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彬
(清華大學 新聞學院,北京 100084)
所謂“中國新聞學”自然指立足中國的新聞學,離不開五千多年源遠流長的文明史、一百七十多年屢挫屢奮的近代史、新中國七十年正道滄桑的奮斗史,以及其中蔚為大觀的新聞傳播遺產(chǎn)。所以,一句話,中國新聞學關乎中國道路,說到底是為中國道路新聞業(yè)立魂、立言、立心。同時,由于其中主流傳統(tǒng)同馬克思主義道統(tǒng)水乳交融,中國新聞學又始終心系天下,關注人類命運共同體及其新聞傳播,離不開《國際歌》寄寓的國際主義情懷——“英特納雄耐爾”(international)。
作為一門學科,中國新聞學緣起于五四時期的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中共秘密黨員、一代名記者邵飄萍等均為先驅者,而新中國開國領袖毛澤東堪稱研究會最有名氣、也最有成就的學員。今天,回望五四一百年和新中國七十年的中國新聞學,我輩學人不由審視自己所處的歷史方位,而無論怎么見仁見智,中國新聞學的現(xiàn)狀都難脫狄更斯那段名言的矛盾狀態(tài)——最好與最糟的時代抵牾,蓬勃的春天與寂寥的冬天相對。(1)2009年,一家權威期刊就曾發(fā)表文章,稱中國新聞學“走入黃昏”,為此還引起一場“保衛(wèi)新聞學”的學術討論。見郜書鍇《走入黃昏的中國新聞學——30年中國新聞學的回望與反思》,載《現(xiàn)代傳播》2009年第3期;鄭保衛(wèi)《邁向輝煌的中國新聞學——與郜書鍇同志商榷》,載《現(xiàn)代傳播》2009年第6期。
一方面,五四一百年、特別是新中國七十年來,中國新聞學已經(jīng)取得長足進展,從梁啟超到邵飄萍,從鄒韜奮到范長江,從鄧拓到穆青,從延安窯洞人民廣播的手搖發(fā)電機到數(shù)字時代融媒體,一代代中國記者以及學者以其辛勤耕耘和開創(chuàng)性工作奉獻了無數(shù)心血和智慧,也為中國新聞學及其學派奠定了厚實基礎。十八大以來,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新聞學也迎來前所未有的良機。2016年習近平主持召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強調(diào)加快建設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及其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并重點建設具有“支撐作用”的11門學科,其中包括新聞學。這一引人注目的學科布局,讓人仿佛看到了中國新聞學的春天。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不清醒地意識到,中國新聞學又遭逢前所未有的現(xiàn)實困境和學科危機。不說別的,如學術腐敗、學術江湖、學風澆薄等天下共知而痛心無奈的普遍問題,僅就每年發(fā)表約五萬篇論文、招收約兩百名新聞傳播博士生等理應欣慰的局面而言,至少三個跡象又顯示了中國新聞學冬天般的寂寥。
其一,學科萎縮——“失地”。在整個新聞傳播學科,新聞學明顯萎縮,邊緣化趨勢有增無減,大量人力、物力、精力日漸投向時興方向,如媒體技術、經(jīng)營管理、廣告公關、研究方法、影視傳播等,與新聞學“支撐作用”的戰(zhàn)略定位相去甚遠。當然,其他學科方向均屬同一大樹的枝干,盤根交錯,渾然一體,也均為時代所趨、國家所需。但問題在于如果枝葉繁茂而主干枯萎,那么,對新聞學而言,與其說是繁榮景象,不如說是頹敗征兆。
其二,隊伍渙散——“失人”。不僅學科領域萎縮,而且有志于新聞學的學人與學子也與時俱減。在一些流行思維中,研究新聞學尤其是中國新聞學,既不時尚,又不學術,更不高大上,遠非“西潮新潮”所能比。翻檢一下每年各類學位論文及其選題,看看還有多少在關注新聞業(yè)與新聞學,對此“散兵游勇”狀況就一目了然了。因為,學位論文尤其是碩士論文與博士論文,基本上決定了其學術志業(yè)。
其三,價值失落——“失魂”。如果說學科萎縮、隊伍渙散還可歸結為學術的“前沿沖動”,猶如李金銓教授形容的“學術鬣狗”,從一個獵物不斷撲向新的獵物,那么,價值失落對中國新聞學則是致命痼疾。所謂失魂,既指缺失中國文化的主體意識與自覺意識,更指喪失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的精神價值,集中表現(xiàn)為“去政治化”,以及相關的“去歷史化”“去中國化”“去價值化”“去主流化”等,而尤為致命的是“去馬克思主義化”。試看一點,即知大概。四十年前,甘惜分先生指導第一批碩士生時,曾經(jīng)要求弟子首先通讀馬恩全集,而如今眾多博士生中能翻翻數(shù)萬字《共產(chǎn)黨宣言》者恐怕都寥寥無多了。與此同時,非馬乃至反馬的東西卻前呼后擁地進課堂、進教材、進頭腦,如冷戰(zhàn)斗士施拉姆及其《報刊的四種理論》至今依然頂著“大師”等光環(huán)受到推崇。
失魂的要害還不在于新聞學中馬克思主義是否在場,而在于是否擁有名實相符的“指導地位”。就此而言,當下狀況一邊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看上去如火如荼,一邊是新聞專業(yè)主義即西方新聞觀實際上席卷天下,這一態(tài)勢是否表明馬克思主義雖然擁有政治權威而未必擁有學術地位;或者說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及其立場、觀點和方法,只有政治領導權而難說文化領導權。比如,在學術期刊上,宣揚專業(yè)主義的文字你方唱罷我登場,而秉持馬克思主義立場,剖析專業(yè)主義的批判聲音卻很難聽到。另外,經(jīng)過李零所說的“去政治化、國際化和學術化”,馬克思主義也差不多成了無關宏旨的學術研究對象,“正在變成古董,一件打碎的古董”“淪為經(jīng)學考據(jù)”[1],從而喪失生機勃勃的革命性、斗爭性和實踐性。于是,殘存的新聞學研究以及其他學科領域日益成為“價值中立”“價值無涉”的學術操練,看不懂“為誰著書、為誰立說”,從毛澤東到習近平反復強調(diào)的根本問題、原則問題即“為什么人的問題”,越來越漫漶不清了。
上述局面淵源有自,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社會政治視角看,十八大之前相當時期的“一手硬,一手軟”(鄧小平),以及思想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不得力、不得法,是導致這一局面的大氣候。自上而下一系列體制機制的主導性作用,如隨波逐流的“國際接軌”、對標美國的“一流大學”、盲目跟風的“英文發(fā)表”,以及某些既無助于探求真知、更有礙于追求真理的“清規(guī)戒律”(2)如中國大學評中國教授必須先去歐美大學訪學一年,少一天都不算數(shù),否則就得重新再走一趟;學術論文必須遵循一套刻板程式,諸如文獻、假設、方法、討論,否則就可能遭遇“不規(guī)范”質(zhì)疑,等等。與其說有助于堅持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的哲學社會科學包括新聞學,不如說有意無意地“管死馬克思主義多學派的發(fā)展,放活非馬克思主義多元化的擴張”(程恩富)[2]。黃宗智揭示的問題同樣值得新聞學反思:“如今中國的學術管理者已經(jīng)完全采納WoS三大‘航母’引文索引的科學主義學術評估方法,并把其官僚化到當代的美國學者都不能想象的地步?!盵3]所謂WoS,就是C刊S刊以及影響因子等。既然現(xiàn)行體制機制限定如此,趨奉西潮新潮又常常吃香喝辣,而聽從甘惜分指教的“立足中國土,請教馬克思”往往喝西北風,那么,就無怪乎學者學子競相“去政治化”了。(3)對此,批評之聲備矣。比如,應星說道:“許多圈子都具有或濃或淡的江湖氣息……自覺不自覺地把世俗的那套手腕和心機帶到圈子中,帶進學術中。”(見“且看今日學界‘新父’之朽敗”,載《文化縱橫》2009年第8期)孫歌為《讀書》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寫的文章,也談及此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學術評價標準的墮落,普遍性的知識腐敗,在學界幾乎是有目共睹的現(xiàn)象,但是批評歸批評,腐敗歸腐敗,這井水不犯河水的現(xiàn)實格局才是問題的關鍵。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各種跟利益鏈直接配合的‘學術評價’機制,絕不會因為輿論界指出它的丑惡而有所改變?!?見孫歌:“伴跑《讀書》”,載《讀書》2019年第4期。)
除此之外,中國新聞學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和學科危機也在于文化政治的觀念性影響。今年適逢新中國七十華誕與五四運動百年紀念,五四與新中國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都互為鏡像,也就是說如何看待五四與如何看待新中國恰似一枚硬幣之兩面,而且這種相輔相成的認識邏輯還由于不同的文化政治而不斷主導著大相徑庭的歷史潮流。把五四僅僅視為西方中心視野的現(xiàn)代啟蒙運動是智識階層或者說知識精英的一貫思路,其典型代表前有胡適從全盤西化走進“蔣公”幕府,后有李澤厚從八十年代“救亡壓倒啟蒙”之說走向九十年代“告別革命”之論。關于如此一脈延續(xù)歐洲啟蒙運動的文化政治,再沒有恩格斯說得那么清晰透徹了。在《反杜林論》中,他結合法國啟蒙思想家的理論主張、時代背景及其階級本質(zhì)所做的深刻分析,也完全適用于上述五四以降的啟蒙思潮:
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不管這種權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
以往的一切社會形式和國家形式、一切傳統(tǒng)觀念,都被當作不合理性的東西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到現(xiàn)在為止,世界所遵循的只是一些成見;過去的一切只值得憐憫和鄙視。只是現(xiàn)在陽光才照射出來。從今以后,迷信、非正義、特權和壓迫,必將為永恒的真理、永恒的正義、基于自然的平等和不可剝奪的人權所取代。
現(xiàn)在我們知道,這個理性的王國不過是資產(chǎn)階級的理想化的王國;永恒的正義在資產(chǎn)階級的司法中得到實現(xiàn);平等歸結為法律面前的資產(chǎn)階級的平等;被宣布為最主要的人權之一的是資產(chǎn)階級的所有權;而理性的國家、盧梭的社會契約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而且也只能表現(xiàn)為資產(chǎn)階級的民主共和國。[4]
如果說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旗號的法國大革命最終成就的不過是資產(chǎn)階級的民主共和國,那么將五四歸結為啟蒙理性的認識也難免趨向同樣結局,僅看胡適及其朋友們何曾有志于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治愿景便可明白太半了。與之相對,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chǎn)黨以及千百萬為新中國流血流汗的仁人志士,始終把五四看作徹底反帝反封建的一次高潮,并在這一歷史延長線上繼承發(fā)揚五四的革命精神(4)五四運動兩周年之際,李大釗就曾發(fā)表文章“中國學生界的‘MayDay’”,明確指出“五月四日這一天……中國學生界用一種直接行動反抗強權世界,與勞動界的五月一日有同一的意味”。。即使所謂“啟蒙”,同樣尊奉人民大眾為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體而非渾渾噩噩的群氓,并且“啟蒙”本身也同屬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潮。(5)李零就此寫道:“中國的啟蒙是個大詞,不光是北大、清華,不光是商務、中華,不光是知識分子,不光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它也包括革命,它也包括戰(zhàn)爭,它也包括全民族的動員和勞苦大眾的覺醒……五四運動是愛國運動。愛國的意思并不復雜,當時叫救亡圖存。愛國是救國,又不是打別人。自己的國家要亡了,怎么就不能救一下?現(xiàn)在有人說,救亡圖存擋了啟蒙的道,這叫什么話?”[5]。五四時代的學生,曾任新四軍秘書長的革命家、文化人李一氓,晚年在其回憶錄里就曾明確寫道:
現(xiàn)在有些人把五四運動概括為民主與科學,所謂“德”先生與“賽”先生者,并把這二者當成運動的目標,可能不符合實際。合于實際的,并且一直是中國革命之所以堅持并為之奮勇斗爭的,恐怕還是以反對帝國主義為主要目標。不反對帝國主義而空談科學與民主,則五四以后的許多社會變革的運動,甚至包括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就都無法作邏輯和歷史性的說明了。(6)如今,人們又開始重新認識并認同后發(fā)國家的“反帝”意味,溫鐵軍就認為,第三世界國家不經(jīng)過革命,就只能同帝國主義妥協(xié)并讓渡政治主權,以此推行國家現(xiàn)代化。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的《從帝國廢墟中崛起》(From Ruins of Empire :The Revolt Against the West and the Remaking of Asia)一書,更從歷史與邏輯方面對此做出新的更深入的論述。[6]
回顧與研究五四以來百年中國新聞學,也一直隱然存在這樣兩種不無交集如反封建而又迥異其趣如反帝的思路或者說范式。遵循所謂啟蒙思路,就順理成章地勾畫并趨向從新記《大公報》到新聞專業(yè)主義的一脈邏輯。當然,所謂新記《大公報》傳統(tǒng)不過是從專業(yè)主義視角投射歷史的唯心想象而非唯物事實,事實還是蔣家王朝“小罵大幫忙”的喉舌(7)俞凡教授以十年磨一劍的功夫,在《新記〈大公報〉再研究》一書中,以實事求是的科學研究再次確認歷史的不易事實。見俞凡著,《新記〈大公報〉再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按照同樣的啟蒙思路,范長江、鄒韜奮也貌似成為“自由民主”人士,而無視他們以及一代進步知識分子走向革命、走向人民、走向社會主義的心路歷程。由此可見,僅以啟蒙視角看待中國新聞業(yè)與新聞學的偏頗和局限。相反,信守反帝反封建的思路,則無論五四以來一百年,還是新中國七十年的新聞業(yè)新聞學,都不能不置身于中國革命的大歷史、大脈絡、大視野之中,并勢必以人民為中心而非以精英為中心,從而內(nèi)與國家獨立、民族解放、人民當家做主等歷史巨流息息相通,外與馬克思主義、國際共產(chǎn)主義、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以及亞非拉反帝反殖浪潮,包括爭取世界新聞新秩序等歷史脈絡有機關聯(lián)。
中國新聞學失地、失人、失魂的問題,從文化政治的觀念視角追根溯源,也在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主流由于過猶不及的反思歷史和饑不擇食的吸納西學,對五四以降反帝反封建傳統(tǒng),特別是其中的革命斗爭、階級政治、群眾路線、喚起工農(nóng)千百萬以及“政治家辦報”等新聞傳統(tǒng)日漸疏離,隔膜,冷漠。日積月累,有意無意,中國新聞學也就不可避免地日漸陷入瀚海闌干百丈冰的處境。
如果正心誠意走中國道路,也就是中國的革命、建設與改革開放的道路,那么,新聞學的總體狀態(tài)無疑與新時代日益錯位。而脫離時代的大勢所趨,雖然可能時興一時,但終究難逃大浪淘沙的命運。一度紅紅火火的中國傳播學,如今消失于國家戰(zhàn)略層面的學科布局,就是令人扼腕的前車之鑒。那么,中國新聞學如何走出暮氣沉沉的冬天,邁向生機勃勃的春天?歸根結底,還在于習近平說的立足中國大地,為人民著書立說,深刻解讀新中國七十年歷史性變革中所蘊藏的內(nèi)在邏輯,講清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優(yōu)勢。[7]離開這些“大本大源”,缺乏文化自覺與學術自覺,沉溺于“學術共同體”及其杯水風波,如李書磊二十年前指出的“被知識分子自身的趣味和利益集團囚禁起來,變得日益地孤立、孱弱而蒼白”[8],中國新聞學就難以有出息、有出路,而只能捧著金碗討飯吃。房寧呼吁青年學者多“寫生”,少“臨摹”,也是這個道理?!芭R摹”是照貓畫虎,臨摹得再好也是贗品,而“寫生”是面對自然、沉浸人生的創(chuàng)作,即便是粗糙、生澀、稚嫩,也難掩鮮活生動的氣息:
我多么希望更多地看到我們的學者,特別是年輕學者,能做時代的學問,能為國家為人民做學問,而不是躲在象牙塔里翻書本。我多么希望年輕學者們趁著年輕,去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讀大地之書、讀社會之書、讀人性之書。總之是讀社會實踐這本“無字天書”,多“寫生”,少“臨摹”。[9]
具體說來有三點,還需進一步明確。
第一,確立道路自信與學術自信,徹底擺脫不同程度的“學術殖民”狀態(tài)與心態(tài),用中信基金會理事長孔丹的話說,將“他信”變?yōu)椤白孕拧?將著書立說的立足點從“彼岸”轉到“此岸”。[10]一位新聞學刊編輯干脆用“理論野心”,表達了同樣的自覺意識。19世紀初,西方文脈儼然還在歐陸,德國洪堡大學等更是文化圣城,吸引著東西南北的歐美知識精英,而立國不過半個世紀、偏處海角天涯的哈佛文人R. W. 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卻提出了美國文化走自己路的主張,發(fā)表了美國文化的獨立宣言《美國學者》(American Scholar)。如今,新中國即將走過七十年,發(fā)展中國學術與學派更可謂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第二,確立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這個問題無須贅言,現(xiàn)在的癥結不在于說而在于做。這里可用一位馬克思主義新聞學者項德生教授的論述強調(diào)一點,即反思時下一邊倒的研究方法問題。眾所周知,如今新聞院系都把一套源于美國實證主義的傳播研究方法奉若神明,有的新聞學院大一新生就開設“研究方法”課程,好像不學這套方法就不入流,而一旦掌握這套方法,就能方便地打開新聞傳播規(guī)律的大門。從古今學術史看,具體的研究方法從來都是多種多樣而非獨此一家,而各種方法無非是發(fā)現(xiàn)問題、研究問題、解決問題的不同工具。既是工具,適用即可??茖W家錢偉長針對自然科學說過:“做一番事業(yè),用的工具要恰到好處,目的是解決問題。就像屠夫殺豬要用好刀,但這把刀剛好就行,不要整天磨刀,欣賞刀,磨得多好啊!那是刀匠的事。”三十年前,項德生教授就指出中國新聞學一味推崇實證方法的致命隱患,強調(diào)堅持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決定意義:“對這些方法作用不能夸大,要向學生說明它們的適用范圍,不能把現(xiàn)代科學方法和傳統(tǒng)科學方法對立起來,更不能給學生造成一個錯覺,似乎只有這種方法靈,其他方法都不中用了。尤其需要向學生反復說明,無論是傳統(tǒng)的還是現(xiàn)代的,一切方法都不能代替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法,所有的方法都只能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的統(tǒng)攝下,才能恰當而有力地發(fā)揮其局部性作用?!盵11]
第三,確立新中國的研究主體地位??傮w看來,學界主流要么習慣于“以洋為尊,以洋為美,唯洋是從”,要么止步于晚清民國,而熱火朝天的技術探討又大多著眼于社會管理而非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在2018年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的年會上,我曾談及民國三十年新聞史加上清末民初半個世紀的情況,牽扯了新聞史研究多半注意力,而新中國七十年加上之前共產(chǎn)黨新聞工作三十年的萬千氣象在相關研究中卻只占零頭。當然,無論五千多年的古代新聞,還是一百七十多年的近代新聞,都是中國新聞學的研究對象。同時,也應明確,如果回望歷史在于矚望未來,那么,中國新聞學的未來毫無疑問主要系于新中國七十年,以及繼承五四反帝反封建精神的中國共產(chǎn)黨九十多年的新聞歷程而非民國三十年,更不用說晚期七十年的新聞業(yè)。其實,一旦我們解放思想,突破固化思路,當不難發(fā)現(xiàn)共產(chǎn)黨與新中國在新聞傳播方面同樣創(chuàng)造了高天厚土的業(yè)績,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遺產(chǎn),足夠支撐中國新聞學的學術大廈。
站在新時代,回望和前瞻中國新聞學,至少可以確定一點:我輩是否具有學術的想象力和理論的創(chuàng)造力,主要不取決于唯人馬首是瞻,而在于是否有心有能耐將五千年文明史、一百多年近代史,特別是共產(chǎn)黨九十多年和新中國七十年的歷史功業(yè)及其新聞遺產(chǎn),包括制度、觀念、實踐、文化等轉換為一整套歷史與邏輯有機統(tǒng)一的思想、理論和學說,并自立于世界新聞學術之林。倘若做得到,那么,我們就有信心期待——冬天終將過去,春天不會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