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論辯中的隱微主義*

2019-02-18 20:41朱海坤
深圳社會科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歷史主義施特勞斯哲人

朱海坤

作為列奧·施特勞斯古典政治哲學的核心學說之一,隱微主義受到了國內外學界的廣泛關注和激烈爭議。在國外,施特勞斯對啟蒙時代以來的現代學術之智識基礎的反思和批判并未影響現代學者從歷史主義與實證主義的角度審視隱微主義,將施特勞斯回歸古典政治哲學的這一主要方式歷史化甚至意識形態(tài)化,或以實證的方式找尋施氏在隱微解釋中的謬誤。這些做法激起了施特勞斯弟子們的辯駁。在國內,劉小楓、甘陽等學人近些年來大力引介和運用施特勞斯的學說和解釋方法,引起了一些學者的質疑或批判。本文將從三個方面概述施特勞斯的隱微主義學說的批判路徑。首先,從歷史角度探察學界對隱微主義的爭論,主要涉及施特勞斯重新發(fā)現隱微主義的史實性問題以及隱微主義的歷史形態(tài)問題;其次,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看有關隱微主義的爭論,古典立場和現代立場的交鋒在一定程度上重演了施特勞斯的古今之爭,隱微主義與歷史主義形成了“范式之爭”;第三,隱微解釋學面臨著方法論層面的困境,波考克等人從施特勞斯的文本解釋方法上對其政治哲學思想加以指摘。

一、基于歷史視角的爭論

古代哲人從事隱微寫作是一樁歷史事實,還是施特勞斯的臆造,或是有歷史根據的革新,這一點是研究隱微主義所面臨的首要問題。加拿大學者德魯里主張,所謂“隱微主義”只是一種包藏禍心的敘述策略或解釋方法,并將施特勞斯歸于古人的隱微寫作及隱微教義全部看成他本人的言說策略。①莎迪亞·德魯里:《列奧·施特勞斯的政治觀念》,張新剛、張源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80頁。這樣一來,施特勞斯非但不是一位正直的古典政治哲學家,反而成為意圖顛覆民主與自由政體的極權分子。朗佩特認為,施特勞斯不僅重新發(fā)現了隱微論傳統(tǒng),而且對之進行了偉大的革新,以便在后現代和后啟蒙時代恢復哲學的可能性②Lawrence Lampert: Strauss's Rediscovery of Esotericism, Steven Smith edit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Leo Straus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88-89.。因此有必要了解隱微主義的歷史狀況。

施特勞斯自稱從中世紀伊斯蘭哲人阿爾法拉比及其猶太后學邁蒙尼德那里發(fā)現了隱微寫作的歷史蹤跡,并按圖索驥地從中古返回古希臘,發(fā)現了希羅多德、修昔底德、柏拉圖和色諾芬等人著作的隱微特征。施氏指出,隱微寫作在現代社會并未驟然消失,在宗教和政治迫害盛行的時代,它成為哲人寫作的基本方式,一直到萊辛為止。馬基雅維利、霍布斯、洛克等現代政治哲人仍保留了隱微寫作的風格。那么,應當如何看待隱微主義的歷史差異呢?

保羅·巴格利(Paul J.Bagley)指出,歷史上的隱微術并非偶見,諸如巫術師、煉金師、占星家和其他神秘主義者都以隱晦的方式傳達不為外人所知的教義,而其隱微表達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他們借助于特殊的交流手段,或私下口授,或運用對于外人來說完全陌生的符號系統(tǒng),區(qū)別于一種獨特的隱微術。這種隱微術得益于文學技藝的發(fā)展,將公開的教導與寄望于有哲學能力者的隱藏話語相結合。巴格利稱之為“隱微文學”(Esoteric Literature)。它把顯白的與隱微的雙重教誨容納在同一文本之中,卻向兩類讀者傳遞不同的教誨。巴格利所謂的“隱微文學”正是施特勞斯所發(fā)現的隱微主義。他列舉了邁蒙尼德、弗蘭西斯·培根和托蘭德等人的具體論述來說明這類隱微文學在歷史上的實踐狀況。

巴格利認為,歷史上的隱微寫作出于對社會環(huán)境的考慮:從消極的方面來看,哲人因社會對思想自由表達的壓制而采用隱微寫作的方式;從積極的方面來看,哲人因慮及哲學或科學的真理對社會的可能危害而選擇隱藏真實的想法。歷史上因迫害而造就的隱微文學在17~18世紀的英國尤其明顯,布朗特、沙夫茲伯里、托蘭德、安東尼·柯林斯等均屬此類。然而,在他看來,迫害與隱微主義并不存在絕對聯(lián)系,一方面,不是所有寫于迫害時期的著作都含有隱秘教誨,另一方面,隱微寫作也不止出現在迫害時期。迫害只是理解隱微文學的消極標準③Paul J.Bagley: On the Practice of Esotericism,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53, No.2, p.243.。相反,審慎才是隱微寫作實踐的積極因素。維持社會穩(wěn)定與追求真理的復雜關系是哲人選擇隱微寫作的充分理由。

巴格利根據對大眾教育或啟蒙教育的不同態(tài)度,將隱微主義劃分為有條件的和無條件的。他說:“有條件的隱微主義關乎真理的歷史條件,而無條件的隱微主義基于人類天性的不同。”④Paul J.Bagley: On the Practice of Esotericism,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Vol.53, No.2, p.247.前者假定通過教育的擴大和普及,隱微教誨能夠被社會所接受,或至少不被禁止;而后者則堅信教育無法改變基于人類本性的少數人與多數人之間的鴻溝。也就是說,有條件的隱微主義出于迫害境況,并希冀以教育的普及消除迫害,進而取消隱微寫作的必要性;相反地,無條件的隱微主義則堅信人類的天性差異是難以教育抹平的,否定隱微真理變成顯白真理的可能性。

巴格利的上述觀點似乎得到了施特勞斯文本的支持。在《迫害與寫作藝術》第二章中,施特勞斯指出,迫害現象包含多種類型,從古希臘到18世紀的歐洲一直存在,而17世紀中期以后懷有異端思想的哲人面對迫害的時代環(huán)境,以隱微的寫作方式來保護自己,同時寄望于時代的進步能夠取代黑暗王國,消除迫害現象。施特勞斯表明,這與前現代的隱微寫作存在根本不同—前現代的隱微作家堅持哲人與非哲人、真理與意見的自然隔閡。基于此,隱微主義的古今之別似乎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然而,這個問題需要更加細致地辨識。出于審慎和出于迫害的隱微寫作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聯(lián)?這就涉及古典政治哲學與現代政治哲學的差異問題。古典政治哲學主張哲學與政治的根本沖突,哲學對真理的探尋將使城邦賴以生存的社會習俗或共同意見受到質疑甚至否定,這也會反過來導致城邦或政治共同體對哲人的迫害。因此,古典哲人出于審慎態(tài)度的隱微實踐包含了避免迫害的考慮。蘇格拉底被城邦法庭判處死刑是柏拉圖發(fā)明隱微寫作方式的直接原因?,F代政治哲學則追求哲學與社會的一致性,企圖以現代理性主義改變宗教或黑暗政治對人的宰制,實現自由平等的啟蒙愿景。這就意味著,現代政治哲學或啟蒙哲學不再顧忌哲學對社會的可能顛覆,反而將其作為自身使命。于是,現代哲人與宗教和政治的矛盾變得尖銳,迫害隨之加劇并成為隱微實踐的主要原因。從現代人從事隱微寫作的意圖來看,古典政治哲學的雙重教誨失去合理性,因為志在啟蒙的現代哲人不會再以表面上合乎政治社會規(guī)范的顯白教誨引導大眾。隱微主義與啟蒙理想在本質上存在矛盾,現代哲人在寫作中隱藏自己的真實觀點僅僅是出于時代狀況的權宜之計,“只要能盡量保護自己免遭迫害就足夠了。他們如果做得比這更微妙的話,就達不到啟迪越來越多不具哲人潛質的人的目的了?!雹偈┨貏谒梗骸镀群εc寫作藝術》,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27頁。這種隱微主義被認為將在自由社會中消失。

施特勞斯本人對這兩種隱微主義持什么樣的看法呢?有別于通常且顯而易見的答案,米歇爾·弗雷澤給出了讓人大跌眼鏡的回答。受到保羅·巴格利的影響,在《古今隱微主義》(Esotericism Ancient and Modern)一文中,他以古典隱微主義和現代隱微主義的二分為前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即施特勞斯關于隱微主義的寫作本身就可能是隱微的,“施特勞斯也許從未真正相信西方傳統(tǒng)中的任何一位偉大思想家曾經隱微地寫作,對他來說,隱微寫作完全是一個顯白的神話”②Michael Frazer: Esotericism Ancient and Modern, Political Theory, Vol.34, No.1, p.2.。在他看來,因迫害造成的隱微寫作才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而且并未止于萊辛,即便是在20世紀、在自由主義的美國也仍然存在。古典隱微主義只是施特勞斯為引導學生進入哲學園地所虛構的一副藏寶圖,使枯燥而困難重重的古典哲學研究猶如一場大型游戲;而且,古典隱微論的智者與庸眾的預設能夠調動青年人的虛榮心,從而引起他們對哲學的愛慕③Michael Frazer: Esotericism Ancient and Modern, Political Theory, Vol.34, No.1, p.29.。弗雷澤的解釋嚴重背離了施特勞斯隱微論的初衷。他實際上否定了古典隱微主義的歷史事實,也就枉顧了施特勞斯對大量古典文本加以隱微解釋的事實。更重要的是,倘若弗雷澤的判斷屬實—施特勞斯的古典隱微論僅僅是顯白的誘餌,那么被誘導的青年將以何種方式進入哲學?或者說,倘若施特勞斯并非真的相信古典哲學著作如柏拉圖對話的隱微性質,那么他數十年努力造就的古典政治哲學大廈將會一簇而傾。除此之外,弗雷澤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對施特勞斯隱微論的解釋能夠輕松化解德魯里等自由主義學者的批判—由于施氏的古典隱微主義的顯白性質,那么施特勞斯的精英主義立場也就不存在了。他引述斯坦利·羅森的觀點,將施特勞斯定性為一個啟蒙哲人,擁護歷史意識和思想自由的現代價值觀。而他創(chuàng)造隱微主義的顯白學說的目的在于誘使學生遠離大眾文化,并引導他們走向哲學之路。弗雷澤的解釋與施特勞斯的自白相沖突,未能在神學與政治問題的背景中來思考,因而顯得荒唐。

與弗雷澤相反,國內學者劉小楓教授認為,施特勞斯對以托蘭德為代表的“現代啟蒙式的隱微論”進行了批判。他指出,托蘭德拋棄了古典隱微論的審慎原則,在他那里,隱微寫作只是促進思想自由的手段,是為了應對官方審查,防止迫害。他揣測,施特勞斯的《迫害與寫作藝術》“很有可能恰恰針對的是托蘭德的現代啟蒙式隱微論”,而且現代隱微主義受到了自由主義學者如德魯里、帕特遜等人的追捧,他們將這種隱微方式看作“一種反抗思想壓迫、推進思想自由的工具”①劉小楓:《雙重寫作與啟蒙—施特勞斯與托蘭德問題》,中國比較古典學學會編:《施特勞斯與古典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23頁。,這正與施特勞斯所主張的古典隱微論形成對壘之勢,后者預設了精英主義的不平等主義觀念。關于隱微主義的歷史爭論的背后隱藏著思想的交鋒。

二、基于政治-哲學視角的爭論

德魯里是列奧·施特勞斯的批評者中最為著名的一位。她的論斷廣泛地影響了北美學界、政界和媒體對施特勞斯的政治理論和政治實踐的看法。她站在現代自由主義的立場上,指控施特勞斯的隱微哲學是操控政治、愚弄民眾的極端精英主義的統(tǒng)治綱領,并斷言“隱微的哲學關乎哲學家的秘密王權”②莎迪亞·德魯里:《列奧·施特勞斯的政治觀念》,張新剛、張源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03頁。。在她看來,施特勞斯筆下的哲學與政治的自然沖突意味著哲學對政治的直接否定和間接操控。哲人對宗教、道德和法律的僭越意味著承認哲人統(tǒng)治的正當性,宗教與道德因之喪失了在人類社會中的本原性根基而淪為“騙局”。這種“政治性的指控”③李世祥:《施特勞斯與新保守主義—論德魯里對施特勞斯的批評》,《甘肅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是對施特勞斯的誤解。哲學與政治之間的張力,從原則上說,只有在承認二者各自的合理性的前提下才是可能的。政治生活所依托的共同意見與哲學對真理的探索都無法被對方所取代,站在真理的立場上將宗教或道德污蔑為“騙局”并非施特勞斯的本意。德魯里對施特勞斯政治意圖的判定也表現在對隱微主義的看法上—原本用于調和哲學與政治的寫作技藝被當成說謊和政治欺騙的把戲。正是這一點激起了德魯里的怒火,她批判施特勞斯的精英政治是傲慢、虛偽、奸詐甚至寡廉鮮恥的,他們鄙薄、欺騙、愚弄和操縱大眾,與納粹分子相差無幾。

德魯里對施特勞斯的思想的“政治化”解讀遭到了施氏弟子的集體抵制。曼斯菲爾德在一場美國國家公共電臺組織的廣播討論中指責她對施特勞斯的膚淺解讀和嚴重曲解,維護和申明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本位,否認施特勞斯對現實政治懷有不軌之心或有意操弄美國政局。更為系統(tǒng)地對施特勞斯思想的澄清與辯護是2006年芝加哥大學出版的兩本著作:凱瑟琳·扎科特和邁克爾·扎科特夫婦的《施特勞斯的真相—政治哲學與美國民主》(The Truth about Leo Strauss: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American Democracy)和斯蒂文·斯密什的《閱讀施特勞斯—政治學、哲學、猶太教》(Reading Leo Strauss: Politics, Philosophy, Judaism)。它們都致力于為施特勞斯進行辯解。作為施特勞斯政治哲學思想的核心之一,隱微主義也成為這些辯詞的核心內容。斯密什斬釘截鐵地否認施特勞斯宣揚哲人必須撒謊。他重申從事隱微寫作的理由,并聲稱哲人以隱語或啞謎的方式引而不發(fā)或含糊其辭,都不能算是謊言,只是“有保留的表達”①斯密什:《閱讀施特勞斯》,高艷芳、高翔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254頁,第285頁。。盡管斯密什承認施特勞斯運用隱微手法暗示了對美國自由政體的隱憂和批判,但他強調,施特勞斯的目的并非顛覆民主,而是“防止立憲民主退化成大眾民主”②斯密什:《閱讀施特勞斯》,高艷芳、高翔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254頁,第285頁。。這一點與扎科特的觀點相契合。扎科特夫婦指出,古代哲人的隱微寫作不是為了塑造公共輿論或取得政治權力,而是因為真理不能被直接表述。隱微論被視為一種解釋方法,用于理解過去的不自由寫作,不是為作家開出的藥方,更不是教導政治欺詐。為避免迫害的隱微寫作從根本上與政治相沖突,而不是相勾結。扎科特堅持施特勞斯主張隱微主義的正當理由,即真理對大多數人、對政治共同體有害,隱微寫作“顧念社會責任”③凱瑟琳·扎科特、邁克爾·扎科特:《施特勞斯的真相》,宋菲菲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57頁。。針對德魯里的指責,國內學者陳建洪教授也作了針對性的辯駁,他將施特勞斯的哲學思想概括為“否定哲學”④陳建洪:《論施特勞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0頁。,即施特勞斯秉持蘇格拉底式的求知精神,以對真理的探尋不斷否定習俗的意見,而政治哲學則要求以對關于政治的真理取代政治意見,因而,政治哲學從根本上是對政治秩序的不斷質詢。這種質詢倘若被公開,則必然造成嚴重的社會災難,故而以隱微寫作維護政治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固。

劉小楓在施特勞斯學說的引進和研究方面用力尤著,成果豐碩。關于隱微主義,劉小楓在長文《學人的德性—施特勞斯與萊辛》中作了詳細地闡述。他指出,隱微寫作對兩類教誨的區(qū)分根植于人的資質的天生差異,是對多數平常人和少數心性特異者的因材施教。顯白和隱微的區(qū)分首先是在表達形式上,前者避免使用學理術語,語言淺俗易曉,故而適合多數人;后者的言說對象是心性特異者,他們愛好思辨,懂得學理,故多學理術語,難免晦澀難懂。這種區(qū)分似乎與隱微寫作的實際狀況有所暌違。顯白教誨和隱微教誨同時出現在同一文本之中,向所有讀者開放,因而即便是平常人也會面對專為心性特異者設計的晦澀難懂之語。隱微寫作似乎在文本的表達形式上并沒有對內和對外的分別,施特勞斯所強調的是哲人或潛在哲人對文本細節(jié)的體察。劉小楓提出,人的天性差異更主要地體現為知性與道德的區(qū)分,“哲人是意愿認真改善自身的人”⑤劉小楓:《施特勞斯的路標》,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277頁,第291頁,第300頁。,而常人作為“道德存在者”,總是處于道德及其懲罰的約束之下。因此,常人要過一種政治生活,哲人則過著沉思生活。正是對這兩類人或兩種生活的差異意識導致古典哲人審慎地采用隱微寫作。劉小楓先生說:“是否認為人在道德層次上有高低之分,是區(qū)分古代哲人與現代啟蒙哲人的標志,或者說是古典哲學與現代啟蒙哲學分歧的焦點。”⑥劉小楓:《施特勞斯的路標》,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277頁,第291頁,第300頁。由于現代啟蒙哲人取消了人之天性的差異性,同時也取消了隱微寫作的必要性,那么,現代哲人也就失去了“哲人”的德性,劉小楓教授以“學人(甚至都不夠格)”相稱,并要求學人有自知之明地承認“在自己的道德層次之上還有高人(圣人、至人、神人)”⑦劉小楓:《施特勞斯的路標》,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277頁,第291頁,第300頁。。

劉小楓從人的天性或德性的絕對差異角度看待古典政治哲學及其與現代啟蒙哲學的爭執(zhí),并貶低啟蒙哲學以及啟蒙哲人。這引來了不少批評⑧劉小楓教授論述隱微主義的文章還有《真理為何要秘傳?—〈靈知派經書〉與隱微的教誨》(見樂黛云編《跨文化對話6》,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和《尼采的微言大義》(《書屋》2000年第10期)等,相應地評論或批評有張遠山的《廢銅爛鐵如是說—讀劉小楓〈尼采的微言大義〉》(《書屋》2001年第1期)和陳家琪的《在學問之外—也談尼采的微言大義》(《書屋》2001年第1期)等。。吳冠軍教授對施特勞斯的隱微主義進行了嚴厲地批判,他將其理論內核歸結為“犬儒主義”,認為施特勞斯所要秘傳的真理歸根結底仍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意見,隱微寫作所遮蓋的正是哲人在言說真理上的根本性無能。首先,隱微寫作的顯白層面對主流價值觀念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順從表現出政治哲人的犬儒性。其次,在隱微意義上,吳冠軍從語言能指的流變性否定了言說真理的可能性。他說:“如果我們承認當下的詞匯庫并不是完滿的(新詞不斷在產生),符號指向不是牢固的(詞語所指的意義/內容時常在變),那么,用語言所表達的論述,就是先天地有錯的,而不可能是與意識形態(tài)相對的真理?!雹賲枪谲姡骸兑话巡逑蛐呐K的刀—論意識形態(tài)批判之(不)可能》,《開放時代》,2006年第2期。因此,施特勞斯的政治哲人既無法言說真理,又具有犬儒的性質,其真理與意見、哲人與俗眾的二元論都是虛假的。吳冠軍對施特勞斯的批評包含誤解的成分。施特勞斯本人并未主張哲人掌握著真理的權杖,而是將哲學界定為對真理的探尋。相反地,施特勞斯的“否定哲學”恰與他所謂的“否定性政治哲學”②吳冠軍認為,古典政治哲學包括兩種路向:一是以蘇格拉底為原型的否定性政治哲學,主張哲學追求真理而不占有真理;二是以柏拉圖為原型的肯定性政治哲學,主張哲人能夠獲得關于整全的知識。在他看來,施特勞斯選擇的正是柏拉圖式的肯定性政治哲學。相吻合。然而,筆者指出施特勞斯與吳冠軍在否定和批判現實方面的相似性并不代表將他們等而視之,他們的批判立場和智識背景仍是對立的,這正是吳冠軍批判施特勞斯的基點。施特勞斯的古典政治哲學預設了自然的存在,并以自然與習俗的對立作為哲學與政治沖突的根據;吳冠軍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則是出于對同一性的拒斥,是從主張多元論或差異性的后現代立場出發(fā)的。

施特勞斯主義者面對現代學者的反駁,堅守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立場,糾正德魯里等自由派學人對施特勞斯的曲解。這不能在根本上解決問題,現代學人與施特勞斯的根本分歧在于,對現代文明的不同立場,前者認可啟蒙哲學及其價值理念,而后者則極力否定和批判。古典哲學的隱微主義與現代哲學的歷史主義形成了“范式之爭”。

亞瑟·梅爾澤(Arthur M.Melzer)《隱微主義與歷史主義批判》(Esotericism and the Critique of Historicism)將隱微主義的重新發(fā)現視為對整個歷史主義范式的重要挑戰(zhàn)。他指出,隱微主義與歷史主義的核心分歧在于對理論與實踐關系的不同理解。“隱微理論通過強調理性與社會之間內在的和不可避免的緊張關系顛覆了歷史主義對二者一致性的假設,從而在最核心的層面上挑戰(zhàn)了歷史主義。”③Melzer: Esotericism and the Critique of Historicism, America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00, No.2, p.279, p.286.梅爾澤闡述了歷史主義的三種論據以及隱微主義的相應對策。首先,對于人類思想和信仰具有多元性的觀念,隱微主義的反駁是,一方面古典世界并未因這種多元性而導致歷史主義,另一方面,隱微寫作在顯白層面上承認這種多樣性,但在隱微層面仍堅持真理的一元性。其次,對于思想的時代性和歷史性主張,他認為,過去的偉大思想家雖然表面上看似受到時代的限制,但在習俗性的面紗之下隱藏了他們的真實想法。第三,歷史主義者從理論上將現代理性主義的根源追溯至古希臘時期,認為正是始于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逐步地走向了自我毀滅,并導致虛無主義的結果。對此,施特勞斯一方面探察理性主義的古今斷裂及其智識基礎;另一方面通過重新發(fā)現隱微主義為斷裂說提供“關鍵性的前提條件”④Melzer: Esotericism and the Critique of Historicism, America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00, No.2, p.279, p.286.。梅爾澤的論述表明,施特勞斯的隱微主義在對抗歷史主義方面取得了勝利。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現代歷史意識的興起與隱微教誨傳統(tǒng)的中斷正好同時發(fā)生”⑤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劉鋒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52頁。,隱微傳統(tǒng)因何讓位于歷史主義?是出于個人的選擇,還是歷史的必然,又或是邏輯的合理推進?這一關鍵問題并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和解答。梅爾澤的分析仍以認同隱微主義以及整個施特勞斯式的古典政治哲學為前提。只有在認可了這一整套的范式結構的前提下,歷史主義才被駁倒了。這就好比現代理性主義對宗教啟示的否定,如施特勞斯所言,理性主義的勝利只屬于選擇相信理性剛正的人,對于信認上帝存在的人而言,來自理性的否定根本無效。理性與啟示的二重性在隱微主義和歷史主義之間同樣存在。施特勞斯正是基于對現代學術的深徹洞察,才走向了回歸古典的道路,來自現代立場的批判很難擊中他的要害。只有從內部結構中從理論邏輯自洽性角度著眼,才能有效地評判施特勞斯的學術成就與價值。

海因里?!み~爾(Heinrich Meier)同樣將隱微主義視為超越歷史主義的方法,是從現代哲學返回古典政治哲學的樞紐?,F代哲學的歷史化是將哲學從中世紀基督教的挾制中解放出來并重建和鞏固哲學之自由的必要選擇。為了將哲學從人為的“第二洞穴”中解救出來,施特勞斯開啟了兩項核心的智識工程:一是對哲學史的解構,從中發(fā)現歷史意識對哲學本身的束縛;二是重建古典政治哲學或復原哲人意圖。邁爾認為,隱微主義主要通過如其所是地理解作者的本意、區(qū)分兩類不同的教誨和堅持政治哲學的優(yōu)先性來實現“對激進歷史主義挑戰(zhàn)的最深刻回應”,并完成“從哲學之歷史到哲人之意圖的運動”①邁爾:《隱匿的對話—施密特與施特勞斯》,朱雁冰等譯,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182頁。。通過重新發(fā)現隱微寫作,施特勞斯將對哲人意圖的追問推到了解釋學的中心,并以此達到從歷史到自然或哲學的上升。然而,古內爾(John G.Gunnell)認為,施特勞斯為診斷和應對現代政治哲學的危機而精心制造了一個“傳統(tǒng)的神話”(the myth of tradition),施特勞斯借助隱微主義將其整個學說構筑為一個有機統(tǒng)一的完整結構,使其對政治哲學史的解釋置于否證和論辯之外。在他看來,施特勞斯解釋學所強調的作者意圖乃是出自施氏本人強加,以在重建傳統(tǒng)中充當某種角色,并不是從文本中明確引出的②John G.Gunnell: The Myth of the Tradition,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72, No.1, p.132.。

基于方法層面的質疑與否定構成了關于隱微主義研究乃至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的另一重要論題。

三、基于方法視角的質疑

隱微主義從本意上拒絕一套程式化的寫作方法,倘若哲人遵從這類寫法規(guī)則,那么隱秘的教義必定會外泄。隱微教誨的發(fā)現依靠的是哲人或潛在哲人的天性敏銳,對文本特征異于常人的捕捉。這樣就使隱微主義在方法—寫法和讀法—上受到了廣泛的質疑和批判。早在《迫害與寫作藝術》甫一出版之際,喬治·薩拜因(George H.Sabine)就撰文指責施特勞斯提供了一種不正當的機巧,認為“字里行間地閱讀”闡明了一種人為欺騙的復雜系統(tǒng)③George H.Sabine: Review of Persecution and the Art of Writing by Leo Strauss, Ethics, Vol.63, No.3, p.220.。薩拜因的簡短批評在波考克那里得到了伸展。

波考克(John G.A.Pocock)從方法論角度批判施特勞斯的隱微主義學說,將其定性為“一種封閉的意識形態(tài)”。他認為,正是施特勞斯本人所獨具的對隱微文本的解譯能力使他能夠免受正常的學術批評。對于馬基雅維利等隱微作者的深層教義,除了施特勞斯及其門徒以外,沒有人知道如何破解,人們被迫服從施特勞斯的權威,依賴他的密語解譯能力去確證隱匿語言的存在。波考克認為這是非常危險的。由于除施特勞斯圈子內的人之外,沒有人能夠解釋隱微文本,施特勞斯的解釋就得不到檢驗,那么那些宣告發(fā)現了隱微語言的未經核驗的解釋本身就可能變成一種隱微語言,“陰謀的探測者自己就是一個陰謀家,發(fā)現女巫的人也許就統(tǒng)治了女巫的地盤”①J.G.A.Pocock: Prophet and Inquisitor, Political Theory, Vol.3, No.4, p.389.。他聲稱,隱微主義將我們帶入了一個陰謀的世界。

波考克承認歷史上曾經存在隱微寫作的事實,特別是在中世紀伊斯蘭和猶太教那里。但是,問題在于,解釋者在文本中所發(fā)現的暗示或反?,F象就一定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嗎?應當在何種尺度上將這些修辭手段看作是作者意圖的表達?施特勞斯將一切文本現象皆歸于作者所依據的乃是一條前提假設—“完美的語言不能容忍任何輕率潦草”②施特勞斯:《關于馬基雅維里的思考》,申彤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154頁。。波考克從語言或修辭本性的角度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這種假設必然導致在無法批判的意義上的完美解釋。波考克總結道:“隱微主義的方法使施特勞斯的學說無法被否證”③J.G.A.Pocock: Prophet and Inquisitor, Political Theory, Vol.3, No.4, p.393.。

吳冠軍提出了與之類似的批判,認為隱微主義使施特勞斯掌握了“不倒翁式”的話語機關,以此置身于正常的學術論辯之外。他說:

在學術溝通與論爭中,當一位自稱是“(施特勞斯主義)政治哲人”的作者發(fā)表了一篇批判性的文章時,被批判者實際上仍不知道文中所論屬于真心“顯白”,還是另有“隱微”;是真在“批判”,還是“明損實褒”。于是,他/她若正面回應“批判”之內容,可能會隨即被譏沒有讀出真正“隱微”之論;然而,若他/她不去回應“批判”,則無疑使讀者只聞批判之聲,不見回應之語;而他/她若在回應中表明自己讀出的是“明損實褒”的“微言大義”,則更有可能最后會落得個“一廂情愿”“自己抹金”“打腫臉充胖子”之尷尬境地。因此,面對“政治哲人”的“批評”,被批評者不管如何應之,都已然落入對方特殊的話語部署之中,縱有百口莫能辯之。④吳冠軍:《“隱微寫作”與“政治哲人”—兼答友人批評》,豆瓣網址: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 5902918/,訪問日期:2017年4月21日。

吳冠軍指出,這種禪家轉機鋒式的隱微寫作和解釋使得這一述行實踐的主體免除了倫理責任。

倘若施特勞斯看到波考克等人的指責和批評,他會作何反應?是覺得百口莫辯還是絕地反擊?斯人已逝,我們無法得知他的態(tài)度,但其弟子的辯護值得我們留意。納森·塔科夫(Nathan Tarcov)針對波考克和古內爾的批評,從三個方面說明隱微解釋的合理性。其一,施特勞斯將蘇格拉底式的無知運用到文本解釋當中,要求清除對文本意義的傳統(tǒng)假設,在他看來,從前人繼承的對文本的理解有別于且有礙于真正的理解。施特勞斯的文本解釋理論與現代解釋學的一個重要差異就是,后者強調“前見”、“前理解”的基礎性作用,而施特勞斯卻反對帶著前見進入文本。其二,解釋者需要具備同情式研究的動機。讀者要從作者的立場或意圖來理解文本,要嚴肅對待過去作者對真理的斷言,切不可以歷史化的方式來處理。其三,施特勞斯注重哲學文本的文學特征,如文體、語境等,循著作者的寫作思路來理解文本。相比于波考克等人的獨斷論指責,塔科夫強調施特勞斯隱微解釋的優(yōu)點在于,一方面承認并面對解釋的復雜性,另一方面則對文本真實意義的理解持開放態(tài)度⑤Nathan Tarcov: Philosophy & History: Tradition and Interpretation in the Work of Leo Strauss, Polity, Vol.16, No.1.。

塔科夫的回護未必能夠對隱微解釋在方法上的悖謬提供充分的理據。與之相比,斯密什更表現出直面問題的勇氣。他承認施特勞斯的“字里行間閱讀法”存在著隱患—到底如何辨識哪些著作才是隱微的,以及如何辨識哪些是作者苦心經營的隱微筆法,而非單純無意識的缺陷?但他同時重申施特勞斯在進行隱微解釋時的謹慎態(tài)度:在用隱微方式閱讀反而不比不用更準確理解文意時則禁止使用。然而,就連這一條必要的限制條件亦在后現代的語境下暴露出破綻,“準確理解文意”本身就帶有強烈的原教旨主義氣息。此外,斯密什發(fā)出了實踐隱微解釋的邀請,要想知道布丁好不好吃,只有親自嘗一下才行。①斯密什:《閱讀施特勞斯》,高艷芳、高翔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第17頁。

阿德里安·布勞(Adrian Blau)一方面肯定了“字里行間地閱讀”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指責施特勞斯對文本的解釋出了大錯。他認為施特勞斯對文本的隱微解釋從兩個方面觸犯了解釋學的非決定性原則。所謂“非決定性”,指的是一個文本至少存在兩種可能的不同解釋。這就意味著,即便我們掌握了證明一種解釋合理的證據,我們也不應就斷定這種解釋是唯一正確的,要考慮到其他可能的情況。然而,施特勞斯的文本解釋暴露出了單一化和片面性的傾向。他過于經常地(too often)提出一個片面假設,然后尋找和發(fā)現適合的證據,認為這就構成了合理證明;他陳述了太多貌似確定的結論而沒有適當地考慮另一種解釋。他斷定施特勞斯的隱微解釋在方法論上出現了兩種錯誤:一是虛假的二元論;二是錯誤的邏輯推導。他認為,施特勞斯假定了一系列的虛假二元論作為其立論的基礎,如細心作者與粗心作者的對立、有智慧者和無智慧者等。這些二元論并不是絕對的,存在一個“度”的問題(a matter of degree)。施特勞斯的隱微解釋要求作者完全的細心,可細心與粗心的虛假對立表明,作者并不總是對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清楚?!昂奶摷俣撌鞘┨貏谒沟慕忉尩母局?,而它們是站不住腳的?!雹贏drian Blau: Anti- Strauss,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74, No.1, p.146.布勞由此提出,施特勞斯將文本中的一切特異之處都視為作者隱秘意圖的表現是出于錯誤的邏輯推導。一方面,他并未充分考慮相反的情況,比如,施特勞斯注重文本的中間部分,認為作者經常在這里做手腳,暗藏玄機,但在他的具體解釋中,文本的開頭和結尾也都引起了注意;另一方面,施特勞斯由于將作者的智慧絕對化,把文本的偶然現象全都視為作者有意為之,如文本中的沉默、頻率、數術問題等。布勞認為,若是考慮到作者可能只是相對智慧,那么這些現象都未必是有實際意圖的,施特勞斯的解釋學犯了認識論上的幼稚病。

阿德里安·布勞以實證主義的態(tài)度肯定解釋的不確定性或非決定性,主張存在多種解釋的可能性。他雖然就施特勞斯的具體文本解釋對其解釋學方法及其實踐進行了較為有力的反駁,但并未從學理上駁倒施特勞斯。他未能就隱微理論在施特勞斯的整體哲學思想中的意義加以批判,特別是承認他對施氏的歷史主義批判無暇顧及, 這難免使他的批評打上歷史主義的烙印。

猜你喜歡
歷史主義施特勞斯哲人
琵琶哲人劉德海與他的《哲學筆記斷想》
從先鋒到新歷史主義
智珠2則
智珠2則
施特勞斯
歷史與“歷史主義”的碰撞——塔魯斯金《牛津西方音樂史》核心史觀研究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extual View between New Criticism and NewHistoricism
不想做個追隨者
施特勞斯論海德格爾與現代哲學
不想做個追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