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敏
(南方醫(yī)科大學 外國語學院, 廣東 廣州 510515;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科爾森·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是21世紀美國新一代非裔作家,其作品收錄在《諾頓非裔文學選集》中。懷特黑德成長在20世紀美國七八十年代,深受當時的大眾文化影響,從小酷愛閱讀科幻小說,迷戀喬治·梅羅梅的恐怖電影,因而作品帶有濃烈的科幻和哥特色彩。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直覺主義者》(TheIntuitionist)(2000)便體現了該特點。
《直覺主義者》一經出版就好評如潮,獲得海明威小說獎。作品講述了以主人公里拉代表的直覺主義者和其對立面經驗主義者在調查一大樓的升降機墜落原因時所產生的角逐和摩擦,兩派都認為是對方在對升降機做破壞,但事件結果卻顯示沒有人對升降機做任何破壞。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刻畫了一個神秘的升降機世界,直覺主義者里拉對這個世界做出了哲學上的思考,并把升降機世界與種族未來結合起來,憧憬了一個后種族社會。 在作品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升降機的墜落只是一個事故,并沒有任何人為的破壞。但讀者不禁會追問“既然升降機墜落沒有人為破壞,那么又為什么會墜落呢”,如何解釋這個現象呢?對《直覺主義者》解讀,學者們主要從種族提升(racial uplift)和種族偽裝(racial passing)兩方面來闡釋,例如,有學者認為懷特黑德利用都市哥特景觀書寫了一部黑人爭取向上移動的寓言故事(Liggins,2006);升降機不僅產生了大量的摩天大樓、實現城市的第二次提升,而且還實現了種族的提升(Berube,2004);而Selzer(2009)則認為在實現種族提升的同時,黑人又會陷入諸如黑人群體內部的等級之分等問題,因而種族提升是不徹底的。在種族偽裝方面,有學者指出作品中帶有一半黑人血統(tǒng)的福騰偽裝成白人的目的是達到種族提升(Fain,2015);福騰的偽裝是對將來世界的渴望,是對白人為主的經驗主義者的否定(Saldivar,2013),是黑人從邊緣走向中心的途徑(Elam,2007)。由此可見,學者們主要圍繞作品中升降機的上升意象來討論種族問題,而少有學者從升降機的墜落角度來思考。因而,如果從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角度出發(fā)、從升降機這個實在的物視角來看待升降機的墜落現象,讀者不難發(fā)現,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呈現了一個獨立于人類存在、有其邏輯系統(tǒng)的升降機物的世界,升降機通過不受人類控制的墜落行為來觀照人類的種族問題。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塑造了直覺主義者里拉這個人物,她通過直覺式思辨進入升降機世界,與升降機交流,對升降機的物的世界有所理解,并借助升降機的墜落來摧毀當前的種族景觀,建構后種族城市。懷特黑德通過書寫人類經驗之外的升降機的墜落現象表達了他對當代社會的種族主義的批判,表現了他的思辨實在式的寫作手法。
對《直覺主義者》文類的劃分學者們各持己見。Elam(2007:762-763)認為《直覺主義者》是一部內容和形式上都偽裝的小說,它既是反烏托邦式的自然主義小說,又是現實主義小說;既是偵探小說,但又不滿足偵探小說的“世界是可知的”認識論要求,最后轉化成“世界是可想象的”科幻小說;Hock(2016:66-67)指出這是一部偵探小說,懷特黑德在傳統(tǒng)的偵探小說基礎上加入了后現代元素;Tucker(2010:152)也認同這是一部偵探小說,但作者加入反諷藝術效果;Russell(2007:46)則認為作品就是一部“后現代反偵探小說”。但無論把作品看作是偵探小說還是科幻小說,都不能解釋作品中“升降機為何墜毀、福騰的升降機中的黑匣子的計劃內容是什么?升降機黑匣子位置在哪里、以及福騰設計這個黑匣子的動機是什么?”等問題(Tucker,2010:152)。薩迪瓦爾(Saldivar,2013)則針對懷特黑德的作品文類混雜、很難歸類為某個文類、總是“帶著面具,表面呈現出某個文類的特征,但又不會完全遵循這個文類的寫作模式”(Maus,2014:2)、具有“新折中主義”(New Eclecticism)寫作特征(Selzer,2008:393)的現象,提出了“思辨實在主義”(speculative realism)來概述《直覺主義者》的文類特征。薩迪瓦爾認為《直覺主義者》雜糅了超現實主義、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等文類特征,向讀者展示了多種想象虛構模式,“思辨實在主義”可總括這種現實主義和想象文學結合的文類特征。薩迪瓦爾的“思辨實在主義”的提法一方面跳出了作品具體是某個文類的紛爭,另一方面指出了作品的思辨想象特征。雖然薩迪瓦爾使用了“思辨實在主義”一詞,但他對《直覺主義者》的思辨實在主義的剖析實際上只注重了作品的思辨想象方面,而忽略了思辨實在論所主張的實在方面,因而薩迪瓦爾的思辨實在主義也不能徹底回答“升降機為何墜落”等問題。然而,如果進一步從思辨實在論者梅亞蘇提出的“科外幻小說”文類出發(fā),來探討《直覺主義者》中升降機這個實在世界,那么薩迪瓦爾的思辨實在主義視角對升降機的實在性論述的不足便可以得到解決,“升降機墜落”的現象就可得到解釋。
梅亞蘇認為,人類是有限的存在者,人類無法窮盡宇宙萬物的存在方式,當代的科學定律都具有人類的思維與存在的痕跡,是偶然的,無法以此來支配和規(guī)范所有事物的可能存在(郝苑、孟建偉,2017:103)。由此,梅亞蘇提出了新的文類——科外幻小說(extro-science fiction)文類來解釋獨立于人類世界中的現象。
梅亞蘇對科學虛構的含義做了解釋:
“……不論可能的未來會帶來多么大的動蕩,都根植于科學虛構之中,在科學的密壁里。所有的科學虛構都隱晦地支持這樣的公理:在幻想的未來中,仍然有著某一科學認識會主導世界的可能性??茖W會因自己新的能力而變形,但是科學將永遠存在。這一文學類型的屬名便是:虛構能夠制造極端的變化,但永遠都是在科學范疇內,即便其形式難以辨別?!?甘丹·梅亞蘇,2017:5-6)
從梅亞蘇對科幻虛構文類的解釋可以看出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等都屬于此類,也就是說,人們對世界的科學虛構想象無論怎么變異都是在科學的范圍內進行,無論小說如何想象都可用科學理論來解釋。因此在科學虛構文類的屬性下,偵探小說中的案子最終都會告破,科幻小說的想象也是依據科學原理進行的。
梅亞蘇解釋了科學外虛構概念。它并不是“簡單地指沒有科學的世界,不是說在這樣的世界中實驗科學不會存在”,而是“這樣的世界中,實驗科學應當是不可能的,而不是未知的”(同上:6),科學外虛構“定義了這個特別的想象機制,在這個機制里設想結構完整的世界,或更傾向于結構被破壞的世界,以致在這樣的世界中實驗科學不能發(fā)展它的力量,也不能建立它的對象”(同上)。梅亞蘇建構了一種與科學虛構不同屬的想象世界,提出了新的虛構小說類型:科學外世界的虛構小說,即科外幻小說(甘丹·梅亞蘇,2017:II)。那么《直覺主義者》中的超越人類有限的知識的升降機世界便是梅亞蘇所說的科學外虛構世界,《直覺主義者》也可確定為科外幻小說。把升降機世界看做是獨立于人類世界的科學外虛構世界、把《直覺主義者》劃分為科外幻小說文類,升降機墜落的現象便可得到很好的解釋。懷特黑德在《直覺主義者》中的科外幻小說文類的書寫旨在為人們提供一個非人類視角審視當今的種族主義、從升降機物的世界來觀照人類世界,從而為批判種族不平等、思考建構后種族社會提供了空間和可能性。
把《直覺主義者》劃分為科外幻小說文類凸顯了《直覺主義者》中的物的書寫。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對升降機進行了大量描述,多次向讀者展示在“人類世界之外還存在另一個世界”(63),升降機就是一個具有自身邏輯體系的獨立于人類的物的世界。
這個升降機物的世界便是思辨實在論視角下的實在世界。思辨實在論的核心觀點是反對后康德的“相關主義”(correlationism)和人類中心主義。相關主義認為:“我們永遠只能接近思維與存在的相關性,而從來不可能撇開相關項的一方去接近另一方。這種相關性具有不可超越性”(Meillassoux,2008:5),相關主義實際上是把實在世界納入人類思維范疇,哈曼將其稱之為“通道哲學”(Harman,2005:42),“通道哲學”在將客體同化與還原為人類主體對象的過程中,忽略了客體與主體、諸多客體之間與諸多主體之問的各種差異,經常會以理性人類主體的單一存在方式遮蔽客體存在的多樣性(郝苑、孟建偉,2017:102)。思辨實在論反對這樣的通道哲學,認為存在獨立于人類通道的實在世界,而這個世界可通過想象而非人類理性到達,即思辨,這樣思辨實在論最大限度擺脫了人類理性框架的局限(唐偉勝,2017:28)。在《直覺主義》中,懷特黑德就書寫了升降機這樣獨立于人類通道的實在世界。他描述這個世界:“(福騰)刺破這個世界的面紗,發(fā)現了升降機世界,……這個世界需要居民來實現它,而黑匣子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100);“這個黑匣子是安全的……它們失去了這個世界卻會獲得另一個世界”(213);升降機有自己的意愿(102)。懷特黑德在敘述各派調查的進程時,多次穿插獨立的一章節(jié)來描述升降機降落過程,如在人們開始著手調查事件時,懷特黑德寫到“升降機憤怒地以全新的速度飛入高樓的升降機軌道”(33);當里拉回憶她在學校學習升降機知識后,懷特黑德寫到:“降落的升降機尾部拖著火花……,一路下來沖破黑暗”(53);當里拉了解到福騰和黑匣子情況后,懷特黑德寫到“11樓的毀滅如此徹底,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有墜落的聲音在電梯中升起,墜落的反面:一個靈魂”(65)。懷特黑德把升降機的墜落過程拆分開來描述,與人類了解事件的整個過程平行,旨在表明存在一個不受人類干擾的升降機世界,這個世界與人類世界共存。這個世界是自治的,是獨立于人類的實在性的,是“拒絕和其他實體產生關聯的”(Harman,2011:19)。
梅亞蘇把這樣的獨立于人類的世界稱之為“科學外世界”,在那里“科學知識是無法進入的,不能被自然的科學作為對象建立”(甘丹·梅亞蘇,2017:6),“在那兒發(fā)生的事件不能被任何真實的或是現象的‘邏輯’所解釋”(同上:51)。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就多次表達人類對這個升降機世界“認知上的因果的和理性上的斷裂”(同上:50),如:經驗主義者主要依賴機械知識來診斷升降機故障,但他們的經驗和知識也無法解釋升降機墜落的原因,正如里拉所說“(升降機墜落的原因)甚至不能說是可能性,因為它超出人類的計算,這是命運(228)”;里拉的上級雷德稱升降機的原理是外星科學(alien science)(60);直覺主義者里拉也不知“這個完美的升降機看起來像什么”,“我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不能看到里面,那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東西,就像我們無法想象天使的牙齒一樣”(61);在里拉大學二年級上《垂直運輸》課程時,教授讓學生“描述如果沒有任何限制,他們會設計出什么樣的升降機”時,沒有學生能夠想象升降機的樣子,他們缺乏重新定義升降機的能力(Hock,2016:61)。里拉聲稱自己從未錯過(197,227,255),但當升降機墜落時,她直覺是黑人龐貝(Pompey)所為,但事實卻不是這樣,里拉起初也無法理解升降機。根據哈曼的工具理論(tool being),“物是從它的在場引退在隱秘的實在中的,它們不僅遠離人類而且還遠離彼此”(Harman,2002:2),因此物是處于無限引退狀態(tài)的(withdrawn),藉此概念,哈曼提出物的四重模式(the fourfold model),認為物的實在(reality)和外顯特征(property)或感覺(sensual)是存在距離的,真實的物(real object)是引退于各個關聯的,所以物是不能捕獲和窮盡的,是不能完全把握的。作品中的升降機世界就從人類知識無限引退,“在(升降機)那里,科學突然變成不可能世界相關聯”,科學由于升降機的墜落這個反常事件的出現“而被永遠排除,繼續(xù)以一種‘在它的效應’中強烈的感受到其缺席的方式縈繞著宇宙的世界”(甘丹·梅亞蘇,2017:51)。升降機便“隱藏于洞察其神秘性的所有努力的背后”(Harman,2002:75),拒絕人類賦予其任何解釋,向人類科學和理性提出了挑戰(zhàn)。
因此,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刻畫了一個科學外虛構的升降機物的世界,這個世界超越于人類有限的視角、知識與經驗,嘲諷了人類理性知識,否定了人類知識的絕對性,揭示了人類理解的有限性,同時也告訴人類“人類的認識只是物所相關的眾多聯系之一”(Bogost,2012:8-9),升降機并不只是為人類而存在,這樣懷特黑德消解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虛妄,把升降機和人類放置平等的地位,為人類與升降機物的世界的交流打下基礎。
如果說升降機處于“科學外世界”中、人類沒有直接通向升降機的通道、升降機引退于各種關聯、獨立于人的認知而存在、不能直接進入,但這并不表明物拒絕與人類交流。藉此,哈曼提出“替代原因”(vicarious causation)概念。哈曼認為既然物超越與其他物在任何認知上和因果上的關聯、物之間沒有直接的聯系,那么物之間的關聯必定是間接的(vicarious),這個間接原因通過某種不確定的中間物發(fā)生(Harman,2005:91),即“兩個實體通過與第三方相遇而相互影響,在這個第三方里,它們并列存在,直到特定的事情發(fā)生來允許它們相互影響”(Harman,2007:190)。而這個第三方就是哈曼的四重模式中的感官的物,物的每一個關系都是對物的特質的翻譯,一個實體只能與感官的物相遇(Harman,2013:67)。哈曼也把這個第三方稱之為“媒介”,即指兩個物發(fā)生互動的任何空間,是媒介把世界粘合起來,沒有它們這個世界就是一些零交流的水晶球,同時哈曼還指出人類的感覺經驗也是世界里的一個特定的媒介(Harman,2005:91)。
在《直覺主義者》中,里拉就通過直覺這個感官媒介實現與升降機世界的交流。如,在里拉檢查升降機時,“里拉倚靠升降機的墻壁并聆聽著……”,“里拉可以感覺到她背后升降機的空轉。她甚至閉上眼睛都可以自己完成。”(6)這里,直覺主義指人們從物的感官視角出發(fā)來檢查物的健康程度(Berland,2008:850),這個感官視角就是升降機的感官的物,里拉通過直覺使得她的身體和運動著的升降機的感官的物相遇,從而產生信號來反映升降機的狀況。直覺是一種特殊的心理意識,是一種人腦的特殊機能和認識過程(陳大柔,2009:144),是大腦與物質之間的神秘感官交流(Saldivar,2013:9),認知科學家和哲學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提出“意識生態(tài)媒介理論”,指出意識是大腦、身體和外部世界實體之間的一種關系(Bryant,2014:45),因此意識的產生是依賴于物理媒介的,是借助物理實體而產生的,從而直覺這樣的意識也是以物理實體為基礎的,里拉通過神經系統(tǒng)這個物理實體產生人類的直覺(Berland,2008:851),接受到直覺釋放出的化學元素,把它們翻譯成真正的言語和升降機進行真正的交流。直覺這個感官媒介便為里拉走進“科學外”升降機世界建立了通道。
作品中,直覺主義者的競爭對手是經驗主義者。經驗主義者依靠理性和物理世界的法則來檢查升降機的機械原理:他們“彎下身子檢查升降機絞車上的條痕,核對補償纜上的氧化痕”(57)。他們與直覺主義者的工作方法迥然不同,但“直覺主義者比經驗主義者的準確率高出10%”(58)。在兩派調查升降機墜落的原因時,是直覺主義者里拉意識到升降機的自由墜落“沒有任何原因,沒有報廢的零件,沒有電線電纜的可疑的傳動”(Russell,2007:54),里拉通過直覺感覺到升降機自主世界不受人類的控制:“升降機擁有正常的情緒,但也能夠表達它的自我意識”(229)。里拉在對福騰以及他的《升降機理論》越深入了解,越理解了升降機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還存在另一個世界”(63),“它會把人類帶上天空,讓人類實現第二次提升”(61),“升降機對理性的最后一次祈求已經墜落……你在完美的升降機中墜落”(223),里拉對升降機在人類經驗之外的上升和墜落的理解實際上是在理解升降機如何成為升降機的,如何表現其物性的(Askin,2016:130),這是人類理性無法達到的,是直覺才能夠進入的。最后里拉頓悟“直覺主義就是交流”(241),她繼續(xù)續(xù)寫《升降機理論第三卷》,努力實現“第二次提升”,里拉感到“完美的升降機在靠近她,并告訴她她是它們世界的一份子”(255)。最終,里拉通過直覺進入升降機世界,“再次和物的世界親密接觸”(Berland,2008:854)。懷特黑德寫到“誰擁有了升降機誰就擁有了新的城市”(208),里拉掌握了與升降機溝通的直覺這個媒介,便擁有了將來的城市。因此在兩派的競爭中,直覺主義戰(zhàn)勝了“理性的航燈”(27)經驗主義。
直覺主義對經驗主義的勝利實質是“人類與物的關系的再次協商”(62)的結果,是物對人類理性的勝利,在《直覺主義者》中更是種族的勝利。直覺主義之父福騰和里拉都是黑人,他們都依賴直覺與升降機交流,這顯示了直覺主義和具有非裔文化特點的伏都教(Voodoo)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Russell,2007:56)。伏都教源于非洲西部,幾乎包含所有非洲哲學思想,糅合了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通靈術的原始宗教,信仰高于生命的力量和本體論思想(Soitos,1996:47),自從1724年,成千上萬的奴隸從海地被賣到新奧爾良的種植園后,美國南方就開始信仰伏都教,伏都教對黑人文化身份認同和生存有著重要意義(Soitos,1996:43-44)。伏都教徒依賴直覺和超自然意識來實現與神秘的實在溝通,反對理性認知,反對邏輯推理。在《直覺主義者》中,直覺主義者便體現了這樣的非裔文化傳統(tǒng)。而經驗主義者卻把直覺主義的這種思想和做法種族化,把他們斥之為“斯瓦米,伏都教徒,符頭,巫醫(yī),所有詞都屬于對黑色異族、不吉祥物的命名”(57-58)。同時,經驗主義者也擁有被種族化的形象:嚴肅的、理性的白人,從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直覺主義者里拉批判經驗主義者的“實在”:“白人的實在是建立在物的表面現象的”(239),里拉進一步揭示了經驗主義者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因此直覺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的對立從認識論上的分歧上升到了種族上的沖突。在作品的結尾,帶有伏都教色彩的直覺主義者通過對升降機的把握戰(zhàn)勝了經驗主義者獲得最后的勝利,這是直覺對理性的勝利,是黑人對白人的勝利,這個勝利在作品中最終表現為后種族城市的建構。
懷特黑德塑造升降機墜落的情節(jié)一方面是推動直覺主義通過直覺戰(zhàn)勝經驗主義這個敘事進程,另一方面,正如Askin(2016:143)所說,墜落是“新事物爆發(fā)的開始”,懷特黑德旨在通過升降機的墜落重新建構一個后種族城市,這個后種族城市與人類的城市不一樣,它沒有垂直的高樓,沒有參差不齊的地平線,人類平等地生活在這個城市中。
2009年懷特黑德在奧巴馬被選為總統(tǒng)后一年在《紐約時報》上刊登了一篇題為《生活在后種族社會的一年里》(“The Year of Living Postracially”)的評論。在評論中,懷特黑德用諷刺的口吻寫道“一年前,我們官方地成為了后種族社會。53%的選民選擇了黑人做總統(tǒng)。因此種族主義徹底消除了”(Whitehead,2009)。事實上,他并不認為后種族社會來臨,因為幾個世紀以來的種族歧視、種族壓迫不會消失。因而懷特黑德對后種族社會的提法是反對的。然而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出現了后種族人物。懷特黑德正是利用后種族這個概念來反思當下社會中的種族主義,同時也肯定地回答了“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在現實社會中不存在后種族社會、但在文學作品中存在?”(Fain,2015:XViii)這個問題。然而,懷特黑德的后種族社會不是建立在消除任何種族的理念上,而是建立在消除具有等級差異的城市上。正如懷特黑德所說理想的后種族社會應該是不再提及種族(Fain,2015:123),他在《直覺主義者》中就推翻了因種族差異而建立起來城市,從而建構一個淡化種族的城市。懷特黑德通過建構一個升降機物的世界來摧毀帶有種族主義烙印的城市。
在《直覺主義者》中,懷特黑德提到伊萊莎·奧的斯發(fā)明的第一臺升降機,它“把人類從中世紀式的五、六層樓建筑中解放出來”(61),給城市帶來垂直的維度。然而在第一代升降機造就人類第一次提升的同時,也產生了種族景觀。在這個種族景觀中,白人在上升,而黑人則處于靜止或下降狀態(tài)。例如,升降機檢驗部門的等級結構:白人在地面上工作,而黑人在地下工作,在大樓的最底層“車庫是部門允許那些有色人種可去的地方,那是在地下,沒有窗戶,看不到天空”(18)。這樣的白人和黑人的等級分布表明這個由白人主導的社會正竭力把非裔美國人和其他的少數族裔壓制在社會最底部,終日在黑暗中,成為隱形人(Liggins,2006:361)。又如,切斯特菲爾德大樓因升降機的使用變得高大雄偉,但它并不服務于街區(qū)民眾,更不服務于黑人群體,它的服務對象是那些被稱作“尋歡作樂的都市寵兒”的白人精英(176),升降機使階級分化明顯,使白人站在了階層的頂端。再如,法妮·布里格斯紀念大樓是以黑人女奴英雄法妮·布里格斯命名的,法妮通過自學而擺脫奴隸身份最終獨立成為白人稱贊的英雄,大樓的建立表面上象征著黑人教育的進步和社會地位的提升,但實質上卻進一步表明白人的種族意識進一步強化(Selzer,2009:685),白人以黑奴法妮來命名大樓的真實目的在于安撫控制黑人,減少暴動,“少一些抱怨,少一些飛來的西紅柿”(12)。依賴升降機的上升功能而建造的法妮·布里格斯紀念大樓就成了白人用來控制黑人社會活動的工具,白人得到了提升,而黑人依然處于白人之下。第一代升降機加速了城市進化,同時也建構了種族景觀,凸顯了種族矛盾和種族主義。
里拉和福騰致力于升降機黑匣子的研究上,準備實現種族平等、種族差異消失的人類“第二次提升”。第二次提升是“非裔美國人社會身份發(fā)展的新階段”(Fain,2015:5),它的實現需要去除非裔美國人身上的限制和束縛(Liggins,2006:366),所以實現人類的第二次提升就建立在當前種族景觀的倒塌上。福騰在《升降機理論》中指出“在垂直的社會中平行思考是對種族的詛咒”(151),“上升的契約,就是黑人的詛咒”(186)。福騰這里揭示了在當前的種族景觀中黑人缺乏上升的視野、沒有能力追求更高的高度的現狀。福騰在第三卷中從直覺主義哲學角度設計了升降機,旨在去除這個詛咒,展望一個新的沒有種族偏見和壓迫的世界。升降機的自由墜落便實現了福騰的愿望,它摧毀了人們對升降機上升的期待,打破了當前的種族關系格局,使福騰和里拉戰(zhàn)勝了白人為主導的經驗主義者,挑戰(zhàn)了白人的權威。升降機發(fā)揮它的活力,摧毀垂直城市,引發(fā)種族革命,推倒了當前的種族景觀。在作品的最后,里拉建構新的城市:
一旦我們推行了升降機黑匣子,它們就會毀掉這個城市。當前的骨架不能容納這個新物體的精髓。它們會把城市夷為平地……這個閃耀的城市自身極易變化,由一種無法想象的膠質材料建造而成。它會漂浮,會飛翔,上升下降,沒有鋼筋支架,擁有液體的脊柱,……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198-199)
可以看到,懷特黑德建構了一個后種族城市,這個城市是柔軟的,流動的,易于轉換的,接受任何新的可能和變化,它不再是高聳入云,不再有垂直高度,沒有等級之分,城市里人類與非人類平等相處,黑人的膚色不再具有所指意義。這個新的城市擺脫了原來城市的邏輯結構和種族表征,種族提升的基礎不復存在。懷特黑德通過思辨想象了一個科學外的、獨立于人類存在的升降機物的世界來觀照人類世界,讓人類明白人類會遭遇一些自己無法掌握的力量,而這個力量或許會改變人類的種族,甚至整個人類命運。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呈現了一個與科學世界邏輯不同的科學外虛構世界,旨在說明后種族城市只能存在這樣的世界中,作品表達了懷特黑德對人類社會建構后種族社會的烏托邦式愿望。
懷特黑德在《直覺主義者》中打破了傳統(tǒng)的再現方式的制約,進入了一個獨立于人類特定視角而存在的現實,建構了一個思辨式的、科學外的升降機物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類不再是知識的組織者,人類不再是中心,人類與物平等共存,種族差異和種族紛爭消失,不公平的經濟和政治體系結構瓦解。而升降機的墜落嘲諷了人類理性,摧毀了人類種族主義,重新建構了一個后種族城市。懷特黑德在作品中形成了新的種族想象,創(chuàng)造了新的美學特質和表征,他與21世紀其他族裔作家一起為美國小說創(chuàng)作開辟一片新的天地,實現薩迪瓦爾所說的“美國小說的第二次提升”。懷特黑德的思辨實在論式的書寫將人類帶入深不可測的物的世界,讓讀者看到了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和后現代元小說所無法再現的非裔文學經歷,表現了懷特黑德的新的種族政治和美學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