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逸 王金[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管理學院,濟南 250300]
相比于老子道體的混沌暗昧,莊子筆下的道體生成了一個多彩世界。“道”不再是一個惟恍惟惚觸摸不到的東西,而是化作了萬千變化的具體事物。在這個世界中,一切都可以成為單獨的個體獨立存在,但每個個體又與其他個體、與整個世界緊密相連。而在這個渾然一體的世界能夠生出獨立存在又緊密相連的萬物,是因為道體有其變化規(guī)律。
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出“物化”一詞,即說的物的變化。其一,是認為萬物之間是能夠相互轉換的,并沒有太大分別,萬事萬物無論經歷著怎樣的轉變,都是殊途同歸的。其二是說萬物本為一物,定名分而成為完整的個體,每個個體也是“一”,本身便有無窮變化,只看到某一方面都不是完整的道。然而無論是萬物的轉化還是個體的全面觀照,都是物我感通而為一的,所以,物化還有萬物相互轉化與自我內在變化相感通的意思,它們最終都要復歸于一,合于“道”。
說起“道”,常常將老莊并提,老子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重點落于什么是道與道生一和一生二上,而莊子著重于對“三”與“萬物”的描述。三生萬物,于是定名分,有界限,所以萬物已經有所分別。莊子認為,萬物雖然在名分上有所分別,但是事物的名稱也是人叫出來的,所以在根本上依舊是“齊”的,是平等的。他在《齊物論》中提到“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說明了物雖然名稱不同,形態(tài)各異,但是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從“道”的角度來看都是一樣的,小草被稱為小草,大樹也可稱為小草,丑陋的女人與美貌的女人也都是人,誰都可以叫西施;恢恑憰怪的東西,從大道看來,也都是“物”,它們是有共性的,所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萬物都是一樣的,這樣它們之間就沒有隔閡能夠隨意變化。那為什么萬物一樣了卻還要說轉化?又是因為萬物有分。莊周夢蝶、鯤鵬之變都是因為有分別,這種分別內化于萬物,所以萬物保有自己的特色。莊子說:“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彪m然都是“物”,但是萬物興作之時卻賦予萬物不同的物性,被稱為人的莊周與被稱為昆蟲的蝴蝶在外貌、生活與思想上都各不相同,所以莊周與蝴蝶有所分別,他們之間的轉化,就是從各個方面去感受“道”的不同,這樣就能觀照完整的“道”。
萬物有不同的物性,所以存在方式各異。他們同是由“一”所生,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形態(tài),是因為內化之道不同。所以莊子的“物化”也有個體內在無窮變化的意思。同樣的道落于萬物之中,萬物卻悟出了不同的東西并內化成自己獨有的道,這就如王陽明所說“吾心即是宇宙”。同樣,“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每個個體也都是“道”。
“物化”,首先有物,其中有變化。老子《道德經》中“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所說的是整體的“道”一物,它深遠暗昧里面卻有萬千象、物、精。而“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在這一物中陰陽之氣相交出現(xiàn)了萬千變化,將曖昧的道化為能夠顯現(xiàn)出來的新的和諧體,這些和諧體中同樣有象、有物、有精,只是顯現(xiàn)的特性不同,所以擁有了不同的物性,形成了有分別的萬物?!胺蛱旎[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這樣的萬物在莊子眼中成為一個個完整的個體,它們每一個都自由演化,擁有了自己的個性,這種個性是內化而成的,而不是外物給的標準。就像天籟之聲,風吹過萬物,萬物卻發(fā)出不同的聲響,這是由于它們有各自的特性,而不是因為風的鼓動。而萬物之聲之所以能形成這樣的天籟,是因為風任其自然,讓每一“物”都循著自己內在的變化規(guī)律變化著,而不是用給定的標準去強行影響萬物的發(fā)展。
“且夫待鉤繩規(guī)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用規(guī)矩來衡量事物,是削其本性合于規(guī)矩,讓所有事物合于某一事物的標準,就說這是它們的“道”。于是這些事物外表看上去都一樣了,卻是泯其常然,顧及了此的道,卻失了彼的道。誰沒有一個自己的標準呢?誰的標準又可以作為標準來衡量別人呢?這所謂的標準對于此物自己來說是它在無窮變化中最為有特點的東西,而并非它的整體,對他物來說卻要以完整個體來合于這一特性。所以,外物標準的影響,是對每個個體內在“道”的破壞?!暗缾汉蹼[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泵總€個體內在的無窮變化被小成的標準所影響,這就是道被隱蔽的開端。這樣的轉變是有目的性的“求同”,雖然也能“物化”為另一事物,卻是由于外力的強制,以一方壓倒另一方,使事物內在的變化受到標準的影響,開始向標準的方向轉化,使得事物越來越貼合標準,卻失去了這一事物的完整性。就像人的發(fā)展,有人天生擅文,有人天生擅樂,有人天生擅百工,這時有人說文是最好的,所以大家都努力鉆研文而忽略了自己本來的天賦。這樣的外力所化,都只是某一個方面的齊,自然不是完整的“道”。那么要“道”能得以完整,就要遵循事物的本然,讓每一事物內在的變化得以全面的觀照,而不是夸耀它的某一方面。莊子的物化之“道”不是要泯滅事物的個性讓萬物在某一方面得以“齊”,而是讓萬物自我的變化與整體“道”的變化相融合,達到物我感通,復歸于一的境界。
物化,是萬物的相互轉化,是事物內在的無窮變化,其最終的目的是歸于“道”。在《齊物論》中,莊子提出“物我感通”“復歸于一”“萬物與我為一”的觀點,認為無論是事物相互之間的轉化,還是內在的變化,物的變化都是要內外相和,回歸于一的。一由道生,然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一生出了萬物,萬物是由一一個一個轉化以至于無窮,而無窮的萬物又“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萬流同源,回歸于一,落于道。道轉化為萬物,萬物發(fā)展復歸其根,殊途同歸又回到道,這是內外相通,相互轉化,萬物與我而為一的物化。所以,物化也是道的運轉。道的運轉就像一個圓,有內有外,有直有曲,包羅萬象卻有圓心,這是它獨立不改的東西,也是大道的樞紐,是萬物能夠相互轉化的原因。莊子說:“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敝挥腥氲脠A環(huán)中心,才能順應無窮的流變,才能觀照萬物的轉化,不會被某一小成的東西所蒙蔽而忽略了真正的大道。“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边@都是因為只看到了道的某一端,不能夠看到完整的道。所以莊子說“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眾人以為自己見到的就是所有的了,卻不知見到的與見不到的須得一起作用才能推動萬物的變化。老子認為萬物“有之以為器,無之以為用”就是這樣一個道理,有形的東西只是為了做一個載體,讓人能夠認識它的存在,無形的東西才是真正能推動事物發(fā)展變化的。那么有無就像各執(zhí)圓的一半,只有在圓環(huán)之中才能知道有無相生,看見二者的相互轉化,不可分離?!疤煜陆灾乐疄槊?,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比f事萬物有了美才有不美,有了善才有不善,就像光與暗,雖然他們是對立的,卻是不可分離的。“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薄胺缴剿溃剿婪缴?;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北伺c此,生與死,是與非,看上去都是相互對立的。但若是處于道樞來看,是與非的辯論,死與生的轉化,無非是物的此消彼長,自我變化,或是與內與外的相互轉化與融合。但是無論如何,此物的“道”都不會變。
在道樞中看到道的運轉,就知道了二與一的關系,知道一分為二合于一,所以大道懷而不辨別。萬物由道而生,看到的每一個不同的物都是在觀照道的不同方面,所以任何事物都是道認可而存在的,在這一方面,萬物并沒有什么不同,物化正是基于此才能進行。萬物皆為道,萬物皆為一,所以萬物各行其道,各有其特性,它們的發(fā)展生長都各有其規(guī)律,這是萬物內在的變化。所以,物化是道的運轉,是“物我感通而為一”的轉化,是殊途同歸的“和而不同”。
莊子的物化,不是單純論萬物的轉化,而是在“齊物”的基礎上從萬物的各個方面去認識道,是對事物本然的變化的觀照,是在萬物發(fā)展的“殊途同歸”中追溯道的本源。物化,是萬物的轉化,是事物的變化,是化而為一的“道”。他的物化之道,不是要取消個體,而是認識“本性”,懷有“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