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三峽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好萊塢的中國敘事空間,最早、最多的是被稱為華埠或中國城的唐人街。好萊塢從1929年開始拍攝傅滿洲系列電影,到1980年為止,一共制作了14部傅滿洲題材的作品。影片中的傅滿洲在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包藏禍心,他以唐人街為據(jù)點,建立并控制了一批地下恐怖組織。之后,《龍年》《再戰(zhàn)邊緣》等粉墨登場,再一次將對唐人街及華人的惡劣想象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分別于1985年、1999年上映的《龍年》《再戰(zhàn)邊緣》,講述的都是美國警察與紐約唐人街黑幫斗法的故事,在犯罪與暴力的渲染上無所不用其極,重彈的依然是唐人街充滿罪惡以及華人邪惡的論調(diào)。其實這兩部影片的“他者想象”有著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八摺备拍钪饕獊碜杂诟?屡c薩義德的理論,“是指一種文化通過塑造一個與自身對立并低于自身的文化圖景來確定以自身為中心的價值與權(quán)力秩序并認同自身?!盵1]兩部電影無論在人物形象塑造、種族主義思想的他者化表達,還是在將新聞媒體植入劇情、巧打媒體牌,以及結(jié)構(gòu)方式、情節(jié)線索和敘述元素等形式技巧方面,幾乎是如出一轍,將《再戰(zhàn)邊緣》看作是《龍年》拙劣的抄襲模仿之作也未嘗不可。探尋其敘事策略、人物形象和主題蘊含,對于認識好萊塢鏡頭里唐人街社會的“黑暗”與“險惡”,分析美國華人的生存形象,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樣本。
唐人街藏污納垢,黑幫林立,賭博、偷渡、販毒、色情和賄賂不一而足,兇殺、械斗等暴力事件不絕如縷、不斷升級,對美國社會的安寧產(chǎn)生了極大的威脅。兩部電影都如此這般地將唐人街視為罪惡淵藪,人世間最丑惡的東西在美國社會這方“飛地”上顯露無遺。從黑幫組織來看,兩部作品各有兩個華人黑幫團伙?!洱埬辍防锸且蕴﹩塘x為首的黑幫與加拿大多倫多的南順幫?!对賾?zhàn)邊緣》里是福龍幫和東風堂兩個黑道幫派。各幫派之間為爭權(quán)奪利和搶占勢力范圍而各懷鬼胎、勢不兩立,窩里斗式的自相殘殺是影片著力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從情節(jié)線索來看,設(shè)置了類似的主干情節(jié),即為爭奪覬覦已久的黑幫老大的位置,各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后生通過謀殺的方式而上位?!洱埬辍防锛庇谡瓶靥迫私值奶﹩塘x,一邊與警察周旋,一邊掃除自己擢升的障礙。在殺死了岳父黃澤基后,旋即將新掌門人楊哈利排擠出局。《再戰(zhàn)邊緣》里的東風堂副堂主李亨利為了奪取堂主的寶座,勾結(jié)福龍幫的吳波比,運用借刀殺人的方式,殺死了堂主黃班尼。兩部影片在華人黑幫內(nèi)部都安插了美國警方或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臥底,而且臥底都是由華人來充當?shù)?,最后無一例外被華人黑幫槍殺而不得善終?!洱埬辍防锏呐P底名叫鄭赫伯,他通過假扮勤雜工而混入唐人街餐館,任務(wù)是跟蹤和監(jiān)聽泰喬義的秘密活動。在一次為韋丹利傳遞重要情報的路上,黑幫連發(fā)數(shù)槍使之喋血街頭?!对賾?zhàn)邊緣》里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臥底羅蘭明,悄然打入東風堂內(nèi)部,在一次幫派之間的火拼中,他后背連中福龍幫七槍而一命嗚呼。從結(jié)尾安排來看,警察與華人黑幫“最后一戰(zhàn)”的地點都在輪船碼頭上,在激烈的槍戰(zhàn)后死亡的都是華人,泰喬義在絕望中飲彈自盡,陳力將吳波比擊斃,并為搭救華萊士而以身殉職。片末都安排了隆重的送葬儀式,唐人街的華人送別泰喬義,警察局組織警員與市民為陳力探長送行。相似之處還體現(xiàn)在影片里的儀式性內(nèi)容上?!洱埬辍防镌O(shè)置了三場葬禮,依次出現(xiàn)在唐人街昔日的掌門人黃澤基、韋丹利的妻子康妮和唐人街的新教父泰喬義死難之后?!对賾?zhàn)邊緣》里有兩場警官表彰儀式和一場葬禮。表彰儀式包括陳力探長破獲唐人街爆炸案受到嘉獎,華萊士只身入虎穴并一舉打掉了唐人街地下偷渡販毒犯罪團伙而得到獎勵。影片最后在陳力的隆重送葬儀式中結(jié)束。
借助于媒體的采訪權(quán)、報道權(quán)、輿論監(jiān)督權(quán)等等權(quán)力來披露黑幕,形成對唐人街犯罪活動的高壓態(tài)勢,構(gòu)成了《龍年》與《再戰(zhàn)邊緣》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電視媒體在兩部劇情中都充當了重要角色,前者是電視新聞記者蘇翠絲及其WKXT新聞臺,后者是電視主播查克·斯卡伯勒(Chuck Scarborough)及其總部設(shè)于紐約的美國全國廣播電視公司NBC。如果說WKXT新聞臺是為故事敘述的需要而虛擬的一個電視新聞機構(gòu),那么NBC則是名聞遐邇、具有全球影響力的世界性媒體巨無霸。
韋丹利接任唐人街警長的當天,在黃澤基的葬禮上“巧遇”蘇翠絲。蘇翠絲接受了韋丹利約會的邀請,二人的關(guān)系隨后迅速升溫。韋丹利借機順利地與媒體結(jié)成聯(lián)盟,并企圖通過輿論的力量來進一步搞臭唐人街。就報道唐人街的黑幕而言,他坦言蘇翠絲是最理想人選,因為蘇翠絲是一個華裔電視新聞記者,由一個華裔記者來揭露唐人街的丑惡和黑暗,一定會更加令觀眾信服。片尾,韋丹利準備在碼頭截獲泰喬義的毒品,他首先直接奔赴電視臺,一定要蘇翠絲的攝像組去碼頭“目擊唐人街翻天覆地”。WKXT新聞臺報道組如約而至,蘇翠絲果然不負厚望,面對鏡頭進行了這樣一番評述:“有些人把唐人街比喻成溜冰場,表面上,它是個白雪紛飛、游人如鯽的可愛景象,但下面是食人魚……”蘇翠絲將唐人街比喻為湖水上的溜冰場,冰層上一派祥和,冰層下卻暗流涌動、暗藏殺機。其實《龍年》的開篇便為這個形象化的比喻埋下了伏筆:為慶祝農(nóng)歷龍年的到來,唐人街上彩旗飄揚,伴隨著歡慶的鑼鼓,龍獅共舞,中國功夫粉墨登場。就在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唐人街權(quán)傾一時、最有威望的堂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名華裔青年一刀致命,農(nóng)歷新年的慶祝活動很快便轉(zhuǎn)為堂主黃澤基的送葬儀式。主持人蘇翠絲的巧妙比喻以及在現(xiàn)場的即興評述,與其說是代表媒體發(fā)言,不如說是整部影片表達內(nèi)容的總結(jié)陳詞,起到了“升華”影片主題的作用。
《再戰(zhàn)邊緣》伊始,從表象上看運用的是劇情片與新聞報道、紀實與虛構(gòu)相融合的敘事方式。讓一宗虛構(gòu)的爆炸案與著名的新聞機構(gòu)、新聞主持人的報道聯(lián)系在一起,強調(diào)影片“非虛構(gòu)”敘事的用心顯而易見。該片大幕拉開便是一宗駭人聽聞的紐約唐人街上的爆炸案,一名血肉模糊的華人從爆炸現(xiàn)場逃離出來,旋即又被華人黑幫亂槍射殺,恐怖、血腥的場景讓人不寒而栗。接下來是NBC主播查克·斯卡伯勒帶來的一則關(guān)于唐人街的特別報道:“據(jù)警方調(diào)查,福龍幫是唐人街新興幫派,幫主吳波比,20歲,福建人。福龍幫和東風堂勢不兩立,致使兩幫血腥沖突,福龍幫炸死一名東風堂的頭目,東風堂堂主是本地商人黃班尼,唐人街的人叫他班叔,副堂主叫李亨利。”這則新聞在劇情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不可小覷,將華人黑幫及其頭目的背景、幫派紛爭的亂象,以及整治唐人街的緊迫性,言簡意賅地予以了介紹。眾所周知,查克·斯卡伯勒是美國新聞機構(gòu)NBC著名的新聞主持人,曾經(jīng)歷與報道過許多重大的事件。
在《龍年》里,新聞媒體與韋丹利的唐人街社會治理過程始終相伴隨,成為支撐整個劇情走向和發(fā)展的有機組成部分?!对賾?zhàn)邊緣》中媒體只是出現(xiàn)在影片開始環(huán)節(jié),但從對劇情的介入程度以及對觀眾的審美接受來說卻不輸于《龍年》,甚至更具有“殺傷力”。一般說來,新聞報道的魅力和權(quán)威性就在于其對客觀真實性的追求上。但該片中,查克·斯卡伯勒出鏡主持的這則唐人街報道其實是一個虛擬事件,不僅僅新聞報道的內(nèi)容失實,現(xiàn)實中連報道事件本身也是子虛烏有,也與一般意義上電影劇情里紀實與虛構(gòu)結(jié)合的安排無涉。換言之,查克·斯卡伯勒只是利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在劇情中“客串”了一把而已。然而影片一旦將這段貌似客觀的偽新聞報道植入劇情,在普通觀眾眼里其真實性便變得不容置喙,強烈的“代入感”讓人們很容易把不相信自愿擱置,并自覺認同影片的敘事內(nèi)容。換言之,觀眾之所以相信自己“目睹”了唐人街上的一起真實的暴力事件,因為這是來自權(quán)威媒體NBC的現(xiàn)場的報道,而且主持人是查克·斯卡伯勒?;谶@樣一種接受心理,影片隨后的表現(xiàn)內(nèi)容,無論是唐人街的賭博、行賄和偷渡,還是瘋狂的殺戮和色情淫亂,都容易為觀眾所認同。
兩部影片的主要人物無疑都是唐人街的美國警長?!洱埬辍分邪谅载摰木L韋丹利是波蘭裔美國人,《再戰(zhàn)邊緣》里亦正亦邪的警長陳力是華裔美國人,他們面對的對手都是華人黑幫。華人黑幫的頭目在《龍年》里主要是泰喬義,而在《再戰(zhàn)邊緣》中則以李亨利、吳波比為代表。
韋丹利是波蘭裔美國人,他參加過越戰(zhàn),對亞裔人特別不懷好感。在韋丹利眼里,唐人街不單單是美國社會里藏污納垢的“治安死角”,而且是一個“無法無天”的法外之地,這里有香港三合會的分支和華人黑手黨,也是美國最大的海洛因進口商。“我在越南從沒見過敵人,在這里,他們卻近在眼前。”他認為黃澤基不僅是唐人街的掌門人,也是一個秘密三合會的幫主。而黃澤基遇刺身亡后的繼任者楊哈利曾是香港警察,他帶著一千五百萬元來到唐人街,成為了唐人街最富有的幫會新頭目。他還說楊哈利把唐人街禁錮得像個大監(jiān)獄,因為這里的勞工婦女日薪僅一元二角,華人數(shù)十個人同居一室,街頭流氓逼迫生意人交保護費,肺癆病人和精神病人隨處可見……韋丹利斷言楊哈利是黑手黨,即使他現(xiàn)在沒有惡行也肯定會有陰謀。當楊哈利受到泰喬義的排擠并且很快被后者取而代之后,韋丹利預言唐人街將會有更大的流血沖突和更大的災(zāi)難發(fā)生。
韋丹利多次聲稱自己是紐約最出色的警察,他的使命就是要擾亂整個唐人街的商業(yè)秩序,讓唐人街那些大佬們暴跳如雷。在他組織的一次突擊整治行動中,唐人街違章停放的汽車被拖走,43個“黑道分子”被捕,工廠被輪番多次搜查,還以違反衛(wèi)生條例的名義將泰喬義經(jīng)營的餐館一度強行關(guān)閉。按照當時電視新聞報道的說法,“韋丹利警長向唐人街宣戰(zhàn)了!”韋丹利為了將唐人街的新幫主泰喬義繩之以法,悄悄在泰喬義的餐館安插了臥底,裝置了竊聽器,跟蹤唐人街的毒品交易及華人不同幫派之間“窩里斗”的犯罪事實。同時他還一口回絕了泰喬義開出的“合作”條件,以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宣稱,他的任務(wù)就是徹底清算唐人街及泰喬義的罪惡。在得知唐人街的一批毒品即將運抵港口時,他只身來到碼頭,與貨主泰喬義展開殊死搏斗,最終迫使遍體鱗傷的泰喬義開槍自殺,并繳獲了全部毒品。
作為《龍年》里的大反派形象,泰喬義出身于香港九龍貧民窟,來到紐約唐人街摸爬滾打多年后,不僅娶了唐人街掌門人黃澤基的千金,還將唐人街的大佬們一個個排擠出局,成為了威震一方的“新教父”。泰喬義野心勃勃,殘忍跋扈,具有殺伐決斷的能力。他斷然破除從前唐人街與意大利商人交易的老規(guī)矩,公然說自己三個月就可以完成岳父一年才能做到的業(yè)績,以超乎尋常的能力讓一艘外國政府的旗艦卡茲米佩拉斯基號來幫助他偷運大宗毒品,這都是典型例子。為了爭權(quán)奪利,掃除自己飛黃騰達的障礙,泰喬義親手制造了一樁樁駭人聽聞的命案。岳父黃澤基死于非命,意大利商人突然被爆頭,韋丹利的妻子康妮在家里遭受無妄之災(zāi),警察局的臥底鄭赫伯暴尸街頭,蘇翠絲被三個華人強暴,以及楊哈利在自己經(jīng)營的飯店里差點倒在兩個蒙面華裔男子的槍口之下,這兩個男子旋即又在一個地窖里中彈身亡……一連串命案和暴力事件背后的黑手都是泰喬義,他在不動聲色中殺人如麻,將別人的性命玩于鼓掌之中。影片通過一系列瘋狂的殺戮事件,凸顯了彌漫在這位唐人街新掌門人身上的死亡氣息。片中泰喬義提著白粉馬的人頭,只身進入金三角與大毒梟本森談判的情節(jié),更是將泰喬義的專橫暴戾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白粉馬是多倫多華人黑幫頭目,知道本森有近二百噸毒品后,企圖用金錢與步槍去換取這批毒品。為了阻止白粉馬與本森的這筆交易,泰喬義利用宴請白粉馬的機會,殘忍地割下了他的頭顱,并將之“獻給”本森,以脅迫本森同意其以最低價獲得這批毒品。但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獵手,通過彼此之間的多次過招與斗法,泰喬義最終還是成為韋丹利手下的敗將。片尾,在大勢已去、生不如死的情況下,他不僅交代了毒品藏匿的地點,還央求韋丹利把槍給他,以自殺的方式飲彈身亡。
如果說影片《龍年》主要凸顯的是韋丹利我行我素的性格特征,那么泰喬義這個形象的內(nèi)涵則要復雜得多。與“一根筋兒”、固執(zhí)己見的韋丹利相比較,泰喬義不單純是唐人街一個惡棍形象,他不完全是一個冷血之人,對困窘中的同胞愿意伸出援手去接濟。一位孤苦伶仃的華人母親為女兒上大學求助于他,他很快辦妥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手續(xù),并囑托孩子要刻苦努力,銘記媽媽的養(yǎng)育之恩。蕭望江曾是金三角武裝集團的將軍,也是唐人街和泰喬義的老朋友,因為出賣本森等毒梟的利益幾乎被折磨成了一個廢人,泰喬義竟然出高價從本森手里保全了蕭望江的性命。泰喬義懂得“和氣生財”的道理,企圖通過賄賂的方式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他說自己可以提供證人、證據(jù),協(xié)助警察抓捕唐人街上的叛逆少年,還可以為韋丹利出具一份退休后做保安工作的合約,愿意將自己夜總會拱手相讓。
《再戰(zhàn)邊緣》里的陳力是紐約唐人街的第一位華裔探長,他立志掃除唐人街的罪惡,但遇到了白人警察不肯同他搭檔、市民不予配合的困擾。所幸的是,唐人街有東風堂堂主黃班尼在暗中襄助,包括替他還債,協(xié)助他偵破案件,讓他在唐人街威風八面。黃班尼事實上充當著陳力的“教父”角色,當然陳力也懂得如何去“投桃報李”。而父親之死又讓陳力看到與李亨利“合作”的重要性。李亨利當初雖然只是東風堂的無名小卒,卻早知曉有人要加害陳力的父親。仰賴黃班尼、李亨利等黑道人士的支持,陳力在唐人街才得以立足,同時陳力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又成為了黑道勢力的保護傘。唐人街之所以亂象叢生,很大程度上與陳力等華人警察勾結(jié)黑幫勢力、收受黑幫賄賂,企圖通過平衡各幫派之間的利益來維持現(xiàn)狀有很大關(guān)系。一方面是代表美國正義形象的警察,另一方又暗地里與黑幫勢力互通款曲、沆瀣一氣,陳力腳踩兩只船的黑白人生讓他成為了雙面玲瓏的警官。這一切自然是影片敘事竭力去呈現(xiàn)的關(guān)鍵信息。
赤面長須、手提青龍偃月刀的公關(guān),以其勇武忠義被認為是蜀漢“五虎上將”之首,歷來被人視為武神、財神。關(guān)公的塑像在港澳臺地區(qū)以及東南亞一些國家極為常見,以此來鎮(zhèn)宅驅(qū)邪是民間普遍的信仰。影片中,在紐約15號警署的反亞裔黑幫小組辦公室里,竟然也有一尊被裊裊香煙包圍的關(guān)公塑像,陳力手執(zhí)香燭在塑像面前燒香叩拜的場景不免讓觀眾頓生狐疑。武拜關(guān)公之類的華人社群的特殊信仰儀式被移植到美國警察局不免滑稽,但這個場景的安排,卻表明了即便是身為紐約警署反亞裔黑幫小組的探長,陳力的“中國情結(jié)”或曰中國文化對陳力的影響是如何的根深蒂固,他對美國的忠誠度也因此大可以受到懷疑,內(nèi)務(wù)部探員華萊士被派往反黑小組秘密監(jiān)視陳力就顯得順理成章。
自成為陳力的搭檔后,華萊士很快摸清了陳力與華人黑幫勢力相互勾結(jié)的關(guān)系圖。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自己竟不由自主地淪為了李亨利賄賂的對象和利用的工具。影片形象地說明唐人街就是一座“大染缸”,幾乎使一個年輕有為、滿腹理想的白人警察也走向了墮落的境地。陳力知道華人身份已使自己在唐人街“身不由己”,但他不希望白人警察華萊士也被唐人街的糖衣炮彈所擊潰。為及時阻止李亨利“攻陷”華萊士的企圖,他在多次警告李亨利之外,還替華萊士的父親償還賭債,幾度在危機時刻搭救了華萊士的性命。特別是最后在碼頭貨船上,在已然知曉華萊士是內(nèi)務(wù)部探員以及自己被內(nèi)務(wù)部調(diào)查的情形下,陳力仍然用自己的身體為華萊士擋住了子彈,擊斃了福龍幫的幫主吳波比。二人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下結(jié)下的生死與共的情誼,特別是陳力舍己為人的義舉,讓華萊士在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探員面前,不但堅持認為陳力沒有出軌行為,而且堅信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美國警察。片尾是規(guī)模盛大的中國式葬禮,幾位身披袈裟的和尚為送葬隊伍開道,隨后是陳力的巨幅黑白遺像和排列整齊的警察方陣,許多紐約市民也參與了送葬的行列。伴隨著悲慟的哀樂,空中紙錢一路翩飛,盡收眼底的都是“除暴安良”“忠肝義膽”“鞠躬盡瘁”“鐵面無私”“為民犧牲”等中文挽聯(lián)。雖然這場隆重的葬禮在觀眾看來不免有某種諷刺意義,但中國的喪葬文化卻得到了一次集中的呈現(xiàn)。
《再戰(zhàn)邊緣》中的李亨利就是《龍年》中的泰喬義的翻版,他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不失為整個影片的核心人物。如果說他與泰喬義有不同之處,則主要表現(xiàn)在他更善于巧言令色,更有能力運用賄賂的方式將警察與其他黑幫團伙“通吃”。影片片名The Corruptor,其本義就是行賄人、墮落者或品德有問題的人。行賄人在影片中主要是指李亨利這一角色形象,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金錢、美色等賄賂方式無所不用其極。李亨利不僅收買陳力探長,威逼利誘白人警察華萊士,還以給“好處”的方式,與本是死對頭的福龍幫聯(lián)手殺死了堂主黃班尼。當自己坐上覬覦已久的東風堂堂主的交椅以后,李亨利便希望將福龍幫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一邊讓福龍幫去碼頭接“貨”,一邊將吳波比等人的行蹤故意透露給陳力、華萊士,企圖借警察之手將福龍幫一舉消滅,以便自己坐收漁利。當驚悉華萊士是內(nèi)務(wù)部派來的“臥底”后,李亨利立即又要求陳力不遺余力地“做掉”他,因為自己作惡的證據(jù)華萊士早已了然于胸。在碼頭上,陳力不幸中彈身亡,但隨后福龍幫在警察的強力攻勢下被一網(wǎng)打盡。華萊士等警察抓捕李亨利時,李亨利故作鎮(zhèn)靜地聲稱陳力“身在曹營心在漢”,并且早已替他殺掉了所有可能指控他的證人。影片人物這番不打自招的“呈堂證供”,與其說突顯的是李亨利狗急跳墻時的狡詐,毋寧說是為了佐證華人探長與唐人街黑惡勢力蠅營狗茍、狼狽為奸的犯罪事實。電影于此進一步固化了陳力亦白亦黑的形象定位。
根據(jù)人種、膚色、國籍和族群來進行分類,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不同的種族。種族主義者認為,種族之間在本質(zhì)上有優(yōu)劣的差異,種族可以分為不同的等級,而自己所屬的團體,例如人種、民族或國家則具有明顯優(yōu)越于其他團體的特征,種族的差異決定了人類社會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面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種族主義是一種以自我中心的態(tài)度。逆向種族主義作為種族主義的一種變體,是一種自我矮化和自我否定、貶抑的種族主義,逆向種族主義者往往對自己的同胞、自己所屬的種族、文化持有一種歧視性的看法。
影片《龍年》甫一上映便引發(fā)了華人的抗議,主要肇源于全片露骨的種族主義話語。影片里直白式的種族主義言論俯拾即是,從以下幾組關(guān)鍵詞中可見一斑。
Chink/中國佬。影片中白人警察屢次用Chink這個詞語來指代華人。Chink本意為窄眼、小縫隙,一般翻譯為“中國佬”。自美國《排華法案》出臺后,Chink一詞便漸漸流行起來,作為對中國人的蔑稱,該詞與用nigger稱呼黑人一樣,從來都是美國社會中一個歧視性、污辱性用語。
華人/黑手黨。韋丹利與華裔女記者蘇翠絲對坐在唐人街餐廳聊天,他對“黑手黨”的內(nèi)涵進行了這樣一番介紹:“你有所不知,黑手黨概念并非指意大利人,而是指華人。華人于一千年前創(chuàng)立了他們的三合會,我們這里也有香港三合會的組織”。作為一種常識,黑手黨是指起源于今日意大利西西里島的秘密犯罪組織,隨著意大利裔移民走向世界,黑手黨勢力才在更大范圍得到了擴展。在美國,黑手黨興起于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20世紀中葉達到鼎盛。三合會是天地會在廣東地區(qū)的一個分支,而天地會是于1760年成立的一個反清復明組織,迄今也只有200多年的歷史?!叭A人于一千年前創(chuàng)立他們的三合會”之類的說法顯然是無稽之談,將黑手黨的概念與華人組織等同起來更是大謬不然。
中國人/侏儒。韋丹利的上司從穩(wěn)定大局出發(fā),不主張動輒去找唐人街“大佬”們的麻煩,而建議去懲治青少年犯罪:“(唐人街)有少年罪犯童黨,叫他們中國佬、人渣隨便你,去教訓他們?!表f丹利不以為然地回答說:“那些人都是侏儒打手”。言下之意,華人身材矮小不值得一提,表達的是傳統(tǒng)以來對于亞裔的刻板印象。眾所周知,在人類學上不同種族各有自身特征,身材、面孔、鼻高、眼眶、膚色等各有不同。影響并決定人種差異的主要是地理氣候的不同。分屬不同種族的人在生理上之所以表現(xiàn)出的不同特點,是對自然環(huán)境長期適應(yīng)的結(jié)果,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產(chǎn)生不同的人種形態(tài)。中國人無論男女,身高、體重等諸多指標不同于歐美人是不爭的事實,但以“侏儒”一詞來指代華人無疑飽含著輕蔑與侮辱的意味。
中國人/低智商人種。鄭赫伯是紐約警察局的實習生,也是抵達美國不久的一名中國人。韋丹利提議委派鄭赫伯去唐人街當臥底,但上司以韋丹利手下已有六名華裔探員為由準備否決他的提議。韋丹利于是訴苦說:“我有六個沒人肯跟他們說話的華裔探員,他們個個都像麻瘋病人一樣。”還有一次,鄭赫伯開車走在左線道路上,由于街道路窄,行人眾多,一路上不免險象環(huán)生。同行的韋丹利于是借機大發(fā)感慨:“你的駕駛技術(shù)比你的槍法更糟……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中國人永遠阻礙交通?他們開車就像他們的音樂從右至左,有沒有見過一個華裔格蘭披治賽車手?”與“中國人永遠阻礙交通”的說法類似,韋丹利也曾對蘇翠絲說過:“你們這些中國人有什么毛病?心口不一?!眲虞m將一個人的問題上升為一類人或一個種族的痼疾,這是種族歧視的典型表現(xiàn)。歷史上西方某些“研究結(jié)論”表明,中國人的腦容量太小而且已經(jīng)達到最高點,所以缺乏自我管理能力與適應(yīng)西方文明的能力。韋丹利的說法作為一種陳詞濫調(diào),本質(zhì)上是西方的種族優(yōu)越論的具體體現(xiàn)。
中國人/不守法公民。“我討厭什么‘中國人這樣中國人那樣’的說法,你們以為賭博、敲詐、賄賂是正當?shù)膯??因為它有一千年的歷史?我認為那些事情很混帳。你們住在美國已有兩百年歷史,你們要改變一下,你們不比波多黎各人或波蘭人特別,所以要奉公守法”。這是韋丹利面對唐人街“大佬”們的一番訓話,潛臺詞不言自明,“賭博、敲詐、賄賂”等作奸犯科行為在中國有久遠的歷史,中國人并不以為恥辱,相反認為是自己的傳統(tǒng)和文化,如今還將這一切帶入了美國社會。韋丹利眼里,華人在美國不僅與模范族裔的距離遙遠,甚至還洞穿了守法公民的基本底線。
歷史/謊言。蘇翠絲告訴韋丹利,她的曾祖父曾來到美國修筑鐵路,祖父在美國金礦工作,由于法律限制他們的妻子來到美國,無奈之下后來都被迫回到了中國。幸運的是她的父親娶了一位日本裔女人并在美國定居,所以自己才有機會出生在美國。韋丹利稱自己聽過類似的悲慘故事,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但這里有一張照片,拍攝的是1869年猶他州岬角城,照片里有老板、政客、銀行家,有愛爾蘭工人,但一個華人也沒有。若有華人來到美國,并沒有人強迫他們來美國……”韋丹利的說法代表了美國主流社會某些人的觀點,即所謂的華人來美國西部修筑鐵路的歷史是一個謊言,即便有華人為修建鐵路而默默無聞地死去也算活該。事實上,為打通美國歷史上第一條橫貫北美大陸東西鐵路,當年的華工承建了大部分的工程,數(shù)以萬計的華人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2]。
《再戰(zhàn)邊緣》里的種族主義話語也是無處不在,包括白人以Chink這個詞語來稱呼華人,不時流露出的對華人群體充滿蔑視與厭惡的情緒等。不同的是,該片更多的種族主義觀點則是通過華人的口吻來轉(zhuǎn)述的,以逆向種族主義話語的形式來予以凸顯。逆向種族主義者鼓吹文化的自虐,常常帶著強烈的自卑感來自我貶低、自輕自賤。影片設(shè)置的關(guān)于“陰莖尺碼”與“垃圾腸胃”的笑談便是典型的例子。
片中,由于華裔黑社會頭目李亨利提供了可靠情報,白人警察華萊士只身成功搗毀了唐人街一個地下偷渡、色情組織,之后華萊士不僅受到了警察局的嘉獎,還悄悄接受了李亨利安排的性賄賂。接下來在一家酒吧里,一名華人警官對華萊士說了這樣一番話:“……主要是尺碼問題,什么都是尺碼的問題……亞洲女人當你是巨無霸。真的,亞洲女人的纖纖素手,握著你那活兒,還以為自己握著一條下水道管……因為中國佬的那活兒屬于小兒科。”華萊士聽后笑得前仰后翻,坦言這正是他心里所想的。高緯度人種的體型比低緯度的人種一般要高大,皮下脂肪也要多,這種差異使亞裔跟西方人的性生理發(fā)育有了一定的區(qū)別。“人種之間沒有遺傳性上的本質(zhì)區(qū)別,只有地域性的生理差別,所以種族歧視是愚味無知,有悖于科學的。”[3]電影刻意編造生理歧視的笑話,企圖以此來凸顯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意識,不僅審美趣味低級下流,也偏離了“政治正確”的軌道。
中國人的“垃圾腸胃”一說出自華裔探長陳力之口。一天,陳力正在小汽車里吃牛腩粉,邊吃邊問坐在身邊的華萊士:“牛腩炒粉,有沒有興趣?”當華萊士明確表示自己沒有這個喜好時,陳力一邊繼續(xù)大快朵頤,一邊自言自語道:“想做中國人,要有垃圾腸胃?!痹诔允裁春驮鯓映缘膯栴}上,中西方差異的確很大,中國與西方有著不同食物譜系和膳食結(jié)構(gòu),中餐西餐烹飪方法也很不一樣,中國人用筷子,西方人用刀叉,但很難說二者有什么高低、好壞的區(qū)別。陳力將飲食文化的差異,提升到文明人與野蠻人的分野上來審視,不免為種族主義提供了口實。影片安排給陳力的這番自我矮化式道白,雖然簡短卻是煞費苦心,固化的是西方人對中國食品安全問題的成見。
總體上看,《龍年》里的種族主義言論主要是通過韋丹利等白人之口來直接表現(xiàn),而《再戰(zhàn)邊緣》則運用了逆向種族主義的表達策略,借助華人之口,以玩笑和“夫子自道”的方式間接傳達影片的種族主義話語。華人警察通過“自黑”與“自我矮化”來證明中國人是劣等人種,從生理到精神世界都處于低級發(fā)展階段,自覺認同的是東方主義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对賾?zhàn)邊緣》除了對白的方式以外,以隱喻的形式來表達種族歧視的例子也很常見。如陳力主持的“反黑小組”主要打擊目標是華人黑社會組織福龍幫及其頭目吳波比,他曾在唐人街一家餐館找到吳波比,將對手的頭顱按壓在廚房水池里。電影緊接著出現(xiàn)的是一只豬頭泡在水中的畫面。這一組蒙太奇鏡頭組接,強制性地讓受眾將華人與豬聯(lián)系起來。
如果說《再戰(zhàn)邊緣》與《龍年》存在著某些不同,那便是前者對華人社會充斥著邪惡的想象與惡俗的描寫,后者卻寄托著某種難能可貴的反省意識。在美國的許多城市,“美國警察內(nèi)部的腐敗現(xiàn)象,已成為困擾美國的痼疾。至于美國影視文化中所宣揚的警方正義形象,則幾近一種諷刺了?!盵4]《龍年》里涉及到了華人黑幫向警察行賄的情節(jié),泰喬義為求得韋丹利手下留情,曾開出誘人的優(yōu)厚條件企圖收買韋丹利。自然,正義的白人警察斷然拒絕了泰喬義的“美意”。報紙上一則白人警察貪污的消息成為了《再戰(zhàn)邊緣》這部影片創(chuàng)作的緣起,這似乎是好萊塢敢于正視美國警察隊伍亂象的表現(xiàn),遺憾的是該片中貪污的警察卻被設(shè)定為華裔而非白人,讓華人成為“替罪羊”,一定程度上掩蓋了美國社會長期以來存在的頑癥。
《再戰(zhàn)邊緣》里的唐人街,對于生活在這里的華人來說是“人間地獄”,因為這里每一天都彌漫著陰森恐怖的氣息。對于華人黑幫而言,這里卻不失為“犯罪的天堂”,東風堂與福龍幫或者大肆賄賂警員,與陳力、華萊士等警察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或者將警察視為“天敵”,不惜以暴力抗法。如果說陳力落入華人黑幫的圈套無力自拔與他的“身份認同”有關(guān),那么華萊士很快成為了黑幫要挾與利用的工具,則證明了唐人街黑惡勢力動搖與腐蝕國家機器的力量無比強大,整治警察隊伍的腐敗問題,根除華人社會“毒瘤”的任務(wù)迫在眉睫。作惡多端的福龍幫一直是陳力及其反亞裔黑幫小組的眼中釘、肉中刺,也是陳力誓言要徹底懲治的對象。陳力在唐人街一家燈具店里,恰與前來收取保護費的福龍幫遭遇,燈具店在一陣激烈的槍戰(zhàn)后立刻變得面目全非。警察來到唐人街掃黃,不巧中了福龍幫的埋伏,雙方又是一場短兵相接的槍戰(zhàn)。唐人街社區(qū)的兇殺案頻頻發(fā)生,街頭垃圾箱不斷出現(xiàn)裸體女尸。根據(jù)秘密情報,華萊士悄然來到唐人街迪尼餐廳的地下室,發(fā)現(xiàn)這里囚禁著大約40名華人女子,蛇頭對不愿意賣淫或企圖逃跑的女子格殺勿論,四名街頭垃圾箱里的女尸原來都是留置在這家餐廳的非法移民。而地下室的最里間,是一個隱蔽的拍攝色情影片的場所,黑幫分子組織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正在鏡頭前表演群交?!肮履懹⑿邸比A萊士將屋內(nèi)負隅頑抗的黑幫成員全部擊斃,還繳獲了一百多盒色情錄像帶。片末,陳力、華萊士趕到碼頭貨船上,準備將福龍幫與偷渡客一網(wǎng)打盡,槍戰(zhàn)中華萊士受傷,探長陳力倒在福龍幫的槍口之下。
黑幫之間的窩里斗和自相殘殺在《再戰(zhàn)邊緣》里更是被表現(xiàn)得無以復加。影片一開始,就是福龍幫針對東風堂而制造的一樁爆炸案,東風堂的一名頭目被殺死。陳力、華萊士等警察在監(jiān)視東風堂的過程中,曾被卷入了一次福龍幫與東風堂的火拼現(xiàn)場——飛車追逐,槍聲并作,街頭巷尾人仰馬翻,六名無辜的路人死難,幾十部汽車、數(shù)百萬財物毀于一旦。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安插在東風堂的臥底羅蘭明也在這起沖突中被福龍幫槍殺。本來福龍幫和東風堂勢不兩立,兩派之間的血腥沖突不斷,但東風堂的副堂主李亨利為了當上老大,竟與福龍幫的頭目吳波比暗中交易,承諾將一艘貨輪上186名偷渡美國的中國人轉(zhuǎn)送給福龍幫,企圖以借刀殺人的方式,讓福龍幫將堂主黃班尼置于死地。吳波比等人闖入黃班尼的住宅,未等槍聲響起,黃班尼已搶先飲彈自盡。殺氣騰騰的吳波比及其手下的馬仔,手持沖鋒槍一陣狂掃,氣絕身亡的黃班尼立馬變成了馬蜂窩。
與《再戰(zhàn)邊緣》一味地專注于唐人街的犯罪描寫,把對華人社會邪惡的想象與惡俗的表現(xiàn)發(fā)揮到極致不同,《龍年》一邊渲染惡劣的中國形象,妖魔化美國華人,一邊又在對這種敘事的正當性本身進行著自我反省,試圖調(diào)和這二者之間內(nèi)在的張力與矛盾。
“泰先生,可否告訴我是否有華人黑手黨的存在?”面對記者蘇翠絲咄咄逼人的提問,泰喬義在攝像機鏡頭前鎮(zhèn)定自若,他說所謂的華人黑手黨、三合會等危言聳聽的說法都涉嫌種族歧視,唐人街公益基金組織為長者提供免費食物,讓壽終正寢的老人得到免費安葬,甚至還資助過著名的耶魯大學,而這一切正面的形象在媒體上統(tǒng)統(tǒng)被遮蔽,他質(zhì)疑媒體為什么喜歡夸大陳查理式的奸險華人形象而對華人在美國社會的貢獻視而不見。泰喬義的質(zhì)疑代表著一向沉默的少數(shù)族裔的某種不平與憤懣,這應(yīng)該看做是影片所希冀傳達出的另類聲音而非是泰喬義的強詞奪理。華裔記者蘇翠絲對于自己曾祖父、祖父在美國生活經(jīng)歷的陳述,以及法律限制他們的妻子入境,無奈之下都又被迫漂洋過?;氐街袊男乃釟v程,自然引出了美國聯(lián)邦政府當年出臺的《排華法案》。作為一個歧視性法案,《排華法案》曾刷新了兩項美國立法史上的紀錄:第一次通過立法禁止一個種族進入美國,第一次通過立法將一個種族排斥在美國國籍之外。蘇翠絲關(guān)于自己家庭背景和身世的介紹,其實是影片對華人昔日苦難歲月和不堪記憶的回首,也是對于美國歷史上排華風潮的反思。
如果蘇翠絲說對美國歷史上種族歧視問題的批評顯得“慎重”而“輕微”,那么影片后來鄭赫伯與韋丹利的一番對話,則直接質(zhì)疑了種族主義的《排華法案》的合法性。當韋丹利蠻橫地要求鄭赫伯到泰喬義的餐館干雜工,打入唐人街做臥底時,鄭赫伯很清楚這份差事將面臨著怎樣的危險,不免一時怒火中燒:“你逼人太甚了,我不是奴隸……你逼我們?yōu)槟闼退?,讓我告訴你,當你的波蘭祖先住在山洞時,中國人已經(jīng)乘船橫渡太平洋了?!表f丹利好奇地追問鄭赫伯對他的祖先有怎樣的認識,鄭赫伯越說越激動:“你又對我的祖先有何認識?我們是商人、探險家,我們教你們耕種和灌溉,給你們帶來了橙。我們開采你們的金礦銀礦,教你們在大西洋捕魚,我們?yōu)樾掼F路而辛勤工作,但直到1943年前我們?nèi)匀槐唤棺雒绹??!编嵑詹孕乱淮A人的身份,為當年遭受屈辱的老華工仗義執(zhí)言,為美國歷史上的公平正義的失落而憤憤不平,將長期以來潛藏在受害者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上升為了聲淚俱下的控訴和怒不可遏的撻伐。
無論是蘇翠絲對華人在美國歷史上的悲慘境遇的描述,泰喬義對新聞媒體熱衷于唐人街負面報道、忽視華人社會貢獻的質(zhì)疑,還是鄭赫伯對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的不可遏制的憤怒,甚至韋丹利最后被警察局革職處理的情節(jié)安排,可以肯定地說,這一切都是影片試圖回歸理性的一種嘗試與努力。易言之,《龍年》既在重彈種族主義的老調(diào),又質(zhì)疑了種族歧視的合理性,使電影呈現(xiàn)出了一種彌足珍貴的反思意識?;蛟S正是如此,韋丹利的扮演者米基·魯爾克認為一些觀眾以種族主義來詮釋影片主題缺乏依據(jù),在他看來,“《龍年》比近年來任何一部片子雇用的亞裔演員都多。參加拍攝的亞裔人員都喜愛和支持這部影片——而且事實上這是一部揭露種族主義的影片?!盵5]而《再戰(zhàn)邊緣》卻一味地因襲了《龍年》里種族主義的觀點,并竭力為種族歧視的合理性提供辯護,而直面種族主義非理性的勇氣與反思意識卻蕩然無存。片中除了陳力探長這個亦正亦邪的形象外,其他華人不是類似于路人甲的模糊身影,便是作惡多端的大反派。在抹黑唐人街及華人形象之外,種族歧視和主流社會的偏見非但沒有弱化,相反在影片中還愈演越烈。這更加說明種族歧視是滲透于整個美國社會根基中的問題,如果根源性的問題不能得到徹底的清算,種族主義就會以改頭換面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