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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境都如夢境看”:脂硯齋小說批評夢幻論

2019-02-21 07:11
關(guān)鍵詞:脂硯齋寶玉夢境

高 明 月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紅樓夢》是古典小說夢幻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其第一回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盵1]1《紅樓夢》在前人寫夢小說的基礎(chǔ)上特辟蹊徑,集古今夢幻小說之大成,脂硯齋第四十八回庚辰雙行夾批曰:“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柄)風(fēng)月鑑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1)本文甲戌本、庚辰本、甲辰本、己卯本、有正本脂批引自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中華書局1960年版。其他脂評另注。脂硯齋對小說與夢的關(guān)系領(lǐng)悟深切,從此批看“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有兩層涵義,其一,認為小說與夢幻聯(lián)姻,以夢為起因,以夢為結(jié)構(gòu),“情”與“淫”俱是夢,小說處處言夢,夢是小說內(nèi)容與形式的結(jié)合;其二,作者創(chuàng)作是為讀者“特作此一大夢”,批者亦是夢中之人。其三,小說批評亦是夢。小說批評者設(shè)身處地,同入書中夢幻之境,其批評亦是夢中之筆,幻入幻出,揭示小說藝術(shù)手法和主旨。

一、小說敘夢特征:“敘入夢景極迷離,卻極分明”

古代小說與夢文化緊密相連,夢是文學(xué)中一個核心的理論范疇。先秦時期人們將夢的神秘性與過去未來相聯(lián)系,夢被認為是人與神溝通的渠道,可以預(yù)兆未來兇吉命運,夢占術(shù)由此產(chǎn)生?!对娊?jīng)·小雅》中的《斯干》《無羊》兩篇即是夢占的代表?!蹲髠鳌贰稇?zhàn)國策》《史記》多有關(guān)于夢幻的記載,宋人編選的《太平廣記》輯錄了宋以前的大部分寫夢小說。唐代傳奇《枕中記》《南柯太守傳》《三夢記》《秦夢記》等都是夢小說的代表作,小說《枕中記》被后人不斷續(xù)寫改編,元馬致遠作《邯鄲道省悟黃粱夢》,明湯顯祖改編《邯鄲記》,清蒲松齡再作《續(xù)黃粱》。明清夢文化更為繁榮,由宋邵雍纂輯,明陳士元增刪的崇禎刻本《夢林玄解》廣為流傳,是古代夢學(xué)中的集大成者,明清長篇小說以夢為題甚眾,如《風(fēng)月夢》《生花夢》《青樓夢》《花神夢》等等。明清小說中存在著大量有關(guān)夢境、幻覺、癡呆、異兆、鬼魂等夢幻現(xiàn)象的描寫,清王希廉曾評:“從來傳奇小說,多托言于夢。如《西廂》之草橋驚夢,《水滸》之英雄惡夢,則一夢而止,全部俱歸夢境?!哆€魂》之因夢而死,死而復(fù)生;《紫釵》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別。《南柯》《邯鄲》,功名事業(yè),俱在夢中:各有不同,各有妙處?!都t樓夢》也是說夢,而立意作法,另開生面。”[2]580

周彩虹《古代小說與夢》(2)參見周彩虹:《古代小說與夢》,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一書以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夢類故事或情節(jié)為解讀對象,總結(jié)了古代小說夢文化的五個主題:生命哲思主題,政治與夢的主題,仕宦之夢主題,婚戀美夢主題,教化之夢主題。《紅樓夢》一書前八十回夢幻描寫約有二十處,夢的形式各異,有托夢,有自夢;有白日之夢,有夜闌之夢;有情夢,有淫夢;有獨夢,有同夢;有夢景重復(fù)渲染之夢,有似夢非夢之夢,有邪魔夢魘,有癡呆夢幻等等,而其在內(nèi)容上幾乎涵蓋古代小說夢文化的全部主題。全書第一個夢景甄士隱之夢幻通靈玉,一僧一道口中的英蓮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甲戌眉批曰:“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讬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shù)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shù)者則必諒而后嘆也?!笨梢娬沃畨舨粌H帝王君主有之,賢臣良才文人墨客也有家國情懷,只是這種情懷只能“讬言寓意之旨”,“寄興于一情字耶”。第五回游幻境之夢既暗示大觀園女兒悲慘的命運,賈府的興衰際遇,更有對人生如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形而上的思考。警幻受寧榮二公之托囑咐寶玉“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延續(xù)了歷代小說“黃粱夢”悟道的主題,而與秦氏夢中成姻不僅是婚戀美夢,又含以色警情的教化勸懲之旨。其他大大小小的夢不一而足,形成獨特的幻化時空和靈動的意境之美。

小說寫夢景似幻而真。第一回寫甄士隱夢醒之后卻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夢中之境化為眼前之實,此處脂硯齋甲戌夾批曰:“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薄叭f境都如夢境看”出自南宋范成大《說虎軒夜坐》,全詩曰:“白云深處臥癡頑,掛起東窗水月寬。但得好詩生眼底,何須寶剎現(xiàn)毫端。一身莫作官身想,萬境都如夢境看。蟹舍鄰翁能日醉,呼來分與一蒲團?!盵3]其另一首《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窗外塵塵事,窗中夢夢身。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盵3]《金剛經(jīng)》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盵4]范成大一生身居高官,政績顯著,晚年退居石湖,從“一身莫作官身想”,佛家之物“蒲團”等,可見此詩流露出作者向往脫離塵世歸隱山林的思想。脂硯齋在這里形容甄士隱由“本地望族”一朝家破人散,寄居人下,而后在跛足道人點悟下飄然而去,與詩中情景無二。照應(yīng)第一回二仙師之語“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五十六回有正開始總批:“敘入夢景極迷離,卻極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筆端,全從至情至理中寫出,齊諧莫能載也。”“迷離”本意是模糊而難以分辨清楚,《樂府詩集·橫吹曲辭五·木蘭詩》載:“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里是指賈寶玉與甄寶玉同夢,賈寶玉夢中入甄府見甄寶玉,其時夢中之甄寶玉亦在夢中,此是夢中之夢。《莊子·齊物論》中有莊周夢蝶的故事,講述夢中化為蝴蝶,夢醒后蝴蝶復(fù)化為己,提出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不可能確切的區(qū)分的問題。前八十回甄寶玉首次出現(xiàn)是從賈雨村口中轉(zhuǎn)述,第二次就是五十六回江南甄家遣人來送禮請安,甄府的女人一見寶玉,就說兩人模樣極其相似。賈寶玉夢甄寶玉,正如莊周夢蝶,不知是賈寶玉夢甄寶玉,還是甄寶玉夢賈寶玉,后四十回續(xù)書中將甄寶玉刻畫成已“改邪歸正”,大講“文章經(jīng)濟”,與賈寶玉實成反襯。清張潮《幽夢影》曾云:“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盵5]37于此,賈寶玉夢甄寶玉,是賈寶玉之不幸也。

脂硯齋在批語中評“極迷離,卻極分明”,其一是指書中夢境層層疊疊,真假難辨,如文中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薄读凶印ぶ苣峦跗吩鴮戇^一個寓言,講述樵夫取鹿的故事。寓言中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盵6]東漢王充在《論衡·論死篇》中云:“人夢不能知覺時所作,猶死不能識生時所為矣?!盵7]其《論衡·紀妖》中亦云:“人之夢也,占者謂之魂行?!盵7]夢和覺,真與幻交織,夢和醒難以分辨,夢象的真實和虛幻也無從判斷?!懊噪x”還有恍惚模糊之意,夢境本身是非理性,超現(xiàn)實的。第五回幻境之夢“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句甲戌夾批:“是夢中景況,細極?!倍诹亻_頭寫“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都寫出了夢中和夢初醒之時寶玉的狀貌和心理活動,既有對夢中仙境幻情的沉迷眷戀,又有回到現(xiàn)實生活無所適從,對夢中之情之人若有所失的感受。夢作為一種無意識的心理活動沒有邏輯實質(zhì),但是它用有形具體和情節(jié)組織的夢境表達一種更為高級的抽象,而作者的意圖被包裹在夢幻的朦朧中也具有“迷離”的藝術(shù)效果。其二,指敘入夢境的手法不用“牛鬼蛇神”,與《齊諧》志怪小說不同,不是特意作幻,脫離現(xiàn)實,而是無意而幻,卻更為幻妙?!皹O分明”應(yīng)是指夢中所含的“至情至理”。這種日常夢境在小說中極多,全從生活常景出發(fā),有似夢非夢之感,蘊含情理。如第二十四回寫小紅之夢,“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窗外低低的叫道……”[1]342在第二十五回開頭才交代“唬醒過來,方知是夢”。故庚辰雙行夾批曰:“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后文不知是夢。紅玉在怡紅院為諸嬛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但看后四章供阿鳳驅(qū)使可知?!闭沂玖舜藟簟皹O迷離”卻“極分明”的本質(zhì),紅玉因妄想攀高,怡紅院中卻不得出頭,遺了帕子惹起相思,是青春少女必有的情思,所以是因情而夢,深化了小說寫情的主旨。正道出了小說寫夢“幻中有情,情中有幻”的特點。

二、小說創(chuàng)作之夢:“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

《紅樓夢》一書以夢開篇,以夢為綱,穿插描寫了眾多神奇瑰麗,銷魂醉魄的夢境,可以說整部《紅樓夢》就是一個巨大的夢,是大荒山無稽崖石頭“無才補天,幻形入世”演繹出的一場幻夢,是作者“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的人生之夢,是“歷經(jīng)風(fēng)月波瀾,遍嘗情緣滋味”的愛情之夢,是“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敷衍出的閨中之夢,更是“令世人換新眼目”的文學(xué)之夢。夢覺主人《紅樓夢序》云:“夫木槿大局,轉(zhuǎn)瞬興亡,警世醒而益醒;太虛演曲,預(yù)定榮枯,乃是夢中說夢?!盵2]563脂硯齋第四十八回批:“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從“夢中說夢”這個角度看去,可以說雪芹是說夢者,石頭是說夢者,玉兄亦是說夢者?!皦糁兄恕笨芍缸髡?,小說第一回寫道,“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夢中之人”亦可指書中人物,如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賈瑞正照風(fēng)月寶鑒等,又可指讀者,如第六十一回有正開始總批“數(shù)回用蟬脫體絡(luò)繹寫來,讀者幾不辨何自起,何自結(jié),浩浩無涯?!毙≌f藝術(shù)手法多樣,文筆出神入化,令讀者如跌夢境,不辨起結(jié)。清諸聯(lián)《紅樓評夢》載,“余曰:備聞諸夢,幻也,壯也,清也,妖也,噩也。諸公之夢,皆吾之夢。吾多夢,吾亦無夢,且與諸公同讀《石頭記》一夢?!盵8]120可借用作雪芹創(chuàng)作小說的注腳,雪芹將諸公之夢視為己夢,雪芹之夢已深,又加上諸公之夢,故作此一大夢也。

小說創(chuàng)作與夢一樣,都源于人的愿望的滿足。藝術(shù)創(chuàng)作近乎白日夢,是作家潛意識心理的反射,是為現(xiàn)實所束縛而不能達成的欲望的宣泄。小說第一回開篇談到創(chuàng)作動機,作者因“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故將“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此其一。又因“閨閣中本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嗫墒归|閣昭傳”。是為閨閣立傳之意。此其二。而作此書?!皬?fù)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道出小說對讀者的陶冶性情、疏淪澡雪精神的審美娛樂作用,也揭示以夢幻為本旨的創(chuàng)作緣由。此其三。下面就此三個方面分別來談。

甲戌本凡例題詩“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不僅指作者經(jīng)歷過一番“盛席華筵終散場”的夢幻,而且領(lǐng)悟到從時間的長河來看,古今一夢,滄海變幻,最后都歸于幻渺。脂硯齋于第一回對作者自慚之語詳細批注,如甲戌夾批:“剩了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坏糜写艘徊抗碓??!奔仔缑寂骸懊?,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痹凇盁o才補天,幻形入世”句有甲戌夾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另“無才可去補蒼天”句有甲戌夾批:“書之本旨”。脂硯齋認為作者因一生潦倒,一事無成,而借“無才補天”之石“幻形入世”,生出這“荒唐”“無稽”的“一部鬼話”。小說用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作為開端,引出一僧一道幻石為玉,空空道人問世傳奇,又用三生石畔神瑛侍者及絳珠仙子下凡造劫的神話交織,上演“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第一回原文“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的骨骼不凡,豐神迥異”,此句靖藏本眉批曰:“作者自己形容?!盵9]6甲辰雙行夾批曰:“這是真像,非幻像也。”結(jié)合兩批,可見脂硯齋認為的一僧一道的豐神氣度是作者“真像”,關(guān)于雪芹的氣度風(fēng)貌,其友人詩作多有描述,清敦誠《佩刀質(zhì)酒歌》稱:“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瑯瑯。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盵2]20清敦敏《題芹圃畫石》贊雪芹:“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2]22“一僧一道”在小說敘事中的作用,姚夑《讀紅樓夢綱領(lǐng)》云:“英蓮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歲,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親不見,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寶玉入幻境;又為寶釵作冷香丸方,并與以金鎖;又于賈瑞病時,授以風(fēng)月寶鑒;又于寶玉鬧五鬼時,入府祝玉;又于尤三姐死后,度湘蓮出家;又于還寶玉失玉后,度寶玉出家,正不獨甄士隱先機早作也。則一部之書,實一僧一道始終之?!盵8]167一僧一道在仙界名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下塵世之后又化為癩頭和尚、跛足道人,時而同行,時而獨現(xiàn),擔(dān)當了全書度化眾生的角色,每次在人物出場、墮落迷津、遭遇邪魔、病入膏肓或了卻情情之時,便現(xiàn)身救度。人物的命運、離合悲歡二仙從一開始便知始終,是為石頭“劫終之日,復(fù)還本質(zhì),以了此案”。“一僧一道”本身可視為雪芹“色空”經(jīng)歷的化身,表達了作者對生命似真似幻的體驗。同時,二仙師還具有“補天濟世之才,利物濟人之德”,正是雪芹開篇自愧“無材不堪入選”之語的反照。故從書起端甄士隱之夢,到寶玉、熙鳳、賈瑞等人之夢,一僧一道的出場,是書中幻境的主導(dǎo)者,是小說的敘述者,同時又是故事的參與者,是對塵世生命具有主動控制的先知者,深層意味則是第二作者,是雪芹生命體驗和文學(xué)實踐的表達者,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作者通過虛構(gòu)的“一僧一道”達到對自身現(xiàn)實經(jīng)歷“大無可如何”的自愧慚恨在心理層面的滿足和補償。對于小說經(jīng)常穿插的近乎魔幻的場景,英國戴維·洛奇曾分析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如塞爾曼·拉什迪、米蘭·昆德拉等認為“所有這些作家都經(jīng)歷過巨大的歷史性動蕩,個人生活中都曾有過不幸遭遇。對于這些動蕩和遭遇,他們感到正常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話語不能充分表述這一人物?!盵10]127這可以用來闡釋雪芹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同時采用荒誕夢幻的手法以作為補充表述的緣由。

小說為“閨閣昭傳”這一愿望與動機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中闡釋得非常具體。在這一回夢境中,夢既是內(nèi)容,也是形式。在“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處甲戌夾批注:“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紅樓十二曲不僅暗示了金陵十二釵的悲劇命運,表達了作者對封建社會女子痛苦無情的命運的悲嘆。在歌曲開始前,警幻便曰:“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奔仔鐘A批曰:“三字要緊,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系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誰為情種”句又有甲戌夾批注,“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敝偸欠磸?fù)提醒讀者注意“個中人”“情種”與作者、石頭的關(guān)系。此回“絳珠神瑛”一節(jié)甲戌眉批曾曰:“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fēng)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jié)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郁?!笨梢娭廄S認為木石前盟不過是作書者歷盡風(fēng)月情緣之后“以洩胸中悒郁”之果,至情至幻。脂硯齋甲戌夾批注:“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在“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句甲辰雙行夾批曰:“士隱曾見此匾對,而僧道不能領(lǐng)入,留此回警幻邀寶玉后文?!睂嶋H上,士隱之夢為出通靈寶玉,先有通靈玉之夢,后第五回才有寶玉之夢。而幻境之夢秦氏乃受警幻仙姑之托,與寶玉成姻,令寶玉于仙閨幻境中領(lǐng)略幻情希冀一悟。第三十六回寶玉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1]492正是借夢境表達其內(nèi)心對知己顰兒的純情之戀。在現(xiàn)實情境中處處受阻,而不能追求自由和幸福,惟有通過虛幻的方式來達到另一種層面的補償。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小說第五回夢境中寶玉與可卿成姻,實際上寶玉眼中之可卿是“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所謂“兼美”之意正在此。

書中大觀園女兒的悲劇命運、四大家族的衰亡結(jié)局在第五回夢境中圖冊判詞、紅樓十二曲已經(jīng)昭示。夢中的寶玉聽完歌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并覺其“聲韻凄婉”,其后聽完全曲,“甚無趣味”。夢中歡愉醒來后也是“迷迷惑惑,若有所失”??梢娺@并不是一個快樂的夢,而是一個不愉快的夢,可以說整部《紅樓夢》都是一個哀婉悲傷的夢,具有濃厚的悲情美。為什么雪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試圖去構(gòu)建一個令人覺的凄婉迷惑的夢呢,萊·特里林在《弗洛伊德與文學(xué)》一文中談到,夢的背后是有意圖的,對于一些不愉快的夢,他認為“夢是試圖重建可怕的情境,通過抗爭以抵償當時無力應(yīng)付的窘?jīng)r。在這些夢境中沒有企圖逃避的含糊意圖,而只有嘗試對付那種情境并對它加以控制的努力。”[11]55據(jù)此可以解釋雪芹為閨閣立傳,是將自己平生所親睹親聞的經(jīng)歷在小說中重新再現(xiàn),但不同的是通過夢幻的方式,獲得比現(xiàn)實被動痛苦的經(jīng)驗更為主動的控制和對這種強烈的情感印象的新的主宰。

續(xù)書第一百二十回為照應(yīng)首回,借空空道人之口言:“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閱者也不知。不過游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1]1648寫作者、抄者、閱者皆似夢中,小說原是“敷衍荒唐”,只為“陶情適性”。脂硯齋批夢也同樣認為是作者游戲之筆,第十九回寫茗煙談卍兒名字由來是母親養(yǎng)他時的一個夢,夢中有錦,錦上是卍字的花樣。有兩則庚辰雙行夾批:“又一個夢,只是隨手成趣耳。”“千奇百怪之想。所謂牛溲馬勃皆至樂也,魚鳥昆蟲皆妙文也,天地間無一物不是妙物,無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來,隨筆成趣,大游戲,大慧悟,大解脫之妙文也?!薄皡d”在佛語中指佛祖的心印,是吉祥的符號。脂硯齋稱其“大慧悟,大解脫”。脂硯齋將小說家寫夢當成是游戲筆墨,“牛溲馬勃”“魚鳥昆蟲”均可化腐朽為神奇,形成至樂妙文,夢的產(chǎn)生來自想象和幻想,作家創(chuàng)作構(gòu)思的過程亦離不開想象,陸機《文賦》云:“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12]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載:“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13]183都論及作家想象超越時空跨越古今的特點,所以能夠調(diào)動天地萬物,形成文思,化為意象,表達情意。脂硯齋通過夢的離奇、隨意、趣味、非邏輯性,表達了一種夢為我用,夢因人意取舍,夢能表達內(nèi)心的愿望、幻想、意圖的內(nèi)涵。清二知道人曾云,“或問于予曰:‘雪芹之書,歷敘侯門十余年之事,非若《邯鄲》《南柯》一剎那之幻夢耳,不名《紅樓記》而曰《紅樓夢》,何也?’予曰:‘夢者見之謂之真,真者見之謂之夢。雪芹姑妄言之,亦雪芹之夢耳?!盵8]84說明《紅樓夢》一書即雪芹之夢,小說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就像夢與產(chǎn)生夢并與之分離的愿望的關(guān)系一樣,《紅樓夢》中作者的意圖似真似幻具有朦朧的多重意蘊,它不僅存在于小說的夢幻文字中,也決定于讀者的取舍。

三、小說批評之夢:“余今批評亦在夢中”

鄧遂夫曾說過:“事實上,脂批的種種特性,乃至脂批這一形態(tài)的產(chǎn)生,都與《紅樓夢》的獨特內(nèi)容和它的獨特表現(xiàn)手法分不開。換言之,脂批正是《紅樓夢》的‘獨特性’的必然產(chǎn)物?!盵14]16《紅樓夢》的真幻交織、似真似幻的獨特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手法令全書如入一個奇特瑰麗的夢境,書中人物命名從夢而來,人物出場及命運悲歡亦從夢中預(yù)示,人物感情糾纏愛戀離別亦從夢中哭訴,而全書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大綱更是夢中揭示,夢敘事的小說意境如化工之筆,不僅書中人物皆落幻境,連批者閱者也在夢中,故脂硯齋云“余今批評亦在夢中”。同樣,不少后來的評點家均有同感。哈斯寶在《新譯紅樓夢》第四十回批:“曹雪芹先生是奇人,他為何那樣必為曹雪芹,我為何步他后塵費盡心血?明白了。步他后塵費盡心血,我也成了一個曹雪芹。”[2]825二知道人曰:“仆閱雪芹之書,而感慨系之,復(fù)夢雪芹之夢耳,仆仍是夢中人也。夢與不夢,仆所不能辨也?!盵8]84都道出了評者與作者心神相匯,評者復(fù)夢作者之夢,評者亦成夢中之人之感。

脂批“余今批評亦在夢中”有三個層面的涵義:其一,批評者的評點過程是一種通過幻想、幻耳、幻覺,形成幻像、幻境,最后用幻筆寫出幻文的過程;其二,評者不僅自身入幻,作為更高級的讀者,還為一般讀者承擔(dān)引夢人和出夢人的角色,揭示小說幻境背后的深層意味;其三,小說評點文本如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本一樣,具有模糊多重的特性,可以有多種理解的向度,因此小說批評既具有邏輯條理又具有朦朧的意境,亦真亦幻。

先談第一點。脂批中有許多表達自己閱讀如癡如醉,幻想入文的評語。脂硯齋評點最大的一點就是時時以寶玉自詡,又與作者、石頭對話,有與玉兄、石兄、雪芹之心神合和之意。這種以書中人物模型自居的特點,使得脂硯齋相對于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及后來的《紅樓夢》評點家來說,更加深入書中情境,以致于時時痛哭流涕、悲感慨嘆。第二十回寶黛論心,黛玉首先是為寶釵而生寶玉的氣,后來又為湘云生寶玉的氣,寶黛兩人爭吵慪氣到最后,不得不交出真心,傾訴真言,林黛玉的“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的“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1]286成為書中寶黛的至情告白。此處庚辰本雙行夾批曰:“若觀者必欲要解,須自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蓖瑯樱诙貙戺煊褚虮幌嬖票葦M戲子,又引發(fā)寶黛矛盾。庚辰雙行夾批亦注:“何便無言可辨,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來正言彈妬意一篇中,顰玉口角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厮甲孕淖陨硎怯耧A之心,則洞然可解,否則無可解也。身非寶玉,則有辯有答;若寶玉則再不能辯不能答。何也?總在二人心上想來。”脂硯齋在批閱中將自身幻擬作玉顰之身,從二人真情真性出發(fā),完全沉浸在作品的虛構(gòu)情境中,忘卻自我,達到可代人物立心立言之境。這種閱讀審美的感受亦如夢境,從閱讀認知心理學(xué)角度來說,這就是一種情境閱讀,是讀者對小說描述的想象的事件所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表征,通過深入的閱讀,建構(gòu)起一個連續(xù)的情境模式。第二十七回寫黛玉《葬花吟》,脂硯齋批道:“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弊x至此,批者已將自己化為書中之黛玉,傷春悲秋,感慨身世,無比凄涼。這些批語都表達了一種牽動批者的身心,調(diào)動批者的人生體驗,與書中人物語言情感產(chǎn)生深刻共鳴的閱讀感受。

脂硯齋常用“觀者”“看官”之詞,闡釋其閱讀心理,表達閱讀中身臨其境幻想入文而產(chǎn)生幻覺、形成幻像幻景的過程。如第二十回寶釵勸賈環(huán)罵鶯兒一節(jié),庚辰夾批:“觀者至此有不卷簾厭看者乎。余替寶卿實難為情?!钡诙鼗睾罂偱骸翱墒箍垂儆诩埳夏芏勀慷闷湟羝湫沃摹?。第二十一回庚辰雙行夾批:“驚天駭?shù)刂模绾尾恢挛脑鯓恿私Y(jié),使賈璉及觀者一齊喪膽?!苯鹗@在評《西廂記》曾說:“記得圣嘆幼年初讀《西廂》時,見‘他不偢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廢書而臥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嘆是死是活,是迷是悟??傊娜灰慌P至三四日,不茶不飯,不言不語,如石沉海,如火滅盡者,皆此七字句勾魂攝魄之氣力也?!盵15]60毛宗崗《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評:“讀書之樂,不大驚則不大喜,不大疑則不大快,不大急則不大慰?!盵16]408這些批語都揭示了批評過程中評點家經(jīng)歷文本虛構(gòu)的想象世界而將現(xiàn)實生活暫時擱置,引起難以言說的審美閱讀快感和喜怒哀懼各種情感體驗的過程,所有這些感受都建立在幻想的基礎(chǔ)上。小說是虛構(gòu)的故事,正是這種虛構(gòu)人物滿足了人類對自身命運、群體命運及他人心理秘密的探究幻想。小說人物提供了一種幻想的補償功能。脂硯齋評語自述與曹雪芹同為世家子弟,經(jīng)歷過興衰際遇的巨變,而且遭遇親人離喪的不幸經(jīng)歷。書中寶玉的故事極大地觸動了其早期富足而后家境衰敗的生活體驗,脂硯齋評點的過程就是重新經(jīng)歷往事的過程,不同于真實的現(xiàn)實處境,這種虛構(gòu)的想象雖痛苦但卻能夠在精神上凈化而獲得一種對往事的追悔、懺悔、懷念的精神補償。

再談第二點。脂批多處談到書中所云皆是幻境,如“云書已入幻境矣”(第一回甲戌夾批),“要寫情要寫幻境”(第一回有正雙行夾批),“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戲于筆墨之中”(第八回甲戌眉批),寫黛玉詩“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是“以幻入幻,順水推舟”(第十七、十八回庚辰雙行夾批),“幻筆幻想,寫幻人于幻文也”(第二十五回庚辰眉批)等。而脂硯齋自身也以幻入幻,完全沉浸在小說文本的情境之中。但脂硯齋并不僅僅是一個誠實的讀者,更是一個高級的讀者,是以批評家的身份來閱讀小說。作為評點家的脂硯齋毫無疑問能夠自由的幻入幻出?;萌氲哪康氖且o讀者擔(dān)當引路人,幻出的目的在于揭示一般讀者容易忽略不解其意的關(guān)鍵之處。第一回寫石頭見二仙師談?wù)撊碎g富貴動念凡心,不得已口吐人言。甲戌夾批注:“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笨梢娭廄S是有意模糊小說虛構(gòu)的神話故事與讀者的生活常識的關(guān)系,即云小說閱讀,應(yīng)不辨真假,不問來歷,小說文筆本來就是“游戲筆墨”,只需“陶情適性”“破人愁悶”即可,無須思辨石頭有無真口,是否能口吐真言。文學(xué)具有一種幻想的特質(zhì),作家假定的人物常常具有一種逾越生活常規(guī)的能力,所以有“黃粱夢”“南柯夢”等,杜麗娘亦能因夢生情,寶玉能因夢預(yù)知眾女兒之命運。這種幻境的體驗,雖是荒誕不經(jīng),但卻自含情理。如第一回甲戌眉批曰:“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jīng)之處?!睘槭棺x者能夠跟隨評點者更深入的進入文本,脂硯齋又處處言小說之真,使讀者相信書中的故事是真實的,是有生活原型的,不必與小說的世界產(chǎn)生距離。如第一回“本貫姑蘇人氏”句甲戌夾批:“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第二回甲戌夾批:“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同回甲戌夾批:“嫡真實事,非妄擁(擬)也?!钡谌丶仔鐘A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钡诎嘶丶仔珉p行夾批:“請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勢,想寶釵面上口中,真妙。”等等。是批者欲領(lǐng)作者同入書中幻境,合目自思,同醉同癡。

脂硯齋從一開始就告知讀者,其評點的意圖是揭示書中之秘法,總結(jié)小說的藝術(shù)技巧。第一回甲戌眉批:“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后(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蓖丶仔缑寂骸皶兄胤ㄒ鄰?fù)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還有甲戌夾批:“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等,都在似是而非的情境中提醒觀者注意作者的技法,作者的意圖。第三十五回庚辰雙行夾批曰:“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試問作者是丑寶玉乎,是贊寶玉乎?試問觀者是喜寶玉乎,是惡寶玉乎?”又與讀者對話,引起讀者思考,對人物生發(fā)評論等。由此脂硯齋在評點過程中不僅生發(fā)“余亦恨不能隨此石去也”的感慨,又能以其文思文情牽動讀者,穿梭于文本世界中達到審美共鳴,還能時而提醒觀者“勿以閑文淡文”“勿得泛泛看過”,是因其能入幻,又能出幻之故。

脂批在揭示文中涵義的同時也有一些評語自身便不可解。第十九回寫寶玉在書房撞見茗煙和一個丫頭白天偷情,丫頭羞得臉紅耳赤,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庚辰雙行夾批曰:“此等搜神奪魄至神至妙處,只在囫圇不解中得?!辈]有指出是何“搜神奪魄”之妙,而是令讀者自己去領(lǐng)會。這一節(jié)還有庚辰雙行夾批曰:“……于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贝送膺€有第十九回庚辰雙行夾批,“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硕u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第二十回庚辰夾批:“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這些批語關(guān)鍵詞為“囫圇不解”,其有幾層涵義:一是脂硯齋認為人物自身語言含混不清,表述的意思不清晰,不確切。語言是人們運用思維邏輯進行交流的工具,語言具有指向性、描述性、邏輯性,同時也具有模糊性、開放性。“思想、感情與語言是一個完整連貫的心理反應(yīng)中的三個方面。在生活中,有些感覺及心理波動的細微之處,往往難于直接用語言表達。竭力表達,語言便囫圇不解?!盵17]二是人物的心理活動曲微隱秘,作者、批者都不能清晰的揭示其多重意蘊。鄭紅楓認為“脂評的所謂‘囫圇語’命題的語義特征正在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即它的不真切性與模糊性,以此表明他對作品中人物思想性格的獨特性與復(fù)雜性,人物在特定外在環(huán)境中情感與心理的豐富性和微妙性的模糊體驗,或者說是他對自己所使用的模糊識別法的揭示?!盵18]三是這種“囫圇不解”語“至癡至呆”,但卻意味深詠,令人回味無窮,是“至神至妙”文字。這里揭示出人物的無意識心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具有感性和理性的雙面,作家有意識地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加工提煉,塑造人物典型,表達特定的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同時小說作為一種語言藝術(shù),也具有語言藝術(shù)特有的形象性、情感性、審美性的特點。脂硯齋在評寶黛人物形象、人物語言的時候多次談到“囫圇不解”,正表現(xiàn)了這兩個人物的鮮活生動可感,卻不是依循前人小說扁平化、概念化的手法來創(chuàng)作。語言是思想的外殼,而思想受情緒、情感的狀態(tài)影響,在寶黛至癡至呆的真性情中,時有隱秘曲折復(fù)雜的思想產(chǎn)生,所以連人物自身也道不明,對黛玉來說是“欲語淚先流”,對寶玉而言是“欲說還休”。

脂硯齋與雪芹一樣,富有詩書曲藝的才華,前八十回評語中約有三十多回運用了詩詞曲作評,其中有引詩,如引湯顯祖懷人詩“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么。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庇凶詣?chuàng)詩如回前回后總批詩。有很多評語并不著意對小說技法的評論,只是一個字“妙”“嘆”等,有時批語多運用譬喻、比擬,如“前后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云行月移,水流花放”等,形象生動,意在言外,個中意味難以評說。由于脂硯齋自始至終都寓身于小說之中,以癡情人局中人的面目出現(xiàn),時而與作者并肩,時而化身為書中人物,因而其主觀上情感化的色彩非常濃厚。這也是古典小說批評心靈化情感化的共同特征。清王希廉云:“《紅樓夢》一書已全是夢境,余又從批之,真是夢中說夢,更屬荒唐。然三千大千世界,古往今來事物,何處非夢?何人非夢?以余夢夢之人,夢中說夢,亦無不可?!盵2]582脂硯齋夢雪芹之夢,雪芹夢諸人之夢,寶玉夢太虛幻境,鳳姐夢可卿托夢,到頭來終究是人生如夢,所以批評家是“夢中說夢”,小說評點因其形式靈活多樣,多具有感悟性、直覺性、抒情性、詩意化的特點,《紅樓夢》是一大夢,脂硯齋的評點融入小說文本,構(gòu)成一個具有感性、詩意、審美的朦朧意境,留給后來的讀者一個美麗的文學(xué)批評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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