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一
道場是梵文Bodhimanda的意譯,音譯為菩提曼拏羅。簡言之,就是佛家修法行道之處。我的父親雖不是佛家,但從他一輩子在平原上的生活中,我還是能清晰地看到,他是在借著平原進行著人生的另一場修行,平原就是他虔誠的道場。
父親出生于平原,一輩子生活在平原中。他每天用勤勞的雙手改變著平原,平原也沒有辜負父親,年年幫助他養(yǎng)育出飽滿的五谷。平原上每一塊土地的性格,每一片莊稼的秉性,父親都熟稔敬畏,了如指掌。
平原上的苦活兒大都是由草帶來的,父親和草斗了一輩子。他常在歇息的間隙,手點著地邊的一片紅梗蠶草說:“有老子在,你們休想擠進去!”而那些蠶草呢,也是天生的倔脾氣,只要遇著連續(xù)陰雨天,它們立馬就會側(cè)起身子,成群擠進豆地,向著父親挑釁示威。于是,只要天一放晴,父親便會扛鋤下地,和草斗了起來。
父親鋤草的武器是鋤,而割草的工具卻用大刀。大刀的刀片身長尺余,寬有三寸,薄如錢唇,鋒利閃亮。使用大刀要有刀架,刀架由刀桿和刀板兩部分構(gòu)成。刀桿丈長,粗若一握。刀板長九寸,厚兩寸,比刀片略短。先在刀板的邊緣,每隔寸遠釘下七八枚蝌蚪形狀的卡子。釘子和刀板之間要稍留縫隙,以便安塞刀片。最后將刀板釘死在木棍頂端下面,其與木棍的夾角保持在一百度左右。使用時,將磨快的刀片塞進蝌蚪卡子里,刀刃正好從木板下突露半寸,陽光下寒光閃閃。大刀是淮北平原上收麥子專用的工具,使用起來真正彰顯出了大刀闊斧的剽悍之氣。想想看,一塊幾百畝的麥地里,幾十個彪形大漢,右腋下夾住刀桿八尺處,雙手一前一后握住刀桿,端平刀身,從右到左,“唰”地一聲,一道五尺寬的麥浪就呈弧形倒了下來。其動作酣暢淋漓,其場面熱烈奔放,真是讓人嘆為觀止!現(xiàn)在,父親使用這種大刀來割草,他只要在木板上方再裝上一個月牙形的小簍筐,就可以將刀片割下的青草順勢帶到刀片停止處。父親之所以不用鐮刀割草,是因為他割草時間都是在收工之后進行的,用鐮刀實在太慢了。
那時候,生產(chǎn)隊里敢用大刀割草的沒有幾個人,因為草比麥子矮多了。使大刀割草一要端平,二要控制好高度。倘若把握不住姿勢,刀片不是從草尖上一滑而過,就是直接栽進地里。父親是大刀高手,他先用刀桿的一端,挑去溝畔的碎磚和凸起的土塊,然后屏氣凝神,腰部暗暗用力,協(xié)助雙手,保持平衡,讓刀鋒順坡而下。收刀時,刀頭微微向上一帶,一撮碧綠的青草便堆在那兒了。父親割過草的溝畔,就像是剛割過的韭菜地,光溜溜的一片。茅草、巴根草、狗尾草、鷹抓草、荻草……一律被貼著地面削去,只剩下冒著綠汁的根叢。不到六七分鐘時間,父親就會割下一大筐青草,用刀桿撅著,一邊唱著《摘石榴》,一邊搖搖擺擺地往家趕。父親割的草既沒有根,也沒有泥,純粹是草的莖葉。牛馬喜歡吃,麻臉的飼養(yǎng)員也喜歡要。
莊稼中,能用到鋤頭來除草的只有大豆、玉米、綠豆、雜豆、豇豆、山芋、芝麻和高粱。小麥出生在深秋,那時的草兒怕冷,不敢出來。等到春天它們醒過來時,小麥已起身分蘗,完全蓋住了地皮。玉米和高粱只要初夏鋤一遍就行了。需要鋤兩遍的主要是大豆,因為其生長期主要集中在七八月份,而此時的各種草類也紛紛張牙舞爪地竄了出來。紅梗蠶草最多,它的根系短且發(fā)達,專門與大豆搶奪地表的水分和養(yǎng)料。對付這些無賴,父親自有辦法。他鋤地時不僅將其連根鋤起來,而且還用鋤尖將其根部上翻,敲去泥土,暴露給太陽。這樣,只要一個晌午暴曬,紅梗草便魂歸西天了。有的人圖省力,鋤地時只刮掉了紅梗草的莖葉,或者只鋤斷紅梗草的根,而不將其根部翻過來暴曬。陽光下,這些受傷的紅梗草雖然面黃肌瘦,但就是不閉眼。只要一降雨,它們馬上就會活過來,開始向大豆反攻。
鋤草農(nóng)活中,鋤芝麻最能顯現(xiàn)出一個人的鋤技。平原上的芝麻大都是麥茬芝麻。此時,草長得正旺。常常是芝麻尚未出土,草就將芝麻地霸占下了。明明是一片芝麻地,可遠遠看過去,卻是一片青草地。用父親的話來說,是青草吃了芝麻。鋤芝麻是細活,別人都不敢用鋤頭,害怕把芝麻和雜草一起鋤掉,只能蹲下身子用手薅。只有父親和少數(shù)幾個老年人敢使鋤頭。父親常常以選定的著腳點為圓心,以鋤桿加上手臂的長度為半徑,前后左右鋤出一輪美麗的圓形后,這才向前邁出圓圈,重新下鋤。芝麻地鋤完了,父親再站在地邊,把剛才的腳印再松松土。這樣,整塊芝麻地里,你根本看不出有人進來過,但地已被鋤過一遍了。過了一個晌午,一塊像模像樣的芝麻便生動顯露出來了。
父親和草斗了大半輩子,但他對草卻常懷有憐愛寬容之心。責任制實行后,拖拉機逐漸替代了耕牛,豬的飯食也由原來的糠糟變?yōu)榧Z食飼料了。父親的大刀落伍了,偶爾用上一次,割回的青草只能晾曬在臺坡上,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大刀用不上了,鋤也退休了。好多人都使用除草劑除草了。除草劑厲害,一桶藥水噴灑下去,那些趾高氣昂的草便由青變黃,由黃變褐,一命嗚呼了??筛赣H在使用過一季除草劑后,卻再也不愿使用了。他說:“除草劑簡直就是核武器,這樣下去,草一定會斷子絕孫的!再說,地哪有不鋤之理,鋤地不僅是除草,更重要的是松土,涵養(yǎng)地表水分?!备赣H對草的這種態(tài)度轉(zhuǎn)變,簡直讓我驚愕。他竟然還說,沒有草的莊稼根本不叫莊稼!要知道,就是那些草,讓他一輩子汗滴禾下,暴曬野外。現(xiàn)在怎么突然就替草說話,站在草的一邊了呢?幸好,六十五歲以后,父親就不再下田了,我們也聽不見他絮絮嘮叨的關(guān)于草的話題了。只有到了星期天,父親才會逮到機會,帶著我的孩子到田里,指著一棵棵草說:“記住,這是茅草,初春的花穗可以吃;那是巴根草,根鮮甜;狗尾草可以編小兔子;鷹抓草一身香氣,比你爸身上的酒味好聞多了……”父親向?qū)O子介紹著各種各樣的草,就像是介紹著他一輩子熟識的好多朋友。此時,他年輕時對草的敵意,早已蕩然無存了。
二
“人種天收”,這是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里的“天”不僅包含有對雨的敬畏,還蘊含著雨、泥土、人三體合一境界的無限向往。每逢旱季,一旦天隨人愿,漫天布下雨聲,父親就會兩眼望天,把雨珠當成佛珠一樣無聲地捻動著,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片碧波蕩漾的平原的海。也只有此時,他才愿意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美妙的梵聲。
雨懂得父親,它會沿著父親汗水的走向,從莊稼秸稈與泥土接觸的裂縫中,慢慢地滲進根里去,為葉兒、花兒、果兒輸送去新的營養(yǎng)。平日里接連不斷的勞作,父親感覺不到身上的肌肉移位所帶來的酸痛?,F(xiàn)在身子歇下來,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那是一陣陣酸漓漓的微痛,而且還帶有肌肉復位時的顫動,有著麻酥酥的快感。睡夢中,父親常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唉哼哼……”的呻吟。
父親太辛勞了,這一點雨早就知道了。它總是在父親最累的時候,從天上不緊不慢地下來了。先一層一層潤濕透父親鋤松了的泥土,再一點點深入莊稼的根部,“滋滋滋”地變成深深淺淺的綠,變成五顏六色的花,變成一枚枚毛茸茸的嫩果。雨水上漲一寸,莊稼就跟著上長一寸。雨水不多也不少,正好符合父親的心愿。雨和莊稼都不會唱歌,會唱歌的是風,它把莊稼和雨當成一波一波的旋律,唱得綠浪滾滾,音波蕩漾。只是夜晚,父親看不到漂亮的風,他只能聽到莊稼和雨的低語,聽到從田野傳過來的綠色和聲,父親、雨、莊稼,早已融為一體。我雖然能涂抹出點文字,也?;孟胫约旱奈淖帜苓_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但和父親、雨、莊稼三者所形成的氛圍相比,我文字的境界還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父親不會寫文章,他只會看,只會聽。在他那內(nèi)心深處,那一道道雨水就是他的情感在流動,那碧綠的莊稼就是他養(yǎng)育出的永遠也看不厭的文字啊。
鄉(xiāng)下的雨,既不同山里,也不同城市。山里的雨先是被樹和山峰截留了一會兒,這才會落到地上。“沙沙沙”的腳步中,融進了過多流水的嘩嘩聲;城里的雨還未落到地上,就被高低錯落的建筑物切得零零碎碎的,好像是白日里喧囂的街市,已全然聽不清一句完整的雨聲了。鄉(xiāng)下的雨是無遮無擋的,它們從天上一直落到莊稼地里的。葉兒大的莊稼,雨聲就響一些,葉兒小的莊稼,雨聲就小一點。等到雨點落到麥子的葉子上時,先是發(fā)出輕微的“啪嗒”響,隨之便“唰”的一聲,像流星一樣的拖滑下來,轉(zhuǎn)眼間便被泥土喝進嘴里了。沒有葉子的,是像父親一樣的農(nóng)民,他們睡在床上,雨雖然落不到他們身上,卻能像音符一樣直接落到他們的心里。這種音符一旦融入了他們的肉體之中,便立馬會變成世上最動聽的音樂。那是隨锨揚起的豆子落地的聲音,那是解開繩頭的口袋向外“嘩嘩”倒出的大米的聲音,那是秋天里吹亮天空的喜慶的嗩吶聲,那是孫子落地時“哇哇哇”的哭聲。我想,面對佛海中冉冉升騰的紅日,圣徒們心中一定不是四大皆空,他們澄澈的心境一定會像父親一樣漾起幸福的波浪,起伏著天人合一的祥和與溫馨。
父親不僅聽得懂雨的話,而且還能預測到雨啥時候到來,他有特殊的預報方法?!霸缢揠u,天必晴;晚宿雞,天必雨。貓洗臉,狗吃草,不三天,雨就到?!睂@些現(xiàn)象,父親雖然早已爛熟于心,但生活中他又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處處留心,注意觀察。因為,這些散發(fā)著水腥氣味的諺語,早已化成了一股冷冷的酸痛,濃縮進了父親那條患關(guān)節(jié)炎的左腿中,成為活生生的天氣預報了。
三
在我的記憶里,冬天的平原上父親好像始終在挖塘泥。別人都是穿著棉襖棉褲,站在塘沿挖泥,而父親卻是單褲單褂地站在塘中心,一把鐵掀像是長在他手臂上似的。漚得烏黑的塘泥順著父親的手勢,優(yōu)美地在空中劃出一道黑色的弧線,“叭”的飛落到岸邊。污泥越堆越高,可是父親卻漸漸向塘底矮了下去。只有會飛的泥塊告訴我,渾身冒著熱氣的父親還在干涸的水塘下面。
小園地變肥了,麥子長胖了,父親的腿卻鉆心地疼了起來。那些淤積在父親腿中的寒氣慢慢聚集到一起,突然開始發(fā)作,疼得父親雙手抱腿在床上打著滾,親娘媽媽地叫喚。村里的老中醫(yī)給出了個偏方,用醋煮黑魚來治療。父親吃掉七八條大黑魚后,疼痛雖然被哄走了,可關(guān)節(jié)炎病癥卻留了下來。只要天氣一轉(zhuǎn)陰,父親的左腿里就像是千萬只螞蟻在搬家,痛得他皺著眉頭,不停地捶敲。
自從父親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腿和天氣成為了一對有心靈感應的兄弟后,他不僅不像其他患者那樣怨聲載道,而且還暗自慶幸,逢人便得意地說:“我終于抓住了老天爺?shù)奈舶土??!丙準占竟?jié),天氣變化極快,但只要父親一捶左腿,叫喊著要買虎骨追風膏時,我家就會及時地對農(nóng)事做出調(diào)整。該收割的就連天加夜地收割,該脫粒的就連天加夜地脫粒。憑著父親的這條病腿,我家始終走在了好多雨季的前面。更為神奇的是一年麥收后栽秧,鄰人們皆忙著戽水灌地,只有父親懶懶地躲在家里歇息。眼見著溝里的水被戽完了,可我家的水田還干得冒煙。母親急了,攆著父親趕快下田??筛赣H卻信心十足地說:“三天后雨到!”果真,兩天后大雨傾盆,漫塘漫壩。
雨后天晴,這下該起秧栽秧了吧,可父親依然端坐在家中,邊輕捶著左腿,邊神秘地說:“再等兩天!”母親耐著性子等了兩天,天真的連陰了下來。父親忙帶領(lǐng)著我們起早貪黑地忙了三天,快速地栽插上了稻秧。那些在烈陽下栽插的稻秧,由于根系供水不足,而葉面蒸騰作用又過于旺盛。所以,一棵棵就像是沒有睡醒就被媽媽喊起來的孩子,紛紛耷拉著腦袋,一點精神也沒有。而我家的秧苗兒呢,一沾地就喜逢陰天,連個盹兒也未打,就精神十足地挺直了身子,在風中搖起了綠旗。有了這一次的經(jīng)歷之后,父親更是得意,左鄰右舍也將父親的腿視為寶物。家里每逢大事,便前來詢問父親:“老神仙,明天可有雨?”而父親卻并不回答,只是麻利地向問者捋出左腿。鄰居們見父親腿上并未張貼追風膏,便笑瞇瞇地走了。
麥收時節(jié),由于天氣變化較快,父親的天氣預報也不靈驗了。有時候白天拉了一天的麥穗堆在場上,第二天準備打場脫粒,可老天爺卻在半夜發(fā)起雷脾氣。六大架子車的麥穗,六座金黃的小山,要趕在老天爺?shù)挠挈c未落之前堆成垛,其難度可想而知!于是乎,我和父親一人一把鐵叉,父親負責打摞子(把大堆的麥子叉分成小堆),我負責挑摞子、堆麥垛。麥垛堆至半人高,我一會兒爬上麥垛整理,一會兒滑下麥垛挑摞子。父親見我爬上滑下費事,便將摞子打得較大,我雖然憋住氣能挑起來,但往麥垛邊走的時候,手臂就有些抖,腳也走不出直線。盡管我手舉鐵叉,頂著摞子,像大蘑菇一樣歪歪倒倒,來往穿梭,可老天爺一點也不可憐我。它一會兒“咔嚓”來個響雷,一會兒“唰啦”來道閃電,催得你手忙腳亂,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可等到我和父親堆好麥垛,蓋好雨布,老天爺卻悄悄撤走漫天烏云,一臉詭笑地說“逗你玩呢!”第二天打場,堆好的麥垛又要扒掉散開。當我用抓鉤刨進麥垛,拉下一大堆麥子往場中央拖時,感覺不是我在拖麥子,而是麥子在拖我。有人戲謔父親說:“神仙,你到底不是老天爺呀!”對此,父親解釋說:“乖乖,我馬不停蹄地收了五天麥子,腿一直都在疼,誰能知道到底是累的,還是雨在作祟?”
四
父親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從莊稼成長過程中,他也明白了好多隱喻的道理。平原上所有的莊稼中,小麥是個代表人物。只有它完整地經(jīng)歷過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小麥才有資格站在五月的講臺上,對著其他莊稼大聲講課。父親稱小麥為細糧,而其他莊稼呢,除了水稻以外,一律被稱為粗糧。
與小麥相比,水稻只經(jīng)過了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玉米、高粱、大豆、綠豆、雜豆、甘薯只經(jīng)過夏秋兩季。經(jīng)歷過的季節(jié)越多,受過自然界風風雨雨的侵襲也就越多,而最終修成的正果越會受到人們的青睞。在玉米、高粱、大豆、水稻、綠豆、雜豆、甘薯、紅小豆、豇豆這些莊稼中,除了高粱和甘薯以外,它們都和麥子有著一個共同的成長經(jīng)歷。那就是先在風雨中變綠,然后在陽光中變黃,最后懷抱著種子走向村莊。
莫非冥冥中有固定的法術(shù)在牢牢掌控著糧食的顏色變化。是金黃的太陽,還是沉默的黃土?如果說這種顏色的最終回歸是偶然是巧合,那么仔細審視過這些糧食的色澤之后,你就會更加大惑不解了。因為無論是玉米的奶黃,高粱的紫紅,大豆的金黃,水稻的枯黃,綠豆的暗綠,雜豆的淺綠,甘薯的粉紅……這些顏色都不是那么耀眼,一點也不尖銳。它們一律內(nèi)斂而含蓄,沒有一絲一毫的張揚。即便是玉米的奶黃有些光亮,但燈光下仔細一看,那種顏色還是溫和的,包容的,只要目光一接觸,馬上就會和目光相容,仿佛這色彩里面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空間,你隨時都可以走進去,毫不設防地安歇下來。
和麥子一樣,平原上幾乎所有的糧食的內(nèi)心幾乎都是白的。雖然它們都曾身披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可是內(nèi)部卻保持著驚人的一致。除此之外,這些直接從泥土中長出來的糧食,一律都沒有堅硬的核。你盡可以放心地放在嘴里咀嚼,而不至于硌痛牙齒。尤其是從小就和泥土生活在一起,在泥土里長大的甘薯。它簡直就是淳樸和善良凝聚而成的。無論是生的還是熟的,你都可以不設防地大口大口地食用。
每每說起對于莊稼的這些感悟,父親都會把目光深深投向廣闊無語的平原,仿佛他已經(jīng)進入平原這一部神秘經(jīng)書之中,成為了當中的一部分。而天和地所形成的空間就是一座充滿佛性的廟宇,收留了他,并讓他于陽光雨露中苦苦地修行著。
2007年11月19日,我親愛的父親突然離我而去。老天爺不睜眼地下了五天五夜,道路泥濘得根本無法送葬。村里人說,老李真可憐,他為我們預報了一輩子天氣,臨走了卻沒有給自己預報一個好天氣。母親嘆氣說:“唉,你爸他不該用病腿預報天氣呀,他這是泄露了天機?!彼透赣H下地那天,我往棺材里看了看。當我看向他左腿時,我不由得仔細觀察起這支神秘的左腿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那些附和著好多諺語的左腿和他身體其它部位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兩樣,都像是剛出窯的石灰,一片干白。我知道,那些融在父親腿里的能預報天氣的寒氣,早已經(jīng)隨著父親的血肉一起升到蒼茫的天空中了。一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父親,就會讓我聯(lián)想起糧食的內(nèi)心。至于父親晚年為什么對草發(fā)生了感情上的變化,到今年清明節(jié)我才明白其中原委。
那天,我?guī)е⒆尤湹乩锟赐赣H。離老遠,我就看見他的墳頭上長滿了青草,就像是他活著時割下的草堆。我不由悚然一驚,原來父親早就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草的對手,最終一定會被草踩在腳下的。雖然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刹菽灸軞q歲枯榮,而人卻只能化作清風,成為泥土,成為草的養(yǎng)料。為父親安好了墳頭之后,我隨手從父親的墳上拔起一棵巴根草,草根帶出的雖然是濕潤潤的泥土,而我聞到的卻是他老人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草的香味。沉默良久,我明白了,這香味就是父親在平原上為我留下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