生于西晉武帝泰始元年(公元271年),卒于東晉元帝太興元年(公元318年)?!稌x書·劉琨傳》:
琨少得俊朗之目,與范陽祖納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六,為司隸從事。時征虜將軍石崇河南金谷澗中有別廬,冠絕時輩,引致賓客,日以賦詩。琨預其間,文詠頗為當時所許。
西晉時期士族制度確立,西晉初期頒布的戶調式包括按官品蔭族、蔭客和占田,其中特別是蔭族特權,確定了士之為族,士族的名稱也在此時開始出現。[注]對于士族的形成時間,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東漢政權之建立與士族大姓之關系》認為,在西漢末葉,士人已不再是無根的“游士”,而是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的“士大夫”了。這種社會基礎,具體地說,便是宗族。換言之,士人的背后已附隨了整個的宗族。士與宗族的結合,便產生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士族”。但是我們認為:對于這個稱謂,在兩漢史中無明載,士與宗族的結合比較符合本文中所謂的“世族”,因為余英時文中并沒有明確的區(qū)分勢族世族的概念而通用之,所以這種觀點本文沒有采用。本文觀點參考唐長孺《士族的形成和升降》,《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7頁。文中還舉了史例加以佐證,較為符合客觀史實。同時,九品中正制度保證了士族的世襲特權,從而促使士族制度在西晉初中期形成、發(fā)展起來,并對這個時期的清談任誕的士風產生了很大影響。年輕的劉琨正是這個時代的寵兒,他善于交游且富有文采,參與權戚賈謐為首的“二十四友”文人集團,與當時石崇、陸機、潘岳等士族名士交游唱和,“少得俊朗之目”,以“雄豪著名”,“文詠頗為當時所許”,傳有“洛中奕奕,慶孫越石”[注]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29頁。的美譽,這些都使劉琨名聲大增,仕途也屢屢升遷。
劉琨交游名士,但與石崇等人熱衷于清談任誕不盡相同,他胸懷大志,豪俠氣盛,更重志士。劉琨26歲初任司隸從事,與祖逖結識,史稱祖逖“性豁蕩,不修儀檢”,為人慷慨任俠,與劉琨意氣相投,二人“情好綢繆,共被同寢”,聞雞起舞,相約報國,“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與足下當相避于中原”[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94頁。。不久,“二十四友”文人集團潰散,“八王之亂”開始,劉琨分別征戰(zhàn)效力于趙王倫、齊王冏、范陽王虓、東海王越等人帳下,備受諸王的賞識任用。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年僅35歲的劉琨封廣武侯,拜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匈奴中郎將,可謂權高位重,顯赫一時。也就是說,在劉琨35歲以前,他的生活是游歷權貴之間頗得盛譽,周旋征戰(zhàn)于諸王之間而獲得高官,因此,劉琨的前半生是風流名士和政壇明星。
從永嘉元年往后,劉琨奉命獨保晉陽,開始了抵御異族入侵的戰(zhàn)斗。這一年,既是西晉王朝在異族入侵下風雨飄搖的開始,也是劉琨由一個風流名士真正轉變?yōu)槊褡逵⑿鄣牡霓D折點。這個戰(zhàn)亂的時代賦予了劉琨輝煌騰達的前半生,也把悲壯與責任留給了他的后半生。
劉琨的后半生是充滿坎坷和悲劇性的。這種悲劇性產生的一個原因來自于無可挽回的晉末亂世。西晉王朝經過長達16年之久的“八王之亂”,諸王混戰(zhàn),內耗嚴重,民生凋敝,整個國家實力已經完全無法抵御匈奴的進軍了。這在劉琨前后上的表章中可以看出: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于路。及其在者,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白骨橫野,哀呼之聲,感傷和氣?!璠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80頁。
在赴并州上任的路上,劉琨目睹戰(zhàn)爭慘狀。到達壺口關一帶,他看到因為戰(zhàn)爭人民流離失所,十不存二,更有災民鬻妻賣子,生離死別,白骨橫野,慘不忍睹。雖然西晉朝廷接受了劉琨的請求,撥予糧物,但是這相對于當時民生凋敝、僵尸蔽地的殘酷現實來說,無疑于杯水車薪。從京城享樂的環(huán)境中走出,劉琨深刻地體會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同時也非常清楚這種極端不利的戰(zhàn)爭形勢。
劉琨懷著以死報國的決心堅持孤軍奮戰(zhàn)。晉愍帝建興二年(公元314年),劉琨上請求北伐之表曰:
自東北八州,勒滅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臣與二虜,勢不并立,聰、勒不梟,臣無歸志,庶憑陛下威靈,使微意獲展,然后隕首謝國,沒而無恨。[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84頁。
西晉東北八州,石勒已經占領七個,只剩并州城。這時的并州,經歷了戰(zhàn)亂、饑饉,人戶不到兩萬,荊棘成林,豺狼滿道,僅為一座空城。劉琨任并州刺史后,一邊要與并州的匈奴等少數民族展開激烈的爭奪,一邊又要與東部的王浚進行較量。在這種條件下,劉琨一面安撫百姓,招徠流民,一面加強軍事防御,抗擊流寇。但其內心,卻已經作出了“隕首謝國”的準備。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詞·劉中山集》中云:“……夫漢賊不滅,諸葛出師,二圣未還,武穆鞠旅,二臣忠貞,表懸天壤。上下其間,中有越石……”[注]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43頁。他將劉琨與三國諸葛亮、宋代岳飛相比,三人所處時代不同,但是為家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卻是一脈貫通、異代相承的。
劉琨的人生悲劇性還源于其個性的原因。史稱“琨少負志氣,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而頗浮夸”[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90頁。,這種“頗浮夸”在西晉承平時代對他早年的輝煌有過很大幫助,但在充斥著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上,卻是為害非淺的。劉琨有兩次重大失敗都與其個性浮夸有關?!稌x書·劉琨傳》記載其中一次曰:
人士奔迸者多歸于琨。琨善于懷撫,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幽闲鞚櫿?,以音律自通,游于貴勢,琨甚愛之,署為晉陽令。潤恃寵驕恣,干預琨政……[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81頁。
劉琨善于懷撫,但是短于控御,名士意氣,只能一時聚友,卻不適合并肩為戰(zhàn),因此其部隊“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劉琨不善用人,還表現在他不納良諫,難辨忠奸。河南人徐潤因精通音律,劉琨非常喜歡他,就任命他為晉陽縣令。但“潤恃寵驕恣,干預琨政”,奮威將軍令狐盛數次進諫罷免徐潤,劉琨不聽忠言,反而不問青紅皂白下令殺掉令狐盛,致使令狐盛子令狐泥叛歸劉聰。上黨、太原二郡郡守叛歸劉聰,劉琨實力大損,不得不放棄晉陽根據地。后來劉琨又因為不聽良諫,一意孤行深入樂平,中了石勒的埋伏,只好歸依鮮卑段匹磾,最終為段所害,身死異域。
縱觀劉琨的時代和他的一生,異族入侵,國難當頭之際,劉琨挺身而出,一脫風流名士的超然灑脫,舉起抗擊外虜的大旗,無奈生不逢時,他所處的晉朝風雨飄搖,無力相濟,他所堅守的晉陽,三面受敵,孤城難支;他投奔段匹石單,段卻聽信讒言,反手相殘,這一切都使劉琨壯志難酬,他只能長嘆“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這不僅是報國無望的痛惜,更是其從風流名士到末路英雄的人生遭際的真實寫照。
從風流名士到末路英雄的人生遭際使劉琨詩歌體現出一種與當時截然不同的詩歌風格特征。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歷數西晉著名詩人,劉琨沒有被列入“張潘左陸”之中,這當然不是劉勰的疏漏,而是劉勰已經完全意識到其創(chuàng)作風格與西晉詩壇“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的風格不同。在《才略篇》中,劉勰指出:“劉琨雅壯而多風,盧諶情發(fā)而理昭,亦遇之于時勢也?!盵注]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05頁。關于劉琨特殊人生遭際之下形成的詩歌風格,鐘嶸《詩品》、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陳延杰《詩品注》、劉熙載《藝概》等都對此有專門評論,其中以劉熙載《藝概》評論最為貼切:
劉公干、左太沖詩壯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壯,兼悲壯者,其惟劉越石乎[注]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4頁。。
劉琨詩歌具有壯美的特點,但在其“壯”中更多的是夾雜著一種“悲”的情緒,這種“悲”正來自于他從風流名士歷經家國之恨而成為末路英雄的憫世悲情。
統觀劉琨詩作,其前期較少而且大多散失,后期僅存數篇,《隋書·經籍志》有《劉琨集》9卷,別集12卷。《舊唐書·經籍志》及《宋史·藝文志》只存集10卷。而清《四庫全書》已不見著錄。今所傳者,只有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所輯的《劉中山集》。其《題辭》云:“晉劉司空集十卷,在宋時已多缺誤,今日欲睹全書,未可得也?!盵注]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143頁。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收錄劉琨詩4首:《扶風歌》“朝發(fā)廣莫門”、《扶風歌》“南山石嵬嵬”、《答盧諶詩》《重贈盧諶詩》。其中《扶風歌》“南山石嵬嵬”借南山松樹之口抒發(fā)被砍伐雕琢之苦,并無多大深意。因此,能體現劉琨悲壯詩風的主要有《扶風歌》“朝發(fā)廣莫門”、《答盧諶詩》《重贈盧諶詩》3篇詩作,這些作品體現著劉琨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和英雄末路的人生際遇。
真正能代表劉琨悲壯詩風、體現憂國憂民愛國情懷的當屬《扶風歌》“朝發(fā)廣莫門”,此詩作于西晉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劉琨從洛陽出發(fā)到并州上任刺史的路上。西晉后期外戚專政,引發(fā)“八王之亂”,司馬統治集團處于風雨飄搖中。永安元年(公元304年),匈奴劉淵首先起兵造反,西北各族也紛紛起兵,中國北方進入“五胡亂華”時期。連年戰(zhàn)爭,使原本安居樂業(yè)的人民國破家亡,中原大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劉琨目睹此景,毅然放棄了早期風流名士的清談任誕,從黃老與世無爭,走上儒家濟世救民、立志報國的道路?!斗鲲L歌》就創(chuàng)作于此時:“朝發(fā)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廢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四《雜歌謠辭》一題中作《扶風歌》9首,實際上是四句一解,凡九解,當為一篇,關于此歌的寫作背景,陳沆論述較為詳細:
集中扶風歌九首。蓋以兩韻為一首,即樂府四句一解之例也。……考永嘉元年。以琨為并州刺史,……即此詩所詠也。[注]陳沆:《詩比興箋》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0頁。
這首詩集中描述行軍途中所見山河破碎的悲慘景象,表達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這些是通過景物描寫、抒情和議論等各種手法體現出來的,如詩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等一系列景物描寫,生動地體現了行軍途中人跡全無、鳥獸橫行的凄慘情景,為全詩籠罩了一片悲郁的氣氛。而滿懷離別之苦的詩人面對如此慘狀,心中更是無限悲憤,“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此種直接抒發(fā)情感的詩句不斷地來回詠唱,反復出現,不斷把詩歌推向悲傷的氛圍之中。在詩歌的結尾,他直接議論,以李陵自況,表達出對將來前途的無限憂慮。整首詩歌始終籠罩在“悲”的氛圍中,但卻“悲”而不“哀”,在其以大開大合的手筆描述山岳宮闕中,在其慷慨激昂、拍案長嘯的自我形象刻畫中,我們都能夠深深地體會到一股悲壯之氣縱橫詩間。王鐘陵曾經這樣評價此詩:“《扶風歌》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小而言之,它是劉琨在新的生活經歷中詩風轉變的結晶,因了這種轉變,劉琨方才獲得了其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大而言之,這是歷史開始進入‘三百年的戰(zhàn)亂和分裂’之際,中國詩歌所發(fā)出的第一聲沉重凄戾的哀音!”[注]王鐘陵:《中國中古詩歌史》,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453頁。這個評價從個人人生遭際到歷史戰(zhàn)亂紛爭的角度出發(fā),充分肯定了劉琨《扶風歌》的文學意義和文學史意義,可謂千古會意、歷史認同之語,也揭示出劉琨及其詩歌不泯眾俗、流傳后世的原因所在。
建興三年(公元316年)十一月,劉曜圍攻長安,愍帝開城納降。因攻打石勒失敗,劉琨窮蹙難守,不得不率領殘眾,前往幽州投奔段匹石單。段是鮮卑族首領,起初很推崇劉琨。二人曾結為婚姻,并歃血同盟,約為兄弟,以圖后舉。但后來段匹磾聽信其弟讒言,囚禁劉琨,最后矯旨將其殺害?!俺鰩熚唇萆硐人馈?,一代英雄末路于此,讓人不勝唏噓。盧諶為琨姨甥,曾是他的故僚,當時任段匹磾別駕,據《晉書·盧諶傳》云:
琨為司空,以諶為主簿,轉從事中郎。琨妻即諶之從母,既加親愛,又重其才地。建興末,隨琨投段匹磾。匹磾自領幽州,取諶為別駕。[注]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59頁。
劉琨、盧諶二人相契,又同依附段匹磾,此時的劉琨將人生遭際融入詩歌,與盧諶往來贈答,抒發(fā)英雄末路的悲壯之情,《答盧諶詩》和《重贈盧諶》即是此時之作。
《答盧諶詩》為四言八章,詩歌的一、二章首先以“火燎神州,洪流華域”之句展示了天翻地覆的亂世之景,筆力恢弘,縱橫開合。第三、四章以沉痛的筆觸敘述了自己和盧諶在戰(zhàn)亂中父母被害、家族覆亡的慘痛。其后的五、六、七、八章表達了盧諶之去己而為段匹磾的別駕的不舍和欣慰,其中“茂彼春林,瘁此秋棘”一句既表達了自己對于盧諶之去的不舍,同時也為盧諶托身得所而欣慰,并鼓勵盧諶戮力王室、“竭心公朝”。整首詩從時代的大處著筆,落實到個人的英雄末路的人生遭際,而在宣泄時代個人之痛后,又能重整心情,蕩開眼光,在激勵盧諶的過程中也不斷激勵自己,整首詩貫穿著一股悲而復壯的情緒。王夫之盛贊此詩“結構奇絕,神龍得云”[注]《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一四)《古詩選評》,長沙:岳麓出版社,1992年,第601頁。,正得越石運神筆抒悲壯情懷之妙。
《重贈盧諶》是劉琨的絕筆之作,也是最能代表劉琨詩歌風格的作品?!稌x書·劉琨傳》記載劉琨為段匹磾所拘殺害之前,自知必死,但神色怡如,寫了《重贈盧諶》一詩:“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讎?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云圣達節(jié),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眲㈢倌甑弥荆肷竹R,期望如太公望、鄧禹、陳平、張良、狐偃、管仲等人,得遇明主,建立永世功業(yè)。然而,時運多舛,內有八王亂政,外有五胡亂華,中原帝國大勢已去,倏忽之間“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使命尚未實現,殺戮已到眼前?!拔麽鳌薄矮@麟”,指魯哀公西狩獵獲麟之事,詩人借用此典,既感慨自己功敗垂成,更抒發(fā)了一片憂國憂民的愛國之情。詩歌結尾以秋風摧落花實、狹路翻車架、馬驚折木轅等一連串的比喻,表達了人生終有一死,但功業(yè)未成卻身陷囹圄、家國難報的悲憤蒼涼。最后一句“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可謂“詩眼”,千回百轉之后,詩人只能面對今日英雄末路的悲憤遭際,將一生豪情壯志消磨其中,化為繞指之堅剛。明代王世貞曰:“余每覽劉司空‘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未嘗不掩卷酸鼻也?!盵注]羅仲鼎:《藝苑卮言校注》,濟南:齊魯書社,1992年,第123頁。這種閱讀感受正揭示了歷代讀者對劉琨詩歌英雄末路的同情共感,而劉琨在感懷自己功業(yè)未成時依然不忘鼓勵盧諶繼續(xù)報效國家,于英雄末路之中卻不泯愛國情懷,這也正是他的詩歌最感人之悲壯風格所在!
劉琨詩歌悲壯詩風的轉變與成功流傳,主要源于他從風流名士到末路英雄的人生遭際。風流名士的學習交游是其作為個體的文學藝術積累,后期的戰(zhàn)亂則激發(fā)了其憂國憂民的愛國之情和建功立業(yè)的英雄理想,促生了其悲壯詩風的轉變形成,在詩歌藝術上把個人文學體驗升華為社會精神共鳴,從而具有了普遍的文學史意義。
詩人只有走向社會底層,切身體驗民生疾苦,才能有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此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劉琨在《答盧諶詩并書》中明確地表達了在面對現實時自己思想的轉變:
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從而生。哀樂何由而至。……國破家亡。親友凋殘。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注]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51頁。
劉琨少年時崇尚老莊,愛慕阮籍,不問人事,盡情瀟灑。這時的劉琨,不過是一個名士子弟,毫無文學建樹,空有清譽之名。歷經“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的兵荒馬亂之后,他目睹身受了人民的苦難、家國的衰亡,這種體驗使他倍感痛苦,坐行之間一刻難忘。他完全脫離了為文造文的矯情造作,悲憤的心情可能未及講究遣詞造句,但卻句句深沉,汩汩而出,正面現實,直指人心,進入了我手寫我心的創(chuàng)作境界?!斗鲲L歌》《答盧諶詩并書》《重贈盧諶》等膾炙人口的作品都是在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出來的。章太炎在《國故論衡·辨詩》云:
劉琨……其氣可以抗浮云,其誠可以比金石,終之上念國政,下悲小己,與十五《國風》同流。[注]章太炎:《國故論衡》,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135頁。
章太炎明確指出劉琨詩歌之氣“抗浮云”“比金石”的悲壯之風,正來源于他把自己的痛苦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聯系一起,與《詩經·國風》中對人民生活的關注與同情可以相提并論,都充分體現了詩人從社會現實中汲取不竭創(chuàng)作源泉的藝術規(guī)律,這個解讀是很深刻的。
文學作品來源于現實而高于現實,是對現實的藝術化再現,詩歌創(chuàng)作只有走出小我的感受,擁抱社會大我才能完成藝術創(chuàng)作的升華,也只有與時代相關的作品才更具有普遍意義。在西晉一代,詩壇群星閃耀,涌現了張載、陸機、潘岳、左思、劉琨等“太康群英”,更有“二十四友”交游唱和,但是隨著歷史發(fā)展,這些人的作品真正能夠流傳下來的為數不多,膾炙人口的更是少之又少。劉琨和與他時代相近的左思、郭璞的詩歌之所以廣泛流傳,其原因就在于其充滿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人生價值的實現愿望。左思一生報國無門,雖然沒有為國征戰(zhàn),但其《詠史詩》系列塑造了一位國有戰(zhàn)事則馳騁疆場,以絕世之才能談笑定乾坤,而功成以后長揖歸田廬的理想人物,并以此自況自勵。郭璞的《游仙詩》借游仙而論現實,通過飄渺的仙境構筑宏大的詩境,將對家國的憂慮和自身處境的悲慨融入其中,凝聚成極具張力的時代詩歌藝術特色。他們的詩歌內容具有時代普遍意義,詩歌藝術風格或清壯、或悲壯,都與劉琨有異曲同工之妙,從而得到社會認可接受而廣為流傳。
抒發(fā)個人情感之作和廟堂之作雖然也是文學史的組成部分,但是真正偉大的詩歌作品大多具有承上啟下傳承發(fā)展的文學史意義。鐘嶸《詩品》云: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ò诧L力盡矣。[注]鐘嶸:《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2頁。
從文學史來看,西晉詩歌上承建安風骨的氣韻和力量,下接東晉玄言詩談玄論理,在唐前詩歌史上發(fā)揮承前啟后的作用。但是隨著士族制度的確立,清淡任誕風氣的形成,西晉詩風逐漸脫離了建安風骨,更傾向于華麗辭藻和鋪張對偶,形成了輕綺華靡的詩風,內容主要是交游唱和擬古樂府詩,更有四言詩,追求廟堂氣,缺乏深沉的個人感情和博大的家國情懷。青年劉琨混跡“二十四友”,沉迷“金谷”交游,詩歌創(chuàng)作毫無建樹。經歷“八王之亂”和“五胡亂華”后,劉琨有了與建安詩人和后代的邊塞詩人共同的戰(zhàn)場經歷,他的思想在戰(zhàn)爭中得到歷練和升華,詩風巨變而為悲壯之風,一躍當時輕綺之氣,直追建安風骨。其《扶風歌》悲風、澗水、浮云、歸鳥所共同構建的戰(zhàn)場慘狀與曹操《蒿里》《七哀詩》異代相通。無論是曹操的“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還是劉琨的“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讀之皆令人涕下。而英雄末路的劉琨,對時不我待、功業(yè)難酬的感慨,不正是暮年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拔槊獨舞的場景再現?可以說,劉琨以其憂國憂民的情懷和悲壯的詩風繼承了建安風骨,成為轉移時代風氣的詩人。劉琨“左手彎繁弱弓,右手揮龍泉劍”的慷慨激昂的詩人氣質還對后世盛唐邊塞詩產生了啟迪影響,唐代詩人如高適《薊門行》、王昌齡《塞下曲》、劉彎《出塞曲》等名作中,無不飽含家國情懷,感情真摯,激昂悲壯,直抒胸臆。陸游在《夜中偶懷故人孤獨景略》中云:“劉琨死后無奇士,獨聽荒雞淚滿衣”,正是對劉琨及其詩歌所具有的時代傳承與感召力的極高評價。
總之,劉琨詩歌風格是悲壯的。從風流名士到末路英雄,他的人生遭際導致了其詩風巨變。他在并州孤獨戰(zhàn)斗十數年,血與火的考驗滌蕩了他的浮華任性,生與死的博弈強大了他的內心。從一個士族子弟成長為一個真正能夠馳騁疆場的英雄人物,劉琨對于西晉中后期這個戰(zhàn)亂悲愴的時代有著最為深刻的感受,他的詩歌所抒發(fā)的那種源于現實的愛國情懷和悲壯氣概,體現出一種英雄的末路之悲。這種悽戾之詞與悲壯之風與建安風骨一脈相承,更對后世盛唐邊塞詩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為歷代所敬仰,體現了藝術創(chuàng)作根植于現實的普遍意義。在宗法一體化結構的封建社會,中國的文士多缺少近代意義上的獨立人格。魯迅說過,中國一向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這正是歷代尤其愛重劉琨其人其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