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洪
(長江大學 文學院, 湖北 荊州 434023)
公安派文學是晚明一個盛極一時、影響較大的文學流派。公安派并沒有公開宣布成立公安派,而是在反對前后七子的復古、擬古并最終擊敗復古派、取得勝利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一個松散文學團體。因其領袖是湖北公安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而被后世稱作公安派。公安派文學各階段缺乏清晰明顯的標志,因此,其分期或發(fā)展變化的階段較難確定,在公安派文學的研究中成果相對較少。截至2018年底,只有熊禮匯、鐘林斌、李圣華、黃仁生、陳菁華等人的研究成果。熊禮匯以袁宗道活動為依據(jù)將公安派的發(fā)展分為肇始階段(萬歷十七年至萬歷二十三年)、成熟階段(萬歷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和嬗變階段(萬歷二十六年以后),[1](P360~375)鐘林斌分為形成與爆發(fā)期(萬歷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發(fā)展期(萬歷二十六至三十八年)、衰微期(萬歷三十九年至天啟三年),[2](P49~74)李圣華分為醞釀期(約萬歷八年至二十二年)、漸進期(約萬歷二十三年至三十年)、驟變期(萬歷三十一年之后十余年),[3](P117~128)黃仁生分為醞釀準備時期(萬歷十四年至二十二年)、開宗立派時期(萬歷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調整發(fā)展時期(萬歷二十九年至三十八年)、矯弊救衰時期(萬歷三十九年至天啟六年),[4](P267~278)陳菁華分為醞釀準備期(萬歷八年至二十二年)、大盛期(萬歷二十三年至三十二年)、衰落期(萬歷三十三年至四十年)。[5]這些研究成果都沒有得到公認,因此,學術界一直沒有明確公安派文學的分期。
現(xiàn)有關于公安派文學分期的研究成果共同存在的問題就是時間劃分不準確或者分期名稱概括不準確;個別的還存在劃分標準沒有說服力,如熊禮匯拋棄三袁中的袁宗道和袁中道,只以袁宏道的活動為依據(jù)就不全面、因而不準確,很難有說服力。筆者參考現(xiàn)有研究結果,以三袁不同時期受到焦竑、李贄、湯顯祖、徐渭等人的影響后在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方面反對復古、擬古的實績?yōu)闃藴蔬M行劃分,認為公安派文學從1587年(萬歷十五年)袁宗道文學創(chuàng)作由模擬復古派轉變?yōu)榉磳凸排蔀楣才晌膶W興起的開始,至袁宏道提出公安派的核心理論前的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為公安派文學的興起期,共九年;從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袁宏道提出公安派文學理論的核心主張開始,到1600年(萬歷二十八年)袁宏道去世前為公安派文學的鼎盛期,共五年;從1601年(萬歷二十九年)袁宏道因受袁宗道去世和京師攻禪事件的雙重打擊而發(fā)生轉折,進入其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后期開始,到1626年(天啟六年)袁中道去世為公安派文學的衰落期,共二十六年。在公安派發(fā)展變化過程中,三袁作為領袖在共同發(fā)揮作用的同時又各有側重,三人分別在三個時期先后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從1587年(萬歷十五年)到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袁宏道提出公安派文學理論核心主張之前為公安派文學的興起期,共九年。這一時期,袁宗道是主帥,袁宏道是副帥,袁中道作用不大。
公安派并沒有明確的發(fā)起或成立日,只有從其他方面來確定它的起點。1586年(萬歷十四年)袁宗道考中進士、第二年被授予翰林院編修,是袁宗道人生乃至三袁人生發(fā)展的重要轉折點。如果袁宗道沒考上科舉,包括袁宗道在內的三袁兄弟肯定會繼續(xù)被其父嚴格地督促準備科舉考試,不可能從事文學理論研究和創(chuàng)作;袁宗道自己仍舊生活在老家公安縣,人生道路不會改變,不可能去看外面的世界,不可能結交焦竑、李贄等給三袁以巨大影響的人,也不可能給袁宏道、袁中道開辟道路;袁宗道沒成為翰林院編修,那他還得繼續(xù)等待侯任,他就不可能把主要時間和精力轉向反對“后七子”的復古、擬古活動,他和袁宏道、袁中道等公安派反對復古的文學事業(yè)就無從談起。因此,袁宗道考中進士、被授予翰林院編修,是袁宗道人生和文學事業(yè)的轉折點,也是公安派文學興起的前提。另外,公安派是以反對前后七子尤其是“后七子”的文學復古、擬古而出名的,因此,袁宗道文學創(chuàng)作由模擬復古派轉變?yōu)榉磳凸排?,就應該是公安派的起點。袁宗道文學創(chuàng)作由模擬復古派轉變?yōu)榉磳凸排墒?587年(萬歷十五年)。因此,1587年(萬歷十五年)為公安派興起期的起點。
1587年之前,從三袁在家鄉(xiāng)接受龔惟長的文學訓練、為三袁打開文學大門開始,到1586年(萬歷十四年)袁宗道考中進士,可以說是公安派的準備期(或孕育期或醞釀期)。之所以不把公安派的準備期(或孕育期或醞釀期)作為一個時期,是因為事物或組織是從它產(chǎn)生開始算起,正如人的年齡是從他(她)出生時算起而不是從懷孕開始算起一樣。
袁宗道為詩最初學李攀龍、王世貞,不僅熟讀,而且認真摹仿。但是他逐漸覺得李、王之詩過于刻板,便懷疑詩文之道不全是這樣,就試圖另辟蹊徑,以擺脫束縛。在翰林院,袁宗道結識了李贄的弟子深有和尚,受其“心性”之說的影響。1587年袁宗道向焦竑問學,又深受焦竑的頓悟見性之說影響。后來,袁宗道奉使到湖北,逗留家鄉(xiāng),把從深有、焦竑那里學來的知識傳授給袁宏道、袁中道,并引薦袁宏道、袁中道認識深有、焦竑。通過焦竑的介紹,1590年和1593年袁宗道率領袁宏道、袁中道等人拜訪李贄,求教文章之道。李贄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使袁氏兄弟大受啟發(fā)。在受到深有、焦竑尤其是李贄的影響后,袁宗道最先寫文章對復古派的弊端提出批評。他針對李、王復古派“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觀點,提出責問:“漢、唐、宋諸名家,如董、賈、韓、柳、歐、蘇、曾、王諸公,及國朝陽明、荊川,皆理充于腹,而文隨之,彼何所見乃強賴古人失理耶”的問難,并且反駁道:“滄溟強賴古人無理,而鳳洲則不許今人有理,何說乎?”進而一針見血地點明復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擬,而在無識”[6](P284)。為此,袁宗道還特別選白居易、蘇軾作為自己詩文的學習榜樣,并將書齋取名為“白蘇齋”;所寫詩文以白、蘇平易暢達之風為旨。當時陶望齡、黃輝、董其昌、蘇惟霖、吳用先、顧天埃、李騰芳、王圖、黃節(jié)等人紛紛贊成袁宗道,聚集在袁宗道周圍,經(jīng)常舉行小型聚會,商討新詩創(chuàng)作,反對“后七子”,公安派文學自然興起。這一時期,公安派尤其是袁宗道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富麗豪華轉為清新流暢,寫景抒情行文自然,文字清新活潑,文筆秀逸,意趣盎然。在袁宗道等人的反對下,“后七子”首領之一的王世貞晚年文風都有所轉變,復古派追隨者有的改弦更張。因此,袁宗道是公安派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是興起期的主帥。
袁宏道在興起期主要是在袁宗道帶領下快速成長。袁宏道文學稟賦在三袁中最高,但成長需要一個過程。興起期袁宏道和哥哥、弟弟兩次拜訪李贄,尤其是1591年,他又單獨去麻城龍湖拜會李贄,深受李贄離經(jīng)叛道思想的啟迪,袁宏道視野大開,明白以前的創(chuàng)作都是鸚鵡學舌,并不是自己的真情實感:“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于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睆拇?,他改變詩文創(chuàng)作之風,“能為心師,不師于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fā)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7](P754),卓然獨立。1592年(萬歷二十年)袁宏道考中進士,更是如虎添翼,以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實踐支持袁宗道。
復古派在袁宗道領銜、袁宏道協(xié)助、袁中道和其他人員參與的公安派進攻下影響逐漸減弱,公安派文學的影響逐漸增強。1592年(萬歷二十年),王世貞、汪道昆、吳國倫等復古派核心人物相繼去世后,公安派的影響超越“后七子”,逐漸占據(jù)文壇主流地位,直到1596年大興。因此,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是公安派興起期的終點。
從袁宏道于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提出公安派文學理論核心主張開始到1600年(萬歷二十八年)袁宗道去世,袁宏道無論在文學理論還是創(chuàng)作方面都取得巨大實績,袁宗道、袁中道及其他公安派成員呼應、支持、協(xié)助袁宏道,公安派快速發(fā)展到鼎盛,共五年。在鼎盛期袁宏道是主帥,袁宗道是副帥,袁中道是干將,公安派其他成員如江盈科、陶望齡、潘之恒等對公安派的大盛也起了一些作用。
袁宏道深受焦竑、李贄影響,尤其是1591年單獨拜訪李贄之后,思想發(fā)生飛躍,又于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 結識湯顯祖,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發(fā)現(xiàn)徐渭詩集而大受影響,并融會貫通焦竑、李贄、湯顯祖、徐渭等人的思想,然后在吳地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派文學理論的核心主張,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開始創(chuàng)作大量體現(xiàn)其主張的作品,與復古派在吳中的代表人物張獻翼激烈論戰(zhàn),最終徹底擊敗復古派, 1598年去北京任職繼續(xù)反對北京的復古派,和袁宗道一起在北京崇國寺結社。袁宏道的這些活動標志公安派進入鼎盛期,同時也表明他后來居上,超越其兄袁宗道成為公安派主帥。
第一,袁宏道提出公安派文學理論的核心主張。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等公安派文學理論的核心主張?!蔼毷阈造`”是就創(chuàng)作內容而言的,強調作家創(chuàng)作要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這樣的作品才會各具特色;“不拘格套”是就創(chuàng)作形式而言的,就是要根據(jù)內容來確定相應的形式,不拘泥于古代格律?!蔼毷阈造`,不拘格套”在“后七子”活動中心地區(qū)——吳中地區(qū)的提出,給復古派以有力批判,在當時產(chǎn)生巨大影響,得到很多士人的認可和擁護,逼迫“后七子”成員也因此改變復古、擬古文風,個別成員甚至轉投公安派,是公安派大興的起點。
第二,袁宏道創(chuàng)作了大量體現(xiàn)其主張的作品。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底袁宏道清理自己的文稿,先刻印舊作《敝篋集》,又將任吳縣縣令以來的詩文編為《錦帆集》刊印,繼續(xù)闡發(fā)性靈說的內涵且有所補充,與《敘小修詩》《白蘇齋冊子引》一起稱為公安派“性靈說”的三篇代表作。1596年冬丘長孺將《北游稿》分寄袁氏兄弟,袁宏道作《丘長孺》,更加強烈地批判因襲模擬文風。
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正月,袁宏道先辭去后獲準離任吳縣縣令后,為了消除心中的不快,袁宏道并沒有立即離開吳地,而是與友人陶望齡、潘景升遍游東南名勝,徜徉于無錫、杭州、紹興、桐廬、歙縣佳山秀水間,等詩酒酬答,奇文共賞,達一年有余。和袁宏道相交或從游者還有潘之恒、丘坦、袁蘊璞、無念、潘稚恭、梅蕃祚、顧大猷、袁文煒、黃煒、王野等。袁宏道幾乎每至一地,都賦詩作文,廣交朋友,并以寄詩書的方式和任蘇州縣令的江盈科保持密切聯(lián)系。這年五月,袁宏道途經(jīng)蘇州時與江盈科見面。江盈科索取袁宏道新作《解脫集》詩二卷付印,并為之作《解脫集序》。這年六月,袁宏道僑寓儀真后又寄給江盈科游記、尺牘二卷,江盈科再作《解脫集序二》,與前二卷一起刊行。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六月開始,袁宏道漫游于儀征、南京、揚州之間,在這三地所作詩歌結集為《廣陵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袁宏道在杭州讀到徐渭遺稿《闕編》時“不覺驚躍”“如魘得醒”,為徐渭“恣臆談謔,了無忌憚”的詩風所傾倒,從而愈加對“后七子”的復古文風不滿,更加強烈地反對復古派末流的文風,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推動文體的解放。他寫下《逋賦謠》《竹枝詞》等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詩歌,通俗清新,雋秀活潑;寫下《虎丘》《靈巖》《湘湖》《西湖》《晚游六橋待月記》等數(shù)十篇游記,狀物抒情,毫無雕飾之弊;序言、部分書信在內的議論文既能擊破前后七子的錯誤文學觀,又能建立革新的正確理論,一掃王、李余霾;傳記文則有《徐文長傳》,對徐渭的才情、性格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此傳一出,使幾乎被埋沒的徐渭(徐文長)名聲大振,詩文得以廣泛流行;抒情散文主要是與兄弟和朋友間的書信往來,盡情抒發(fā)感情,無矯揉造作,無虛言套語。袁宏道的這些交游活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極大地提高了公安派的名聲,是公安派鼎盛期的重要表現(xiàn)。
第三,袁宏道在吳中與張獻翼的論戰(zhàn)。這是袁宏道直接與復古派短兵相接的交鋒。自1570年(隆慶四年)李攀龍逝世以后,“后七子”復古派活動的中心就轉移到吳中,因此,吳中復古模擬、蹈襲剽竊的積習很重。張獻翼早年追隨李攀龍、王世貞,頗染擬古風氣,曾被王世貞列入“四十子”之一。袁宏道仕吳期間,張獻翼也詩酒唱和,但仍以是否“似唐”為衡量詩歌好壞的標準。袁宏道曾作《張幼于》:“家貧因任俠,譽起為顛狂。盛事追求點,高標屬李王。”此詩成為張獻翼等復古派不滿袁宏道的起因。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春袁宏道棄官后,張獻翼因見袁宏道的《錦帆集》卷二中《王以明》《伯修》二札,認為袁宏道從骨子里看不起包括張獻翼在內的吳人(指復古派),于是致書指責袁宏道及其詩歌。袁宏道寫長信作了必要的解釋,但對于張獻翼所持的詩文觀作了異常強烈的反擊。從此,袁、張交惡,不再往來。袁宏道為《會心集》作序,提出了關于“趣”與“聞見知識”相對立的理論;至儀真后,作《江進之》闡述“賦體日變,賦心日工,古不可廢,后不可劣”的觀點,進一步闡發(fā)公安派的理論,繼續(xù)與張獻翼激辯。而江盈科隨即為《解脫集》作序,表明他支持袁宏道反對張獻翼的態(tài)度。經(jīng)過這次直接交鋒,復古派遭受重創(chuàng),從此一蹶不振。公安派開始全興,以致原來屬于復古派的成員也轉投公安派, 潘之恒即是一例。潘之恒早年曾師事王世貞,頗受復古派影響。1593年(萬歷二十一年)秋在武昌結識袁中道,又去麻城訪問過李贄。因袁中道介紹其徒方文饌赴吳協(xié)理袁宏道的私人事務,潘之恒也開始與袁宏道書信聯(lián)系。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春,袁宏道游歙時曾到潘之恒家里見面,相與論詩唱和,潘之恒受袁宏道影響而從復古陣營倒戈加入公安派,該年秋赴南京跟隨袁宏道游歷,直至第二年二月送袁宏道到揚州才告別。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潘之恒將其自1593年以來所作詩《涉江詩》二十卷請袁宏道刪定。袁宏道從中精選出四卷,并于第二年正月十五作《涉江詩序》,對模擬剽竊、浮泛雷同的詩風大加撻伐。潘之恒此后一生幾乎與公安派的興衰相始終,是公安派取得勝利的標志之一。因此,袁宏道的東南之游和與張獻翼的論戰(zhàn)是公安派在復古派重鎮(zhèn)吳中擊敗復古派、取得決定性勝利標志。公安派進入全盛期。
第四,北京崇國寺結社。袁宏道于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二月由揚州出發(fā),進京候補,與袁宗道相聚。袁宏道入京后重申在吳地提出的文學主張,橫掃京城尚存的復古、擬古、蹈襲余風。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至1599年(萬歷二十七年),公安派成員云集北京,不定期在不同場所聚會結社,論學賦詩,繼續(xù)推進文學革新運動,在京官中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1599年(萬歷二十七年)夏開始固定在崇國寺結蒲桃社(葡萄社),論學賦詩,抨擊“后七子”。蒲桃社活動一直延續(xù)到1600年(萬歷二十八年)袁宗道逝世前。社友除三袁兄弟外,著名者尚有黃輝、潘士藻、江盈科、丘坦、謝肇涮、劉口升、吳用先、顧天竣、李騰芳、蘇惟霖、王輅、方文饌、秦京、鐘起風、王衿、段徽之等。雖然該社并不等同于公安派,且聚談的內容多為佛禪之學,但它的確以公安派成員為主,并有不少詩作保存至今。北京畢竟是明朝文化中心所在。這些活動表明公安派重心由吳地轉移到北京,并且影響在不斷擴大,仍舊處于全盛期。
袁宏道在京和謝肇涮、黃輝及兄袁宗道、弟袁中道等結為葡萄社期間,一方面通過廣泛閱讀、交友討論,逐漸糾正以前“偏重悟理”、過分強調自我的傾向;另一方面對復古派末流的批駁也更有力度和深度。袁宏道系統(tǒng)地分析了唐宋詩文的風格,對“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主張進行了具體的批駁,使文風得以扭轉。錢謙益后來在評論袁宏道的影響時,稱他推動文風的轉變,使詩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生機,“其功偉矣”。
1600年(萬歷二十八年)四月,江盈科《雪濤閣集》十四卷付印,袁宏道為之作《雪濤閣集序》,再次申明反模擬剿襲主張。加上公安派其他成員的作品,可以說,至此公安派在北京已經(jīng)取得完全勝利。因此,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至1600年(二十八年)是公安派鼎盛時期?!侗趾D集》《錦帆集》《解脫集》和《雪濤閣集》等是公安派鼎盛時期標志性成果。袁宏道作用是巨大的,作為公安派主帥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在鼎盛期,袁宗道在北京繼續(xù)開展反對復古派的活動,支持袁宏道,也發(fā)揮了很大作用,成為副帥;袁中道也開始發(fā)揮作用,是干將;公安派其他成員對公安派達到鼎盛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袁宗道作《論文》上下篇,認為“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主張文學隨著時代而變化,各個時代的文學都有自己的特點,反對厚古薄今,反對模擬復古。他的理論得到一些文人的呼應、贊同或擁護,也起到給袁宏道、袁中道開路的作用。他的《論文》上下篇和于萬歷二十五年任東宮講官的身份對于袁宏道和江盈科在吳地與復古派的交鋒也是十分有力的聲援。1596年冬丘長孺將《北游稿》也寄給袁宗道,袁宗道為之作《北游稿小序》,繼續(xù)批判因襲模擬文風。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由袁宗道和袁宏道、袁中道一起在北京西郊崇國寺組織“蒲桃社”,抨擊“后七子”。袁宗道還寫出《上方山四記》《西山五記》等以清潤婉妙見稱的散文,踐行公安派的理論。
鼎盛期的袁中道以文學創(chuàng)作支持兩個哥哥,成為公安派的干將。1595年(萬歷二十三年),袁中道的詩集刊行,袁中道于1596年請求袁宏道為之作序,袁宏道借此提出公安派的核心理論。因此可以說,袁中道為袁宏道提出公安派核心理論提供了機會。袁中道從1598年(萬歷二十六年)開始多次參與北京西郊崇國寺“蒲桃社”活動,以實際行動支持哥哥。更主要的是,袁中道還以創(chuàng)作實踐支持袁宏道,其作品如《游荷葉山居記》《過真州記》《游青溪記》《游靈巖記》等成為公安派的范文供他人學習。
在鼎盛期,江盈科、陶望齡等公安派成員也發(fā)揮了程度不等的作用,共同取得反對復古派斗爭的勝利。江盈科在吳任蘇州縣令期間與袁宏道緊密配合,相互支持,是鼎盛期袁宏道最重要的盟友之一。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江盈科為袁宏道的《敝篋集》和《錦帆集》作序;1597年正月,袁宏道棄官前與江盈科商討詩文革新的理論,袁宏道此后就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核心理論;1597年正月,袁宏道棄官后在東南一帶游覽一年多,以詩書相寄的方式和江盈科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五月,袁宏道途經(jīng)蘇州時與江盈科見面會,江盈科索取袁宏道新作《解脫集》詩二卷付印,并為之作《解脫集序》。六月,袁宏道僑寓儀真后,又寄給江盈科游記、尺牘二卷,江盈科再作《解脫集序二》,與前二卷一起刊行。江盈科在這一階段是袁宏道與復古派戰(zhàn)斗的得力幫手和戰(zhàn)友。袁宏道入京后,江盈科鎮(zhèn)守蘇州,實際上是作為公安派代表繼續(xù)在吳中堅守。后來,在袁宏道的多次召喚下,江盈科終于在1599年(萬歷二十七年)正月進京,江盈科的大名也隨著袁宏道及其著作由吳中向東南各地再至北京傳播。因此,江盈科在鼎盛期輔助袁宏道所起的積極作用是公安派成員中其他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無法企及的。
陶望齡在袁宏道1597~1598年(萬歷二十五~二十六年)游歷吳中期間陪同漫游;袁宏道與陶望齡商討過詩文革新問題;另外,陶望齡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文,且風格大變,成為公安派興盛期的積極追隨者和參與者,對公安派的興盛也做出了貢獻。
從1601年(萬歷二十九年)袁宗道去世的第二年到1626年(天啟六年)袁中道去世為公安派衰落期。這是一個逐漸衰落的漫長過程,共二十六年。1600年秋天袁宗道去世和京師攻禪事件是公安派衰落的開始,1610年(萬歷三十八年)袁宏道去世導致公安派更加衰落,1626年袁中道的去世則標志著公安派的徹底衰落。這一時期,袁宏道去世之前仍舊是公安派的主帥;袁宏道去世之后,袁中道接過公安派大旗,成為主帥。
袁宗道的去世和京師攻禪事件是公安派衰落的開始。1600年(萬歷二十八年)秋,袁宗道因病而亡,公安派損失一員大將。同時,因三袁兄弟感情深厚,袁宗道不幸病逝,袁宏道、袁中道遭受巨大打擊。袁宏道更為悲痛,告假回到公安,長達六年。由此可見,袁宗道的去世對袁宏道打擊更大。
對于公安派在京師結蒲桃社(葡萄社)和談禪論學,東林黨和浙黨結成了聯(lián)盟,發(fā)起攻禪運動。從禪風熾盛的1598(萬歷二十六年)前后至1601(萬歷二十九年)前后,京師攻禪勢頭日漸高漲,最終演變成一場政治斗爭。1602年(萬歷三十年)二月,李贄被逮捕,三月十六日,李贄自刎,而京師攻禪氣勢并未停止。直到1604年(萬歷三十二年),明廷凌遲諸生以平息“妖書”紛爭,攻禪事件才告一段落。在來勢兇猛的攻禪勢力的打擊下,1600年十月,黃輝回歸四川南充,1602(萬歷三十年)前后,袁宏道和袁中道回到公安, 1604年(萬歷三十二年),陶望嶺回到家鄉(xiāng)著述講學,其他公安派成員也紛紛離京,公安派社集活動減少以至于靜寂。因此,京師攻禪事件成為公安派由盛到衰的轉折點。經(jīng)此一變,公安派不僅失去京師這塊文學、學術中心,還在痛苦困惑、心有余悸中收斂狂傲之志。這種變化在公安派主帥袁宏道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來。
袁宏道因遭受痛失大哥袁宗道和京師攻禪事件的雙重打擊,銳氣明顯不如以前,“狂禪”有所收斂,穩(wěn)實有所增加,對“狂禪”導師李贄的看法也有點變化:“先生(指袁宏道)之學復稍稍變,覺龍湖等所見,尚欠穩(wěn)實?!盵7](P758)徐渭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思想開始對袁宏道發(fā)生影響,進而袁宏道文學思想也有所改變。此一時期袁宏道“性靈說”內涵與李贄“童心說”相通的內容已完全消失,創(chuàng)作方法和作品風格也從率性而作到講求工煉,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品也從“不可以優(yōu)劣論”到部分奉為楷模,都表明他文學思想的轉變。在《行素園存稿序》中提出“物之傳者必以質,文之不傳,非曰不工,質不至也”的觀點,把內容視為詩文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義,部分糾正了自己在前期創(chuàng)作中只重個人的情趣,而多少與客觀社會現(xiàn)實絕緣的傾向。1599年(萬歷二十七年)之后,袁宏道憂慮國計民生的作品明顯增多,如《答沈伯函》《竹枝詞》《荊州后苦雪引》等揭露了萬歷礦稅之禍,《顯靈宮集諸公》《馮琢庵師》《答王繼津大司馬》《與黃平倩》《壽鄒南泉先生六十序》等抒發(fā)了對國事日非而大賢不出的焦慮,《程母義行述》《鄭母節(jié)行始末》《明司城陳君墓石志銘》《題出世大孝冊》等倡言合理道德。這些轉變是袁宏道適應社會的結果,也是公安派開始衰落的體現(xiàn)。
袁宏道于1610年(萬歷三十八年)去世,公安派不僅損失領袖和衰落前期的主帥,導致三袁中僅剩袁中道一人;還因袁中道和袁宏道感情深厚,袁宏道的去世給袁中道以巨大打擊,袁中道悲慟過度,差點死亡。袁宏道去世前后,公安派其他健將也紛紛去世:江盈科于1603年(萬歷三十一年)去世,陶望齡于1607(萬歷三十五年)去世,黃輝于1612年(萬歷四十年)去世。袁宏道等公安派主要人物紛紛去世加劇了公安派的衰落。
袁宏道去世前,袁中道逐漸成長,寫出《李溫陵傳》和其他作品,極力協(xié)助二哥袁宏道,甘當副帥。袁宏道去世后,面對對公安派日漸增多的非議,袁中道站出來維護公安派,成為公安派衰落后期的主帥和中流砥柱。
第一,繼續(xù)與公安派成員保持聚會結社交游活動,維持公安派大旗不倒。如1609年(萬歷三十七年)四月袁中道到南京,與江南名士錢謙益、韓求仲等聚會結社。
第二,袁中道對三袁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一次系統(tǒng)整理。袁中道系統(tǒng)地整理、校對、出版了兩個哥哥及自己的著作,使三袁的作品及其文風發(fā)揚光大,對維持公安派衰落期的影響具有很大作用,對后世了解和認識三袁和公安派作用更大。沒有袁中道的整理、校對,后世可能難以全面、準確認識三袁和公安派。
第三,袁中道修正了公安派的某些文學主張。在對待藝術規(guī)范上由徹底否定“法”到適度肯定“法”,在審美思想上由任性癲狂到講求“淡適”,在心物關系與審美表現(xiàn)上更強調主體的“慧”。這些理論對指導公安派衰落期的活動具有指導意義。
第四,袁中道糾正公安派后學的某些偏差,為公安派的發(fā)展指路。盡管袁宏道已經(jīng)去世,公安派已經(jīng)衰落,但公安派尤其是袁宏道仍舊有巨大影響,學習者眾多。但后學者缺乏三袁尤其是袁宏道的文學才情和天賦,一味“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過分強調自我表現(xiàn),以致輕佻、淺薄庸俗、空疏不實,結果學袁宏道的人越學越歪,越來越受到批評,致使袁宏道和公安派聲譽受到損害。針對這種情況,袁中道指出,袁宏道前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了批駁復古派而以抒發(fā)性靈為主;袁宏道后期的創(chuàng)作已有些回歸傳統(tǒng),已經(jīng)注重向前人學習,要求公安派后學在學習袁宏道時認真領會,糾正創(chuàng)作“稍入俚易,境無不收,情無不寫,未免沖口而發(fā),不復檢括”的偏差,適當向古人學習。[8]經(jīng)過袁中道的這些工作,適當修正了公安派此后的發(fā)展方向,保證公安派在他健在時仍舊保持影響,而不至于徹底衰落。
隨著晚明民族矛盾迅速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導致東林學派崛起和陽明心學消歇,文學復古思潮再度復興,晚明弘揚主體、張揚個性、正視人欲的性靈文學思潮漸漸衰微。1626年(天啟六年),袁中道去世,公安派徹底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