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王醫(yī)生非常熱情。因為是網(wǎng)上文字交流,還不知道王醫(yī)生是男是女。我猜她是女的,而且是溫柔知性的類型。在我們交談的字里行間,她用詞文雅,語氣舒緩,對我贊賞有加,稱我是個思想開通的有志青年。最后,她問:“你最近幾天有性生活嗎?”
“當(dāng)然沒有。”
“你會自慰嗎?”
“當(dāng)然會。”
“那就好啊。”
我們愉快地結(jié)束了談話,約好明天見面。
半年前,小麗離我而去,讓我的性生活毀于一旦,取而代之的是自慰。直接點說,就是手淫。突然想到,手淫算不算性生活?為此我又打開網(wǎng)頁,搜索一番。網(wǎng)上不乏明事之人,與我所見略同,單打獨斗的手淫不配算作性生活。疑問解開后,我還在互聯(lián)網(wǎng)中流連忘返,習(xí)慣性地點開黃色網(wǎng)站,看著看著,又想自慰。昨天弄過一次,怎么今天還想弄?難道明天去精子庫弄不行嗎?我努力說服自己。相對于興師動眾的性生活,手淫方便快捷,想手就手,故此很難戒掉。和小麗在一起時,我也會手淫,還被她撞見過一次,那情景真是萬分尷尬。好在小麗深明大義,認為這不算什么,人人都有自娛自樂的權(quán)利。為此,我們敞開心扉,進行了一次坦誠的交流。她坦白,自己也會手淫,相比做愛,那是另一種美妙的愉悅感。推己及人,看見我手淫后,她并不悲傷難過,反而如釋重負,相見恨晚。那是我們談得最好的一次,像兩個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如果我們一直保持這樣真誠的交流,就不會分手。生活中有很多事,比手淫還要難以啟齒,讓我們背道而馳時,還在假裝相濡以沫。
一想起小麗,我就無法控制自己。獨處時,最容易放任自流。戒除手淫最有效的方法,是過集體生活,而我是個獨居的單身漢,整日與電腦相伴,就算把自己搞死,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有人敲門,敲了三下,節(jié)奏舒緩而沉穩(wěn),不像是快遞員,他們的敲門聲就像掃射的機槍。我終于離開電腦,穿好褲子,來到狹小的客廳。誰呢?該不會是王醫(yī)生登門拜訪了吧?我從貓眼望出去,赫然看見父親的臉。
母親在世時,父親從不會像這樣突然造訪。如果他們決定進城看看,母親會提前一天打來電話,讓我做好準(zhǔn)備。其實也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不過是把房子收拾一下,讓我的居住空間整潔一些,顯示出我依然保持著生活的熱情。一年前,母親查出胃癌晚期,撒手人寰。她一走,我和父親之間空空蕩蕩,失去了傳話的人。以往,都是她負責(zé)打電話。而我往家打電話時,也希望接聽的人是她。在電話里,我們聊上十分鐘左右,結(jié)束時她總是說:“讓你爹跟你說幾句?!彼崖犕厕D(zhuǎn)交給父親。我們父子沒什么好說的,哼哈幾句后,就把電話掛了。有時父親會拒絕母親遞過來的電話,我聽見他說:“該說的你都說了,我還有什么可說的?”于是母親轉(zhuǎn)頭對我說:“你爹有事,就不跟你說了?!蔽逸p松地回答:“好?!?/p>
母親走后的頭一個月,我主動給父親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講不到兩分鐘,這也算是有所突破了。和小麗分手的那個月,我給他打得頻繁些,大約每周一次吧。他察覺出異樣,不斷追問:“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麗走了?!?/p>
“什么?小麗也死了?她還那么年輕!”
“不是死了,而是走了,坐長途汽車走的。對,我們分手了?!?/p>
“我還以為多大點事兒呢,原來是你們吹了,沒事啊,你還可以再找?!?/p>
幾天后,他竟然找上門來,也像今天這樣不期而至。就像春節(jié)前領(lǐng)導(dǎo)慰問下崗工人,他笨拙地噓寒問暖,并叮囑我重拾生活的信心,再找個女朋友。他不斷重復(fù)母親的遺言——“你要好好活著,盡快成家?!敝貜?fù)幾遍后,他開始逐字分析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你,當(dāng)然是指你,她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好好,怎么才算好好?有吃有喝,有房有車,這才是好好;活著,你是想當(dāng)作家的人,肯定讀過余華的《活著》吧,那小說好啊,富貴歷盡滄桑,最后所有親人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他還堅強地活著,你能體會到什么?做人要堅強;盡快成家,這意思比較簡單,就是希望你在最短的時間里結(jié)婚。當(dāng)時你的結(jié)婚對象是小
麗,現(xiàn)在小麗走了,你的結(jié)婚對象就更多了,這是好事,明白了吧?”
我耐心聽他講。這位老皮匠能說出這些話來,很不容易。他和我一樣,獨居在家,有的是時間打腹稿,說不定還對著空氣演練過。我讓他說完,再給他倒一杯水,看他倚在沙發(fā)上,疲憊得像剛把十幾個熟皮的大缸攪過一遍。完成這番話,父親整個人松弛下來,他已經(jīng)替死去的妻子盡到責(zé)任,如釋重負,恢復(fù)到往日的沉默狀態(tài)。
父親很壯,是個大塊頭,二百多斤重。小麗第一次見他后,悄悄對我說:“你爹好大,真是父愛如山啊。”此刻他現(xiàn)身于門外,從貓眼看出去,猶如黑云壓城。我把門打開,喊聲爹,請他進屋。
“陰天,可能有雪?!彼日f了下天氣。
“哦,外面陰天了,我還不知道?!?/p>
“你整天不出門,在干什么?”
“在寫東西。”
“你在寫什么東西?”
“一個快遞員的故事?!?h3>2
母親已過世一年。小麗走了半年。在我看來,這兩件事都塵埃落定,我和父親,應(yīng)該分頭開展各自的生活。他做得還好,每日吃飽飯,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或者走進田野,看看莊稼的長勢,甚至約上幾個老哥們,騎車子去遠處。他們曾騎到“侯冢一棵松”,離家好幾十里,那棵千年古樹他年輕時看過一次,一直念念不忘。相比之下,我做得差一些,深居簡出,整日悶在屋里搞寫作,也沒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父親并不反對我寫作,反對的人是母親,還是她最了解我,認定我不是當(dāng)作家的料,應(yīng)該去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或者回家安心做一個皮匠。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我漂泊在外,母親總擔(dān)心我會餓死異鄉(xiāng),而父親卻對我充滿信心,認為我總有出頭之日。他們都錯了。直到母親離開人世,我還沒有在異鄉(xiāng)餓死,當(dāng)然更沒有出人頭地。
相比之下,我更樂意認同父親的看法。那么小麗呢?雖然她已經(jīng)走了,但我還是要提一下她的看法。簡單地說,小麗的看法與母親是一致的,只不過小麗作為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生,自然比小學(xué)肄業(yè)的農(nóng)村婦女見解深刻,她認為我根本不是在追求夢想,而是在逃避現(xiàn)實。當(dāng)時她這句話像一把剃刀,劃過了我的喉嚨。小麗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經(jīng)常組織車展,于是她異想天開地想去做車模。女人總是高估自己的外貌。這句話我準(zhǔn)備了很久,一直不忍說出口。對小麗來說,這確實是一句可以將她置于死地的話。
父親去看古樹的那天晚上,興奮地打來電話,向我描述那棵樹的樣子。說了幾句后,他大概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我們之間畢竟還未養(yǎng)成閑談的習(xí)慣,放著各自生活情況不提,卻談?wù)撘豢脴洌屓烁杏X怪怪的。他只好敷衍三言兩語,草草結(jié)束了這次本該很有意義的通話。掛斷電話后,小麗問:“你爹給你說什么?”
“說一棵松樹?!?/p>
“你爹跟你是一樣的人?!?/p>
經(jīng)她提醒,我才意識到,父親身上那點天真的基因,被我完全繼承,而且放大好幾倍。
在對我租住的一室一廳巡視一圈后,父親吐露出此次登門的緣由。前幾日,他和幾個老哥們騎車出游,路過一個村莊,得知村里有一位神媽媽,可通陰陽斷生死,道行高深莫測。他們懷著崇敬的心情登門拜訪,每人請神媽媽算了一卦。神媽媽說父親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會有場災(zāi)禍。問她是什么災(zāi),她不說。父親想,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災(zāi)禍,無外乎兩種,一是意外,比如車禍;二是疾病,就像奪走母親生命的癌癥。他認為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其實在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個月,他懷疑過自己得了癌癥,至于是什么癌,他也說不清,讓他去醫(yī)院,他不愿去,大概怕查不出病來,被我和小麗笑話。直到半年之后,那種怪異的癥狀消失,他才放下心來。
“我想去醫(yī)院做個全身體檢。其實吧,我也不想來,是你娘托夢,非讓我來。她告訴你了嗎?”他說。
“沒有。我很少夢見她。”
“我倒是三天兩頭夢見她。我還以為她跟你說好了呢?!?/p>
“那咱們就聽她的,明天上午去做吧。”
“你說哪家醫(yī)院做體檢比較好?”
“這我也不知道,對了,可以問一下王醫(yī)生?!?/p>
“王醫(yī)生是誰,你還認識醫(yī)生?”
“剛認識的?!?/p>
我回到電腦前,打開微博,發(fā)現(xiàn)王醫(yī)生又給我發(fā)了條私信,提醒我今晚好好休息,養(yǎng)足精神。真是位盡職盡責(zé)的好醫(yī)生。我問她市里哪家醫(yī)院體檢做得好。她很快回復(fù):“當(dāng)然是省人民醫(yī)院體檢中心,離我們精子庫不遠。”
父親不知何時戴上了老花鏡,湊到電腦前,“原來這個王醫(yī)生是精子庫的,精子庫是干什么的?”他說到“精子”這個詞時,略顯羞澀。
“精子庫是存放人類精子的地方?!?/p>
“他們存放精子干什么?”
“供給不孕不育的夫妻使用。”
“不明白?!?/p>
看來,我需要對父親進行一次科普教育了——
“爹,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他們要怎樣才能生下孩子?睡覺?這說法太不科學(xué)了。男人有精子,女人有卵子,這你該知道吧?精子和卵子相結(jié)合,胚胎在母體子宮內(nèi)生長發(fā)育,這樣才能生下孩子。我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你也是。有很多不幸的夫妻,懷不上孩子,如果是男方有問題,那肯定是他的精子不行。精子庫里有好的精子,可以代替男方的精子,讓女方懷孕?!?/p>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我是作家,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p>
“不對。”
“好吧,我想去捐精,已經(jīng)跟王醫(yī)生約好了?!?/p>
“捐精?怎么捐?”
“很簡單,去那里把精子留下?!?/p>
“王醫(yī)生是男是女?”
“大概是女的吧?!?/p>
“女的怎么能干這么不正經(jīng)的事?”
“這有什么不正經(jīng)的?人家又不白要你的精子,還給錢的。”
“給多少?”
“明天是首次捐精,做個檢測,不管合不合格,給一百塊,如果合格了,再去捐,捐夠了的話,給五千塊?!?/p>
“你缺錢嗎?”
“對,缺錢,需要那五千塊?!?/p>
“我給你五千塊,你別去捐?!?/p>
“你走后,我還是要去捐的,那樣我就有一萬塊了?!?/p>
晚飯吃的是面條。因為明天我要捐精,他要體檢,我們就沒有喝酒。吃完飯,父親去衛(wèi)生間沖澡。洗完后,他光著膀子晃來晃去。他說:“住城市洗澡真方便,暖氣給得足,一點都不冷,你幾天洗一次澡?”
“大概一周洗一次吧?!?/p>
“我要是你,天天洗。”
皮匠們整日與皮草打交道,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腥臭的味道,他們理應(yīng)每日洗上一個澡。在夏天,洗澡的問題很好解決,別的季節(jié)就不行了。我記得夏天的晚上,父親和我去村邊的池塘里洗澡。夜色中,父子二人脫光衣服,他一個猛子扎出去很遠,我不會游泳,只好在淺處泡著。他游回岸邊,壯碩的身體泛著黑光?,F(xiàn)在他老了,身上的肉黯然失色,再也閃現(xiàn)不出曾有的輝煌。遺憾的是,我沒有繼承他的體格,一直是面黃肌瘦的樣子。我身上只有骨頭,沒有肌肉。
遵循王醫(yī)生的囑咐,我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只有一張床,雙人大床,父親睡左邊,我睡右邊。他龐大的體型占據(jù)床的一多半。關(guān)了燈,從窗戶投進對面樓的燈光。除非喝醉了酒,我從未這么早睡,眼睛閉不上。他的鼾聲尚未響起,想必同樣睡不著。
“你去捐精,有沒有想過后果?”
“什么后果?”
“你能知道誰用了你的精子嗎?”
“精子庫有規(guī)定,雙方都不能知道,肯定會有人用的,那樣我也有后代了,你們讓我結(jié)婚,不就是想要孩子嗎,這樣一來,孩子就有了,而且還不止一個,我的精子會被五個女人用,一人生一個,那就是五個孩子,孩子們又生孩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p>
“別放屁了,虧你還是個作家,那些孩子能是你的嗎?他們會管你叫爹嗎?”
“管那個干嗎?!?/p>
“你這是瞎胡鬧?!?/p>
“你不理解?!?/p>
“唉,現(xiàn)在我管不了你。如果小麗沒走,你還會去捐精?”
“她管不了我。”
“如果你們前年結(jié)婚,現(xiàn)在孩子該一歲了?!?/p>
“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仔細想想,也挺可怕的?!?/p>
“什么?”
“爹,如果一樣?xùn)|西沒完沒了,你不覺得可怕嗎?”
我有一輛電動車,是花八百塊錢買的二手的,停在樓下的小房中??次姨碇昧巳绱讼冗M的交通工具,父親臉上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他認真端詳,認為我買得值。從外表看,它確實還算新。
“那人為什么賣得這么便宜,是不是偷的?”他問。
“管他呢?!?/p>
我決定騎上它,帶父親去省人民醫(yī)院。如果它能載得動我的父親,那就證明它真是一輛不錯的電動車,我的八百塊沒白花。
我和父親加起來,將近四百斤重,全部壓在這輛二手電動車上,搖搖晃晃,竟然也能跑起來。父親坐在我身后,按住我的肩膀。如果小麗坐在后面,她會摟住我的腰——這輛電動車曾為我和小麗帶來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
“你買它干什么,不是出門坐公交嗎?”父親問。
“去當(dāng)快遞員啊,干快遞得自備電動車?!?/p>
“你不是一直跑業(yè)務(wù)嗎,怎么又想去送快遞了?”
“為了寫一個快遞員的故事?!?/p>
接下來,我想給他講講這個故事。到達紅旗大街,等完紅燈,我擰動車把,想讓車子再次跑起來。它沒動。
“走啊,綠燈了。”父親說。
“可能壞了,沒反應(yīng)?!?/p>
“我太沉,你的車子抗議呢。”他下來,站在一邊。
少了一座大山,它還是固執(zhí)地一動不動。旁邊有個修車攤,我推過去,讓師傅看看是什么毛病。師傅很快查出了問題所在,“控制器壞了,換一個吧,要好的還是一般的?”
大街上隨便一個人,都會冷不丁讓你做道選擇題?!岸嗌馘X?”我問。
“好的一百,一般的六十?!?/p>
“要一般的,你先修著,我辦完事回來騎?!?/p>
“怎么不要好的?”父親說。
“一般的就行了,破車,要什么好的?”
我們坐上公交車。車上人不多,父親坐我前面,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你那個快遞員的故事寫完了嗎?”
“沒有?!?/p>
“你給我講講?!?/p>
“不想講,挺沒意思的?!?/p>
父親轉(zhuǎn)回頭。因為電動車的事,我的心情變得很糟,什么故事也懶得講了。我看著外面,天陰得很沉??爝f員是我一年前的社會身份。母親住院,我去照料,就辭了職。等母親去世后,我回來,狀態(tài)很差,不想上班,整日躲在屋子里寫快遞員的故事。寫到三萬多字的時候,小麗走了,我再也寫不下去。我一直認為,小麗在帶走我所有快樂的同時,也帶走了我的靈感。從她離開那天起,我雖然整日坐在電腦前,一副奮發(fā)圖強的樣子,卻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
在做快遞員之前,我干過不少工作,大多是業(yè)務(wù)員,換了多家公司,業(yè)績?yōu)榱?,一單生意都沒有談成,每月只拿基本工資??爝f員雖然辛苦,但比當(dāng)業(yè)務(wù)員掙得多,我攢下八千塊錢,想著撐半年應(yīng)該沒問題。小麗走后,我將生活成本壓到最低,竟然又撐了半年。目前我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連電動車控制器都買不起。我本來打算去賣血,可現(xiàn)在的血不能賣,只能捐獻,最多換回一袋牛奶和一個面包。我在網(wǎng)上看到精子庫的微博,發(fā)現(xiàn)捐精比賣血容易實現(xiàn),而且很劃算。與此同時,我突發(fā)靈感,為什么不以捐精為題材寫一篇小說呢?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父親的到來,差點擾亂我的計劃。好在他的體檢并不妨礙我的捐精。早起時,我本打算拿到那一百塊錢后請他吃頓好的,再喝瓶好酒,可現(xiàn)在要買電動車控制器,只好降低標(biāo)準(zhǔn),少點倆菜。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是,父親會讓我付
他的體檢費。如果他晚來些日子就好了,那時我已經(jīng)拿到了五千塊錢,別說體檢,就是去外地旅游,也沒問題。
體檢中心的護士好像比王醫(yī)生還體貼,聽說父親要做全身的體檢,更是熱情似火。這里窗明幾凈,設(shè)施完備,絕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可比。父親非常滿意。體檢費是一千多塊,他痛快地掏出錢包。謝天謝地,他對我這個兒子還算體諒。我拿著體檢單,陪他走過一間又一間體檢室,最后抽了血,做血液篩查,好檢查他到底有沒有得癌癥。從頭至尾,父親始終興致勃勃,每做完一項,他都問醫(yī)生,怎么樣?令人欣慰的是,醫(yī)生總能給出讓人滿意的答案。從各項指標(biāo)看,父親非常健康。離開時,他還饒有興致地做了一份健康問卷,結(jié)果也是樂觀的。體檢結(jié)果一周后領(lǐng)取。我?guī)缀蹩梢源_定,父親的身體安然無恙——神媽媽一貫妖言惑眾。
“就怕血液篩查結(jié)果不好。”他說。
“放心吧,沒事?!?/p>
我們來到大街上,向人類精子庫的方向走。離中午還有段時間,我想趕緊把精捐了,拿到一百塊錢,再請父親吃頓飯。如果幸運的話,他會乘坐下午的火車離開。
我給王醫(yī)生打電話。她留的是辦公電話,并非個人手機號碼。情有可原,我們之間那件看似極為私密的事,其實是光明正大的公事。我希望接電話的人是她,聲音溫柔而圓潤,讓人心向往之。電話接通后,那邊無情地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
“你好,這里是人類精子庫。”對方字正腔圓,還有點惺惺作態(tài)。
“王醫(yī)生在嗎?”
“王醫(yī)生還沒有來,您是不是預(yù)約好的志愿者?”
“是的,昨天和王醫(yī)生約好了。”
“您現(xiàn)在到哪兒了?”
“就在附近?!?/p>
“您直接過來吧?!?/p>
“問你件事,王醫(y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隨便問問?!?/p>
“你趕快過來吧?!?h3>4
見我們進來,值班的男醫(yī)生站起身,熱情地招呼,請我們坐在沙發(fā)上,還倒了兩杯水。他開玩笑地對父親說:“剛打電話的人肯定不是您,您歲數(shù)有點大啦?!?/p>
“其實我也想捐。”父親說。
“哈哈,不行,我們這有規(guī)定,捐精者必須是45歲以下健康男性,還得是大學(xué)畢業(yè)?!?/p>
“我六十歲,小學(xué)沒畢業(yè)?!?/p>
“那差點兒,旁邊是您兒子吧?”
“對,他連四十歲都不到,大學(xué)畢業(yè),條件是不是合適?”
“嗯,看樣子挺合適的?!?/p>
我填了一張表,還在一份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他們要求的身份證和學(xué)歷證,我也帶了。這位男醫(yī)生很滿意,看著表格,鄭重地問:“這幾天有過性生活嗎?”
“都半年沒有過了?!?/p>
“這樣最好,你跟我來。”
他起身領(lǐng)我走進一條狹小的走廊。父親竟然也跟在后面。醫(yī)生說:“這位大爺,請您坐在沙發(fā)上等一會兒?!?/p>
捐精室在走廊盡頭,有三間,醫(yī)生推開其中一間的門。里面有一張小床,床頭柜上擺著一本人體攝影集。他關(guān)上門,舉著一個小小的塑料杯說:“等會兒一定要全部射在這里面?!?/p>
我點頭。
“脫褲子吧。”他說。
“怎么,當(dāng)著你的面擼?”
“當(dāng)然不是,我先給你清潔一下,然后你一個人擼?!?/p>
“我自己清潔好了。”
“不行,按規(guī)定,必須醫(yī)生親自給志愿者清潔陰莖。”
我做了個深呼吸,緩慢地褪下褲子,昂頭看墻上的捐精須知,突然下面一涼,低頭看見他正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給我擦拭。小麗都沒有對我做過這種事。如果把他換成王醫(yī)生,那該多好啊。他突然肩膀抖動,笑了起來。我問:“你笑什么?”
“你是第一個爸爸陪著來捐精的人?!?/p>
“那有沒有老婆陪著來的?”
“你太逗了,怎么會有老婆陪著來的?”
他哈哈大笑。我感覺他的吐沫星子噴到了我的下面。他收起鑷子。我說:“麻煩你再擦一遍?!?/p>
我光著下身,躺在小床上。人體攝影集很重,舉著看頗為費力。那一幅幅赤裸而拘謹?shù)恼掌?,仿佛全部由某位退休老干部精心拍攝,散發(fā)著中國傳統(tǒng)古典之美,高雅而清新,對我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把攝影集放下,拿出手機,翻開通訊錄,找出小麗的名字。小麗早已不用這個號碼,我打過幾次,都是關(guān)機。我只能盯著她的名字,想著她。我們的第一次,是在她的出租屋里。那是我們第三次約會,先吃了頓餃子,又去她住的地方聊天。我看到她的床上有本雜志,于是趴過去,翻到印有笑話的那頁,讀給她聽。她笑著趴到我旁邊。我們對望一眼,遲疑片刻,吻在一起。想到這里,我終于硬起來。小麗出現(xiàn)在床邊,臉上帶笑,好像剛聽完一個笑話,她俯下身子,幫我弄。
“把我的靈感還給我?!蔽艺f。
“誰偷你的靈感了?你一寫不出來就怨我。”
我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了,干脆閉上眼睛。
我終于把白色的液體射進塑料小杯子里。我喘息著,慢慢安定下來。小麗無影無蹤。我把她的名字從通訊錄中刪去。穿好褲子,我端起小杯子,開門,被擋在門前的父親嚇了一跳。
“等你半天還不出來,只好來看看。你剛才跟誰說話,這屋里還有別人?”父親探身往里張望。
“別看了,就我一個人。你不能過來,人家沒攔著你?”
“那醫(yī)生去廁所了?!?/p>
父親抓過我手里的小杯子,戴上老花鏡,認真端詳,好像在觀察一張兔皮的毛色。
“你的子子孫孫都在里面?”
“對,有成千上萬呢?!?/p>
走廊上有窗戶,我把小杯子放在窗臺上,敲了敲那扇小玻璃窗。窗戶馬上打開了,伸出一只纖細而白嫩的手,熟練地捏起小杯子,返回里面,玻璃窗隨即關(guān)上。那電光火石的瞬間,我看見一個女人美麗的額頭和耳朵。她的臉被胳膊遮擋,想必同樣很美。
醫(yī)生埋怨父親,不該擅自走進這條走廊。
“什么都沒看見?!备赣H說。
“你看見也沒事,都是男的,關(guān)鍵是有規(guī)定,無關(guān)人員禁止入內(nèi)?!?/p>
“我是他爹,怎么會是無關(guān)人員呢?”
他遞給我一百塊錢,“原來你是個作家?!?/p>
“誰說的?”
“剛才你爸告訴我的。”
“他還說什么了?”
“你來捐精是為了體驗生活,現(xiàn)在體驗到了吧?”
“檢驗室里那個醫(yī)生是王醫(yī)生嗎?”
“按規(guī)定,你不能認識做化驗的醫(yī)生?!?/p>
時至中午,我和父親走進一家小飯館,要了兩個菜和一瓶老白干。我們終于可以好好喝頓酒了。皮匠都愛喝酒,夏天喝啤酒,冬天喝白酒。現(xiàn)在是冬天,天陰著,北風(fēng)輕吹。這里離火車站不遠,可是父親還未表露要走的意思。他來時兩手空空,好像什么東西都沒帶。也就是說,等會兒喝完酒,我們不必返回住所,可以直奔火車站。一周之后,我拿他的體檢報告,如果有異常,他可以再過來,看病就醫(yī),我自會全程陪同。我心里這么想,無法說出口。他畢竟是我爹,我怎么好意思趕他走。
酒還剩半瓶時,父親臉紅了。他喝酒上臉,我也一樣。據(jù)說這樣的人酒量不大,但絲毫不妨礙我們對酒的熱愛。他喝酒的節(jié)奏突然加快,連續(xù)灌了兩口。這是要“說點什么”的架勢。
“你本來還有個弟弟,知道吧?”他終于開說了,說的是陳年舊事——我還以為會是多么新鮮的事。
“聽娘說過?!?/p>
“那年你兩歲多,你弟弟才四個月,不是生出來四個月,是在你娘肚子里四個月?!?/p>
“嗯,當(dāng)時計劃生育鬧得很厲害,我娘被抓到縣醫(yī)院,把我弟弟打掉了?!?/p>
“你也去了?!?/p>
“我去干什么?她從沒給我詳細地講過這件事?!?/p>
“那時你比計劃生育厲害多了,鬧起來誰
也治不住,看你娘被抓上拖拉機,往死里哭,我只好抱著你追到縣醫(yī)院。你娘在屋里做手術(shù),你在走廊哭。你娘做完手術(shù),被人家推出來,你跟瘋了一樣,哭得嗓子都啞了。你娘躺在床上哭,你在我懷里哭,哭了一晚上?!?/p>
“你抱著我哭了一晚上?”
“對,但我沒哭,是你在哭,哭了整整一晚上,哭得我都想哭了……當(dāng)時真想揍你啊?!?h3>5
我們喝完酒,往火車站那邊走。天陰得更沉了。父親仍未提及何時離開。我將他引領(lǐng)過去,他看到那些背著包裹的人們,沒準(zhǔn)會說:“對,我該走了?!庇谑撬I上一張票,與我在廣場上告別,坐上開往老家的火車,到家后再打個保平安的電話。
酒后燥熱,被冷空氣一吹,還挺舒服。父親看著街景,默默走在我旁邊。他年輕時經(jīng)常出門販皮,東北、西北和西南各省都跑過,如果此刻他提出想再去那些遙遠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我會非常同意,并鼓勵他火速前往。他還不算太老,做一次長途旅行完全沒問題,就看他想不想那么干。
越接近火車站,街上的人越多。我說:“前面是火車站?!?/p>
“昨天我就是從那里下的車?!?/p>
一輛大巴從我們眼前開過。他說:“這是去西柏坡的班車?!?/p>
“你怎么知道?”
“車上寫著呢。”
火車站旁邊是汽車站,不時有大客車開出來。父親停下腳步,用手臂擋了我一下,示意我也停下。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走了?前面就是火車站,有什么事不能邊走邊說呢?
“你去過西柏坡嗎?”父親問。
“沒有?!?/p>
“那咱們?nèi)ヒ淮??!?/p>
父親改變了前進的方向,折向汽車站。我雖亦步亦趨,但并不想去西柏坡。西柏坡,離石家莊不算遠的革命圣地,父親這個歲數(shù)的人,都會無比向往。
“咱們?nèi)ノ靼仄赂墒裁??”我問?/p>
“看一看。”
“回家上網(wǎng)也能看,我能找出很多西柏坡的照片?!?/p>
“那不行,得坐車過去,實地看?!?/p>
在售票大廳,父親去買票。我站在門口,遠遠望著。他在售票窗口趴了片刻,直起身來,走回我面前。
“今天沒有去西柏坡的車了?!?/p>
我長出一口氣,同時假裝深感遺憾。
“剛才那輛,是最后一輛,咱們就差一步。”
“走吧,去火車站轉(zhuǎn)轉(zhuǎn)。”
“火車站有什么好轉(zhuǎn)的,附近有沒有公園?”
看樣子,父親還不想離開這座城市,他想去公園走走,以抵消對西柏坡的向往。生活在農(nóng)村的父親對城市的公園有種特殊的偏愛。盡管從詩意的角度講,農(nóng)村綠樹環(huán)繞,雞犬相聞,自有一派田園風(fēng)光,與城市的公園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在父親看來,二者不可同日而語,公園是城市生活的精髓所在,是飽食終日的城里人醉生夢死的溫柔之鄉(xiāng),進城如果不逛公園,等于白來一趟。好在我租房的樓下有個小公園,名為石刻園,他每次來都會興致勃勃地去轉(zhuǎn)幾圈。
“回去到石刻園轉(zhuǎn)吧。”我說。
“不行,今天我想去大公園。”
離火車站最近的公園是水上公園,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大公園,我與小麗逛過幾次,那里有片湖,可水上蕩舟,每小時三十塊,挺貴的,對于戀愛的人來說,這是必玩的項目。我和父親坐上公交車,前往水上公園,我想,在這陰冷的冬日,父親應(yīng)該不會提出劃船的建議,我們從東門進,沿著湖邊走,走到西門,乘坐返回紅旗大街的公交車,如果到那時他還對公園念念不忘,可以去石刻園。我回屋里待著,他一個人逛,想逛多久就逛多久。
我們剛進入水上公園,漫天飄起雪花。終于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也是這兩年來的第一場雪。石家莊再也無法偽裝成一座南方的城市。這雪還不小,雪片如指甲蓋大小,只一會兒工夫,落滿肩頭。
父親不說話,我也保持沉默,雪落在我們之間,又被我們踩爛,那些落在湖里的雪,也未能幸免于難,統(tǒng)統(tǒng)被湖水吸收,成為新的湖水,
只有落在灌木叢里的雪,才保持著雪的形態(tài),它們連成一片,仿佛父親晾在那里的白兔皮。
湖邊有只巨大的鐵獅子,是滄州鐵獅子的山寨版。父親去過滄州,見過那只正版的鐵獅子。他終于找到話題,對我說起關(guān)于這只獅子的傳說。講完后,他又提出與鐵獅子合影的要求。我掏出手機,不斷后退,好把鐵獅子和父親全部拍進畫面。在我即將按下拍照鍵的那一刻,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我只好對父親擺下手,讓他放松一下,不必再緊張地挺著身子,照片等我接完這個電話再拍。
電話是精子庫的男醫(yī)生打來的,他用恭喜的語氣告訴我,我剛射出的那攤精液是合格的,達到了國家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但他們還有一套自行擬定的標(biāo)準(zhǔn),比國家標(biāo)準(zhǔn)高一些,用這標(biāo)準(zhǔn)衡量,我的精液量偏少。他認真地問我這兩天是不是有過自慰。我支支吾吾地承認了。
“如果你想繼續(xù)捐精,必須控制住自己,不要自慰,每周到捐精室里手淫一次,也不會把你憋壞?!?/p>
“那好,我能控制住?!?/p>
“非常好,今天是周三,下周三你過來再取精檢查一次,這七天你一定要控制住,不要有性生活,也不要自慰。如果能達到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檢查血液和身體后就可以正式捐精了?!?/p>
“沒問題,捐精得多長時間完成?”
“一般得六個月,完成后獎勵你五千塊?!?/p>
我讓父親重新擺好姿勢,拍下他與鐵獅子的合影。體型龐大的他不怒自威,正好與鐵獅子相得益彰。他走過來,看我拍得怎么樣。
“剛醫(yī)生打電話了,合格,但不夠好,還需要再檢查一次?!?/p>
“血液篩查這么快就有結(jié)果了?不是得等一周嗎?”
“不是你的血液,而是我的精液?!?/p>
“哦,那他們什么時候給你五千塊?”
“完成后就給,估計得六個月之后?!?/p>
“要捐那么多啊,我可聽說,一滴精十滴血,這玩意兒比賣血還傷身體?!?/p>
“放心吧,真要傷身體,我連二十歲也活不到?!?/p>
在漫天飛雪中,我仿佛看到一個故事翩然而至。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把這個故事講給父親聽的沖動。
“爹,有一個人想自殺。”
“誰?”他舉目四望,尋找一個正欲投湖自盡的人。
“不是在公園里,在我想寫的那個故事里,有一個人,想自殺?!?/p>
“哦,原來是在你的小說里啊,你為什么要他自殺,活著不挺好嗎?”
“他生無可戀,感覺活不下去了,所以要自殺,可這并不是故事的關(guān)鍵?!?/p>
“那故事的關(guān)鍵是什么?”
“他想在死之前給這世界留下點什么,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精子庫的捐精廣告,于是他想,把精子留給這世界,是最好的選擇,那樣他也算有了后代,基因得以傳播,實現(xiàn)人活一世的根本目的?!?/p>
“什么根本目的?”
“人,其實與其他動物一樣,都是以繁殖后代為活著的根本目的,他去捐精,恰好歪打正著地實現(xiàn)了這一目的,可以死而無憾了?!?/p>
“你的思想有問題啊,這個人不會就是你吧?”
“不是我,是我小說里的人,我為了寫捐精的過程,所以真的去捐精。當(dāng)然也是為了錢?!?/p>
“你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寫寫我?”
“你有什么好寫的?”
“也對,我一個臭皮匠,確實沒什么好寫的。”
我們坐在公交車上,眼睜睜看著這場大雪為所欲為,正以革命者的氣魄改天換地。到達紅旗大街,修車的師傅渾身潔白,已變成雪人。他早給我的電動車換上新的控制器,焦急地等我回來,好盡快離開這兵荒馬亂的大街。我給他六十塊錢,說:“師傅,這輛電動車要是賣掉的話,值八百塊嗎?”
“八百不值,四百差不多。這車大修過?!?/p>
馬路仿佛比別的地方熱,雪落在上面,即刻融化成水。我建議步行回去。父親不同意,他接過車把,拍拍車座上的雪,一屁股坐上去,示意我也坐。他會騎摩托車,騎電動車不在話
下,我只是擔(dān)心兩個人的體重會將車子再次壓壞。我提著一口氣,坐在父親身后,扶住他厚實的肩膀。電動車緩緩前進,他果然是行家里手,比我騎得穩(wěn)。突然,他的臉偏向我這邊說:“你是不是想讓我今天就走啊?”
這句話問得我張口結(jié)舌,蠢笨得沒有馬上否定,默認一般啞了半晌。我急中生智,“什么?沒聽清?!?/p>
他的臉轉(zhuǎn)向前方,沒有重復(fù)那句話。雪下得越發(fā)緊了。他的頭上落滿雪花,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時空,變成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他的臉再次偏向我這邊,說得很慢,也很響,怕我聽不清楚。
“其實,你娘走了后——我挺孤獨的?!?/p>
難以想象,父親會用方言說出“孤獨”這個詞,還那么大聲。我一時無法回應(yīng),只是用雙臂抱住他。他就像那棵千年古松,一人摟不過來。我的臉側(cè)向一邊,眼淚突如其來,比雪還涼。
父親動用了原本不存在于自己語言體系中的詞語,對我致命一擊,與此同時,這句話反彈回去,傷及自身,他嘆了口氣,埋頭對抗前方的風(fēng)雪,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響。
回到住處,我們?nèi)耘f沉默無語。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喝水,我在臥室里上網(wǎng)。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條消息,轉(zhuǎn)讓一輛七成新的電動車,四百塊,一口價。
晚飯時間到,我去廚房下面。父親走過來說:“我來做飯,你去寫東西吧。”我把雞蛋、西紅柿和掛面放到案板上,父親可以將這幾樣食材變成三碗熗鍋面——他飯量比我大,得吃兩碗。
我轉(zhuǎn)身走出廚房,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愣了一會兒說:“其實我現(xiàn)在什么都寫不出來?!备赣H正洗西紅柿,嘩嘩的水聲,他扭頭看我,“什么?沒聽清?!?/p>
“沒什么,我是說,小時候你做的面條很好吃?!?/p>
我無法長久地?zé)o所事事地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只好返回臥室,躺倒在床上。
面條好了,父親叫我出去吃。我早就聞到了香味兒。他沒開抽油煙機,客廳煙霧彌漫,我打開窗戶,看見雪還在黑暗中悄悄下著。我們對坐吃面。冷空氣灌進房間,讓面條顯得更燙。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是想買電動車的人。我們說了一陣,對方開始講價,讓我便宜些,我毫不讓步,四百塊,一分也不會便宜。最后,對方?jīng)Q定明天來看車。
“你的電動車不能賣?!备赣H說。
“賣了吧,留著也沒什么用了。”
“你是不是很缺錢?”
“對,快連飯都吃不上了,賣了電動車,我還能撐六個月,到那時就有五千塊了?!?/p>
“四百塊能撐六個月?”
“能,每天吃饅頭面條,生活成本很低的?!?/p>
“房租不交了?”
“房租剛交了半年的,就因為這個我才沒錢的?!?/p>
“見天吃面條,營養(yǎng)跟不上,你怎么去捐精?”
“吃面條跟精液質(zhì)量沒有關(guān)系吧?”
“先不說這個,就說你掙錢的問題,你寫東西不能掙到錢嗎?”
“目前還沒有掙到錢,關(guān)鍵是我寫不出來了,正寫一個快遞員的故事,寫了幾萬字,再也寫不下去?!?/p>
“你寫不下去就別寫了,老老實實去當(dāng)快遞員,所以說,電動車不能賣,你還得騎著它送快遞呢?!?/p>
“不賣它我吃什么?”
“你吃我啊,我不走了,給你買菜做飯?!?/p>
我不知如何回答,埋頭吃面,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碗面條干光,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很好吃。我去盛面湯,在廚房向他喊:“爹,你做的熗鍋面雖然挺好吃的,但以后可不能頓頓都吃這個?!?/p>
“放心吧,保證每天都吃肉?!?/p>
第二天,天空放晴。父親一早催我起來,說去石刻園轉(zhuǎn)轉(zhuǎn)。雪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直響。我們合力滾了兩個大雪球,摞在一起,組成一個肥胖的雪人。街角炸油條的早餐攤未受大雪影響,很早就擺好陣勢,等待來吃早飯的人們。我和父親坐在雪地里,用凍得通紅的手捧起豆腐腦。那人給我打來電話,說因為下大雪,不能來看車了。我說那正好,這車我不賣了。吃完早餐,我去快遞公司找工作。這行
業(yè)缺人,幾乎來者不拒,如果父親想干,估計他們也會同意,完全不在乎他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
我重操舊業(yè),開始送快遞,送了兩天后,雪都化得無影無蹤。這活兒很累,晚上回到住處,吃完父親做的飯,我倒頭便睡。因為要捐精,我把酒戒了。同時戒掉的,還有手淫的習(xí)慣。送快遞的人是沒有時間手淫的。我慶幸聽了父親的話,如果還像以前那樣,每日坐在電腦前,肯定管不了自己的手。還有一件事讓我深感意外,在我騎著電動車在大街上飛馳時,原本被小麗帶走的靈感紛至沓來,像風(fēng)一樣撲進我的懷抱。我不但想通了快遞員的故事該怎么寫,而且想寫的故事越來越多。
轉(zhuǎn)眼到了周三,我請了半天假。我和父親再次走上大街。父親說:“你先去捐精吧,然后再去拿體檢報告?!庇谑俏覀冊俅蝸淼骄訋欤哟覀兊倪€是那位男醫(yī)生。憋一周了,我很快擼了出來,量幾乎是上次的兩倍。將小盒子放在走廊的窗前,那只美好的手又伸出來,我連忙看上一眼,還是沒看見這位女醫(yī)生的臉。僅從那浮光掠影來看,她真的太美了。
我問男醫(yī)生:“化驗員真不是王醫(yī)生嗎?”
“你還不知道嗎,其實我就是王醫(yī)生,王醫(yī)生就是我啊?!?/p>
我差點當(dāng)場發(fā)作。父親在一旁笑得很響。
從精子庫出來,我們走向附近的體檢中心。父親變成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說:“如果我也像你娘那樣得了癌癥,你就慘了?!?/p>
“拿到體檢報告再說別的,你得相信科學(xué)?!?/p>
“來這里的前一天,我跑到神媽媽家,給你算了一卦?!?/p>
“你給我算什么卦,我又不信這個?!?/p>
“你不信我信啊,神媽媽說你三十五歲以后就會好起來的,你現(xiàn)在三十幾了?”
“三十一了。他娘的,還有四年?!?/p>
“四年時間不長,你再撐一撐,一晃就過?!?/p>
“不能信神媽媽的話。”
“她說你會好,這我信?!?/p>
“她還說你有災(zāi)禍,這能信?”
“大不了是個死。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打光棍,我死不瞑目啊?!?/p>
“怎么又說這個?問題不是解決了嗎,六個月后,咱就能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