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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倫理批評到文學倫理學批評:美國倫理批評的困境與出路

2019-02-20 11:07楊革新
關鍵詞:倫理學倫理道德

楊革新

倫理批評最早起源于古希臘時期。 柏拉圖“把詩人逐出理想國”的理由和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可以看作是倫理批評的雛形。倫理批評作為批評術語在最初階段主要體現在對倫理學與文學之間關系所進行的辯論中,但并沒有實現倫理學與文學之間的融合。后來,隨著文學不斷發(fā)展和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在19世紀的興起,道德評價在文學中不斷贏得重要地位,進一步促進了文學與倫理學的融合,掀起了文學倫理學研究熱潮。雖然“文學倫理學”這一概念的產生,受到了批評界的廣泛關注,但是,從20世紀30到70年代,西方文學理論研究的重心經歷了從作家研究到文本研究、再到以讀者為中心的研究的發(fā)展,文學理論研究開始關注文學本身的內在規(guī)律。在這種背景下,文學的倫理研究因其研究的重點和方法不能歸入主流而走向衰落,因而傳統倫理批評也逐漸被學界冷落,并打入冷宮。后來,在文學的“倫理轉向”背景下,倫理批評于20世紀80年代得到復興,并獲得了新的發(fā)展空間,實現了從原來的“倫理學研究”轉變?yōu)椤皞惱砼u”實踐。這也意味著,文學理論從過去對傳統道德價值觀念的研究轉到對作品進行倫理分析的層面。這對于文學研究來說,是一次質的飛越。在接下來的研究發(fā)展進程中,倫理批評也從原來的女性主義、形式主義以及文化批評中脫離出來,形成了文學研究的新領域,并帶來了新的批評熱潮。針對此發(fā)展情況,美國學者大衛(wèi)·派克(David Parker)還特發(fā)表專文描述倫理批評在沉寂了40年后的復蘇,形象地描述了倫理批評從興盛走向衰落、再走向復興的過程。倫理批評復興后在區(qū)分與傳統倫理批評的差別方面做出了巨大努力,批評家也從不同角度對倫理批評進行了重新定義,試圖從方法論上進行重構和完善,但就現狀來看,結果非但未如愿,反倒陷入僵局。在此背景下,筆者意欲先重新梳理倫理批評在美國的發(fā)展脈絡,再反觀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然后結合實際情況為倫理批評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新的思路。

一 、 文學倫理學研究的繁榮與衰落

從西方文學批評的發(fā)展來看,文學的倫理價值取向是在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關于倫理學與文學之間關系的爭論后逐漸明朗起來的。在這一價值取向的影響下,主流文學更側重于關注社會道德現象,甚至把文學作為一種道德載體,通過評論與思考以達到某種道德教誨的目的。中世紀以來,無論是在教會文學還是在世俗文學中,文學的倫理道德特征都十分突出。后來,古希臘文化在15—17世紀得到復興,學界又在18世紀經歷了啟蒙運動,這使得文學的倫理道德性得到大力發(fā)展,并上升到了新的高度。19世紀中葉以來, 隨著宗教力量的衰落, 特別是隨著19世紀現實主義的不斷繁榮,文學的道德功能得到加強,與此同時,對文學作品的道德批評也得到大力推廣,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從而進一步促進了文學道德批評領域的快速發(fā)展。在這一時期,大量對文學道德特性展開描述、思考及批評的著作誕生,它們從不同角度探討了文學道德教誨價值、文學道德特點、文學情感與道德等多方面的問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道德教誨詩文雜集》(1802)、《作家的不幸》(1812)、《道德娛樂故事集》(1823)等著作。這些著作以道德為視角,以作品的倫理內容為核心,展開對文學的闡釋和研究,主要注重文學的道德教誨功能。

正是在這種研究特點的推動下,文學倫理學研究得到蓬勃發(fā)展,并在19世紀中葉出現了不斷繁榮的局面。其中最具影響的如愛默生于1838年展開了關于“文學倫理學”的演講;查爾斯·懷特于1853年出版了由12篇探討文學與倫理學的論文組成的論文集,在其論文中,懷特從道德、哲學和宗教這三個維度論述了文學的道德功能與教育作用,同時提出了宗教對社會整體道德教育具有的重要性及其原因所在:第一,它關注人的靈魂和標準化建設;第二,道德情感對宗教產生需要;第三,宗教信仰有利于形成積極的道德情感,繼而成為道德教育的工具之一;第四,宗教的重要性不容忽視,歷史的教學更應該加強。[注]詳細觀點參見Charles White, Essays in Literature and Ethics,Boston: S. K. Whipple and Company, 1853。

19世紀后半期,西方文學倫理學研究得到了持續(xù)深入發(fā)展,其中以賽爾科克和??松罹叽硇?。前者針對現代詩歌與文化、宗教之間的關系展開了辯證關系的探討和論述,并在《現代詩歌的倫理學與美學》中分析了詩歌藝術中所體現的倫理道德,闡述了現代詩歌藝術中倫理道德與藝術之間的沖突。[注]J. B. Selkirk, Ethics and Aesthetics of Modern Poetry,London: Smith, Elder, and Co., 1878, p. 119.后者出版了由8篇論文組成的《文學與倫理學論文集》(1889),主要以倫理學和宗教為視角,探討了作家和文學的道德問題,并對作家和作品從宗教與道德的角度進行了評價。除此之外,希奧多·亨特主要針對古英語著作中的倫理道德展開相關描述與評論,出版了《古英語文學中的倫理教諭》(1892)。[注]Theodore W. Hunt, “Preface”, in Ethical Teachings in Old English Literature,London: Funk &Wagnalls Company, 1892, p.67.莫里斯·湯普森從倫理學的視角討論了文學與道德、宗教之間的內在聯系和辯證關系,出版了《文學藝術倫理學》(1893)。1894年,約翰·柯西以“文學倫理學”這一術語來命名其專著《文學倫理學》,用了洋洋灑灑23章重點探討了宗教、哲學、政治、文化、科學等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注]參見John A. Kersey, Ethics of Literature,Marion: E. L. Goldthwait & Co., Printers and Binders, 1894。

總體來看,西方文學倫理學研究雖然在19世紀提出了“文學倫理學”的概念,但并沒有形成一個批評的專業(yè)術語,也沒有學者有意識地去界定“文學倫理學”這一術語。從上述著作的內容來看,他們的出發(fā)點只是從倫理道德角度去描述和評價文學,還沒有對文學展開進一步的思考和批評,也沒有形成系統的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論體系,所以此時的文學倫理學并沒有真正脫離傳統道德批評。但“文學倫理學”概念的提出本身卻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因為它雖然主要是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評價文學,卻擴大了文學研究的范圍,不僅明確劃分了倫理學與文學的范圍,界定了兩者之間的關系,同時還從文學、宗教、政治等維度展開了詳細的探討與論述。盡管在20世紀初期的文學理論界掀起了各種批評和理論的新思潮,一些學者仍然在大學里開設了文學倫理學講座,如在1906—1907年間,查爾斯·赫爾福特針對倫理學與文學之間的關系與作用在威爾士大學開辦了系列講座。當然即便如此,與當時文學研究的主流相比,從整體上看文學倫理學研究的熱潮已經逐漸衰落。

20世紀文學倫理學研究的衰落有其自身的原因,也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很大的關系。如前所述,文學批評界雖然明確提出了“文學倫理學”這一名稱,但其實質更多是從道德的角度來探討文學,強調的是文學的教育功能,關注的是文學與藝術的關系以及在討論過程中對外界的反思。自康德出版了《判斷力批判》之后,文藝批評出現了新的方向,開始轉為注重審美的獨特心理特征,并把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鑒賞看作一種可以給人精神快樂的審美活動。隨后戈蒂耶、愛倫坡和王爾德等學者對康德審美思想進行了推廣,從而促進了唯美主義的形成。唯美主義首先片面強調藝術的獨立性和審美的超功利性,進而追求技巧形式、輕視實踐內容,認為文學與道德判斷不存在任何聯系。這種主張對文學倫理學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讓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文學內部自身的東西,將一切文學以外的東西,如倫理道德的研究擱置一邊。

20世紀20年代,隨著形式主義興起,同時帶動了語義學和新批評的誕生, 西方文學理論研究的重心開始悄然改變, 即從以作家為基礎的研究逐漸轉向以文本為基礎的研究,從而出現了西方文學理論研究重心的第一次轉移。隨后,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現象學和存在主義文學理論再到六七十年代的詮釋學和接受理論,西方文學研究重心完成了第二次轉移,即從原來以文本為研究中心轉向以讀者為研究中心??偟膩砜?,這兩次轉向不只是研究對象或研究重心在表面上的變化,同時也是對原有認知方法的擯棄與對原有文學觀念的轉變。所以,西方在實證主義和索緒爾理論的啟發(fā)和影響下,文學研究從原來的以認識論為軸心明顯轉向了以語言理論為軸心。20世紀60年代前后,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的《語言論轉向》被認為是“語言論轉向成為一種自覺的標志性著作”。[注]羅蒂編:《語言論轉向》,芝加哥大學出版社1967年版,“導論”,第3頁。文學理論研究重心的轉移和研究方法的轉變反映出的是對傳統文學研究方法的一種反叛。作為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來形成的一種傳統的文學研究方法,對作家作品的道德功能和文學與倫理關系的研究自然被忽視。文學研究更注重文學本身的內在規(guī)律。在這種背景下,文學倫理學研究由于研究的重點和方法不能納入當時的主流,因而走向衰落也就成為必然。

再者,現代人文主義衰落也直接導致了文學倫理學研究退出了主流。沃馬科與戴維斯曾提出,現代人文主義衰落的原因主要是在“面對兩次世界大戰(zhàn)時,在人民受到剝削和壓迫時,人文主義并沒有在其中起到任何有價值的作用”。[注]Todd F. Davis and Kenneth Womack, “Preface: Reading Literature and the Ethics of Criticism”, in Todd F. Davis and Kenneth Womack (eds.) ,Mapping the Ethical Turn: A Reader in Ethics, Culture, and Literary Theory,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 2001, p.ix.還有學者認為現代人文主義的衰落主要是人們思想觀念變遷而引起的,當“傳統道德觀受到威脅時,人文主義并沒有起到預防與阻止災難發(fā)生的作用,人們因此對它產生了怨恨”。[注]Leona Toker, “Introduction”, in Leona Toker (ed.),Commitment in Reflection: Essays in Literature and Moral Philosophy,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94, p.xiii.另外,隨著哲學領域自身的運動以及后結構主義的興起,尤其是解構主義的勃興,引起人們對倫理學的廣泛關注,特別是在倫理學的主體性與相對性方面,學術界給予了高度重視。其中學者帕克提出:“解構至少以兩種方式排除了文學中的道德思考:一是它認為文學意義的不可決定性,因此,倫理問題或倫理兩難的終極意義最終因語言本身的不確定性而變得模糊不清;二是解構把倫理思考、倫理意圖和倫理選擇的內在生命只看成語言的結果而不是先于語言的存在?!盵注]David Parker, “Introduction: The Turn to Ethics in the 1990s”, in Jane Adamson, Richard Freadman, and David Parker (eds.), Renegotiating Ethics in Literature, Philosophy and Histo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8.在這種觀念下,文學的倫理批評很有可能將文學批評直接演變成形式上的道德審查。所以,當它不能阻止因傳統道德的失衡而導致的混亂,同時也不能對各種新思潮形成防御機制、無法抵御其攻擊時,它必然也會走向衰落。因此,只有讓文學倫理學研究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迎來新的發(fā)展機遇。

二、倫理轉向與美國倫理批評的復興

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文學倫理學研究于20世紀初期出現衰落。這意味著傳統倫理批評已經不能融入文學批評的主流。雖然文學界和哲學界已經把倫理批評的理論研究打入冷宮, 但倫理批評的實踐卻還是時有進行。特別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哲學家、文藝理論家與批評家又開始重新反觀倫理批評。隨著《新文學史》(1983)“文學與倫理學/作為倫理學的文學”??某霭?,沉寂許久的倫理批評得到復興,并在文學領域和人文領域掀起了一股研究浪潮,讓人們重新關注文學與倫理學的關系,并出現了“倫理轉向”。這種轉向首先是對形式主義的反駁,更重要的是,它將文學重新定位為一種認知方法, 認為“文學的內核是探究文化內部的深層次倫理”。[注]David Parker, “Introduction: The Turn to Ethics in the 1990s” , p.15.這也進一步印證了沃馬科與戴維斯的觀念,即此次“倫理轉向”的一大特點是,“所有人都不希望讓文學再次回到那個教條式的規(guī)定中”。[注]Todd F. Davis and Kenneth Womack, “Preface: Reading Literature and the Ethics of Criticism”, p.x.

因此,當代大多數倫理批評家都贊同馬歇爾·格雷戈里的觀點:“要想成為被學界接受的闡釋范式,則必須厘清與傳統道德批評的區(qū)別?!盵注]Marshall Gregory, “Ethical Engagements over Time: Reading and Rereading David Copperfield and Wuthering Heights”,Narrative, 2004 (12: 3), p.284.于是,批評家們從不同的角度對此進行了比較。約翰·吉約里指出,“日常生活中,道德和倫理的性質相差無幾,但仍存在細微差別。其中‘倫理’所涵蓋的領域和范圍更寬泛,是所有一切關于‘人該如何生活’的問題;而道德則更為具體,主要是人作為社會的個體,其在法律范圍內和社會要求范圍內應盡的權利與義務,屬于一種對與錯的選擇”。[注]John Guillory, “The Ethical Practice of Modernity: The Example of Reading”, in Marjorie Garber, Beatrice Hanssen, Rebecca L. Walkovitz (eds.), The Turn to Ethics,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38.在《我們所交的朋友:小說倫理學》中,布斯提出,大多數人將倫理視為道德標準,實際上倫理應是“一個更寬泛的概念,可能會對個人的性格以及其他方面產生影響。但道德評價所涉及的道德范圍卻比較狹小,所以道德評價只是倫理的一部分”。[注]Wayne C. Booth, The Company We Deep: An Ethics of Fic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p.8.

在對“倫理”與“道德”進行區(qū)分之后,批評家又從其他層面重新對倫理批評進行界定。例如,布斯認為,倫理批評主要關注描述者與聽眾精神的交流,其主要目的是揭示他們如何相互影響。格雷戈里也持有同樣觀點,指出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將自己看成小說中的人物,這一行為過程顯然具有倫理傾向,倫理批評的任務就是,分析小說為讀者帶來的精神上的影響,然后評價這種影響。沃馬科與戴維斯在其著作《文學閱讀與批評倫理》中也同樣強調了倫理批評的特征,認為倫理批評需要“在讀者與文本之間建立某種重要聯系,以此考察藝術作品的倫理特征”。[注]Todd F. Davis and Kenneth Womack, “Introduction: Reading Literature and the Ethics of Criticism”,Style, 1998 (Summer, 32, 2), p.185.這也就意味著,文學中對故事的講述實質上就是道德參與的過程,是判斷對與錯的過程。

從這些界定我們不難發(fā)現,此次“倫理轉向”文化思潮的發(fā)生并不是對傳統文學倫理批評的簡單復興,而是賦予了全新的內容,是一種在新語境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倫理批評理論。其中值得重點關注的學者有韋恩·布斯、瑪莎·努斯鮑曼、希利斯·米勒、馬歇爾·格雷戈里和彼得·拉賓諾維茨。這些學者所提出的觀點和理論為現代批評語境帶來了全新的視角,同時也形成了一道屬于文學倫理批評的亮麗風景,進一步促進了該理論走向新的發(fā)展道路。例如,布斯提出的倫理批評理論借鑒了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的文學觀點,并創(chuàng)造了“共導”這一術語,提出倫理批評應針對敘事作品表現的真理進行價值判斷,并關注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聯系及內在影響。在布斯看來,判斷文學作品價值就是“共導”的結果,這是一種來自個體經驗的建構,是廣大讀者對作家、作品的所有體驗??梢?,倫理批評的任務“并不是評論故事是否違背道德規(guī)范,而是判斷故事本身對讀者品格、情緒、觀念等方面產生的深遠影響”。[注]Todd F. Davis and Kenneth Womack, “Preface: Reading Literature and the Ethics of Criticism”, p.18.

努斯鮑曼的倫理批評主要參照了亞里士多德的“凈化”學說,并以此作為論述的核心,然后以道德情感論為根據,提出了倫理批評的特性和價值。她提出,“倫理批評過程中的價值判斷,具有復雜性和多元性的特點,這有點像以質量為標準的商品選擇過程。但無論選擇何種‘商品’,都有其獨特的價值”。[注]Martha C. Nussbauman, Love’s Knowledge: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57.另外,在倫理批評選擇方面她還提出,文學作品在倫理選擇上的復雜性和多元性主要源自作為社會的個體,人類表現在價值觀念上的多樣性。因為選擇的過程不僅包括選擇做什么,其倫理意蘊還涵蓋了如何做出選擇。例如當阿伽門農在面臨選擇因“蔑視眾神而讓人類毀滅”,[注]Martha C. Nussbauman, Love’s Knowledge: Essays o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p.63.還是選擇犧牲自己的女兒時,他選擇保全人類,犧牲自己的女兒。既然女兒無論怎樣都無法存活,選擇用她的生命挽救他人,這一選擇本身就具有倫理意義。但是從道德層面來看,阿伽門農雖然挽救了整個人類,卻殺害了女兒,所以他的選擇屬于道德過失的范疇。因此,努斯鮑曼認為,正確的倫理評價既要尊重問題的復雜性,又要善于處理各種特殊情況;不僅如此,還要兼顧在倫理選擇過程中情感的作用。借助阿伽門農面臨困難選擇的體驗,人們感受到文本的情感內涵,同時也真正能夠體會到悲傷、無助等情感的本質和來源。

在解構康德等前人觀點的基礎上,希利斯·米勒面對閱讀的倫理,提出應以文本理論為基礎的觀點。他認為,“閱讀的內容會有倫理因素的存在”。[注]J. Hillis Miller, The Ethics of Reading: Kant, Eliot, Trollope, James, and Benjamin,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1.除此之外,“所有閱讀行為都可以作為倫理評價、倫理結論的參考點”。[注]J. Hillis Miller, The Ethics of Reading: Kant, Eliot, Trollope, James, and Benjamin, p.53.米勒這一觀點顯然是對“閱讀倫理”的闡述與論證。他認為,“倫理行為在閱讀中是不自由的,會受到限制。如果按照個體自己的喜好單方面地解讀文本,那么必然不屬于倫理行為”。[注]J. Hillis Miller, The Ethics of Reading: Kant, Eliot, Trollope, James, and Benjamin, p.4.閱讀必須有自己的倫理而不是大范圍內的價值觀。

馬歇爾·格雷戈里試圖從方法論上重新定義倫理批評,指出了傳統倫理批評從一開始就飽受三大困惑的困擾:一是方法論方面的,即傾向于以一種雙管齊下的方法進行論證,一靠個人體驗,二靠列舉倫理批評家的各種積極或消極的觀點;二是知識方面的,即文學作品的內容最初是如何實現倫理引導的;三是修辭方面的,即過去的倫理批評總是用一種確定性的修辭來表達觀點,而不是與人們討論他們是如何識別和評價生活中好壞的影響的。因此,他提出了用 “召喚力” 來代替舊倫理批評所強調的“教訓”,并強調新倫理批評必須重點關注作品的 “倫理召喚”。[注]Marshall Gregory,“Redefining Ethical Criticism. The Old vs. the New”,JLT 4/2 (2010), p.290.他認為每部文學作品向讀者發(fā)出至少三種需要回應的召喚。首先,作品對情感發(fā)出召喚,每部作品都邀請讀者對作品所表現的內容以自己獨特的情感做出回應;其次,作品對信仰發(fā)出召喚,即讀者是否相信作品所依賴的事實或觀念;最后,作品對倫理判斷發(fā)出召喚,即作為與藝術再現最基本的互動,讀者必須做出一些好壞、對錯、善惡的判斷。新倫理批評如果關注這三種召喚力,則不會用肯定的或帶有權威性的措辭來提出自己的觀點,因為其提出的觀點的權威性不是建立在批評家自己的喜好之上的,而是以論證和文本證據為基礎的。[注]有關倫理召喚的主要觀點參見Marshall Gregory,“Redefining Ethical Criticism. The Old vs. the New”, pp.273-301。

與格雷戈里一樣,彼得·拉賓諾維茨贊同“無論人們如何詆毀倫理批評,我們絕不能把倫理批評和審美批評分離開來”。[注]Marshall Gregory,“Ethical Criticism: What It Is and Why It Matters”, Style 32:2 (1998), p.195.他指出新的倫理批評必須以兩個緊密相連的前提為基礎:一是,對任何有關倫理的討論,要求指明要討論的對象是誰,以及他們所處的條件。其二,閱讀是一個社會活動,因而我們闡釋文本時的閱讀習慣本質上具有社會性。在闡釋文本時,除了考查作者-文本-讀者這種主要的倫理關系之外,我們還需涉及從側面與我們倫理相連的一個特定群體,即“側面?zhèn)惱怼薄注]Peter J. Rabinowitz, “On Teaching The Story of O. Lateral Ethics and the Conditions of Reading”, JLT 4/1 (2010), p.164.側面?zhèn)惱硪笪覀冊陂喿x時與其他讀者或潛在讀者聯系在一起,這必然會產生各種倫理關聯,只不過它不是敘事與倫理討論中傳統意義上的中心。再者,我們閱讀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能公開對其做出評價。一旦我們充當批評家的角色,我們就會行使某種權力從而與其他讀者區(qū)分開來。尤其對于一些專業(yè)批評家而言,他們在進行評價時的確在行使某種權力或表現出某種權威。這種批評權威又會表現出另外一種倫理關系,這種關系也不是在談論敘事和倫理時理論家所關心的話題。但就新倫理批評而言,如果我們認真對待文學、倫理學或教學,除了思考傳統的讀者-文本-作者之間的關系之外,我們也不能回避這些側面因素引發(fā)的倫理問題。[注]有關側面?zhèn)惱淼闹饕^點參見Peter J. Rabinowitz, “On Teaching The Story of O. Lateral Ethics and the Conditions of Reading”, pp.157-165。

通過梳理西方學者對倫理批評理論的重新界定,可以發(fā)現,他們對傳統道德批評與倫理批評進行了區(qū)分,且不同學者所持有的觀點各異。但美國倫理批評所推行的方法依然只不過是一種閱讀模式以及對文本的反應模式,或多或少都出現了這樣或那樣的不足,更沒有把倫理批評提升到方法論的高度,因而從20世紀80年代復興至今,美國倫理批評并沒有真正形成一個強大的批評流派,反而越來越陷入困境。

三、美國倫理批評的困境與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興起

從以上分析可見,此次倫理批評在美國學界的復興與重新界定,絕不是重回19世紀的道德批評傳統,而是現代思想史上一股洶涌澎湃的洪流,除了重申文學對挖掘人類道德潛能的重要性等永恒主題外, 還必須在理論和實踐中提供新的思想和見解。其中有兩點值得重點關注: 第一,如何重新表達及解釋現有的認知模式和倫理與文學的關系;第二, 根據當前的文化、社會和歷史條件及其要求對模型進行替換和重新設計。遺憾的是,這些倫理批評的干將們雖提出了自己的新主張和新見解,但并未從方法論上真正構建起新形勢下的認知模式和批評話語體系,所以這些倫理批評學者在面對反對和質疑時,并不能有效反擊,這可以從學者波斯納與布斯和努斯鮑曼的相互論戰(zhàn)中體現出來。[注]參見Richard A. Posner, “Against Ethical Criticism”,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21:1(1997), pp.1-27。

布斯認為倫理批評是基于閱讀文本產生的,其強調閱讀文本,認為文學只是表達倫理的工具,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批評方式。另一方面,布斯又強調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與責任。布斯關于倫理批評的論述最終還是轉向了敘事學。努斯鮑曼雖提出了以多元性評價為基礎并結合感知、情感與敘事作為特點的倫理批評觀,但她的關注點在于,如何將文學文本作為工具,準確闡述哲學與倫理學問題。如果我們從哲學、美學以及文學這三個維度出發(fā),可以發(fā)現努斯鮑曼倫理批評的哲學基礎還是比較粗略,我們經常很難判斷她所要論證的論題到底是什么。雖然米勒以語言理論為基礎的倫理批評重點闡釋了閱讀中的倫理必然,但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并沒有真正建立屬于自己觀點的倫理批評理論體系,他的閱讀倫理只能算作“使倫理評價成為可能的修辭性解構”,即“修辭式細讀”。[注]Jonathan Loesberg,“From Victorian Consciousness to an Ethics of Reading: The Criticism of J. Hillis Miller”,Victorian Studies, 1993 (1), p.114.

格雷戈里認為閱讀總是給人帶來倫理影響,其產生的變化是主要的,處于中心地位。拉賓諾維茨則認為閱讀必定會對人際關系產生側面的影響。不過他們兩人在概括自己觀點時都有點延伸過度。新倫理批評要具有說服力和可行性,不僅應該以各種類型的文本和讀者的反應為基礎去證明其可能性,還應該找到其局限性。格雷戈里所提出的新倫理批評從方法論上來看有點名不符實。他所關注的是文本對讀者產生的倫理后果,卻沒有給出任何實踐意義上的證據以證明閱讀文本真正改變了讀者。格雷戈里認為讀者能對文本發(fā)出的召喚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應,仔細想來,這點也表達得有點草率。文本所表達的觀點讀者也可以從別的文本中得到,也可能同意這里的、否定那里的。例如我可以同意我自己文中的觀點,又可以否定別人文中出現的該觀點。因此格雷戈里還需要向讀者指明什么是倫理影響,或確切地說,倫理影響不是什么。畢竟,文本的內容只是一種潛在的召喚,它并不能決定文本如何去影響真實的讀者。沒有人能預測某個讀者所讀出的文學作品的意義具體是什么。因此,格雷戈里在此與后現代主義者一樣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這并不是他所提倡的理性論證。

拉賓諾維茨的“側面?zhèn)惱怼睘橄到y考察讀者的反應提供了一條富有成效的路徑,而且這條路徑是倫理批評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其不可或缺性在于審美評價和倫理評價的形影不離、不可分割。就拉賓諾維茨而言,文學的學術解讀是個獨立的行為,在此過程中全神貫注于文學作品的審美維度是完全可能的,但其直接反應總是具有某種社會性,因而必然產生倫理影響。在分析性行為理論中我們應該考慮行為結果和行為后果的區(qū)別。文本接受這個行為的直接目的是建構文本意義,而格雷戈里所指的個人內部的變化和拉賓諾維茨所指的通過與社會環(huán)境交流產生的影響,都是文本接受過程中意義生成所產生的后果。因此在文本接受過程中(至少在直接反應階段)把審美評價和倫理評價分開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我們必須承認有某種只從審美評價維度進行的接受存在。至此,拉賓諾維茨有關審美評價和倫理評價不可分的論斷顯然不攻自破。因此,倫理批評既不是后結構主義所說的絕無可能,也不是格雷戈里和拉賓諾維茨所說的不可或缺。無論是按格雷戈里的中心倫理維度還是拉賓諾維茨的側面?zhèn)惱砭S度,我們都應該以文本潛在的影響是否或如何真正作用于接受者為基礎。新的倫理批評不僅應該考慮到文本內容的不同以及文本潛在的倫理影響,同時也應區(qū)分倫理文本影響的不同維度,最主要的是對與倫理相關的文本影響做出系統性的體驗式觀察。同樣我們也應允許只對文本進行審美評價而不做出倫理評價的理論和方法存在。

既然倫理轉向后各位批評家提出的倫理批評都存在著各自的問題,只有解決這些問題,從方法論上建立起完善的倫理批評理論體系,才能真正走出困境。就這點而言,中國學者倡導的文學倫理學批評正好在美國倫理批評的基礎上做出了進一步完善。中國學者聶珍釗指出,文學倫理學批評是“從倫理視角閱讀、分析、闡釋和評價文學的批評方法,它強調回到歷史的倫理現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產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其何以成立,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問題等給予解釋,并從歷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評價”。[注]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 基本理論與術語》,《外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1期,第14頁。該定義的提出與界定,在方法論上的貢獻具體在于:倫理的角度是批評的突破口,回歸歷史的倫理現場是區(qū)別于道德批評的關鍵一環(huán),客觀分析倫理原因是批評的過程,歷史的道德評價是批評的目的和對文學教誨功能的彰顯。

雖然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是在美國倫理批評發(fā)展經驗上建立起來的,但是中國的文學倫理批評學仍具備獨有的特征:第一,它創(chuàng)新性地突破了原來只停留在理論層面的研究,并將這種批評上升至方法論的高度。同時,還提出了極具社會價值的觀點,認為文學的基本功能是“教誨”,而且認為文學是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下,隨著人們對倫理表達的需求而產生的,從而“從起源上為文學倫理學批評建立了理論基礎”。[注]楊革新:《文學研究的倫理轉向與美國倫理批評的復興》,《外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6期,第24頁。第二,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還分別展開了關于倫理批評與道德批評的區(qū)別性分析,研究了倫理批評與倫理學理論,進一步提出了審美批評與倫理批評的區(qū)別。這樣的研究不僅讓人們更好地認識文學的審美價值和倫理價值之間的聯系與區(qū)別,也建立了比較完備的批評話語體系,如倫理選擇、倫理身份、倫理環(huán)境、倫理禁忌等,[注]參見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6期。并且提供了運用這些術語進行文本批評的范例,從而使文學倫理學批評成為更容易掌握的批評方法。

任何一種批評理論和方法的建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其中必然經歷潮起潮落、再研究、再發(fā)展的過程。發(fā)展到文學倫理學批評階段的倫理批評,雖已建立起了作為批評方法論的基本框架,但從目前研究的現狀來看,還需要進一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完善:首先,要處理好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有限性與文本闡釋的無限性之間的關系,我們決不能又回到“理論自戀”與“術語自戀”的老路,認為文學倫理批評能替代其他所有的批評理論和方法。其次,要以批評的實踐性為導向,進一步構建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分析不同文本的范例。文學倫理學批評提出的初衷是為了糾正理論與實踐嚴重脫節(jié)的研究狀況,因此,倫理批評今后的發(fā)展方向一定要以具體的文本為立足點和著眼點。再次,要以批評的多元性為基礎,努力融合其他批評方法的精華以增強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闡釋力。倫理批評是一種多元性批評,涉及多個批評領域,包括文化、政治等。聶珍釗認為,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最大特點是“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可以將它與其他批評方法相結合”。[注]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文學批評方法新探索》,《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5期,第18頁。最后,倫理批評的理論構建與完善還要具備跨學科的視角。正如杰弗里·加爾特·哈珀姆所言,“倫理批評應該被認為是一個矩陣,一個各種話語和學科發(fā)源、匯集,走出自身以相互交流的中心”。[注]Geoffrey Gait Harpham, Getting It Right: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Ethics,Chicago, CA: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p.17.因此,文學倫理學批評在進一步完善理論構建的過程中,還需要把心理學、歷史、宗教等多個學科領域的批評方法與文學結合起來,進一步構建一個具有包容性、綜合性的倫理批評理論基礎。

實踐證明,作為一種批評方法,以布斯為首的美國倫理批評和發(fā)展到中國的文學倫理學批評,都彰顯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強大的闡釋力。但我們應該明白,任何作品或文學現象都是一個由多個側面交織而成的立方體,任何一種批評方法都只是對某個側面的解讀。此外,我們必須消除程式化的解讀模式,即把倫理批評當作一種具有固定框架的流水化作業(yè),然后對任何作家和作品中的倫理關系進行千篇一律的解釋和分析。文學中的倫理現象非常復雜,其指涉之廣、內涵之深遠非程式化所能替代,必須進行綜合分析與整體研究方顯倫理批評的獨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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