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春泉
內(nèi)容提要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曰”中有一定量的設(shè)問。作為元語言的“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因其語形語義上的特殊性,相對于《史記》中更為常見的對象語言(敘事性話語)更具思辨性。此外,元語言和對象語言整體上互文見義。就結(jié)構(gòu)形式而言,這些設(shè)問主要有單一標記型、復合標記型、并用標記型等類型,零標記型極少,復合標記型最為常見,復合標記型包括連續(xù)式和離散式兩類,后者如“豈……哉”等,更易于互文見義。 就語用邏輯而言,“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也可蘊涵一定的斷定,總體上有助于凸顯思考問題的深度,升華史識。
司馬遷《史記》彪炳青史,堪稱史學和文學經(jīng)典,其中的“太史公曰”頗為耐人尋味。 簡單地說,“太史公曰”介于“文本”和“副文本”之間,在一定意義上說,《史記》“太史公曰” 是具有較強互文性的語篇。 互文性語篇“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獨具語用價值。
現(xiàn)有的《史記》及其“太史公曰”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主要是從史學、文學批評等方面著眼。已有的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太史公曰”的語言學研究亟待更為集中和深入。蓋業(yè)明《〈史記〉“太史公曰”研究》的第三章《“太史公曰”的藝術(shù)特征》中的第二節(jié)《“太史公曰”的抒情特征》里對設(shè)問句和反問句略有提及:“為了加強情感的表達,‘太史公曰’中運用了大量的感嘆句、設(shè)問句、反問句、對偶句。有時還對這些句式加以連用,更具抒情意味?!雹傧Ш跽Z焉不詳, 且未及集中地考察我們所說的設(shè)問這種句類。 這里我們從修辭學、 語用學角度探討《史記》“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及其互文性。
本文的語例文本點讀主要依據(jù)中華書局1982年版(2012年重?。妒酚洝罚ㄈ畠裕?,②另參閱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③
“‘互文’之‘互’指存在于當下的文本與之前、共時的源文本成分間有以互動關(guān)系制約下的組合關(guān)系、共現(xiàn)關(guān)系、重寫關(guān)系。 這些關(guān)系顯示為當下文本與源文本間互依互存、 不同層次參互的空間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而‘互文’之‘文’理論上是一個集合名詞、抽象概念,實質(zhì)上指由當下文本成分與源文本成分構(gòu)建的共組文本, 是互為存在前提的互文本。 ”④“太史公曰”主要分布于《史記》中相對獨立的語篇的末尾,是評述性的話語,與其前文互依互存。 “從文本內(nèi)部看,互文本體現(xiàn)為當下文本成分與源文本成分間的互涉關(guān)系;從文本外部看,互文本體現(xiàn)為處于不同空間層次上、 不同來源的源文本按不同的方式參加到當下文本中來所形成的空間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雹輳奈谋拘问缴峡?,“太史公曰”一般都有明顯的標記語,即“太史公曰”,以此做出提示,其往往在語層上為“元語言”,與《史記》中以描寫史實為主的其他“對象語言” 在語層上互相依存、互文見義?!疤饭弧敝械脑O(shè)問尤能體現(xiàn)互文語篇的主體性。 或者可以說,互文,不只是純粹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它還可以有一定的主觀性、主體性。 這種主體性有助于強化和凸顯互文結(jié)構(gòu)的語義張力。
這里關(guān)于“設(shè)問”的界定從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胸中早有定見,話中故意設(shè)問的,名叫設(shè)問。這種設(shè)問,共分兩類:(一)是為提醒下文而問的,我們稱為提問,這種設(shè)問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是為激發(fā)本意而問的,我們稱為激問,這種設(shè)問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⑥這一界定顯然從寬,實際上包括一般所說的設(shè)問和反詰, 在書面表達形式上既可綴以問號, 亦可是感嘆號(驚嘆號)?!妒酚洝贰疤饭弧敝杏幸欢康脑O(shè)問,我們知道,《史記》一百三十六條“太史公曰”涉及了廣泛的思想內(nèi)容。⑦通過設(shè)問,形成作者和讀者的一定互動,亦即某種意義上的對話。
設(shè)問句與感嘆句都可表達較為強烈的語氣,二者常有糾結(jié)。 《史記》“太史公曰”中也常見感嘆句。 例如:
(1)太史公曰:張季之言長者,守法不阿意;馮公之論將率,有味哉! 有味哉! 語曰“不知其人,視其友”。(《史記卷一百二·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
(2)堯雖賢,興事業(yè)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圣統(tǒng),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 (《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五十》)
(3)觀慶父及叔牙、閔公之際,何其亂也?隱、桓之事;襄仲殺適立庶;三家北面為臣,親攻昭公,昭公以奔。 至其揖讓之禮則從矣,而行事何其戾也?(《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三》)
上例例(3)應(yīng)標記為感嘆句。 以上三例均為感嘆句。 其中例(1)、(2)感嘆句直接復現(xiàn),例(3)“何其……也”結(jié)構(gòu)框架上為拷貝式,語氣均進一步得到加強。
我們以為,雖然均可表達強烈語氣,設(shè)問句和感嘆句還是有所不同:第一, 二者的語義不盡相同,設(shè)問的語氣往往在其反面,感嘆則在正面;第二,在形式上設(shè)問句比感嘆句的標記語更復雜,往往有語氣詞、疑問副詞、代詞或這些語詞的復合;第三,從表達者的角度看,“嘆”與“問”可“共時”同步,然而從接受者的接受實際看,未必如此,尤其是本無標點符號標記的上古文獻, 接受這些上古文獻一般是先接受感知已有的語言形式本身,比如我們所說的疑問標記 “乎”、“邪”、“也”、“與”、“何”、“哉” 及其復合形式等, 而不一定是語義語氣,更不會是標點符號(因為其時并沒有標明);第四,一般而言,感嘆句不表達命題,設(shè)問(無疑而問)句可表達命題,感嘆句自身無所謂真假,設(shè)問可以蘊涵某種斷定。 就《史記》“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而言,在可斷定為設(shè)問句,抑或可斷定為感嘆句時,宜斷定為設(shè)問,因為《史記》畢竟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任安書》)的史書,常常位于這部經(jīng)典史書結(jié)尾(偶見于開頭或中間)的尤見作者史識的“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可以有、也更傾向于做某種斷定,雖然這種斷定還帶有某種主體性;第五,“問”和“嘆”作為不同的語類,其交互和糾結(jié)也是頗有韻味的,值得和需要品嘗,在本文,我們先后指出了19 處“宜標記為問號”的情形,我們的表述是“宜”,而不是“一定得”,感嘆類問句,或曰“問”和“嘆”的交互糾結(jié)使然。
就標記形式而言, 設(shè)問的標記形式可以分為如下四類:其一,零標記形式,是不用疑問標記語的形式;其二,單一標記形式,是指在一個問句中,只有一個單一的詞作為疑問標記;其三,復合標記形式, 是指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表示特定語氣的標記詞直接組合或配套使用所形成的非單一標記。 其四,并用標記形式,是指兩套或兩套以上的標記語并置, 該標記語所標記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句子形成的設(shè)問句組。這里,根據(jù)“太史公曰”標記語的使用情況,分單一型標記語設(shè)問、復合型標記語設(shè)問、并用型標記語設(shè)問等三類討論。
據(jù)我們初步統(tǒng)計,《史記》“太史公曰” 中較為典型的設(shè)問共89 句。其中較為典型的零標記問句僅見1 句: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讓焉。 ”(《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前文已述及,單一標記形式,是指在一個問句中,只有一個單一的詞作為疑問標記。 《史記》“太史公曰” 單一標記語主要有 “乎”、“邪”、“也”、“與”、“何”、“哉”。 其中,“乎”的獨立性并不甚強,往往需要“得”、“不”、“其”、“蓋”等助動詞、副詞與之搭配使用,因這些助動詞、副詞本身不直接表示疑問語氣,且語氣不太強,故我們?nèi)詫⑦@種情形下的“乎”視為單一型標記語,區(qū)別于下文所說的離散型復合標記語。 例如:
(1)句踐可不謂賢哉! 蓋有禹之遺烈焉。范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后世。 臣主若此,欲毋顯得乎? (問句下的下劃線為筆者所加,為表述的方便。 下同)(《史記卷四十一·越王句踐世家第十一》)
上例“乎”附著在“得”之后,表示反詰語氣。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史記》做陳述句,書面上句尾標記為句號。我們以為,該例還是標記為問號為宜,因為其不是以純粹感嘆為主,其語義在語表的反面,故標記為問號,是為設(shè)問。
(2)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yǎng)老存孤,務(wù)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脈哉?(《史記卷八十八·蒙恬列傳第二十八》)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標記為問號,岳麓書社2012年版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不亦宜乎”和“何乃罪地脈哉”均主要是也首先是表達反詰語氣, 實際表達的語義與語形語表所表達的相反,是反詰問?!安灰嘁撕酢睅缀跏且粋€相對固定的結(jié)構(gòu),與“得乎”類似,帶有某種準“構(gòu)式”性質(zhì)。 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 類似地:
(3)不務(wù)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 (《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
(4)以太公之圣,建國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 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ā妒酚浘砣R太公世家第二》)
(5)太史公曰:李斯以閭閻歷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yè),斯為三公。 可謂尊用矣。 斯知六藝之歸,不務(wù)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上例“不亦末乎”與“不亦宜乎”在結(jié)構(gòu)和語用上相似, 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其首先是主要是表達反詰語氣。 在語義上實際表達的是形式(語表)的反面。類似的還有下例中的“不已虧乎”。
(6)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 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 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 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上例“此與《詩》之風諫何異”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史記》標記為句號,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表達反詰語氣, 真實語義在語表的反面。 且在同一部《史記》里語義和語表幾乎完全相似的“此與晉之里克何異?”中華書局版和岳麓書社版均標記為問號。
(7)而呂不韋由此絀矣??鬃又^“聞”者,其呂子乎? (《史記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
上例“其呂子乎”中的“其”表示語氣,以問句的形式表達感嘆語氣。
(8)信哉!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nèi),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 然而劉敬脫輓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 叔孫通希世度務(wù)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 “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史記卷九十九·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
上例“蓋謂是乎”與“其呂子乎”類似,可看做是感嘆類問句,屬于較為典型的無疑而問,帶著較為強烈的感情情緒色彩。
與“乎”類似,“邪”亦可單用,表示設(shè)問語氣。例如:
(9)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邪? 是以其教不肅而成, 不嚴而治。 (《史記卷一百三·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上例的“其”也表示語氣,多少帶有一定的揣測性,其語用效果與下例類似。
(10)太史公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說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歸,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園,旄矣。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春申君失朱英之謂邪?(《史記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第十八》)
此外,“也”、“與”、“何”、“哉” 也可標記設(shè)問句。 例如:
(11)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 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 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史記卷一百九·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
上例也表示某種揣測,但主要還是傳信,而不是傳疑。
(12)操行之不得,悲夫! 勢之于人也,可不慎與?棄疾以亂立,嬖淫秦女,甚乎哉,幾再亡國! (《史記卷四十·楚世家第十》)
上例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 帶有一定的反詰語氣。
(13)甫瑕雖以劫殺鄭子內(nèi)厲公,厲公終背而殺之,此與晉之里克何異? 守節(jié)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齊。 變所從來, 亦多故矣!(《史記卷四十二·鄭世家第十二》)
上例也是毋需回答的非真實疑問句,表示肯定。
(14)成王作《頌》,推己懲艾,悲彼家難,可不謂戰(zhàn)戰(zhàn)恐懼,善守善終哉?(《史記卷二十四·樂書第二》)
以上單一型話語標記設(shè)問的語氣總體上都相對較為舒緩,都不是真實疑問句,傳信不傳疑。
復合型標記語設(shè)問, 是指用復合標記形式標記的設(shè)問,是句子,而不是句組。復合標記形式,是指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表示特定語氣的標記詞直接組合或配套使用所形成的非單一標記。 這種標記形式的設(shè)問在“太史公曰”中比例最大,可再分連續(xù)式和離散式兩類討論。
所謂連續(xù)式復合型標記語, 是指標記設(shè)問的復合型標記語的構(gòu)成成分中間沒有插入其他成分。 “太史公曰”中這類標記語主要有“何者”、“曷嘗”、“何哉”、“何嘗”、“何也”等。 分述如下。
1.何哉 例如:
(1)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何哉? (《史記卷三十七·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
(2)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 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第一》)
(3)太史公曰:魏豹、彭越雖故賤,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稱孤,喋血乘勝日有聞矣。 懷畔逆之意,及敗,不死而虜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況王者乎! 彼無異故,智略絕人,獨患無身耳。 得攝尺寸之柄,其云蒸龍變, 欲有所會其度, 以故幽囚而不辭云。(《史記卷九十·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
(4)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謀,亂齊驕淮陰,其卒亡此兩人!蒯通者,善為長短說,論戰(zhàn)國之權(quán)變,為八十一首。 通善齊人安期生,安期生嘗干項羽,項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項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田橫之高節(jié),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 余因而列焉。不無善畫者,莫能圖,何哉?(《史記卷九十四·田儋列傳第三十四》)
(5) 太史公曰:“張蒼文學律歷, 為漢名相, 而絀賈生、 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顓頊歷》,何哉? 周昌,木彊人也。 任敖以舊德用。 申屠嘉可謂剛毅守節(jié)矣,然無術(shù)學,殆與蕭、曹、陳平異矣。(《史記卷九十六·張丞相列傳第三十六》)
上例例(5)“太史公曰”在相應(yīng)語篇篇中,而不是篇尾和篇頭。 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點讀的“而絀賈生、 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 明用秦之《顓頊歷》”, 岳麓書社2012年版點讀為“而絀賈生、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用秦之《顓頊歷》”。 我們從中華書局版,因結(jié)合上下文(尤指其后的設(shè)問“何哉”),“何哉”問的是事件,而不是名稱(原文所言之“秦之《顓頊歷》”)。 由此可見問句對語境營造和對語言線性生成的影響,并由此體現(xiàn)某種互文性。
2.何者 例如:
(6)太史公曰: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閩越擅伐,東甌請降。二夷交侵,當盛漢之隆,以此知功臣受封侔于祖考矣。 何者? 自《詩》、《書》稱三代“戎狄是膺,荊荼是征”,齊桓越燕伐山戎,武靈王以區(qū)區(qū)趙服單于,秦繆用百里霸西戎,吳楚之君以諸侯役百越。(《史記卷二十·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
(7)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隴西,與內(nèi)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頗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廣強庶孽,以鎮(zhèn)撫四海,用承衛(wèi)天子也。(《史記卷十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五》)
3.曷嘗 例如:
(8)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來,世主曷嘗不歷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紹而明之,內(nèi)冠帶,外夷狄,分中國為十有二州,仰則觀象于天,俯則法類于地。 (《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第五》)
上例“太史公曰”居于篇章中間。
4.何嘗 例如:
(9)太史公曰: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 唐虞以上,不可記已。(《史記卷一百二十八·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上例“太史公曰”分布于該語篇的篇首。 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史記》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表達反詰語氣。
5.何也 例如:
(10)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后王”,何也? 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 (《史記卷十五·六國年表第三》)
離散式標記語, 是指復合型標記語的構(gòu)成成分之前插入了其他成分。《史記》“太史公曰”中“豈……哉”模式的最為常見。
1.豈……哉 例如:
(11)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 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 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史記卷二十三·禮書第一》)
《史記卷二十三·禮書第一》 一篇有2 則“太史公曰”,分別居于篇首和篇尾,上例位于篇首。
(12)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 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 然其立意較然, 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史記卷八十六·刺客列傳第二十六》)
以上兩例結(jié)構(gòu)相似,均為“豈”后緊跟實詞,然后綴以虛詞“也”和“哉”,實為“豈……也哉”格式。 其中,例(11)的實詞為體詞性成分,例(12)的實詞為謂詞性成分。例(12)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 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一方面,在同一部書中結(jié)構(gòu)即語境相似的例(11)等即標記為問號;另一方面,其實際語義(語里)與語形語表所表達的意義相反(意即“不妄”),其原文表達的是反詰語氣,是反詰問。
(13)太史公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 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史記卷九十五·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
上例“豈”后跟相對完整的主謂短語,以“哉”煞尾。
(14)太史公曰:楚之先豈有天祿哉?在周為文王師,封楚。及周之衰,地稱五千里。(《史記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15)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坑殺人以千萬數(shù),而布常為首虐。 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為世大僇。 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 (《史記卷九十一·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以上兩例“豈……哉”在句中做謂語。
(16)素無行,信讒,故誅其良將李牧,用郭開?!必M不繆哉?秦既虜遷,趙之亡大夫共立嘉為王。 王代六歲,秦進兵破嘉,遂滅趙以為郡。 (《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第十三》)
(17)內(nèi)見疑強大,外倚蠻貊以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窮智困,卒赴匈奴,豈不哀哉?(《史記卷九十三·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
(18)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 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滑稽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上例居于篇首“孔子曰”之后。
以上三例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史記》和岳麓書社2012 版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書面上標記為問號為宜, 因其表達的真實語義在語表的反面,是設(shè)問,表達反詰語氣。以上三例均為“豈不……哉”格式,以否定的形式表示肯定。句式簡短,精警有力。 “豈不”和“哉”之間是一個實詞。 類似地:
(19)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 優(yōu)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 優(yōu)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 豈不亦偉哉! (《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滑稽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上例“太史公曰”居于篇中。
(20)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史記卷十一·孝景本紀第十一》)
(21)太史公曰:余尋曹共公之不用僖負羈,乃乘軒者三百人,知唯德之不建。 及振鐸之夢,豈不欲引曹之祀者哉?如公孫彊不脩厥政,叔鐸之祀忽諸。 (《史記卷三十五·管蔡世家第五》)
本卷有兩則“太史公曰”,本例見于篇末,篇中還有一則,只是其中并無問句。
以上三例也是“豈不……哉”格式,其中的變項(即“豈不”和“哉”之間的成分)是短語。
(22)《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wèi)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 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 (《史記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上例是“豈非……哉”格式,中間的變項也是短語。
2.豈……邪 例如:
(23)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七》)
上例“豈……邪”做謂語。
(24)諸侯發(fā)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 語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豈錯等謂邪!(《史記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
上例“豈……邪”相對獨立。在“邪”前有“謂”,“謂”大致有“說的是”之意。上例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 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豈……邪”的語義指向并不是較為明確的形容詞或副詞, 該句凸顯的仍然是反詰語氣, 而不是感嘆語氣, 盡管其裹挾有感嘆。
(25)太史公曰: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 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後寧。故老子曰“(美好)〔夫兵〕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 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 (《史記卷一百五·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
上例“謂”的位置與例(24)互補,實際為“豈謂……邪”格式。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中“美好者不祥之器”,岳麓書社2012年版作“(美好)〔夫兵〕者不祥之器”。
3.豈……乎 例如:
(26)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ā妒酚浘硪话俣摹び蝹b列傳第六十四》)
《游俠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篇首和篇尾。上例分布于篇尾?!柏M……乎”為反詰語氣,通過反詰表示某種感慨。 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如此語氣更顯豁。
(27)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 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
(28)太史公曰:荊王王也,由漢初定,天下未集,故劉賈雖屬疏,然以策為王,填江、淮之間。 劉澤之王,權(quán)激呂氏,然劉澤卒南面稱孤者三世。 事發(fā)相重,豈不為偉乎! (《史記卷五十一·荊燕世家第二十一》)
上例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 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改句所表達的實際語義是語表的反面, 表達反詰語氣,故宜標記為問號,為反詰問。當然,其內(nèi)容上是表示贊美,整體屬于我們所說的感嘆類問句,或者可以說,該句在語義語氣上首先表達反詰,因反詰強調(diào)其感嘆語氣。
以上兩例“豈……乎”格式,均為否定形式表示肯定,以反詰語氣為主。
4.何……乎 例如:
(29)若夫穰苴,區(qū)區(qū)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 (《史記卷六十四·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30)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ā妒酚浘硪话俣た崂袅袀鞯诹罚?/p>
《酷吏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該篇的篇首和篇尾。 上例居于篇尾。
以上兩例均在“何”之后緊接名詞“暇”,“何暇”之后跟謂詞性成分。
5.何……哉 例如:
(31)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ā妒酚浘砥呤摹っ献榆髑淞袀鞯谑摹罚?/p>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主要是首先是表達反詰語氣,且其語義在語表的反面。上例“何……哉”句式整體做謂語。
(32)欒布哭彭越,趣湯如歸者,彼誠知所處,不自重其死。雖往古烈士,何以加哉?(《史記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
上例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其主要凸顯的是反詰語氣, 通過反詰體現(xiàn)某種禮贊。
(33)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 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史記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傳第五十九》)
《循吏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該篇的篇首和篇尾。 上例居于篇首。
以上兩例“何……哉”句式相對獨立。
6.曷……焉 例如:
(34)無異故云,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八》)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史記》做陳述句,書面上句尾標記為句號。我們以為,該例還是標記為問好為宜。只是其為無疑而問的設(shè)問,所以盡管放在篇尾, 也不妨礙其語氣的表達, 畢竟其毋需回答;再說,同一版本的《史記》“太史公曰”篇尾標記為問號的不乏其例(例如《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第三》、《史記卷三十七·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等)。 “曷”與“焉”之間插入的成分簡短,為一狀中短語,該句反詰語氣相對平緩。 類似地:
(35)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亞夫之用兵,持威重,執(zhí)堅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學,守節(jié)不遜,終以窮困。悲夫?。ā妒酚浘砦迨摺そ{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上例“何以加載”和“曷有加焉”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其首先是反詰語氣,感嘆語氣是通過反詰語氣凸顯的,感嘆的內(nèi)容是原句語表的反面。
7.曷……乎 例如:
(36)天方令秦平海內(nèi),其業(yè)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史記卷四十四·魏世家第十四》)
上例“曷”與“乎”之間的成分亦較為簡短。
8.況……乎 例如:
(37)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 (《史記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第四》)
(38)太史公曰:晉文公,古所謂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約,及即位而行賞,尚忘介子推,況驕主乎? 靈公既弒,其后成、景致嚴,至厲大刻,大夫懼誅,禍作。(《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第九》)
(39)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齊,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 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史記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40)太史公曰:穰侯,昭王親舅也。 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鄉(xiāng)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 身折勢奪而以憂死, 況于羈旅之臣乎! (《史記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第十二》)
(41)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于鼎俎,傅說匿于傅險,呂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 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zāi),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勝道哉?。ā妒酚浘硪话俣摹び蝹b列傳第六十四》)
《游俠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篇首和篇尾。 上例分布于篇章開頭部分。
以上五例“況”與“乎”之間的成分由簡而繁。
9.況……也 例如:
(42)及其調(diào)和諧合,鳥獸盡感,而況懷五常,含好惡,自然之勢也?(《史記卷二十四·樂書第二》)
上例“況……也”之前綴以虛詞“而”。
10.孰……焉 例如:
(43)太史公曰:蓋孔子晚而喜《易》?!兑住分疄樾g(shù),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 (《史記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史記》標記為感嘆號,作為感嘆句,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因其表達較為強烈的反詰語氣,相對于感嘆而言,更凸顯反詰,且在語義上該句其實是“非通人達才不能注意焉”, 實際上表達的是原句語表形式的某種否定,故確定為反詰句(我們所說的“設(shè)問”之一)為宜。 “孰……焉”與其之前的成分“非通人達才”構(gòu)成某種條件關(guān)系的緊縮結(jié)構(gòu)。 與之類似,“太史公曰”中還有“孰……哉”格式的設(shè)問。 如下文所引《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的“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值得注意的是,“孰……焉”和“孰……哉”格式的設(shè)問前面都有“非”和指人名詞性成分,表示強調(diào)。
11.惡……哉 例如:
(44)使楚王戊毋刑申公,遵其言,趙任防與先生,豈有篡殺之謀,為天下僇哉?賢人乎,賢人乎!非質(zhì)有其內(nèi),惡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ā妒酚浘砦迨こ跏兰业诙罚?/p>
上例“惡……哉”前后與多個感嘆句直接組合。
12.惡……乎 例如:
(45)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職矣。(《史記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酷吏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該篇的篇首和篇尾。上例居于篇首“孔子曰”和“老氏稱”之后。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表達反詰語氣。
(46)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 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史記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傳第六十三》)
以上兩例“惡”和“乎”之間為謂詞性成分。 上例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所作的“余不敢言之也”,岳麓書社2012年版作“余(不)敢言之也”。 我們以為,結(jié)合前文(尤指設(shè)問句“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史記表示否定),該句宜為否定形式。
并用型標記語設(shè)問, 是指用兩套或兩套以上標記語標記的設(shè)問, 這類設(shè)問在形式上一般為句組。 例如:
(1)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為君者,其功謀亦不可勝道者哉! (《史記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
上例前后兩個設(shè)問分別以“豈……邪”和“孰……哉”為標記語,設(shè)問句之間形成因果關(guān)系。
(2)太史公曰:吳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賦斂,使其眾,以擅山海利。逆亂之萌,自其子興。 爭技發(fā)難,卒亡其本;親越謀宗,竟以夷隕。鼂錯為國遠慮,禍反近身。袁盎權(quán)說,初寵后辱。 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毋親夷狄,以疏其屬”,蓋謂吳邪? “毋為權(quán)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史記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
上例兩個設(shè)問均先引用,然后述評。表示揣測語氣的設(shè)問句和表示反詰的設(shè)問句形成并列關(guān)系。
(3)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wù),要以成功為統(tǒng)紀,豈可緄乎? 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 于是謹其終始,表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史記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上例也是兩個設(shè)問問句直接組合,表示并列關(guān)系。
(4)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噲親也”。 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 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第二》)
上例疑問標記語分別為“豈……乎” 和“豈……邪”?!柏M……乎”中間的成分和“豈……邪”中間的成分可形成主謂關(guān)系。此外,該句組前后均有相應(yīng)的設(shè)問構(gòu)成其上下文語境。
以上四例為兩個設(shè)問直接組合,形成組合問,成為一個句組。
(5)秦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于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鉏豪杰,維萬世之安。 然王跡之興,起于閭巷,合從討伐,軼于三代,鄉(xiāng)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qū)除難耳, 故憤發(fā)其所為天下雄, 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史記卷十六·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上例由五個問句直接組合,語氣強烈。 上例“豈非天哉?豈非天哉?”中華書局2012年重印本作:“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我們以為宜標記為:“豈非天哉?豈非天哉?”主要原因:一則其本身又較強的反詰語氣,二則其前后文均為問句。
(6) 至若蜀守馮當暴挫, 廣漢李貞擅磔人,東郡彌仆鋸項,天水駱璧(推減)〔椎成〕,河東褚廣妄殺,京兆無忌、馮翊殷周蝮鷙,水衡閻奉樸擊賣請,何足數(shù)哉? 何足數(shù)哉? (《史記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傳第六十二》)
《酷吏列傳》共有兩則“太史公曰”,分別分布于該篇的篇首和篇尾。上例居于篇尾。上例復現(xiàn)同一個問句,以加強反詰語氣。 中華書局2012 重印本和岳麓書社2012年版《史記》均標記為感嘆號,我們以為宜標記為問號。
(7)太史公曰:張耳、陳馀,世傳所稱賢者;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國無不取卿相者。 然張耳、陳馀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及據(jù)國爭權(quán),卒相滅亡,何鄉(xiāng)者相慕用之誠, 后相倍之戾也! 豈非以勢利交哉?名譽雖高,賓客雖盛,所由殆與太伯、延陵季子異矣。(《史記卷八十九·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
(8)太史公曰: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廢適子嘉而立遷。 遷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惡能激乎?(《史記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第十九》)
以上兩例均有“豈……哉”作為標記語,語氣十分強烈,例(7)“豈……哉”在后,例(8)“豈……哉”在前。
以上設(shè)問句組的語氣均比單一標記的問句和復合標記的問句要強烈一些,語義邏輯也更復雜,更易于互文見義。
“太史公曰” 主要分布于相應(yīng)語篇的篇末,偶見于篇首和篇中。 其中的設(shè)問除了1 例無標記語(即零標記形式)之外,都有標記語。標記語有單一型、復合型、并用型三種類型,以復合型(尤指離散式復合型)標記語的使用最為常見。就單個標記疑問的詞(而不是短語)而言,根據(jù)使用次數(shù),我們初步統(tǒng)計,由高到低依次為:哉(36 次),豈(34 次),乎(32 次),何(29 次),邪(10 次),也(10 次),況(8次),惡(4 次),孰(4 次),焉(3 次),與(1 次)。 此外, 還有輔助性的疑問標記語“不”、“非”、“其”、“亦”等。 暫未見“矣”等標記疑問語氣的情形。
《史記》“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總體上有助于凸顯思考問題的深度,強化情緒情感的主體性,升華史識?!疤饭弧痹谖捏w學上跟其前后問世的“亂曰”、“贊曰”等較為接近,它既不同于一般語篇的“后記”或“書后”,也不是自然的“結(jié)語”,在此似可引入波蘭邏輯學家塔爾斯基(Alfred Tarski)的“語層”概念,即自然語言可分為對象語言和元語言兩個層次,簡單地說,后者(元語言)是用來解釋和說明前者(對象語言)的。 “太史公曰”中的語言主體上屬于元語言,在我們看來,元語言和對象語言整體上互文,互相依存。作為元語言的“太史公曰”中的設(shè)問因其語形語義上的特殊性,相對于《史記》中更為常見的對象語言(敘事性話語) 更具思辨性。
另一方面,“《史記》的語言,在現(xiàn)在看來全部是所謂文言而不是白話, 但它是在當時口語的基礎(chǔ)上提煉加工的書面語, 與當時語言是相當接近的。 ”⑧尤具主體性的設(shè)問似更接近當時的口語實際?!妒酚洝贰疤饭弧敝性O(shè)問不僅具有語用價值,也具漢語史意義,其語氣標記語在語法史、詞匯史上的語料價值也值得當今學界重視。
注釋:
①蓋業(yè)名:《〈史記〉“太史公曰”研究》,遼寧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第23 頁。
②司馬遷:《史記》(全十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
③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2012年版。
④⑤祝克懿:《互文:語篇研究的新論域》,《當代修辭學》2010年第5 期。
⑥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版,第134 頁。
⑦俞樟華:《試論〈史記〉中的“太史公曰”》,《浙江師范學院學報》1982年第2 期。
⑧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中國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6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