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麗
(1.三峽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2.三峽大學 期刊社, 湖北 宜昌 443002)
國內外學者高度關注官方正史和地方志中記載的數(shù)量龐大的烈女群體,分別從《列女傳》的歷史演變規(guī)律[1]、敘事策略[2]、書寫與真實[3]、流傳與實踐[4]等方面對節(jié)婦烈女進行了全方位的考察。不少學者認為明代女性在官方女教書籍和貞節(jié)觀念的影響下,思想枷鎖呈加重趨勢,節(jié)婦烈女正是深受三綱五常觀念毒化才淪為封建禮教制度的犧牲品[5]。田汝康認為寡婦自盡現(xiàn)象與該地區(qū)男性所受科考的壓力與挫折有關[6];Susan Mann通過研究福建婦女的殉烈行為,認為地方治安的威脅、適婚婦女的人數(shù)短缺等因素,都是造成該省沿海府縣寡婦自殺的原因[7];衣若蘭也認為從“女性的焦慮來解釋其自殺之因”更具有說服力[3]。筆者在研究明代女性思潮與女性行為時發(fā)現(xiàn),中后期社會涌現(xiàn)出一股強勁的巾幗英烈之風,而朝廷命婦與青樓名妓在易代之際的忠君愛國實踐,更是將這股風氣推向高潮。
中國古代女性,大多“婉耍閨房,以柔順靜專為德。其遇哀而悲,臨事而惑,蹈死而懼”[8]。洪邁在《容齋續(xù)筆》中對婦人英烈的定義是“能以義斷恩,以智決策,干旋大事,視死如歸,則幾于烈丈夫矣?!盵8]素以溫婉柔順、缺乏主見形象出現(xiàn)的女性在明代中后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主要呈現(xiàn)出以下三大特征:
第一,知識女性群體出現(xiàn),她們文韜武略,不讓須眉。
明代中后期世家大族逐漸轉變觀念,高度重視“女才”,朝廷也大力倡導、推廣女性教化,知識女性逐漸增多。這類女性伴隨知識文化的增多,視野擴大,才干增加,往往在相夫教子、保家養(yǎng)身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例如孝廉顧化雍,家境貧寒,鄰居覬覦其家,聯(lián)合鄉(xiāng)中強人低價逼買,強行拆屋,據(jù)為己有。顧孝廉久受凌虐,忿恨不已,自縊而死。鄉(xiāng)人皆畏趙勢焰,無敢過問。王夫人出揭遍貼通衢,復刊揭五百余張,遣急足走丹陽,粘于街衢,復遍送諸生,且寓書曰:“愿諸君敦侯邑之誼,舉鮑宣之幡助我,未亡人執(zhí)兵隨后,共報斯仇,則大義允堪千古?!敝T生云集響應[9]。最終當?shù)榔扔诿褚?,公正處理此事。盡管文中并未強調王夫人的才學,但她在夫死子幼、家產(chǎn)被占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與惡勢力作斗爭,寫揭揭露趙氏罪行,遍貼通衢,送至丹陽,并寓書請諸生伸張正義,善用輿論對政府施加壓力,使官員不能官官相衛(wèi)。這些舉措生動說明她具有很強的領導能力、組織能力、宣傳能力,最終成功為丈夫伸冤昭雪。
明代中后期的知識女性在家庭遭遇重大變故,特別是丈夫被捕入獄時,她們往往竭力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為丈夫鳴冤、求情。例如明中葉林大輅諫武宗南巡被捕入獄,其妻黃氏吁天祈免,也被緹騎以咒詛被逮捕入獄,慘遭酷刑,黃拒不服罪,惟求速死,后夫婦二人一同出獄,黃氏被時人贊為“鐵夫人”。尤侗在《鐵夫人》中寫道“妾家兒女本無知,焚香吁天誠有之。緹騎縛來坐咒詛,夫婦牽連入圜土。妾今有身不任刑,惟拚一死謝夫君。情辭慷慨相決絕,法吏滿堂誰忍聞。一旦天恩并放歸,都人夾道盡沾衣?!盵10]214
再如沈煉以彈劾嚴嵩,被捕入獄十六年。其妻張氏陷入兩難境地,“欲歸奉舅,則夫之饘粥無資。欲留養(yǎng)夫,則舅又旦暮待盡?!彼蚍ㄋ娟愒~,情愿“代夫系獄,令夫得送父終年,仍還赴系?!睆埵稀按耸璨蝗套x,讀之血盈斗”。尤侗忍不住在《臣夫表》中感嘆“嗚呼!夫忠臣,妻烈婦,可與蘇張三不朽?!盵10]214可惜朝廷不肯法外開恩,又過了整整一年,十六年刑期已滿方才釋放。夏言妻蘇氏、楊繼盛妻張氏也曾相繼上書,請求代夫入獄。
明代中后期社會涌現(xiàn)出一批有勇有謀、才智過人的知識女性,她們在萬般絕望、無計可施的時候,寧可拚得一身死,在黃泉路上與夫做伴。丈夫為朝廷忠臣,妻子也是烈婦,夫妻雙方都是道德典范,受到世人敬仰與推崇。
第二,知識女性擅長時藝,留心政治。
明代中后期才女學習文化知識,并不僅僅局限于女教書籍和詩歌文學作品。學有余力者或指導家中年輕一輩學習,或成為丈夫的良師益友,有些女性甚至對經(jīng)學研究很深,造詣不凡。例如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專門列出《婦人能時藝》,南京孫樾峰“少時師傅,惟其長嫂所授,即冢宰清簡公嫡配,而俟居刑部之母夫人也。性嚴而慧,深于八比之業(yè),決科第得失如影響,故樾峰受其教以取大魁。”漢陽蕭象林“從兄大茹、大行,少時疏于制舉業(yè),屢試不第,后入貲為上舍。其內子閱其文輒涂乙之殆盡,戒其勿行,不聽,而終不售。”至庚子歲始謂其可出,曰:“第可博榜尾綴列耳。”及榜出,果名籍將盡矣。日夜課之,及新春,謂“子功力盡矣,奈天資不超,技止此耳,然尚可望本房首卷?!迸e第八名。明代中后期文人大多科場受挫,抑郁不得志,蕭象林從兄之妻對丈夫制業(yè)水平的點評竟然與場主相同,足見其水平之高。沈德符也忍不住驚呼:“良媛以筆札垂世者多矣,未聞嫻習時藝,評騭精確乃爾,即擁皋比何忝耶?”[11]這些知識女性精通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和八股文,教育子孫比男性名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上齻兪芸婆e制度限制,不能將才華展示出來,真古人所云:“恨不使士大夫見之?!?/p>
盡管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將女性排斥在政治、軍事諸領域,但明代有識女性仍關心時政,敢于點評朝廷利弊,紛紛提出自己的治國良策、作戰(zhàn)方略。例如徐燦曾著《臥月集》,里面有許多關于經(jīng)濟、理學的文章,“率經(jīng)生所不能為者”,足見其見識之高。徐燦與媳婦丁玉如都是性格豪爽之人,“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間與燦論天下大事”。婆媳二人相處時,直言政務利弊與朝廷得失。丁玉如認為屯田法不行、三餉加派是朝廷內外危機的根源,她指出邊屯與官屯的不足,提出新的解決之道,自己若有十二萬金錢,“請淮南北閑田墾萬畝,好義者出而助之,則粟賤而餉足,兵宿飽矣。”“然后仍舉鹽策,召商田塞下”[12]23。她認為商屯比邊屯和官屯更有優(yōu)勢,更有效率,更為可靠。丁玉如繼母張氏在李自成起義后,憤然作《討逆闖李自成檄》,“詞義激烈,讀者如聽易水歌聲?!盵12]23由此可見該檄慷慨激昂,令人肅然起敬。
明末清初涌現(xiàn)出來的女性知識群體對時藝的關注與擅長,對民生疾苦與朝廷大政方針的深切關懷,充分說明這些女性自我意識已經(jīng)初步覺醒,她們希望在家庭之外,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與個人志向,并將個人命運與朝廷安危、國家興亡密切結合起來,初步展示了女性的政治追求。
第三,女性崇尚英氣,在社會掀起強勁的英烈之風。
明代中后期一大批女性將視野轉向更為寬廣的家外世界,關注中心從丈夫、父母擴大到國家、社會。女性詩歌主題不再停留于嘆歲月流逝,思良人懷遠人,而是一掃昔日脂粉、陰柔之氣,關心時局,品評英豪,帶有一些“英氣”。例如大學士王錫爵孫女、徐本高妻王氏寫下“金閨文作市,玉匣氣成虹”的詩,充分展示了她的自信與豪邁[13]47807。
大清攻江陰時,明典史閻應元號令嚴明,“傷者親為裹創(chuàng),死則酹酒哭之”。陳明遇毀家殉義,善撫循,往往流涕相勞苦,士故樂為之死。李成棟破松江后,率所部十四萬至江陰,驅降將至城下陳說利害。閻應元等人浴血奮戰(zhàn),英勇犧牲。當時王師有二十萬,死城下者六萬七千名。辛丑(二十二日)大清兵克。(江陰)攻守八十一日,竟無一人降者。大清兵之死者亦有七萬五千有奇。閩中聞報,王泣曰“吾家子孫遇江陰人,雖三尺童子亦當加敬也!”城中尸骸枕藉街巷,池井皆滿。江陰一女子題詩城墻曰“雪胔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14]422-423。柔弱女子孤身一人與攻城清軍鏖戰(zhàn),力竭被殺,而明降臣劉良佐、李成棟以下無一死于江陰城下之人,十余萬降軍助紂為虐,二者形成鮮明對照,進一步展示了女性不畏死亡、忠貞不屈的英雄氣慨。宮女宋蕙湘在被北兵掠去時,亦題詩驛壁,留下“風動江聲揭鼓催,降旗飄揚鳳城開。將軍戰(zhàn)死君王系,薄命紅顏馬上來?!盵14]427由此可見,普通女性也具有濃厚的家國情懷,對明廷充分認同,其詩作凄然有去國離家之痛。
明末一些女性更是直接投身挽救明朝危亡的政治、軍事實踐中來。例如劉夫人是江西吉州劉諱鐸女、王撫軍次子諧婦,其父在魏忠賢危害社稷時不畏權勢,堅持正道,被魏閹殺死,被人們尊稱為“忠烈公”。甲申鼎湖之變時,劉夫人感嘆說:“先忠烈與撫軍兩姓皆世祿,吾恨非男子,不能東見滄海君借椎報韓。然愿與一旅,從諸侯擊楚之弒義帝者”,遂建義旗。滇帥欲與夫人合作,卻“陰持兩端,又醉后爭長,語不遜。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劍欲斬其首?!睅洯h(huán)柱走,一軍皆擐甲。夫人擲劍笑曰:“殺一女子何怯也?!彼骷埞P從容賦詩一首,辭旨壯激。帥悔且懼,夫人曰:“妾不幸為國難以至于此。然妾婦人也,愿將軍好為之。”遂跨馬馳去[12]24。在明廷傾覆之際,劉夫人以一弱女子之身,毅然投身反清復明事業(yè)中,足見其忠貞愛國之情何等濃烈。她面對滇帥的無理挑釁,面對千萬滇軍的圍攻,巋然不動,毫無懼色,一旦認清滇帥陰持兩端,毅然與之決裂,瀟灑離去,足見其聰慧、灑脫與剛烈。
這些弱女子見識高明,胸懷韜略,有的運籌帷幄,有的勇猛無敵,有的智勇雙全,有的多才多藝,展示了巾幗女性膽藝俱絕、豪氣沖天、有膽有謀、文武雙全的形象,令人耳目一新,為之振奮。
明代統(tǒng)治者對程朱理學的推崇,官方、民間女教書籍的廣泛傳播,文人及文學作品對英烈的贊賞,都對明代女性產(chǎn)生重大影響。
第一,明代女教書籍注重灌輸貞烈與閨智觀念。
明代女教大興,其教育內容呈現(xiàn)出唯德獨尊、尚節(jié)尚烈的傾向?!读信畟鳌肥菑V大女性最常見、最熟悉的讀本之一,而貞節(jié)觀念是女性知識譜系的重要內容。明代女性深受這種文化熏陶,“居安而有淑順之稱,臨變而有貞特之操”。與前代女性相比,明代中后期涌現(xiàn)的才女可以閱讀男性讀本,在筆墨書香中細細品味儒家典籍所蘊含的倫理規(guī)范,因而她們受儒家文化的熏陶、洗禮最為深厚,并對女性的責任、價值與義務等核心問題有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明代影響最大的女教書——《閨范》的作者呂坤在其編纂的女性讀本中,就用相當大的篇幅談論閨智問題。例如《閨范》中曾記載樂羊子妻的事跡,“嘗有盜入其家,欲犯之不得,乃劫其姑。妻仰天慟哭,舉刀刎頸而死。盜大慚,舍其姑而去?!眳卫Υ舜蠹淤澷p,認為樂羊子之妻賢哉,“遺金不受,臨財之義也;樂守寂寥,愛夫之正也;甘心自殺,處變之權也。值此節(jié)孝難全之會,一死之外,無他圖矣。史逸其名,惜哉!”[15]樂羊子妻在既不能不孝,又不能失貞的兩難境界面前做出的抉擇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以死保全名節(jié)。雖然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春秋戰(zhàn)國,但呂坤對她的贊賞和評價充分體現(xiàn)了明人所持的態(tài)度觀念。
孝貞女姚全姑,美姿殊絕,端謹寡言,行止無茍,父母鐘愛之。甲申,年及笄未字,有偽權將軍見全姑美麗,欲納之。全姑寧可斷頭,不愿辱身。賊執(zhí)其父母及三弟妹,以此要挾。士忠曰:“若女受辱,我輩雖生猶死,不若共死為正”。眾皆諾。全姑大哭,觸柱求死,眾抱持止之。全姑痛哭絕粒,示必死。賊見其志堅不可奪,乃數(shù)刑掠其父母。賊以事出,防少疏。全姑共其父母弟妹俱自縊。一弟繩斷而竄。及暮,賊歸。見全姑顏色不改,欲污之,尸忽轉而動。賊驚以為鬼物將擊已也,避去。而全姑以繩斷,縊喉未絕,復生。賊喜溢望外,卑言求合。全姑佯應先殯父母弟妹,方可從。賊從之厚葬家人。全姑持刀罵賊,欲擊之,因自刎。賊大怒,奪刀亂劈[16]。姚全姑因美貌引來寇賊覬覦,全姑不肯以身侍賊。賊以其父母并三弟妹威脅,全姑尚未作出決斷,其父堅決制止,寧愿同死,不愿女兒受辱。家人達成共識,全姑愧疚不安,觸柱求死,不成,又絕食求死,后與家人一同自縊。不料全姑以繩斷復生,佯裝答應寇賊條件,先厚葬父母弟妹,再持刀罵賊、擊賊、自刎,最終被賊殺死。
明朝中后期大小叛亂不斷,社會經(jīng)常處于動蕩不安狀態(tài),女性很容易被流民、盜匪和官兵侵擾,不少女性在家人被抓后都面臨艱難抉擇,她們?yōu)榱苏燃胰?,不惜與寇賊虛與委蛇,迷惑敵人,待家人平安后,或通過謾罵敵人激怒對方被殺身亡,或尋找良機主動自盡保全貞潔。這類烈婦烈女的死亡帶有濃厚的悲壯色彩,既保全家人,又不違背自我意志,廣為人們稱贊、敬仰。
第二,明代中后期文學作品對女性智略、豪俠特質的倡導。
明代中后期文人對黑暗政治與社會現(xiàn)實十分失望,認為女性和孩童一樣,沒有受任何外在熏陶與污染,保持著赤子之心,靈魂和精神更加純真,更能認清大道,因而紛紛轉移注意力,將重心花在引導、教育女性身上,希望開發(fā)女性的潛能,踐行儒家文化的道德追求。他們不約而同搜集古代杰出女性事跡,并賦予這些古代女性事跡全新的價值與意義,從而為明代女性新風尚提供依據(jù),樹立典范。例如明代文學家吳震元專門編纂了一部《奇女子傳》,陳繼儒在《奇女子傳序》中點評古代經(jīng)典《易傳》、《詩經(jīng)》、《春秋左傳》、《列女傳》等作品,對古代賢妻良母、貞女烈婦等事跡都有記載,唯獨不曾關注奇女子。吳震元這部作品,將古代108位女性分為奇節(jié)、奇識、奇慧、奇謀、奇膽、奇力、奇文學、奇情、奇?zhèn)b、奇癖十種類型,“小可以拊掌解頤,大可以奪心駭目?!标惱^儒大聲疾呼,希望眾人“無以六經(jīng)解嘲矣”[17]80。《奇女子傳》所涉及的奇識、奇慧、奇謀、奇膽、奇力、奇?zhèn)b六種類型,基本上都是古代女性傳記較少關注的類型,充分體現(xiàn)了以吳震元為首的明代文人對女性智慧、膽識、能力、謀略、豪俠特質較為關注,褒獎女性品質的范圍大大擴充。
明代中后期社會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名人馮夢龍,在《智囊全集》中專門列出“閨智部·賢哲”,記載閨中女性智慧、智謀之事,認同“智婦勝男”、“即不勝,亦無不及”的觀點,認為女子的智謀包括“見大”“遠猶”“通簡”“游刃”“知微”“億中”“識斷”“委蛇”“謬數(shù)”“權奇”“靈變”“敏悟”等等,“所以經(jīng)國祚家、相夫勖子,其效亦可睹已!”[18]276馮夢龍在“閨智部·雄略”中亦指出其遴選標準“士或巾幗,女或弁冕;行不逾閾,謨能致遠”[18]285,由此可見,他將男性、女性一視同仁,對女性表現(xiàn)出來的雄才大略加以褒獎,充分說明他對巾幗雄風持贊賞態(tài)度。馮夢龍在其另一部影響深遠的作品——《情史類略》中專門列出“情俠卷”和“情烈卷”,繼續(xù)表彰女性的智慧、豪俠、英烈之氣。
張岱在《石匱書后集》第59卷《烈女列傳》總論中批評明代列女傳的書寫“其間俠烈之事,愈出愈奇特”,他認為列女應該包括以賢孝見、以節(jié)義見、以俠烈見、以才慧見的各類女性,而不僅僅局限于節(jié)婦烈女[19]338。正是本著高揚忠孝節(jié)義精神的宗旨,張岱等文人在記載女性事跡時,將眼光面向社會各個階層,義娼邵金寶、京師娼高三、歌者婦張氏等別具義行與貞操的娼伶也被收入卷中,凸顯社會各階層,尤其是最底層女性的俠烈事跡。
明代中后期社會各種詩集、戲劇、小說、彈詞作品實際上為才女打開全新世界,這類文學作品不僅傳播情欲觀念,而且將創(chuàng)作者對儒家倫理和優(yōu)秀品質的渴望、倡導亦傳播開來。而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女性也通過看戲、聽曲、評書等方式獲得大量信息。當明代思想家和文人對日益僵化、生硬、教條的儒家程朱理學表示不滿,推崇陽明心學,言行舉止日益僭越儒家禮法規(guī)范,從心所欲,率性而為時,女性反而以虔誠的態(tài)度學習、接受儒家文化。她們有一個自外向內逐步認識、接受、吸收的過程,服膺儒家倫理規(guī)范,認同“忠孝節(jié)義”、“仁義禮知信”等觀念,深受貞烈之風熏染,并最終內化為自覺認識,轉化為衡量自己行為的一個準則、尺度,從而使女性風氣、言行較之前代,發(fā)生重大變化。
第三,社會尚奇、尚烈之風的盛行。
明代中后期社會風氣發(fā)生巨大變化,奢靡之風、縱欲之風盛行。伴隨市民文學的繁榮,特別是信息資訊的便捷傳播,人們的閱讀心理發(fā)生轉變,尚奇、尚烈之風盛行。在女性節(jié)烈事跡的書寫中,官員、文人往往不惜濃墨重彩、生動細致刻畫、描繪女性固執(zhí)己見、一心求死的過程。例如祝純嘏在《孤忠后錄》中用生動的筆墨記載了貢生黃毓祺妻周氏,其丈夫因反清復明被捕入獄并死于獄中。周氏聞訊,“自誓必死,復不食。第恐死于家,為里黨累。不得已乃投老姑董氏家;人定后,徑投宅后池中。漏二下,始覺而覓之,尸已浮水面。董氏多方救之,嘔水數(shù)斗而活。天未明,捕卒驅迫,氏遽求死不得,聞人言,服金屑能殺人,喜曰:‘早知有此,何不悟哉!費我一夜熟籌!’乃扣質庫,收董氏金釧歸,屑三錢,服之,盤旋腸胃,痛不可忍,竟不死。抵暮,投故人楊廷玉家。廷玉聞之,甚悲。詢氏求死不得狀曰:‘金不赤,不得殺人,’乃脫內人指約雙環(huán),屑之以進,亦不驗。然氏已陰置利刃于懷,以備萬一之變矣。明早,太守坐堂皇,按冊呼名,氏直立不應,舉右袂障面,左手引刃自刎,刃入喉者二寸,流血沖涌而死?!盵20]黃周氏在丈夫去世后,先后采取絕食、投井、吞金釧屑、吞金環(huán)屑、引刃自刎等方式,意欲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料七次自殺,均未成功。最后一次她在官府大堂,舉右袂障面,左手引刃自刎。眾人皆“以為精誠所感,好事者爭醵金治木,將為發(fā)喪。”并持香燭祭拜烈婦,不料“夜半,喉中氣轉,復生”。太守為之脫罪釋放。這段詳盡、慘烈、奇幻的烈婦事跡被廣泛傳播,人們在驚嘆烈婦事跡的靈異、奇異,滿足人們的窺視欲望與獵奇心理之外,廣大女性亦被普及了自殺的基礎知識,并知曉女性貞烈實踐可能創(chuàng)造神跡,甚至贏得官員與大眾同情、尊重與擁護,美名傳播,青史留名。這種自殺導致的神奇后果極可能影響其他女性,使之群起而效仿。
明代中后期社會出現(xiàn)一股強勁的巾幗英烈之風。不僅節(jié)婦烈女在面對人生重大變故和危機時“尚節(jié)”“尚烈”,寧死不屈,誓死維護自己和家族榮譽與尊嚴,而且社會各階層女性都具有英雄情懷,在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重大危機面前,能夠從容面對,竭力貢獻自己的力量。明代中后期一些精英女性對英烈事跡大加推崇,對軟弱男性嗤之以鼻,積極參與國家政治事務與王朝死生存亡大業(yè)中來,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明代中后期一些女性十分注重自我德行的修煉,強調個體的內省,關注“自我”與“超我”,從而有利于心靈的內在升華和道德超越。她們對以“忠孝仁義”為核心的儒家禮法制度與價值體系衷心擁護,并直接落實到日常行為實踐中。正因為她們長期經(jīng)受道德錘煉,磨礪了品質,因而在危急關頭能做到泰然自若,臨危不懼,大義凜然。明清易代之際女性的貞烈實踐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戰(zhàn)亂動蕩時期女性死烈行為以家族、宗族為單位,規(guī)模大。
戰(zhàn)亂環(huán)境下,宗族對女性抉擇的影響力更直接、更強大。例如慈溪沈氏宗族靠近大海,族眾多驍黠善斗。當寇賊入犯時,他們自發(fā)組織起來反抗,屢殲其魁,奪還虜掠??苜\恨之入骨,結集大量兵力前來報仇,族長召集男性族人曰“無出婦女,無輦貨財,共以死守,違者誅。”其妻章氏也集族中婦女誓曰“男子死斗,婦人死義,無為賊辱?!北婑迪⒙犆!百\圍合,群婦聚一樓以待。既而賊入,章先出投于河,周與馮從之。紫方為夫礪刃,即以刃斫賊,旋自刃。孟與孫為賊所得,奪賊刃自刺死。時宗婦死者三十余人”[21]5280沈氏一族在此戰(zhàn)役中死節(jié)女性就高達三十余人,充分體現(xiàn)了群體決策對女性的巨大影響力。
明清易代之際,朝廷命官以身殉國,闔家死難的例子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例如胡恒在張獻忠攻陷成都時,與其子之驊戰(zhàn)死。胡妻樊氏、妾成氏、馮氏,之驊妾周氏,仆京兒、弩來,婢女二從死,舉家遇害[22]23。錦衣衛(wèi)旗尉鄔默、默長兄燾、次煦、弟勛兄弟四人、默妻賴氏率女及煦二女先死,煦婦劉氏、孫咸哥并孫女二人繼之;勛妻霍氏縊死,勛亦死;燾與妻聶氏、孫健哥俱縊[23]29。
崇禎年間農(nóng)民起義軍造反十余年,“婦女慘死者不可勝紀。其見聞詳確,即易氏一族有足紀者,如易適尊妻王氏、易道一妻熊氏、易時升妻汪氏、易吉甫妻陳氏、易瞻明妻華氏、易道重妻周氏、易仰之女適何剛者、易文我女適夏繼璜者、易道旦女適何際時者、易道位女適李爾常者、易道傅女適劉伯升者、易為繼女適方爾聞者,凡十有二人,或死于水火,或死于刀繩?!盵13]48443
這些闔門死亡的女性,往往因家中男性不辜負朝廷恩典,或殺敵死,或自盡死,家內女性往往自覺不自覺受其感染,紛紛選擇自盡,不辱沒家門。明末改朝換代之際,鑒于以家族為單位死亡的女性人數(shù)太多,方志編纂者往往以家族為單位,將同一宗族內死烈女性作為一個整體來記載?!堕|媛典》“閨烈部”副傳中的女性絕大部分與正傳女性有親屬關系或地緣關系,這一編寫特點也充分說明了鄰里宗族關系對女性抉擇的影響力。
第二,世家、詩禮傳家的女性深受“世受國恩”、“義不受辱”觀念影響,更容易為維護家庭榮譽而死。
朝廷命婦身受國恩,對朝廷充滿感激之情,世代效忠,因而對國亡的感觸特別深刻,臣死忠,妻死夫,子死父,女死母的倫常道德觀念在她們身上得到鮮明體現(xiàn)。例如曹文耀之妻在國難時“率子女哭家祠中曰:‘余家世受國恩,義不受辱,為先人羞。闔門矢死,庶無憾耳!’比城陷,張氏先縊,耀即自縊。時耀父妾姜氏、遜妻李氏、持毅妻鄧氏、持順及乳母孟氏、肅及持敏凡八人同縊?!盵19]316新樂侯劉文炳家聞城陷,“母遽起登樓,文照及二女從之;文炳妻王氏亦登樓。懸孝純皇太后像,母率眾哭拜,各縊死。繼祖妻左氏見大宅火,亟登樓自焚;妾董氏、李氏亦焚死。闔門死者四十二人?!盵23]18宋文元妻劉氏在城陷后率子婦女孫十數(shù)人誓曰“吾家世受國恩,汝輩不可偷生茍免,致貽宋氏羞。”因盡驅入水[13]48508。沐天波妻焦氏賊變至金井庵,其姑遣人問計,答曰“吾家累世重臣,身為命婦,當死宗廟?!迸e火自焚,其姑聞之,笑亦自焚[13]48204。通過上述事跡,可以清楚看到社會上層女性的家族認同感和自我角色認同,體現(xiàn)了她們對“忠”“義”的追求。雖然這些傳記都出自男性之手,女性臨死前的誓言外人難以知曉,但男性文人對傳主身份的強調正反映了他們對命婦角色、命婦行為的期待,借死難命婦之口表達了上層女性忠君愛國、不辱門第的觀念,她們的錚錚誓言對幸存的貴戚大臣無疑起到了教化和激勵作用。
出生詩禮之家的士人家眷大多受過儒家禮法熏陶,知曉忠義節(jié)烈之道,遇到危難寧死不屈。例如月娥“少聰慧,聽諸兄誦說經(jīng)史,輒通大義。城陷,月娥嘆曰‘吾生詩禮家,可失節(jié)于賊邪!’抱幼女赴水死,諸婦女相從投水者九人。”[21]5257諸生王武珂妻熊氏被執(zhí),罵賊曰“我名家婦,肯辱身從汝?”賊怒殺之[22]20。萬之益妻沈氏罵曰“我宦族清白吏子孫,豈受辱耶?”[13]48440程九萬妻廬氏遇寇強之行,氏曰“吾詩禮世家,肯從賊乎!惟一死以隨吾姑地下?!辟\亂刺之死[13]48363。賈用售妻寧氏同群婦遇賊,賊逼去執(zhí)炊,群婦皆隨而氏獨不從,曰“我讀書人妻,豈肯與狗賊做飯?”踞地不起,罵賊而死[13]48360。傅之恕妻孫氏在賊圍城急時召婢媵曰“吾家累世清白,義不偷生?!眽嬌岷缶兴繹13]48348。這些出生詩禮之家的女性,父兄夫子不一定中試為官,但家內儒風盛行,禮法治家,她們深受熏染,忠孝節(jié)義觀念了然于心,深為認同,故有很強的家族認同感,斷不肯茍且偷生,玷污家門。
第三,節(jié)婦、烈婦、義門之家女性深受家風熏陶,女性榜樣示范作用顯著。
家內女性的貞烈實踐對族內其他女性具有很強的引導作用。深處閨門之內的女性特別容易受本族節(jié)烈女性(尤其是母親或婆婆)的影響,她們深為認同并以此自勉。在《古今圖書集成·閨媛典》“閨烈部”與“閨節(jié)部”中可以看到,女兒、媳婦總為母親或婆婆的貞節(jié)自豪。當她們自己不幸喪夫時,往往將長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美德發(fā)揚光大,不愿改嫁辱沒家門,令父母蒙羞。郭琛妻荊氏在夫病篤時說“我家世詩禮,母為節(jié)婦,豈容有再嫁女乎?君設不幸,當從死地下?!彼鞖w與母訣,曰:“母十余年辛苦撫女成長,不得終事母,母善自愛?!逼淠阜浅8吲d,“是真我女也。”[13]48400荊氏因出生詩禮世家,母親又是節(jié)婦,家風使其認知非節(jié)即烈。對于女兒的殉夫念頭,荊母并不反對,反而認為女兒此舉正是繼承自己優(yōu)良美德的表現(xiàn),十分贊同,荊氏之舉帶有明顯的家風熏陶色彩。一門三代四節(jié)婦者相對較少,“雙節(jié)”之家則較為常見。家內女性的賢德事跡是最生動、最感人至深的教育范例,對其他女性起著無形的教化與激勵作用。尊崇孝道的年輕女性在困厄之際往往將家內典范作為參照標準、學習榜樣,紛紛效仿,節(jié)婦烈女代代相承,節(jié)孝之家很容易成為“義門”。反過來,生活在義門之家的女性具有強烈的家族榮譽感和認同感,她們以生在義門為榮,面臨困厄時,毫不猶豫選擇死亡。女性這種濃厚的家族意識使她們一言一行都與家族名譽和利益結合起來,不辱沒門楣。
明清易代之際,數(shù)以千計的烈婦、烈女用生命和鮮血彰顯了女性精忠報國、忠義傳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在在張揚、唱響巾幗雄風。這股巾幗英烈之風一直彌漫、影響整個清朝。生活在康熙年間、正逢盛世的才女倪瑞璇,“能發(fā)潛闡幽,誅奸斥佞”,令男性“每一披讀,悚然起敬。”[10]653她曾寫過一首詩《過凌城廟謁古戴二公忠義?!贰扒镲L鳴高空,亂峰下斜照。老樹枝交天,蒼黃覆古廟。入門捫殘碑,太息拜遺貌。憶昔明運衰,群盜起聚嘯。剿撫兩失策,峰蠆變虎豹。所過無堅城,蒼生任凌暴。二公真人豪,忠貞出天造。金鐵冶成心,冰霜厲寒操。賊峰一朝來,矢石躬親冒。官小誓捐軀,力薄那自料。慷慨互爭先,從容共談笑。燃炮擊賊人,天地為震悼。賊用魘魅法,蟻聚蜂屯到。眾寡勢不當,頭斷臂猶掉。成仁并取義,日月爭光耀。碧血灑平蕪,賊馬不敢蹈。至今曠野中,白日常見燒。如何八十年,薦紳少憑吊?姓氏已稀傳,父老猶相告。蘭臺事纂修,幽微須闡耀。誰為秉筆人,搜求不遺奧。”她專門寫下題注,交代二公身份及自己寫詩緣由“古諱達可,戴諱國柱,同以忠勇見知于可法史公。時史公總督漕運。巡撫淮揚。懷宗十四年,流寇袁時中寇睢,古時駐宿,邀戴往擊,戰(zhàn)于凌城廟,眾寡不敵,俱死焉。史公隨遣使致祭,命于所瘞地刻石立忠義冢。嗚呼,二公真烈丈夫哉!丁酉秋,予同母氏往過拜其墓,深惜其事之未傳于史也,因為詩以俟軒之采?!盵10]倪瑞璇作為閨中女子對明清易代之事能有“剿撫兩失策”的論斷,并此詩補闕《明史》未曾記載的古、戴二公事跡,字里行間處處流露著對古、戴二位忠貞愛國行為的崇敬,對二人身后孤寂無名的痛心疾首,意為英烈立傳,留名青史。
迪爾凱姆將“人們把任何由死者自己完成并知道會產(chǎn)生這種結果的某種積極或消極的行動直接或間接地引起的死亡叫做自殺?!盵24]《閨媛典》“閨烈部”女性雖是非正常死亡,但與司法刑事案件中的女性死亡不同,她們往往自主決定死亡的時間與方式,是一種主動的自殺行為。史崔漢博士將自殺區(qū)分為“理性或類理性的自殺”、“非理性或真實的自殺”兩大類,而武士的切腹自殺被新渡戶稻造稱作“理性或類理性的自殺”的最好例子[25]104。新渡戶稻造在論述武士道的精神時指出“勇氣的精神層面必須以即使暴露在可怕的環(huán)境下,還能保持內心平靜來證明。心平氣和是勇氣的休息狀態(tài),是英勇的靜態(tài)表現(xiàn),而大膽的行為則是勇氣的爆發(fā)。一個真正勇敢的人都是很鎮(zhèn)定的,他從來不會感到驚訝,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擾亂他的情緒的平靜。他在面對死亡危險和威脅時,依然保持自己原有的風格。他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是因為他的心胸極為寬廣,不慌亂、不焦躁、不困惑,總是充滿余裕?!盵25]27明清易代之際烈婦烈女無論是自殺,還是被“寇賊”殺死,她們都忠于自己的信念,從容不迫,坦然面對死亡,與堅守武士道自殺的武士非常相似。
常言道,“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yǎng),群行群止看識見?!盵26]“人惟貪生念重,故臨事張惶”[27]。正是在這種覺悟下,她們坦然面對生死,從容不迫。馬雄鎮(zhèn)家族女性死烈的情形如下所示:“二烈女者,馬文毅公女也,一小字二姐,一小字五姐。初文毅公陷賊時,二女相約同死,公妾顧氏亦愿從。公既遇害,女謂顧氏‘今日吾輩踐約時也。’將為繯梁,從容語顧氏曰:‘夫人故諸母行位次,宜居中,雖顛沛,序不可失?!显唬骸虫?,又無出,何敢與諸母齒讓?!猎?,竟先顧氏。五姐弱,力不能勝綆,久之,繯未就,呼曰‘姐助我’。二姐笑曰:‘妹怖死邪,吾助妹已。’乃以次就繯死。先是公子司寇公獨脫身,閑道歸京師,其夫人董氏、妾苗氏皆在賊中,董氏先二女自經(jīng),綆再絕,再仆地,傷額及足,三縊乃死?!泵缡吓c文毅公妾劉氏相繼死在二女后?!拔囊愎蛉死钍弦曋T人含殮畢,曰:‘姑媳子女皆幸不辱身,吾無憾矣。’乃系帛奮身絕吭死。是日死者七人,二姐死時年十有八,五姐僅十五,顧氏年二十余,識字,工楷書?!盵28]她們不僅未雨綢繆,率先做好自盡全節(jié)的思想準備,而且在赴死途中井然有序,不亂輩分,談笑風生,互相幫助,視死如歸,將維護名節(jié)、奮身蹈死視為本分,以集體自殺的方式面對未知的面運。雖是閨中弱女子,卻在在顯示巾幗女性的英雄本色。
“閨烈部”中的烈女雖然平時膽小怕事,一旦面對惡勢力的威脅,涉及到貞節(jié)、道義,她們的理智就會戰(zhàn)勝情感,變得勇敢堅決,視死如歸。那些舍己救親、救他人的女性,未被抓卻聞國亡忠君殉國、以死激勵家中男性盡忠全節(jié)、聞城破兵至自殺全節(jié)、為父兄報仇的女性,即使被抓仍英勇殺敵、智取賊命、怒罵求死、被賊殺害的女性,她們的死烈行為都屬于一種主動選擇。正如王自敏妻周氏所言“前后等死耳,他日恐其遲也!”[22]74女性在亂世必死無疑,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與其忍辱偷生,茍延殘喘,過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屈辱生活,還不如英勇悲壯殉死,死得其所。因而在敵人未到,災難未降臨之前就做好準備工作,甚至隨身攜帶器具,并向家人交代清楚遇難的后事問題,方便家人尋回尸首埋葬在家族墓地內,不幸被俘后故意激怒敵人被殺全節(jié),毫不膽怯畏懼。她們的自殺是理性思考的結果,并非一時感情沖動的盲目行為,這種直面死亡的勇氣和精神也使她們與武士一樣,同為崇高道義的實踐者,其死亡基本上也屬于“理性或類理性的自殺”。明末在戰(zhàn)亂中死烈的女性用生命捍衛(wèi)、實踐著儒家統(tǒng)治者倡導的美德:義不受辱之“貞”“烈”,舍己救親救他人之“孝”“仁”,忠君愛國不降二主之“忠”“義”等。
女性的難能可貴還體現(xiàn)在她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堅持到底,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亦在所不惜。“雖然死而不足以成事者有矣,未有能成天下之事而其身不能死者也。故求死于事之可為者非難,求成于事之不可為者為難。死于事之必可為者非難,死于事之必不可為者尤難也?!盵29]女性被寇賊俘虜后,明知敵我力量懸殊,一介弱女子根本不是兇橫殘暴的寇賊對手。她們并不屈服,與敵人斗志斗勇,在完全被動、劣勢的形勢下盡力爭取殉死全節(jié)的機會。正如方孺人批評失節(jié)婦時所言,若真正存必死之心,也許短時間內未找到自殺機會,但絕對不會在敵營半個月仍無機會,即使無計可施,亦可以言詞激怒敵人,借敵人之利刃結束自己的生命??傊?,烈婦在王朝瀕臨滅亡、“寇賊”進逼侵犯時,或揮劍自刎,或以頭觸石,或投河自盡,或飲鴆服毒,或絕食絕水……他們最大限度利用一切可資利用的東西來結束生命,保全名節(jié),她們的積極主動與男性的優(yōu)柔寡斷形成鮮明對照,弱女子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丈夫明知其可為而不為,從道德到實踐層面,弱女子與大丈夫之間的差距隨著女性實踐者人數(shù)的大幅增長而加大。
明末這些忠貞剛烈的女性以柔弱之軀,含笑面對死亡,表現(xiàn)出慷慨從容、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直面人生,舍生取義,在所不惜的壯烈舉動,無不彰顯著巾幗雄風和浩然正氣,給人一種崇高、雄壯的感受。她們的“義”和“節(jié)”不僅僅表現(xiàn)在保持身體的貞操,更有為國家、民族、正義而付出生命,保存操守的忠義,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種帶有濃厚家族性、地域性、文化性特征的烈行賦予明末清初烈婦烈女全新的內涵,她們不再是可憐的、悲慘的貞節(jié)觀念的犧牲品,而成為一個個彰顯人類最高道德與情操,實踐忠孝節(jié)義精神的英雄豪杰類人物,彰顯生命的尊嚴與意義。這是女性第一次積極參與王朝社稷、地方社會的安危存亡,第一次強烈表達自己的存在感,凸顯自己的意義。晚清中國陷入內憂外患,國家民族面臨生死存亡,已經(jīng)在明清易代之際有過預演的女性們早已熟悉國家、社會、家庭與個人的關系,早已清楚女性超越自我追求道德升華能迸發(fā)出無窮力量,她們一改柔弱之姿,勇敢地為國家前途、民族安危、家族和個人命運而奮力拼搏,從而在清末民初再次掀起一股強勁的英烈之風,再現(xiàn)巾幗英雄本色,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