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群[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97]
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惟有蔣山青,秦淮碧。
——薩都剌:《滿江紅·金陵懷古》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懷古詩詞以其獨特的理性反思和蒼涼的歷史美感,豐富了文學的內涵。元朝方回《瀛奎律髓匯評》卷之三“懷古類”序曰:“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梢詾榉ǘ恢?,可以為戒而不之戒,則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齊彭殤之修短,忘堯桀之是非,則異端之說也。有仁心者必為世道計,故不能自默于斯焉。”對此,清朝紀昀評論說:“此序見解頗高,可破近人流連光景,自矜神韻之習?!睉压牛@一主題具有獨特的魅力,懷古詩詞尤其值得我們鑒賞和研究。
六朝古都金陵作為“江南佳麗地”,歷來是詞人懷古的對象,例如名作北宋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與王安石、周邦彥的作品一樣,元代大詞人薩都剌的這首《滿江紅·金陵懷古》也在我國古典文學長廊中展現(xiàn)出奪目的光彩,也是借吟詠古都金陵抒發(fā)作者物是人非的歷史滄桑感。我們說,優(yōu)秀的作品自是美的無盡寶藏,無論怎樣探測它,都是探測不到底的。這首詞,詞筆拙、重、大,風格沉郁頓挫,達到渾化之境,而這些不過是其優(yōu)點的幾個方面。
薩都剌,字天錫,號直齋,對于其生卒年今人多有考證,但尚無定論,大約生于1272年,卒于1355年。其先祖為西域回族人,或謂蒙古族人,從祖輩起移居雁門(今山西代縣)。泰定四年(1327),右榜三甲進士及第,任過翰林國史院應奉文字、江南諸道行御史臺掾史、江浙行省中書郎中等職。薩都剌是虞集門人,與楊維楨為同年進士,擅長書法,詩文清麗,兼擅詞曲,是元代少數(shù)民族文人最杰出的代表,詩有《雁門集》,詞有《天錫詞》一卷。劉廷振在明成化乙巳本《雁門集》序中云:“作詩而至于化,始可以為詩,而足以名世傳后矣……天錫之詩,大而能化之詩也?!渌陨窕鲇诒姳碚撸q天馬行空而步驟不凡,神蛟混海而隱現(xiàn)莫測,威風儀庭而光彩翩躚,莫不聳觀而快睹也。”此評亦可用于薩都剌的詞,它們亦達到了渾化的境界。劉熙載《詞概》稱許薩都剌的詞“兼擅蘇、秦之勝”,它們既具有蘇軾詞的豪,同時又具有秦觀詞的婉。詞學家吳梅先生《詞學通論》:“天錫詞不多作,而長調有蘇辛遺響。大抵元詞之始,實皆受遺山之感化。子昂以故國王孫,留意詞翰。涵養(yǎng)既深,英才輩出。石云、海涯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錫繼之,元詞以此時為盛矣。”總體而言,薩都剌詞風呈現(xiàn)豪放與婉麗并存的特點。登臨懷古,是薩都剌詞最為主要的內容,氣勢豪邁,感慨蒼涼,實是能手,清代李佳《左庵詞話》卷上謂:“雁門諸作,多感慨蒼莽之音,是詠古正格?!逼洮F(xiàn)存的十五首詞中以懷古為題的占三分之一,例如《木蘭花慢·彭城懷古》《酹江月·登鳳凰臺懷古用前韻》《念奴嬌·登石頭城次東坡韻》《酹江月·姑蘇臺懷古》等,而最受讀者喜愛的還是這首《滿江紅·金陵懷古》。
這首詞大約作于至順三年(1332)薩都剌任江南諸道行御史臺掾史并移居金陵期間。薩都剌在這段時間寫了很多懷古詩,例如《秋日登石頭城》:“六代興亡在何許,石頭依舊打寒潮。”又如《望金陵》:“五月潮聲方洶涌,六朝文物已凋零。”皆是化用前人詩句撫今追昔,皆是佳作?!稘M江紅·金陵懷古》上闋寫景并論及金陵歷史?!傲比A,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币黄鸲嵡檎{悲涼,籠罩全篇,達到了宋代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提出的“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這一寫作要求。前二句言:金陵,這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的首都,曾經何其繁盛!可是,如同春花落盡一般,昔時的繁盛一去無蹤。后二句補充言:盡管占據著虎踞龍盤的有利地勢,無奈徒有地利而無天時與人和,如今面對這山這川,油然而生興亡之感?!按喝ヒ病薄皭潯薄耙选眰鬟_出作者登高望遠時深重的歷史滄桑感,筆力拙重。
“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边@二韻四句承接前文,繼續(xù)借物抒懷。詞人在此處巧妙地化用了唐人詩句,前后共三次:一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二劉禹錫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比f應物的《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燕子歷經悠游歲月,看盡興盛繁華,依然在飛翔。潮水見證過昔時的豪奢,也依然在城墻下翻涌?!凹薄弊謱⒆髡叩膬仍谇楦型饣彼?,意味著在這夜深時分,登覽感懷的詞人心潮澎湃,歷史的興與衰令他深思,令他無法平靜。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边^片換頭承上啟下,言詞人念及這古都的過往,念及物阜民豐、歌舞升平早已消逝如云煙,愁緒紛繁?!叭缈棥敝骱汀翱铡弊智∏械乇憩F(xiàn)出詞人的懷古心境是沉郁蒼涼的。
“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蔽羧盏姆比A之地而今已荒蕪一片,夕陽西下,枯草連天,空中亂鴉飛舞?!盎臒熕ゲ?,亂鴉斜日”,詞人選取四個蕭瑟、凄涼的意象,表現(xiàn)眼前的衰敗之景,暗喻元朝國勢日衰,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啊队駱洹犯琛薄半僦毕店惡笾麝愂鍖毜牡涔??!队駱洹?,即《玉樹后庭花》的簡稱。據《陳書·后主陳皇后傳》:“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而歌之,分部選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旨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其略曰:‘璧月夜夜?jié)M,瓊樹朝朝新?!彪僦?,原名景陽井,在金陵臺城。陳后主曾建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奢華,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嬪三人各居一閣。隋兵攻入臺城,三人投此井被俘。如今,歌舞已罷,胭脂井已壞,只有蟬鳴如泣。詞人以陳朝滅亡的始末,作為六朝衰亡的典型,表明六代之所以繁華成空,皆是因為統(tǒng)治階級的腐化墮落。這里,我們可以作為借古喻今來品鑒。
“到如今,惟有蔣山青,秦淮碧。”煞拍以金陵之景作結,余韻悠長。“蔣山”,即鐘山,它與秦淮河均是金陵最具典型性的名勝。山依舊青,水依舊綠,面對它們,六朝的歷史如同一場夢幻。這照應了詞作的開頭:“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痹~作因而顯得布局合理,通體和諧完整。作者在此處將唐代許渾《金陵懷古》“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融入作品,顯示出詞人具有厚實的文學修養(yǎng),同時令詞作多了幾分書卷氣。
薩都剌的這首《滿江紅·金陵懷古》不管是在思想性方面,還是在藝術性方面,都是很杰出的詞作。思想性方面,作者視野開闊,借六朝的興衰,表達對物換星移、人世變幻的蒼涼之感。詞人的這一懷古,也能夠視作借古喻今來解讀,因為薩都剌生活在元朝國勢逐漸頹敗時期?!昂笾暯瘢嗒q今之視昔”,六朝的歷史正是一面鏡子,必須以之自警,否則,只會重蹈覆轍。藝術性方面,第一,作者運用今昔對比的手法,將歷史的滄桑感深化;第二,寫景處多施以冷色調,有著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第三,全詞一氣呵成,具沉郁之美,達渾化之境。
清代陳廷焯在《詞則·放歌集》中評價此首《滿江紅·金陵懷古》時,用了“凄惘”一詞,詞作中明顯滲透了薩都剌在元朝滅亡前夕的悲嘆之意。總之,這是一首極富蘊藉之致的絕妙好詞,無論是在薩都剌的作品集中,還是在整個元代懷古詞中,都因其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而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