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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筒望遠鏡

2019-01-21 02:03馮驥才
當(dāng)代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歐陽

馮驥才

正如男人眼中的女人,不是女人眼中的女人,女人眼中的男人,也不是男人眼中的男人。中國人眼中的西方人,不是西方人眼中的西方人,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也不是中國人眼中的中國人。

當(dāng)代人寫歷史小說,無非是先還原為一個歷史軀殼,再裝進昔時真實的血肉、現(xiàn)在的視角,以及寫作人的靈魂。

上篇

這房子一百多年前還有,一百年前就沒了。也就是說,現(xiàn)今世上的人誰也沒見過這房子。

在那個時代的天津,沒見過這房子就是沒眼福,就像沒聽過劉趕三的《十八扯》就是沒耳福,沒吃過八大家卞家的炸魚皮就是沒口福,但是比起來,這個眼福還要重要。

據(jù)說這房子還在的時候,有個洋人站在房子前邊看它,看呆了,舉著照相匣子“咔嗒”拍過一張照片,還有人見過這張照片,一看能嚇一跳。房子并不稀奇,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套,三進院落。但稀奇的是從第二進的院子里冒出一棵奇大無比的老槐樹,濃郁又密實的樹冠好比一把撐開的巨傘,不單把中間這進院子——還把前后兩進連屋子帶院子統(tǒng)統(tǒng)罩在下邊。想一想住在這房子里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反正有這巨樹護著,大雨澆不著,大風(fēng)吹不著,大太陽曬不著,冬暖夏涼,無憂無患,安穩(wěn)踏實。天津城里的大家宅院每到炎夏酷暑,都會用杉木桿子和葦席搭起一座高高大大的棚子把院子罩起來,好遮擋烈日。這家人卻用不著。大槐樹就是天然的罩棚——更別提它開花的時候有多美妙!

年年五月,滿樹花開。每當(dāng)這時候,在北城里那一大片清一色的灰磚房子中間,它就像一個奇特的大花盆,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刮風(fēng)的時候,很遠的地方還能聞見槐花特有的那種香味兒。若是刮東南風(fēng)時,這花香就和西北城角城隍廟燒香的味兒混在一起。若是刮西北風(fēng)時,這花香又?jǐn)_在中營對面白衣庵燒香的氣味里。一天里,槐香最重的時候都在一早一晚,這是早晚城門開啟和關(guān)閉的時候。城門的開與關(guān)要聽鼓樓敲鐘,于是這槐香就與鼓樓上敲出的悠長的鐘聲融為一體。

到底是這花香里有鐘聲,還是鐘聲里有著花香?

那么,住在這香噴噴大樹底下的一家人呢?他們在這香氣里邊喘氣會有多美,睡覺有多香!北城的人都說,這家人打這房子里出來,身上全都帶著槐花的味兒。逢到了落花時節(jié),更是一番風(fēng)景,屋瓦上院地上,白花花一層,如同落雪。今天掃去,明天又一層。這家女人在院里站一會兒,黑黑的頭發(fā)上準(zhǔn)會落上幾朵帶點青色和黃色的槐花,好像戴上去的一般。而且在這個時節(jié)里,城中幾家老藥鋪都會拿著麻袋來收槐花呢。人們?nèi)羰堑竭@幾家藥鋪買槐花,伙計都會笑嘻嘻說:“這可是府署街歐陽家的槐花呀!”

歐陽家從來不缺槐花用,這是歐陽老爺最得意的事。

每到落花時節(jié),他最喜歡把一個空茶碗,敞開蓋兒,放在當(dāng)院的石桌上,碗里邊只斟上熱白開水,別的什么也不放,稍過會兒,便會有些槐花不聲不響地飄落碗中,熱水一泡,一點點伸開瓣兒,一碗清香沁人的槐花茶便隨時可以端起來喝……

神奇又平凡,平凡又神奇。

真有這么一座房子嗎?可是后來它怎么就沒了?那家人跑哪兒去了?那棵鋪天蓋地的老槐樹呢?誰又能把這么一棵巨樹挪走?不是說洋人給這房子拍過一張照片嗎?現(xiàn)在哪兒呢?恐怕連看過照片的人也都打聽不到了吧。

可是,為什么偏要去看那張照片呢?照片不過是一張留下人影的畫片而已,能留下多少歲月和歷史?要知道得詳實、真切,還得要靠下邊的文字吧。

說來說去,最說不清的還是這座奇異的老房子的歲數(shù)。前邊說“一百多年前還有”,那它就遠不止一百多年了。

有人說早在前朝大明時候就有了,也有人說是清初時一個鹽商蓋起來的。歷史的來頭總是沒人能說清。反正那個鹽商后來也搬走了,這房子幾經(jīng)轉(zhuǎn)手,易主,又幾次翻修,很難再找到明代的物件了。只有大門口虎座門樓底座上那兩個石雕的虎頭,開臉大氣,帶著大明氣象。

歷來房子都由著房主的性情,誰當(dāng)了房主誰折騰,就像皇上手里的社稷江山。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樹原封沒動,想動也動不了,一動就死了。光緒年間,一個明白人說,自古以來都是先蓋房子后種樹,不會先種樹后蓋房子。

只要知道這大槐樹多大年紀(jì),就知道房子有多少歲數(shù)了。于是一個懂樹的人站了出來說,這老槐樹至少三百年。這一來,房子就有了年份,應(yīng)該是大明的萬歷年間。不過這只是說它始建于萬歷年間。如果看門樓和影壁上的刻畫,全都是后來翻修時添枝加葉“捯飭”上去的了。道光前后,這里還住過一位倒賣海貨、發(fā)了橫財?shù)姆恐?,心氣高得沖天,恨不得叫這房子穿金戴銀,照瞎人眼。他本想把這房子門樓拆了重建,往上加高六尺,屋里屋外的地面全換新石板。幸虧他老婆嫌這老槐樹上的鳥多,總有黏糊糊的鳥屎掉在身上,便改了主意,在河北糧店后街買了挺大一塊空地,蓋了新房,搬走了。

這要算老房子的命好,沒給糟蹋了。

當(dāng)這房子到了從浙江慈溪來開紙店的歐陽老爺?shù)氖掷?,就此轉(zhuǎn)了運。歐陽老爺沒有亂動手腳。他相中了這房子,就是看上日久年長的老屋特有的厚實、深在、沉靜、講究,磨磚對縫的老墻,鋪地錦的窗牖,特別是這古槐的奇觀。

別看歐陽是個商人,浙江的商人多是書香門第。世人說的江南主要指兩個省而言,一是江蘇,一是浙江,都講究詩書繼世。不同的是,江蘇人嗜好筆墨丹青,到處是詩人畫家。浙江人卻非官即商,念書人的出路,一半做官,一半經(jīng)商。單是他那個慈溪鎮(zhèn)上歷朝歷代就出了五百個進士。有了這層緣故,浙江人的官多是文官,商是儒商。別看他們在外邊賺的是金子銀子,家里邊卻不缺書香墨香。雖說歐陽老爺沒有翻新老屋,卻把房子上那些花樣太俗氣的磚刻木雕全換了,撤去那些錢串子聚寶盆,換上來漁樵耕讀、琴棋書畫、梅蘭竹菊或是八仙人。他只把后來一些房主世俗氣的胡改亂造除掉,留下來的都是老屋原本的敦厚與沉靜。他心里明白,明代的雍容大氣,清代絕對沒有了,多留一點老東西就多一點底氣。

他是一家之主,本該住在最里邊的一進院,但后邊兩進院給老槐樹遮得很少陽光。老爺好養(yǎng)花,就住在頭一進。這里一早一晚,太陽斜入,有一些花兒們歡喜的光照呢。

頭一進院,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廳原本是待客用的,頂子高,門窗長,寬綽舒服。一天,歐陽老爺坐在廳堂里,看到院里樹影滿地,好似水墨點染,十分好看。在古今詩文中,他最迷的就是蘇軾。自然就想起蘇軾《三槐堂銘》中那句“槐蔭滿堂”,十分契合他這院子,便煩人請津門名家趙元禮給他寫了一塊匾“槐蔭堂”,又花大價錢請來城中出名的木雕高手朱星聯(lián),把這幾個字刻在一塊硬木板上,大漆做底,字面貼金,掛到堂屋迎面的大墻正中,一時感到富貴優(yōu)雅,元氣沛然。由此來了興致,他再在這一進房子的門外添了一座精致的垂花門樓。木工是從老家慈溪那邊千里迢迢請來的,純用甬作,不用彩漆,只要木頭本色,素雅文靜,此中還有一點懷舊的心思吧。

歐陽老爺在老家時就歿了妻子,北上天津后,這里的女人不合他的性情,一直沒有再續(xù)。如今兩個兒子都大了,有了家室,大兒子單字尊,小兒子單字覺。

歐陽覺住在最后一進,這巨大的老槐樹北邊枝葉最密,特別是到了夏天,很少陽光。他娶妻之前,每日午睡醒來,還有一塊書本大小的陽光從樹間一個縫隙照下來,穿窗而入,熱乎乎地照在嘴巴上,很稀罕也很舒服,有時叫他舍不得爬起身來,怕一起來就丟掉了這塊陽光。可是自打他娶到妻子莊氏進來之后,樹上那個透光地方的葉子忽然長死了,空隙沒了,屋里再沒有一點陽光,暗暗生出一股濕濕的陰氣來。他那時年輕,陽氣足,百邪不侵,并沒覺察,更不知道這里邊暗藏著什么玄機。

歐陽家在這房子里至少住了二十年。最叫歐陽老爺?shù)靡獾氖牵@大槐樹枝繁葉茂,樹干粗大,不單無洞,也沒有一個疤結(jié)與樹瘤,而且從沒生過蟲子。天津是退海之地,水咸土堿,不生松柏,只長槐柳。河邊是柳,陸地是槐。老城已經(jīng)五百年,城中的老樹多在北城,都說與北城外的南運河的水好有關(guān)??墒遣恢獮槭裁吹搅饲宕衅谝院螅@些老樹卻無緣無故地乏力了,沒勁兒了,不行了。除去金家的一畝園里那棵細(xì)長的老洋槐是一天夜里給雷劈死的,如今只像一棵黑糊糊的大桿子立在那兒,別的老樹雖然沒得什么病,卻無緣無故地先后一棵棵干了,黃

了,枯了,死了,好像人歲數(shù)太大最后老死了。每死一棵老樹,就叫住在樹周圍一帶的人心疼一陣子。心疼也沒用,誰能叫死樹活過來?為什么清代中期以后,整個老城都好像喘不上氣?有人說,自從咸豐十年,洋鬼子打了進來,天津就走上了背字。人家洋鬼子直到現(xiàn)在還沒走,反倒在紫竹林那邊開租界,大興土木,并且像攤煎餅?zāi)菢佑鷶傆蟆?/p>

可是也有人說,為什么歐陽家的老槐偏偏依然故我,黑綠黑綠,一枝獨秀地立在那里,年年照樣開花,散香萬家,嚴(yán)嚴(yán)實實地庇著那座老房老院。他家紙店的生意也一直興旺來錢呢。

可是好事不會總不到頭。到了光緒二十五年初夏,槐花開過,出了異象。從來不生蟲子的老槐樹,竟然生出“吊死鬼”來。一根根長長的細(xì)絲亮閃閃從樹上垂下來,每根絲吊著一個又軟又涼、扭來扭去的淺綠色的肉蟲子。歐陽家頭一次見到這種叫人發(fā)瘆的蟲子,沒等他們想出辦法來治卻已成了災(zāi)。

這成百上千吊死鬼好似由天而降,落得滿房滿地,有的在地上僵死不動,有的爬,有的不停地打著滾兒。走過院子時動不動就會叫樹上垂下來的長長的蟲絲掛在身上,黏在臉上,踩得大家腳下和地上全是又黏又濕的死蟲子。一天,一個吊死鬼掉在大兒媳韋氏的脖頸上,落進衣背。韋氏本來就愛一驚一乍,這便大叫大喊,像見了鬼。叫女傭姜媽從腰間伸進手去,掏了半天才掏出來,扔在地上踩死。這些天,全家都忙著用各種家伙清除這些可憎又可怕的蟲子,再用水把所有地面、石桌、石凳、欄桿、井臺,以及所有鞋底,全刷洗干凈。前后足足鬧騰了一個多月,剛剛過去,才靜了下來,忽然一群大黑烏鴉來到這樹上。

向來,城里有烏鴉,可是不??匆?,也不多,不過零零散散三只兩只。這一來卻二三十只,一大群,像一群婆娘吱吱呀呀吵個不停。這些烏鴉又黑又大,先前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烏鴉,個子像貓,叫聲像喊。原先以為鬧幾天就走了,可是它們并沒有走的意思,每天黃昏一準(zhǔn)飛來聚到樹上,而且越來越多。它們一來,別的鳥兒都不見了,大概全嚇跑了。

很快到了秋天,樹葉開始掉了,繁密的樹枝間一片片黑壓壓的,全是鴉影。葉子掉得愈多,就看得愈清楚。有人說它們在城外西頭的開洼里專吃餓殍,所以個個肥壯。黃昏時候飛進城來,聚在歐陽家頭上這棵大槐樹上過夜。有人站在北城墻上看見過它們在晚霞里成群結(jié)隊飛進城來,一邊盤旋一邊聒噪一邊行進的鴉陣,氣勢真有點兇。這些在野外食腐的家伙為什么偏偏要聚到這兒過夜呢?難道它們要來生事不成?

歐陽老爺覺得詫異,隱隱覺得有點不祥。

一天歐陽老爺舉頭忽然看到樹頂?shù)拇髽滂旧铣霈F(xiàn)一個很大的鴉巢,居然比一個衣服箱還大,這可不好,它們要在這兒安家了。如果這些喪氣的家伙在頭頂上安家,這房子的風(fēng)水可就全要給破了。歐陽老爺忙叫老仆錢忠用竿子去捅,鴉巢太高,一丈多長的大竹竿一連接綁了三根還是夠不到。錢忠就搬來梯子,登梯子上樹。錢忠年紀(jì)大了,腿腳不靈,一腳踩空掉下來,把骨頭摔了,疼得滿頭冒汗。歐陽老爺忙著叫人請來城中正骨的名醫(yī)王十二。王十二伸手一摸,麻煩大了,胯骨軸摔斷了。年過花甲的人就怕胯骨軸斷了,斷了接不上,十有九殘。

這老仆錢忠是歐陽老爺二十年前從老家?guī)淼摹2粏问箚酒饋淼眯膽?yīng)手,粗細(xì)活、內(nèi)外事都能干,還能燒一手上好的寧波菜。寧波人嘴刁,吃不慣天津人大魚大肉的粗食。天津人吃東西像虎,狼吞虎咽,寧波人吃東西像鳥,一邊吃一邊挑。如今錢忠這一摔,就像折一條胳膊。歐陽老爺叫紙店里的伙計把錢忠送回慈溪老家養(yǎng)傷,托人再找來一個男仆。這人四十多歲,叫張義,光腦門一條辮子,大手大腳,身子很結(jié)實,地道的天津本地人。歐陽老爺對這個張義還算滿意,人熱情,實誠,義氣,做事不惜力氣,只是細(xì)活交給他一干就哪兒也不是哪兒了,沒法和錢忠比??墒?,只能事比事,不能人比人,做飯一類的事只好加到了姜媽身上,姜媽雖然也是天津人,但人穩(wěn)心細(xì),在歐陽家干了多年,從錢忠那里懂得了寧波人一半的生活的門道。人手這樣一拆兌,生活的窟窿暫

且堵上。

事情還不算完。過年那天夜里,張義告訴歐陽老爺,依照天津這里的俗例兒,應(yīng)該大放鞭炮,崩一崩這一年接連不斷的晦氣。歐陽老爺便應(yīng)許了,于是買來許多炮仗,誰想到焰火竟然把大樹引著了。起火那一陣子,大火燒天,照亮夜空,真覺得這個家要遭災(zāi)了。多虧不遠處有一家名叫“致遠”的水會傳鑼告急,人來得快,又肯賣力,四臺水機子的黃銅龍頭一齊朝天吐水,救得急,滅得快,大火沒引著房子,卻把大樹燒去了挺大一塊。這大樹原先枝豐葉滿,現(xiàn)在缺掉了那塊露著一塊天,而且正是老爺坐在屋里看得見的地方??湛盏囊黄瑲W陽老爺怎么看都不舒服,好像一扇窗子沒了,大敞四開。歐陽老爺苦笑著說:“氣是不是有點散了?”家里的人寬慰老爺說,春天長出新枝新葉之后,慢慢會好一些。

可是轉(zhuǎn)年初春,大槐樹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事了,整個天津城都不對勁了。城里的大街上多了一些模樣像外地來的人。這些人都像是莊稼漢,裝束有些特別。有的人腰上扎著一條紅的黃的帶顏色的褡包,有的頭上裹一條巾,既不像道士,也不像兵弁。這些人打哪兒來的?干什么來的?

一天,一個黑大胖子從東門進來,就一直走在街中央,迎面來車,他也不讓,車子全給他讓道,好像他是府縣老爺。他長著一張柿子臉,肌沉肉重,一只獨眼兒,眼神挺橫,頭上也裹著一條黃巾,正中用紅線繡著八卦中的坎字符。他經(jīng)過彌勒庵對面的道署衙門時,順手從身邊的切糕攤上抓一把黏糊糊的糯米糕,走到道署前,往門旁的大墻上一抹,再“啪”地把一張黃表紙貼在上邊。紙上亂七八糟涂抹著一團,有畫有字,墨筆寫朱筆畫。人們上去看,上邊只有兩行字還能認(rèn)得:“北六洞中鐵布衫,止住風(fēng)火不能來。鐵馬神騎,八卦來急?!眲e的是圖是符就誰也看不明白了。回頭再找那黑大胖子,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歐陽老爺在家里聽到了,不覺聯(lián)想起半年多來自己家遭遇的邪乎事,感到有些不妙,心里莫名地?fù)潋v騰打起小鼓來。于是,天天在家里的佛龕前都要多磕幾個頭,暗暗祈求天下太平。

今兒一早,二少爺歐陽覺從老槐樹下邊他那個家出來時興致勃勃。并沒有什么具體的事讓他興致勃勃,只是年輕人都是這樣興致勃勃。

好似春意在春天的樹上鼓蕩。老槐樹滿樹蒼老發(fā)黑的枝丫上才剛鉆出嫩芽。這些嫩芽看上去更像一顆顆小小的豆豆,嫩綠、鼓脹、繁密、生意盈盈。

歐陽覺身穿青色的長袍,外邊套一件滾著絨邊的小馬褂,頭扣一頂烏黑亮緞瓜皮帽,光潔臉兒,朱唇皓齒,眸子發(fā)亮,系在腰上的琉璃壽星都是有年份、講究的器物……這一身自然是城中富貴人家少爺?shù)拇虬?。他從北城走出來,先在鼓樓金聲園買了三塊什錦餡的關(guān)東糖,邊走邊一塊一塊掰開放進嘴里,“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著,甩著兩條胳膊順著東門里大街朝前直走。出東門時,三塊糖都咽進肚里,嘴空了,城門內(nèi)外雖有不少賣酸甜小吃的攤兒,他決不會去買,他不吃那些爛東西。

天津衛(wèi)的城里城外向例是兩個天地。富有人家多半住在城里,府縣衙門大半也設(shè)在城里,游民、光棍、指身為業(yè)的窮人們大都活在城外。單從衣裝打扮就分得清清楚楚,城里人多是袍子馬褂長衣衫,城外人都是褲子褂子短打扮。這里邊的道理很清楚——短打扮好干活吧。

天津這城真的太老了,包在土夯城墻外邊的灰磚,不少已經(jīng)脫落下來。歷來改朝換代,總要修城,把缺掉的磚補上去??墒墙鼛资旯俑卞X,就像窮人補不起牙,只好缺著口兒。這樣的城墻便透出了窮氣,看上去狼牙狗啃,磚縫里冒出亂草,一些缺磚的地方還長出小樹來,一棵榆木樹杈上都有野鳥筑巢了。自從咸豐十年洋人攻破了城,天晚之時常會忘了關(guān)城門,護城河的水變黑變黏變稠,臭得難聞。

可是甕城里還是聚著不少閑人和苦力,或是沒有活干,或是等著有人找去干活。這種地方向來人雜,混混也多,不肅靜。歐陽覺這樣有頭有臉和一身講究的穿戴,容易招來麻煩。他這便快步走下去,穿過浮橋,從磨盤街往西一拐進了宮南大街。沒走幾步,遠遠就能看見

他家紙店惹眼的招牌。歐陽家在天津有兩個鋪面挺大的紙店,店號都是裕光,一個在北城外的估衣街上,一個就在宮南,緊挨著那家出名的賣絨花的老店玉豐泰。斜對面便是天津衛(wèi)的第一神廟娘娘宮了。

裕光紙店的掌柜是歐陽老爺。他五十多,歲數(shù)不算大,身子還硬朗,可是兩年前在估衣街紙店走出來時,街面是新鋪的石板,雨后濕滑,一腳沒踩實,仰面朝天摔了一跤,所幸骨頭沒事,但那一跤摔得夠狠,好像把他摔散了,他說自己就像一個算盤散了架子。自此,買了一桿上好的紫竹手杖助步,紙店便交給了大少爺歐陽尊來操持。

大少爺歐陽尊比歐陽覺長七歲。哥倆的性情全然不同。大少爺天生有浙江商人的精明,年紀(jì)輕輕卻成熟老到,人挺強練,錢抓得緊,事盯得死。只是在家有點怕婆,在外邊卻不會吃半點虧。和大少爺一比,二少爺歐陽覺地地道道是一個書生了,整天和詩文書畫攪在一起,這在一個商人家庭里就是不務(wù)正業(yè)。

天津是個跑買賣的碼頭,筆墨是用來記賬的,看不上二少爺這種舞文弄墨、使用不上的人。外邊都說歐陽家兩個少爺,一個是賺錢的,一個是花錢的。還好,這哥倆不嫖不賭,沒什么邪門歪道,而且相互和氣,不爭不斗。弟弟聰慧卻沒心眼,凡事都聽信哥哥,打心里敬著哥哥,哥哥遇事必護著弟弟,哥倆對父親也都很依順。如此一家,在滿是嘴的老城里從來沒有招來什么閑言穢語,還叫人敬著,歐陽老爺很是稱心如意。

那時候,在天津干紙店沒人能越過歐陽一家。他家的紙不單各類各樣一應(yīng)俱全,還都是直接從源頭進貨。宣紙來自涇縣,皮紙來自溫州,竹紙來自湘中,元書紙一定是富陽的。那時候天津人糊窗戶好用有韌勁的“簾子紋”高麗紙,也全從朝鮮直接運來的。至于各類新鮮好用的洋紙,都是大少爺跟租界那邊掛鉤,由海外用船拉到天津。天津有海港,得天獨厚通著海外,這使得北平、保定、濟南等等地方紙店紙局的洋紙,也都從裕光批發(fā)過去。裕光的能耐誰有?大少爺?shù)男难刍?,手段多。只要與紙說得上話,能夠賺錢,一概來者不拒。不論是念書人喜歡用的文美齋木版刷印的箋紙,還是女人家繡花離不開的伊德元的剪紙樣子,連趙三趙四畫的雅俗共賞的山水折扇,全都代銷。這便引得店里天天人來人往。

大少爺說,做買賣的就怕店里空著。愈空愈沒人進來,愈擠愈往里邊擠。

聰明的買賣人都有自己的生意經(jīng)。

今天,歐陽覺一進店門,還沒看見大少爺,就禁不住叫道:“大哥,你給我留的那套‘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呢?”他說的是文美齋剛剛印出來的五彩箋紙,全是張和庵畫的折枝花卉,精美至極,比榮寶齋只好不差,一時賣得很搶手。

他用眼睛找大少爺。只見屋子左邊那柜臺前站著幾個人,聽他這一叫,都扭過頭來。他一怔,那幾個人中間一張奇花異卉般女人的臉兒正對著他——是個洋女人!

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張臉:完全像是一朵泛著紅暈的雪白又嬌艷的荷花,藍寶石般的一雙眼睛晶亮發(fā)光,從寬檐的軟帽中噴涌出來的卷發(fā)好似金色的波浪,蓬松的衣裙有如形態(tài)不確定的云……他分明與她離得還遠,卻不知道自己怎么已經(jīng)站在這洋女人的面前,也不知道他面對著的是一個絕頂?shù)拿廊?,還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觀。他竟然蒙了。

他聽到大哥的聲音:“二弟,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從租界來幫咱家進洋紙的馬老板,噢,對了,你們見過——認(rèn)得。這位是莎娜小姐,不久前從法蘭西來到咱們天津租界,今兒馬老板陪她來這邊逛逛。”

歐陽覺還是有點蒙,不知怎么應(yīng)酬,一張嘴竟然說出“別客氣,別客氣”這兩句完全不著邊際的話,弄得大家莫名其妙。洋女人聽不懂,看著通洋語的馬老板,似乎請他翻譯。馬老板竟也不知該如何翻譯。

歐陽覺發(fā)覺自己剛剛說了昏話,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昏話,臉頰登時發(fā)熱,不知下邊該說什么。

馬老板是個機靈的生意人,會說話,馬上把眼前的尷尬撇開,他笑嘻嘻說:“正要問大少爺,怎么沒見二少爺呢,您就來了。”跟著說,“這位莎娜小姐不單頭次來天津,也是頭次來中國。她一進這宮南大街就喜歡得了不得,一

會兒還想再陪她去娘娘宮里頭轉(zhuǎn)轉(zhuǎn),她必定會更喜歡?!比缓缶徒探o歐陽覺和莎娜怎么相互稱呼對方的名字。

歐陽覺只一次就把“莎娜”兩個字說清楚了,但是莎娜怎么也說不好“歐陽覺”三個字。她笨嘴拙舌,音咬不清,而且愈說愈費勁。

大少爺歐陽尊在一旁笑呵呵說道:“這‘歐陽覺,我怎么聽著像‘熬羊腳呢?”一句話惹起大笑。

莎娜見大家笑卻不明白什么意思,馬老板把“熬羊腳”三個漢字的含義翻譯給她,她也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還一只手指著歐陽覺叫道:“熬羊腳!”

這一來,歐陽覺也笑起來。剛剛拘束的感覺立刻沒了,似乎這就熟識了。很快活地熟識了。

歐陽覺心里卻奇怪,和洋女人熟識怎么這么容易。她怎么不像中國女人那樣會害羞呢?

又說了幾句,大少爺便對馬老板說:“娘娘宮就在斜對面。我兄弟熟,叫他領(lǐng)莎娜小姐去逛逛吧。”

大少爺這句話是想把他們幾個與生意無關(guān)的人支走??缮让靼琢诉@話,特別高興。她似乎對這個長得白凈和清秀的“熬羊腳”抱有好感。

這個主意也使歐陽覺心里高興。他帶著他們走出紙店。

歐陽覺除去自己的妻子從來沒陪過別的女人逛街逛廟,更沒陪過洋女人。那時候洋人是稀罕的,一個洋人就是一道西洋景。今天他也成了這西洋景的一部分。走在街上,誰見誰看。而且那時的天津人還有點怕洋人,見到洋人便會閃開,最多是在遠處張望或在背后指指點點。這洋女人完全不管別人怎么看,隨著性情玩玩樂樂,表達著自己。只是她說的話,歐陽覺完全不懂。宮南大街是天津最古老的一條街,誰不知道“沒有天津城,先有娘娘宮”這句話?所有好吃好用好玩的都在這條街上。這就叫莎娜那雙藍眼睛不夠用,連街上人們的穿裝打扮,手里的東西,吃的零食,她全都好奇。尤其是女人的小腳。富家女人的小腳給衣裙蓋著看不見,窮家女子短衣長褲,打著裹腿,兩個粽子大小的小腳露在外邊,一走三扭,這就叫不裹腳的洋女人看得兩眼冒出驚愕的光,還指著中國女人的小腳又說又問,弄得街上的女人躲開她走。

莎娜總有問題問馬老板,或者通過馬老板問歐陽覺。不知道為什么他已經(jīng)解釋得很清楚了,莎娜還是不明白。有時歐陽覺會直接對她再多說兩句,莎娜卻搖著頭笑了,聳聳肩——因為他說的是她聽不懂的中國話。她這一笑真像花開了一樣。

最叫莎娜興高采烈的還是娘娘宮的大殿。神壇上那些神頭鬼臉,個個都有來頭,都法力通天,莎娜聽得將信將疑。尤其眼光娘娘的神像周身畫滿了眼睛,叫莎娜驚訝地叫了起來。歐陽覺通過馬老板告訴莎娜,這個女神能消除人們的眼疾。她通過馬老板告訴歐陽覺西方也有一個神,眼睛長在手心上,這只眼能夠看到未來。但歐陽覺不明白“看到未來”有什么用。

可是,莎娜也不理解這位眼光娘娘,究竟怎么能夠幫助人驅(qū)除眼疾。她表達出自己對這女神的感受:“她滿身的眼睛是不是表明她能夠看見一切——過去、現(xiàn)在、將來?”

他們的話怎么也說不到一起。此刻,他們肯定都在懷疑馬老板翻譯的能力很差。

歐陽覺有一個主意再好不過,他帶領(lǐng)莎娜,從一條又窄又陡的樓梯,爬上娘娘宮東北角的張仙閣。由于保佑嬰孩的張仙爺深受本地女人的崇信,使得這個小小的過街的閣樓里每天都擠得滿滿登登。歐陽覺領(lǐng)莎娜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看這些拉弓射天狗的神仙像,而是從閣樓上的窗口可以俯瞰大廟全景、廟前廣場、戲樓,和整整一條宮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再向遠望,可以看到白河遼闊而動人的景象,以及紫竹林租界那邊模模糊糊、有些奇特的遠景。這叫莎娜興奮極了。

他和她憑窗而立。他指她看,告訴她,那個是開廟會時唱戲的戲臺,那兩根極其高大的旗桿曾是船上的桅桿,那邊沿河一排排白花花的小丘是鹽坨,再往東邊就是她在天津居住的地方——紫竹林租界了。

莎娜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她從手袋里抽出

一根半尺長的銅棍。銅棍中間一段包著一層很講究的黑色皮箍。她兩手前后一擰一抻,拉出來一節(jié),再一擰一抻又拉一節(jié),竟變成了兩尺多長。這東西最前節(jié)粗,最后節(jié)細(xì),兩頭都有厚厚的玻璃鏡片。她舉到眼前,將細(xì)的一端緊壓在右眼眶上,粗的一端直對著前方看。歐陽覺很奇怪,這是件什么東西?沒等他問,馬老板說:“這是洋人打仗時用的,遠處的東西,拿它一照,全都看得清清楚楚?!?/p>

歐陽覺說:“就是人說的千里眼嗎?我聽人說過,這是頭次見。”

馬老板說:“這東西洋人叫望遠鏡,有這種單筒的,也有雙筒的,雙筒兩眼一塊看,單筒擠著一只眼看。像這種望遠鏡我告你吧,我要是站在十里開外,你拿它一照,就能把我認(rèn)出來!”

歐陽覺問:“這不真成了千里眼?有點玄吧?!?/p>

馬老板沒再解釋,把他這意思用洋話對莎娜說了。

莎娜正看得起勁,聽到馬老板的話,馬上扭過頭笑嘻嘻地把望遠鏡遞給他。他接過來,依照莎娜的樣子就拿起來看,鏡片上一片灰糊糊。他說:“什么也沒有??!”

馬老板不知道他為什么沒看見。

莎娜卻發(fā)現(xiàn)他把望遠鏡拿反了,小頭朝前了。莎娜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周邊的人。莎娜挺聰明,她想出個辦法教他怎么使用。她先用鏡頭對著白河邊一艘船,調(diào)好焦距,然后叫馬老板告訴他對準(zhǔn)河上那艘船看。待歐陽覺再舉起望遠鏡看,“呀”地叫出一聲,覺得自己真像天上“四大天將”中那個千里眼了!連站在船頭的一個老艄公的胡子、煙袋、眼神,居然都看得一清二楚,跟站在眼前一樣。他驚訝洋人這東西有如此神奇的功力。莎娜伸過手來,又把望遠鏡對準(zhǔn)下邊宮南大街他家的紙店叫他看,這時正巧大哥歐陽尊走出店門送客人,他竟然連大哥嘴下邊那顆小痣也看得十分逼真,幾乎可以用手去摸。

莎娜很高興,她挺滿足歐陽覺也得到一種新奇感。好像他領(lǐng)她逛廟,叫她享受到許多新奇有趣的東西,現(xiàn)在她可以回報他了。

看得盡興,玩得也盡興,莎娜該返回去了。

剛才他們從紫竹林租界來這邊時坐著一輛馬拉的轎車,一直停在宮南大街的街口。他送他們走到街口,待莎娜和馬老板上車一走,歐陽覺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失去了。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他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有可能只是一種錯覺。

晚飯時一家人吃飯。坐在歐陽覺身邊的二少奶奶莊婌賢,忽扭頭對歐陽覺說:“你身上像什么香味,挺特別?!?/p>

歐陽覺笑道:“咱家只有槐花的味。現(xiàn)在離花開還早著呢。哪有特別的香味?”正說著,忽然一怔,是不是那莎娜身上的味兒。剛才他和她擠在張仙閣的窗前看千里眼時,他覺得她真香,而且香得特別又好聞。難道自己身上也沾了她的香味兒了?

這一怔,他筷子夾的一塊魚掉在桌上。大少爺眼尖,馬上用話遮了:“我知道是什么香味,午后二弟到店里來,正巧租界送來一些香粉紙擺在柜上??磥磉@種洋東西咱不能要,弄不好寫字畫畫的紙都沾上這味兒了?!?/p>

歐陽老爺笑道:“紙店不少紙是寫字畫畫的,文房不能有脂粉氣?!?/p>

大家都笑了,接著吃飯。

本來沒事,自然就過去了。

歐陽覺不知妻子婌賢如何聞出他身上的異香,晚間脫下袍子馬褂按在鼻子上,使勁聞也聞不出任何香味兒??善婀值氖?,轉(zhuǎn)天早上起來穿衣時,果然聞出昨天那洋女人身上特有的氣味。這氣味一聞,竟使他心一動,是一種誘惑嗎?

他暗自奇怪妻子婌賢天天用的香粉,怎么沒有這種往人鼻子里,再往人身子里鉆的氣味兒?

洋人用的也是香粉嗎?

一連許多天,他天天穿這套衣服,為了天天早上穿衣時能夠聞到這氣味。他有點喜歡這氣味兒了?反正一聞到這氣味,立時就叫他想起那張奇花異卉般的臉兒,那雙怪怪的卻無比透徹的藍眼睛,同時耳邊還響起那洋女人叫他“熬羊腳”的聲音。直到一天早上爬起來,找不到那套衣服,原來婌賢交給姜媽拿去換洗了。

婌賢有些好奇,對他說:“你這套衣服穿了七八天,衣領(lǐng)都臟了,怎么也不換?”

可是,袍子洗過,香味沒了,好像少點什么。歐陽覺又不覺總往宮南的店里跑。大少爺說:“缺什么告訴我,我后晌回家捎給你就是了,跑什么呢?”他心里有事怕給大哥看出來,大哥賊精,從此他再去宮南大街,故意繞開紙店,轉(zhuǎn)兩圈便回去??墒敲看蝸硪惶硕际前着埽瑳]有再遇到那洋女人,漸漸有點失落感。一天他想:“人家已經(jīng)到這里逛過了,沒事怎么會再來?”自己是不是有點犯傻。于是,只當(dāng)一只俊俏的異鳥兒偶然飛來,落在自己胳膊上停一下,又飛去罷了。這么一想,漸漸也就安下心來,依舊天天訪友尋朋,去琢磨他那些翰墨滋味了。

在外人眼里,在商的歐陽老爺對自己的兩個兒子,肯定更喜歡大的。大兒子精明強干,年少有為,早早就把家中大業(yè)——兩個紙店扛起來,而且爐火愈燒愈旺??墒?,他對這個“游手好閑”的小兒子也一樣的愛惜。每有人夸贊歐陽覺的文采超群,詩書畫在津門后生中“無出其右”,歐陽老爺?shù)膬裳哿r笑成一對月牙兒。既然小兒子經(jīng)商不成器,做個名士也不錯。反正家里不愁吃穿。兩個紙店天天出出進進的全是銀子。而且,他家雖富有,卻不像八大家那樣炫富擺闊。

念過書的浙江人凡事有度,不喜張揚和招搖,只求日子過得殷實穩(wěn)當(dāng),富足無憂。每年四月初一城隍會設(shè)擺時,城里的富室大戶都要在家門口搭一個席棚,將家藏的字畫珍玩都擺出來炫耀一番。他卻只在大門左邊放一張明式朱砂漆的供桌,放一尊浙江東陽金漆木雕的千手觀音,東西很精,年份也老,燒香供上。還叫歐陽覺用紅紙寫一條橫批“如在其上”貼在上邊。不少人看到,都趴下來磕頭拜一拜。

在碼頭上,沒人不挨罵。有人說這個浙江佬真厲害,他把觀音擺在房前,就是想叫人給他家磕頭。可是誰又能叫他不這么做?天津的混混兇,誰家都敢砸,敢來動一動這尊觀音嗎?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這些閑話歐陽老爺聽到過,但他什么話也不說。年年城隍會,依舊在門前擺上這尊觀音。這些年來,不少大戶人家的設(shè)擺,有人偷,還有人搶,唯有老槐樹下邊的歐陽家一直平安無事。

要說念書人心里的主意都很正,這話是沒錯的。

歐陽老爺分外疼愛這小兒子,不僅因為他天資聰穎,勤學(xué)和文氣,還有一種與自己天生的親切。歐陽老爺沒有女兒,小兒子天性的依順與乖巧彌補了這點人生的缺憾。歐陽覺從不惹父親生氣。他怕父親生氣。他在意父親所有喜歡的事。他在外邊的花攤上看到什么新鮮的花,總會把這花鮮亮地搬到父親的院里。父親那年摔了一跤,用起了手杖,他深知父親酷愛蘇軾,就把東坡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寫下來,請人刻在父親的紫竹手杖上。東坡這句詩刻在父親手杖上,就帶一點吉慶之意了。叫父親歡喜不得,常常拿給人看。

歐陽老爺愛惜這小兒子,還與他故去的妻子相關(guān)。他與妻子互為知己,曾經(jīng)發(fā)誓相守一輩子??墒牵耸钦f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生死的事由不得自己。妻子是難產(chǎn)時走的,留下的孩子就是歐陽覺。妻子還留給歐陽老爺最后一句話:“你將來要是待他不好,我就在陰間罵你?!边@句話是他后來一直沒有續(xù)弦的緣故。兒子就是他和亡妻之間的情義。

待到歐陽覺成年,他費了不少周折,才為兒子相中這個子不高,微胖,沉穩(wěn)持重的莊姓姑娘。雖說還算白凈細(xì)氣,卻缺少神采,五官小,一雙單眼皮。外人說,他是看上了莊家的財富。莊家是做綢緞生意的,津門頭號的老店。賣紙總抵不上賣綢緞的,一刀紙也不值一尺綢緞。在外人眼里,歐陽家把莊家小姐娶進門是占了便宜。

俗人看事,用錢做尺,自然不明白歐陽老爺為什么選定這個相貌平平的姑娘。不單是因為她性情溫良,平和持重,嘴不能說,又好讀詩書,能夠與歐陽覺有話可說。更由于莊家的祖祖輩輩都在山東曲阜,那兒的人德行品德靠得住。這樣的姑娘在天津應(yīng)該不多。媳婦不是娶給別人看的,得要能與兒子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這便拜托城中一位有聲望的友人出門“說媒”,與莊家訂了親。

不管別人怎么猜度,莊氏過門半年,歐陽老爺?shù)难酃饩徒腥诵欧?。這個少言寡語的女子,待人和善,別人與她也很好相處。與人說話時,只要出現(xiàn)一點相悖的意思,她即刻換了話題。開始被人以為她心眼多,漸漸看出這是她的本性——不與人爭,也不好為人上。她做起事來不緊不慢,雖不麻利,卻很少閑著。有時男仆女傭的事,比如收拾屋子院子、擦擦掃掃等等瑣碎的雜務(wù),也順手做了,似乎哪里亂哪里不干凈哪里有塵土她都不舒服,連二少爺桌上的硯臺也總要洗凈。一次,二少爺對她說:“我硯臺里的墨你別動,我喜歡用宿墨。”她什么也沒說,只笑了笑,從此不再去洗硯臺,只是把二少爺有時忘了蓋上蓋兒的硯臺蓋好。

二少爺一半時間在書齋里忙,一半時間是在外以文會友。兩人在一起時話并不多。這叫人以為他倆話不投機。一天,歐陽老爺與二少爺閑聊時,順口說:“你和婌賢在一塊兒愛聊些什么?”

歐陽覺笑道:“什么都聊,她話不多,不過她最愛聽我說話?!边@一句話便叫歐陽老爺放心了。還有一次,歐陽老爺聽姜媽說二少爺喜歡吃瓜子,婌賢在屋里無事時就給他嗑瓜子,嗑好后放在一個素白的小瓷缸里,每天一小瓷缸擺在二少爺?shù)臅干稀=獘屝Φ溃骸岸贍斣跁繉懽之嫯嫺吲d起來的時候,幾大把就把一缸瓜子全吃進肚里?!?/p>

歐陽老爺聽了笑彎了眼睛,說:“婌賢有點寵著他了。”并由此知道了這小兩口子叫人不必?fù)?dān)心的獨特的夫妻生活。

可是,日子久了,叫人擔(dān)心的事就出來了。這二少奶奶一直沒有身孕。不光她沒有,住在前院的大少奶奶也沒有。大少奶奶可是娶進來四年多了。

婚后不孕是女人最大的事。

大少奶奶韋喜鳳與婌賢完全是兩種人。一切性情,正好相對。一個急一個慢,一個愛使性子一個耐著性子,一個由著自己一個由著別人,一個好發(fā)脾氣一個沒有脾氣,一個好吃一個從不挑食,一個濃妝一個淡妝,一個穿紅戴綠一個素雅端莊,一個好逛街一個不出門,一個愛說人一個不說人,一個不瞧書一個愛瞧書,一個走路像趕路一個走路腳底下沒聲音。可是這兩個女人遇到懷不上孩子的怪事煩事卻是一樣。

喜鳳剛過門三個月沒懷上,就開始心急火燎。幾年來成了她愈來愈大愈重的心病,到處找明白人打聽,找名醫(yī)望聞問切,尋覓秘方大碗喝藥,肚子里還是沒動靜。

天津的女人只要不生育就去娘娘宮“拴娃娃”。喜鳳拉著姜媽陪著她跑到娘娘宮的大殿,趴下來給送子娘娘磕響頭。依照“拴娃娃”的規(guī)矩,趁著娘娘不留神——其實娘娘是泥塑的,哪里會留神不留神——從娘娘寶座下邊一堆三寸大小的泥娃娃中“偷”走一個,拿回家中,放在櫥柜下邊別人瞧不見的暗處。

人說這娃娃就是天后娘娘賜的孩子。別看這娃娃是泥捏的,得要誠心待他,每天吃飯時都分出一點放在泥娃娃身前,也叫他有口吃的。都說這泥娃娃靈不靈驗,就看待他的心誠或不誠。如果一年懷不上,轉(zhuǎn)年還要到娘娘宮再去燒香磕頭,再求娘娘。這泥娃娃也必須帶上,還要送到娃娃店里用水化成泥,重塑一個。重塑的娃娃一準(zhǔn)大一點,過了一年的娃娃也長了一歲,個子也應(yīng)該要再大一點。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懷上身孕,生下孩子,這泥娃娃不用送還廟里,改稱“娃娃哥哥”,放在家中一直供下去。因為他是娘娘派來送子送福永久保平安的。

喜鳳自從娘娘宮拴來娃娃,就一直當(dāng)作祖宗供著。沒多久的一天,忽然嘔吐得厲害,真以為娃娃顯靈了。請來醫(yī)師一瞧,脈上并沒有喜。原來她嘴饞,好吃零食,吃杏干吃壞了肚子,白白高興了一場。這一落空更是惱人,她就把不孕的根由,像一個屎盆子扣在大少爺頭上,動不動就和大少爺吵。弄得家外邊的人都把大少爺看成廢物。大少爺怕她,只能心里憋屈。

可是如今二少奶奶也沒孕,怎么說呢?事出在哪兒了呢?

二少奶奶很穩(wěn),不動聲色,從不與人說道。這種事沒人敢問,只有喜鳳向她打聽,她也只是嘴角微微浮出一笑。她表面不急,也不去求醫(yī)問道,可是她回到西城的娘家時,是否與她娘悄悄說一說,這就誰也不知道了。歐陽老爺卻從她平靜得如同無風(fēng)的湖面一般的臉

上,偶爾看到一點淡淡的愁云。

那時候,一個女人嫁出去,不給夫家生孩子,就是頂大的錯了。一天,大少奶奶與大少爺拌嘴,吵來吵去又吵到?jīng)]孩子這事上,她撒起潑來一發(fā)狠說了這么幾句:“怨誰?二少奶奶為嗎也懷不上?就怨你家這房子太陰,風(fēng)水全叫這大槐樹遮住了。院子里連根草都不長,哪來的孩子?你有本事把這大樹拔了,什么都有了!”喜鳳的嗓門很高。

歐陽老爺坐在屋里,隔院聽到喜鳳這話,雖然沒有言語,心里卻覺得不好,這種話帶著邪氣,太沖,可別惹著誰。二百年的老樹哪能沒有神靈?他心里并不是白嘀咕。

喜鳳這話是頭年入夏時說的,沒過多久忽然那些吊死鬼由天而降。跟著就是鬧烏鴉,摔壞了老仆錢忠,除夕放焰火又燒去了一塊大樹,原先“槐蔭滿院”,現(xiàn)在變得白晃晃,好好的日子像要塌下來似的,擋也擋不住……下邊接下來還有什么。

這一天,大少爺差人回家找歐陽覺,叫他到宮南的店里去一趟。傳話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說愈快愈好。

歐陽覺趕到宮南,遠遠看見裕光紙店門口站著兩人,一人是哥哥歐陽尊,另一人沒認(rèn)出來是誰,捏著一根衣兜煙卷抽。這種煙卷是由海外運進來的洋煙,和中國人的旱煙袋不同,它把煙絲塞在很細(xì)的一根薄紙管里,再放進一個紙盒中,平時掖在衣兜,抽時拿出一根用火點著,很方便。煙絲還有種特別的香味,抽上癮就絕不會再抽煙袋了。

歐陽覺知道他們干紙店的,最怕的是火,所以店內(nèi)不能抽煙,抽煙全在店外。他走近了一看,抽煙這人原來是馬老板。他一怔,上去搭訕道:“馬老板怎么來了?”

不料馬老板齜牙笑道:“這不是請您來了?”

歐陽覺問:“請我嘛事?”

馬老板還是那張笑臉:“哪是我請,是上次來逛娘娘宮的法蘭西的莎娜小姐請您?!?/p>

歐陽覺聽了不覺心頭一亮,他禁不住問:“她干嘛請我?”

從那次一見,事隔已一個多月,開頭還當(dāng)作事兒,過后以為只是一次偶遇,早撇到一邊,完全想不到她還會記得他,甚至叫人來找他。

馬老板說:“這莎娜小姐說您是好人,瞧上您了,說跟您在一塊好玩,打上次回去這一個月里跟我說了好幾次,要請您去她家。我一直忙,今兒才過來?!?/p>

歐陽覺有點驚喜了:“叫我去租界?嘛時候?”

馬老板說:“我來一趟也不易,您要是不忙,咱就過去吧。我來時跟她說,要是找到您,就拉著您過去?!?/p>

大少爺歐陽尊一旁聽得也覺得新奇。他跟馬老板打趣說:“可別叫這洋閨女把我兄弟拐走,那我弟妹還不跳井?!?/p>

馬老板說:“你甭說不吉利的話,不過這洋小姐來了一段時候,沒人跟她玩,膩得慌。放心吧,下晌我就把二少爺送回到這里。走時嘛樣,回來嘛樣!”

說完便拉著歐陽覺走到宮南大街的街口,上了馬車,一路朝著紫竹林去了。這種往來于老城與紫竹林租界之間的新式轎車,輪子大,跑得快,車廂下邊有洋人造的彈簧,跑起來也不顛屁股。車廂四面全鑲著玻璃,歐陽覺坐在里邊,覺得分外光明。不知是轎子里的光,還是心里的光。

相對歐陽覺前一次來租界,這是第二次。

那次是隨哥哥歐陽尊一起來,買一種修理紙店庫房房頂用的防水的灰膏,這種灰膏是從海外運來的很管用的洋貨。貨物存放在租界靠白河一邊的倉庫里。實際上那一次他沒有進入租界。這次不一樣,直入中心,有如進入洋人的肚子里。

從車窗上一掠而過的奇形怪狀的建筑,怪模怪樣的人和裝束,離奇的車輛,特別是一個戴小圓帽的洋人騎著一輛只有兩個轱轆的怪車非常自如,叫歐陽覺看得瞠目結(jié)舌,以致忘了和身邊的馬老板說話。馬老板卻對他說:“你這神氣就和前些天莎娜小姐走進宮南大街時完全一樣。”

面對著笑呵呵的馬老板,他不知說什么才好。

車子忽然停下來,車門開了,一下車,完完全全是在另一個世界了。街兩邊矗立著各樣尖頂、方頂和圓頂?shù)男?,這些樓房比起老城那邊的房屋至少高了兩倍。身在其中,如在峽谷,一種森然、靜穆、奇異又陌生的氣息讓歐陽覺不知所措。跟著,糊里糊涂地被馬老板引進一道黑色的鏤花鐵門,面前是一條花木簇?fù)淼氖瘡?,一座紅色尖頂?shù)难髽前腚[半現(xiàn)在濃密的樹叢后邊。忽然樓門一開,里邊跑出一個人來,好像一只奇大的蝴蝶,伴著笑聲,輕快地飛到他眼前。那張燦然開放的荷花一般嬌嫩的臉,那種好聞又熟悉的香味,是莎娜。這竟使他比上次見面時還蒙。

莎娜卻手指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清脆地叫道:“熬——羊——腳!”

她笑,馬老板笑,他明白過來,也笑起來。一下子,又和上次一樣完全放松開來,又找到了那天在逛娘娘宮和張仙閣時那種感覺。一種挺美好的老朋友相見時的那種感覺來到歐陽覺的身上。

她高高興興引著他們走進她的家。

他頭一次進入洋人的家里。

進來一看,洋人才是真的不可思議。屋里的一切一切,全都見所未見,不知或者不懂。沙發(fā)、地毯、吊燈、鐘表、窗簾、衣鏡、油畫、搖椅、壁爐、雕塑、十字架、風(fēng)琴……各種怪模怪樣的柜子上各樣從未見過的擺飾,高大通頂?shù)臅苌细鞣N洋書,還有趴在地上的一只卷毛大狗,兩只很大的耳朵軟軟地垂在額頭兩邊,雖然一動沒動,卻用一種警惕的眼神望著他,連這狗的模樣也是匪夷所思。他不曾想到世上還有這些東西,他心中的天國里也沒有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怎么用和究竟有什么用?他連問都不知道怎么問了。

當(dāng)陽光帶著樹影穿窗斜入房內(nèi),照得滿屋子大大小小古怪離奇的東西五光十色。這個洋人的世界真是怪異又神奇。

莎娜把歐陽覺拉到另一個房間,叫他看到一個豎立著的木架,上邊掛著手槍和一把帶鞘的軍刀。她通過馬老板告訴他,這是她爸爸的。她爸爸是法蘭西的一個軍官。她說起她爸爸時,神氣很驕傲,好像在說一個英雄。她說這把手槍是爸爸的心愛之物,槍筒超長,沒有人的手槍比這槍筒更長。槍筒愈長,子彈射得愈遠。但是這種槍射久了,必須抬起另一只胳膊架著槍筒。她說她爸爸是神槍手。

她拿起這只黝黑發(fā)亮的手槍,放在他手上。

他感到很重,很涼,他聽人說過洋人的火器能在數(shù)百步之外,要人性命。他還感覺有點可怕。莎娜看了看他的面孔,笑嘻嘻從他手里把槍拿去,并對他說了一句話。他聽不懂。馬老板告訴他:“莎娜小姐說,她也不喜歡這種東西?!?/p>

他很奇怪,莎娜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感覺。

他看見桌上立著許多照片。莎娜指給他看,一個穿軍裝、挎刀、絡(luò)腮胡子的男子就是她爸爸,滿下巴的黑胡子像是用濃墨畫上去的,模樣有點嚇人。另一張照片上笑瞇瞇的中年洋女子是她媽媽,雖然裝束怪,神情挺和藹。馬老板說她媽媽在法蘭西沒有來,莎娜也只是來玩一玩,還要回到媽媽身邊。此外便是幾張年歲不同的小洋姑娘的照片,一看就是一個人,個個都像小貓小鳥,歐陽覺指一指莎娜,莎娜很高興他認(rèn)出了她。

歐陽覺已經(jīng)很喜歡她笑的樣子了。

莎娜讓他看壁爐架上立著的一件東西,原來就是那個望遠鏡。她說這是她爸爸的。她爸爸喜歡這種單筒的望遠鏡,很輕便,握在手里時人很神氣。忽然,她上去一把抓在手里,心血來潮般一拉歐陽覺的衣袖,帶著他們從家里跑出來。她跑在前邊,歐陽覺和馬老板跟在后邊,連馬老板也不知道她要跑往哪里。那只剛才趴在地上的卷毛大狗也跟著跑了出來。跟在他們后邊跑了一會兒,才掉過頭回去了。

那時租界的房子并不多,橫著穿過兩條街,房子便愈來愈稀少,再往前邊就是沒開發(fā)的曠野了。野地里沒有耕田,光禿禿只有雜草、蘆葦、荊棘和灌木叢。然而幾百步開外,卻有一座白色的空蕩蕩的小洋樓立在那里。法租界距離白河很近,背后便是長長而幽暗的河水與濕漉漉和發(fā)黑的泥灘。河中默默地行走著一些木船,岸上幾乎看不到人影。

這是一座沒完工的小樓,院里長著齊腰的野草與雜木。不知這小樓當(dāng)初為什么孤單地

建在這里,為什么沒有完工,扔在這里至少有幾年了吧。一些粗糲的墻面已經(jīng)被野蔓覆滿,使這座身份未知的廢樓多一點神秘的氣息。初夏方至,鮮亮的黃色的小野花帶著生氣到處開放,引來一些野蜂嗡嗡飛舞。

莎娜似乎對這座小樓挺熟悉,徑直帶著他們進院、進樓、上樓??諛抢锍龊跻馔獾母蓛?。大概租界是禁區(qū),離老城那邊很遠,沒人會到這兒來。若在老城那邊,所有廢屋都會腐朽不堪,甚至用作茅廁。這小樓的上上下下連一塊碎磚也沒有。由于沒有安窗,窗口洞開,只有一些干枯的葉子,以及鳥糞與羽毛。

小樓只有兩層。可是頂上邊還有一間小小的六邊形的閣樓,藏在樓房的尖頂里。當(dāng)他們從一條很窄的木梯登到這閣樓上,景象全然變了。閣樓東西兩面墻上各有一個窄長的窗洞。由于這里高,四外一馬平川,樓里的風(fēng)挺大。奇異的是,這兩個窗洞面對著的竟然是兩個全然不同的風(fēng)景——一邊是洋人的租界,一邊是天津的老城。歐陽覺感興趣的是洋人古怪的世界,莎娜的興趣卻完全在天津老城的一邊。她把望遠鏡拿給歐陽覺,叫他去看她眼中奇妙無比的老城遠景。這真有點奇妙!

盡管歐陽覺天天生活在老城里,一切司空見慣,但從這里一看,地闊天寬,竟然如圖畫一般。

從紫竹林這邊向老城那邊望去,除去沿河一些零散的村人聚落,全是漫漫荒野、草坑、水洼和亂樹崗子,以及窮人們零落的野墳。左邊是白河,有如一條灰色的帶子無盡無休地環(huán)繞在蒼茫的大地上,并一直伸向無盡的遠處。在白河漸漸消隱的前方,有一小塊閃閃發(fā)亮的地方,大約就是三岔河口了。他把望遠鏡涼涼地壓在眼眶上,居然看到了娘娘宮前的兩根旗桿,但已經(jīng)像兩根針一樣立在那里。發(fā)光的河口右邊還豎立著一個小小的灰色的小方塊,應(yīng)該是望海樓教堂吧。他環(huán)視一下,不曾想到天津這地方有如此多的寺廟,星羅棋布,形姿各樣,好像擺在大地上的一些精致的雅玩,真的好看。正面看去,圍在一道矮矮的濠墻后邊,鋪陳著一片巨大的棋盤狀低矮擁擠、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肯定就是天津老城了。他用眼睛細(xì)細(xì)尋找,漸漸將四座城門和四個角樓逐一找到??墒怯捎诔侵星Ъ胰f戶的煙火,城池上邊壓著一層灰蒙蒙的云煙,即使莎娜教給他如何轉(zhuǎn)動望遠鏡的上下兩節(jié)去看清遠處的景物,卻怎么也看不清城里邊更細(xì)小的東西了。

歐陽覺想告訴莎娜,自己就住在那里。但是他們之間沒有語言,他只好向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里。

她不明白,朝他皺眉。她皺眉的樣子也很可愛。

他靈機一動,先指指自己說了一句“熬羊腳”,跟著再指向遠處老城的遠影,莎娜馬上明白——那里是他居住的地方。莎娜似乎對他很贊賞,他的機智使他們相互溝通了。

他們還會怎么溝通呢?

他們相互向?qū)Ψ浇榻B窗外自己居住的那片天地,還有那片天地中的自己——這些就要靠馬老板幫忙了。

馬老板笑道:“原來莎娜小姐最想知道的是二少爺,二少爺最想知道的是這位莎娜小姐?!?/p>

太陽偏西時,他們才走下這個小樓。他們?nèi)夹臐M意足。

馬老板叫來一輛車子,他還要親自把歐陽覺送回老城。在莎娜的家門口,歐陽覺登上轎車告辭回城時,心里邊竟有一點流連之感。他說不出為什么會流連。不知道這流連出自內(nèi)心,還是從莎娜眼睛里看出來的。他能看出來這雙藍眼睛里那種微妙的情不自禁的意思嗎?

車子走了起來,他隔著車玻璃,看著她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那個花枝纏繞的黑鐵門前。在漸行漸遠中,她好似一點點退入一幅畫里。

在車上,歐陽覺和馬老板交談的話題,只有莎娜,沒有紙店。他從馬老板嘴里知道莎娜比自己小六歲,今年十八歲。她來到租界兩個月吧,本來是來找父親玩的,但現(xiàn)在中外的關(guān)系很復(fù)雜,民間對洋人的強勢滲入很反感,租界的處境有點緊張。她爸爸想找一位可靠的要回國的人把她帶回去。馬老板說:“我和她爹熟,她爹在租界兩三年了,管著法租界的軍隊和保安。前次是她爹叫我陪她到老城去逛

逛。那次我也是和她頭回見面。我和她遠不如跟您熟。我還對她說您是天津衛(wèi)的才子,能詩會畫,寫一手好字?!?/p>

“真的?”

“什么真的。不是我非要告訴她,她對您刨根問底?!?/p>

“對我刨根問底干嘛?”

馬老板笑道:“那您得問她去。別看我總跟洋人打交道,洋人的心思我摸不清。她說您特別像一本洋書里寫的一個中國人?!?/p>

“什么書?”

“我說洋話行,洋文不行,我怎么知道?!?/p>

說話時候,車子已經(jīng)過了大營門。歐陽覺說:“我怎么覺得回來的路比去時的路短?”

馬老板說:“不會啊,同一條道啊?!?/p>

馬老板是個靠得住的買賣人,他一直把二少爺送到宮南。天已經(jīng)擦黑了,大少爺還在店里等著兄弟。馬老板見面便對大少爺說:“完璧歸趙。我把二少爺好好給您送回來了。不過您可得看住了二少爺,那位洋小姐對您家二少爺著迷了。”

“甭我看著,你別再拉他去就是了?!贝笊贍斦f。

大家說說笑話,都沒當(dāng)作事兒,隨即散了,各奔東西。

心里邊有一點事的是歐陽覺,但叫他說,恐怕他也說不出是什么事兒。他與哥哥關(guān)了店,叮囑好值夜便一同叫輛敞篷的馬車回家去了。

到了家,見張義守在門口,說歐陽老爺叫他們回到家,先去老爺那里,老爺有事在屋里等著。

他倆進了屋便見父親神色凝重,一問,歐陽老爺拿出兩張畫放在桌上,叫他們看。他倆取過來看,是兩張木版彩印的小畫,像是年畫。不過畫上的內(nèi)容從來沒有見過。一幅畫著一群老少,文武僧俗,一起舉棒痛打幾頭豬。上邊一佛一道腳踩祥云高懸頂上,畫上題著五個大字《釋道治鬼圖》。另一幅上邊寫著《射豬斬羊圖》,看上去有點像十殿閻君的圖畫,可是閻君換成一位大官。手下一些兵弁拉弓施射。另一端是一頭黑豬被綁在洋人教堂里那種十字架上,黑豬身上已中滿了箭,鮮血淋漓,咧嘴嚎叫。這幅畫兩邊寫著一副對聯(lián):“萬箭射豬身,看妖精再敢叫不;一刀斬羊頸,問畜牲還想來么”。

歐陽老爺說:“這是今天下晌張義去北大關(guān)榮昌海貨店買魚時,一個人塞給他的?!?/p>

大少爺接過話說:“這是仇教的畫,我見過。畫上的豬是指教堂里洋人信奉的神仙耶穌。這畫多半是山東那邊傳過來的。打頭年那邊就鬧義和團,官府一直彈壓,今年開春以來又鬧得厲害起來?!?/p>

歐陽覺沒見過這畫,對大哥說的這些事不很清楚,沒有插嘴。

歐陽老爺說:“我看這畫正是這個意思。雖說義和團打的旗號是‘扶清滅洋,不跟官府作對,只跟洋人為仇??裳笕硕甲≡谠厶旖虻淖饨缋?,只要別鬧到咱這兒來就好?!?/p>

大少爺說:“近來市面上確實有點不安靜,人雜一些,傳言也多,但都不足為信。只是信洋教的有點犯嘀咕,還沒聽說出什么事。反正咱家沒有信教的,殺豬殺洋也殺不到咱家來。眼下看,還算太平吧?!?/p>

歐陽老爺還是心事重重,他瞥了一眼桌上那兩幅畫,說:“看這股子勁兒,一旦鬧起來可就要殺人放火。三十年前天津望海樓教案死了多少人?那時還沒有老二。我人還在老家,聽了都怕?!彼鋈晦D(zhuǎn)臉對小兒子歐陽覺說,“你怎么一直沒說話?”

誰想歐陽覺笑了,說:“我看這兩幅畫是俗畫,很難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p>

歐陽老爺聽了有些氣憤。他對歐陽覺說:“老二,您念書念傻了嗎?念書可以不做官,總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整天全是唐宋八家,四王吳惲。若是世道亂起來,圣賢書是不管事的?!闭f著,氣又上來一些,加重聲音說,“國事、家事全都連著,你先把寫字畫畫的事撂一撂吧。從今天起,你們兩人各盯一個店,你也幫幫你兄長?!?/p>

歐陽覺不知父親為什么憑空把這些還沒有的事看得這么重。他怕父親生氣,忙說:“父親說怎樣就怎樣。”

歐陽老爺沉了沉,放緩了語氣說:“頂要緊是門戶和防火。首要是防火。假若時局有變,

縱火是常有的事。干紙店的最怕是火。據(jù)說山東、河北那邊鄉(xiāng)間義和團鬧事就是放火,燒教堂時連帶著燒店鋪。店里的水一定要備足了,水會那邊要多走動走動,天津的水會很講規(guī)矩,可是還是要多使些錢,真用上人家時,人家便會出力?!?/p>

哥倆忙答應(yīng)。歐陽老爺說:“你們兩個誰盯哪個店?”

歐陽覺馬上說:“我在宮南吧。”

誰也不知他為什么搶著要盯宮南的店,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大少爺也沒多想,便說:“也好。宮南的店二弟更熟一些。估衣街那邊店大人雜,我盯那邊吧?!?/p>

待把這些事安頓了,歐陽老爺也就定了神。

從歐陽老爺院里出來時,大少爺對歐陽覺說:“二弟,你可別再去租界,叫人把你當(dāng)成二毛子?!?/p>

歐陽覺怔了一下,跟著笑道:“我干脆也加入義和團吧?!彼騺聿魂P(guān)心時局,沒把父親和大哥那些話太當(dāng)回事。

大少爺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進屋先把衣服換下。今兒那香味更大,挺沖,別叫婌賢起疑心?!?/p>

歐陽覺又一怔,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的衣袖,這次還真聞到那種美妙的香味兒了。是啊,想想這一下午,他和莎娜一直都擠在那小樓的小小的窗口邊。

自今日始,歐陽覺就在宮南的裕光紙店當(dāng)班了。但人在曹營心在漢。他人在這兒,心卻沒在這兒。

幸虧裕光紙店并不指著他。

二十年來,這紙店早叫歐陽老爺調(diào)教得有章有法,進貨出貨,進錢出錢,進賬出賬,人管著事,人管著人,全有規(guī)矩。大少爺接過紙店這兩年多,一切都遵從父親制定的章法辦事。連自己要多用點錢,都得回家向父親要,不在紙店的賬務(wù)隨便拿銀子。這表明這家寧波人門風(fēng)清正,家教嚴(yán)明。外人都說這家裕光紙店,即使掌柜的三個月不來,店內(nèi)店外照舊井井有條。因此如今歐陽覺在店里舒服得很,甚至有點閑了。他坐在那兒,心里邊瞎琢磨的既不是筆墨意趣,更不是時局,他心里向來沒有時局。打他心里頭不時冒出來的,還是前兩天在租界的小白樓用望遠鏡看到的那些景象,還有那雙亮晶晶照人的藍眼睛,以及叫他“熬——羊——腳”時那種讓人喜歡的神氣。

這雙藍眼睛已經(jīng)不那么怪怪的了。它止不住地在他心里亮閃閃,叫他有點坐不住了。

幾天來,他一步也不離開店鋪。好像一直在等人,等著誰呢?只有自己明白——是在等馬老板。

這天,真的有人來找他,卻不是馬老板,是婌賢。她怕他在外邊吃不好,打北城里親自送來一提盒菜食。婌賢是小腳,她不肯費錢雇一輛膠皮車,走這一趟不算近,她叫張義送一趟不就行了,為什么偏要自己顛顛地跑來?顯然她心疼這位從來不當(dāng)班的二少爺。細(xì)竹條編織的提盒里邊上下三層,一層是鮮蘆絲炒肉,一層是炸河蝦,一層擺著十六個豬肉白菜餡的餃子。每一層都用新生出來的湛綠的小荷葉墊在下邊。這一切都是她親力親為。一瞬間,叫歐陽覺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點歉意來。

一天,他聽一位管運貨的伙計韋小三說,近來洋紙一直缺貨,時下時興石印,石印的東西又快又漂亮又省錢,老式的木版刷印根本沒法比。但石印是海外傳進來的,機器是人家洋人的,紙也是洋紙好用,都得從租界那邊進貨。洋紙用量大,貨跟不上就會中斷,熱買熱賣的東西就怕斷貨。二少爺說:“那得快去找馬老板啊,要不你去把他找來?!闭f這話時,他心想這可是個好機會,馬老板肯定一叫就來。

誰知韋小三搖搖腦袋說:“馬老板信教,租界那邊信教的現(xiàn)在都不大敢過來,這邊整天嚷嚷義和團快來了,專逮租界里的二毛子,據(jù)說逮住了就割鼻子割耳朵挖眼珠子?!?/p>

歐陽覺說:“哪會呢?”

韋小三說:“外邊說得更玄了,都說義和團還要來拆紫竹林租界呢。”

“洋樓怎么拆?”

“聽說義和團用一種紅繩拴住洋樓,一拉就倒?!?/p>

“洋人的洋槍我見過,那可不叫吃素的?!?/p>

“人說義和團會法術(shù)。上了法,個個如同身穿鐵布衫,刀槍不入,還能把洋炮上的螺絲釘全取下來。炮都不能打,甭說洋槍了。”韋小三說得像是真的一樣。

二少爺不信,笑著說:“真比孫猴子還厲害呢。你說的義和團在哪兒呢,你領(lǐng)幾個來叫我開開眼?!?/p>

他叫韋小三無話可說,可是馬老板真的不露面了。

兩天之后,一早歐陽覺從家里去往宮南紙店,剛到街口,就見那里停著一輛玻璃轎車,車窗玻璃后邊恍惚有一個人影,向他起勁地招手,定睛一瞧,好像是莎娜!他過去,車門忽然開了,一只雪白的手伸出來,抓著他的胳膊用力一拉,拉他的勁兒很大,他不由自主地被拉上去。人一到車上,車子便走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車上的人真是莎娜,而且只有莎娜一個人,這次沒有馬老板。馬老板怎么沒來?她拉他上車的勁兒怎么這樣大?她拉他去哪兒?

他問她:“馬老板呢?”

問完之后才想到他們的語言不通。

莎娜卻好像明白他的問題。她從手包里拿出一個紙條給他,上邊寫著幾個毛筆字:“今天有事不能去?!比缓笫种钢垪l說了一個“馬”字的中文發(fā)音,意思是這紙條是馬老板寫的。

他明白了,立即點頭,并會意地朝她笑了。

莎娜很高興他明白了。帶著一點調(diào)皮的神氣,指著紙條連續(xù)發(fā)出了這個中文字音:“馬、馬、馬”。

兩人都笑起來。他們有了溝通,還有了一種逾過障礙的快感。

在這行進中有些顛簸的車子里,沒人幫助他們溝通,一切只有靠他們自己。他們便嘗試著從眼前的事物開始——比如:你、我、車子、頭、嘴、吃、看、想等等一個個意思,把各自的念法與發(fā)音告訴給對方,也模仿對方的發(fā)音與念法。由于發(fā)音和念法不同,說不清誰的嘴笨,誰的嘴靈,誰念得對或者不對??墒?,每每弄明白了對方的一個意思,就給他們帶來很大的快樂。但有時也會陷入語言隔絕的困境里,一同搖頭,陷入無奈。他們感到各自的語言都是對方的墻,但他們在努力翻越。就這樣,他們像啞巴學(xué)話那樣,不知不覺來到了海大道。

歐陽覺還是不明白,她要拉他到哪兒去?干什么去?但這些問題他無法表達。

莎娜沒有讓車子走進街口,下車之后,也沒領(lǐng)著他去到她家,而是徑直去往那個兀自立在租界外邊荒野里孤零零的白色小樓。這時他才明白她的想法,她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作他們的樂園。

他們高高興興地向里跑進去。莎娜跑在前邊,她翻動的裙腳撩動著草地里長莖的野花歡快地?fù)u擺。歐陽覺從來沒和任何女人這樣一起玩過,這次居然是一個洋女人,這使他有一種特別新奇的快感與興奮。他們跑進樓,徑直上去,在登上閣樓那個又窄又陡的樓梯時,她回轉(zhuǎn)過身,伸過一只手來,他大著膽子把手伸給她。她很大方,一把抓住。一握手的當(dāng)口,他感到她的手光滑、細(xì)膩、柔軟,又小。他有一點心魂蕩漾。

在閣樓里,她又把那支黃銅的單筒望遠鏡掏了出來。這次,她還掏出一個長方形的小紙盒,是衣兜煙卷,但只是裝煙卷的空盒,她從中拿出一沓方形的硬紙片。她拿給他看,紙片正反兩面全有字,一面寫著鬼畫符一樣、看不懂的洋文,一面寫著中文字,一個或兩三個字,都是用墨筆寫的。這紙片兩面的字意是相同的嗎?它是干什么用的?

莎娜指著租界這邊遠處一個高高的尖頂房子,先叫歐陽覺用望遠鏡找到,然后從紙片中找出一個紙片來。她是憑洋文找的。然后,她把這紙片反過來遞給歐陽覺,叫他看上邊的中文。歐陽覺一看,上邊的字是:教堂。

歐陽覺脫口說出:“教堂。”

莎娜高興地點頭,并大聲說了“教堂”的洋文。隨后又從煙盒中找出另一個紙片,遞給歐陽覺,這紙片上邊的毛筆字是“是”字。她向他表示,遠處那座高高的尖頂?shù)姆孔印笆恰薄烫谩?/p>

歐陽覺把紙片的“是”字念出來。

莎娜立即模仿歐陽覺,也念出“是”。她發(fā)音很準(zhǔn)。

歐陽覺點頭連連說“是!是!是!是!”他稱贊她念得對。

于是,他們快樂地笑起來。好像他們之間又搭上一條跳板。

歐陽覺反復(fù)地說這個“是”字,連連點頭,稱贊她的聰明。誰能想出用這小小的紙片——這個絕妙的好辦法,一下子就使他們隔著一條河,把手牽了起來。莎娜明白他在稱贊自己,笑容滿面的臉上似乎還有一種成就感呢。

于是他們繼續(xù)用這些奇妙的紙片,加上各自的聰明,相互溝通著。

他感覺這紙片上的字,應(yīng)是馬老板幫她寫的,就詢問她。他先用手比畫寫一個中文的“馬”字,然后說出:“馬?”他想,她肯定聽過別人用“馬”字的中文發(fā)音,呼叫過馬老板。

果然,她明白,立即從手中這沓紙片找出漢字的“馬”字來,跟著把她剛學(xué)會的“是”字,再次念了出來!她運用得極恰當(dāng)!

兩人都快活至極,人的溝通原來可以這么快活有趣。這個洋女子竟然這么靈光、有趣、可愛。

閣樓的窗洞又小又窄,兩人興致勃勃在窗洞口一起向外張望時,不自覺地擠在一起。這使他聞到她身上迷人的香味兒?,F(xiàn)在這香味不是從她的衣服,而是從她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從她金色的卷發(fā)和光潔又細(xì)長的脖頸散發(fā)出來的。由于他離著她太近了,看見這脖頸上一層細(xì)細(xì)的柔軟的絨毛。他正緊挨著她柔軟又溫暖的肉體。他感覺有一種比興奮更強烈的東西,不像語言那樣需要溝通,一下子就從他的身體、他的本能里蓬勃而出。他的臉發(fā)熱,心噗噗地跳。

這當(dāng)兒,她正扭過頭來,好像要對他表達些什么。但這一瞬,她看到眼前這中國男人眼睛里有一種熾熱的東西,她不再需要語言,一下子就讀到了這種東西。

她那如花一般的臉正與他面對面。

那一刻靜止了。幸福誕生之前有時有點可怕。

他直視著她的藍眼睛,通徹、透亮、純凈。雖然他從來沒有直視過一雙藍色的眼睛,但不再感到怪異,而且他從中居然看到那種使他牽動魂魄的東西。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多想。忽然,她上來吻了他的臉頰。

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意外,太急促,也太熱烈。歐陽覺竟然像傻子一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如果這時一切都要依靠他的本能,他的本能也停滯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

半天,莎娜才扭過身,從放在煙盒中的紙片中找了半天才找出兩個字:抱歉!

歐陽覺還是不知怎么表達。當(dāng)然他要拒絕道歉,卻沒辦法表達。兩個人此前所有的溝通方式好像又都消失了。

他們無奈、尷尬、無措,剛剛發(fā)生的美好的一切又莫名奇妙地中斷了。

從小白樓走出來后,他們一路無言。兩人在海大道口分手,歐陽覺登上租來的車子,咯吱咯吱走了不久,莎娜居然坐著另一輛馬車追上來。她給他一張紙片。歐陽覺拿在手里一看,上邊的中文字居然是:明天。

此時,她的藍眼睛里的東西很難弄懂。是一種歉意、悔意、失落、擔(dān)慮,還是一種深切的祈望?

歐陽覺回到宮南,已過了午時。

他在街上的玉食軒要了一碗肉絲面,吃進肚子。但他的魂兒不在身上,吃完好像沒吃。他進了紙店,和伙計們心不在焉地打過招呼,便一頭扎到紙店后邊的房間。本想歇一歇,可是身子歇著,心里邊卻歇不住。伙計送來的熱茶,帶著蓋兒就喝,弄得半碗熱茶都倒在桌上,把賬本也泡了?;镉嬚f,今兒上午沒開張,這兩天市面有點怪,人愈來愈少,宮南大街所有店面都冷清得很,只有去廟里燒香的人愈來愈多。韋小三說總督裕祿大人今天一早把武衛(wèi)前軍調(diào)到城東把守鐵路,是不是和眼下說不明道不清的事情有關(guān)?

歐陽覺未置可否。

韋小三是個好說話好打聽事的人,有點大舌頭,說話含糊不清,聽起來像“跑火車”。他很想把各處聽來的消息和二少爺起勁地說一說??墒菤W陽覺跟大少爺不一樣,對世面上閑雜的事情向來沒有興趣,現(xiàn)在更沒心思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便叫他到街上去買兩張近幾天

的《國聞報》。其實他平日根本不看這種報紙,只想托詞把他打發(fā)走。

快到晌午,有三個外地來的人推門進店,裝束非常特別,腦袋上都扎黃巾,一個滿臉亂糟糟的胡子,一個耳朵缺了一塊,另一個平平常常,多半就是人們說的義和團。他們說是要買黃麻紙,印揭帖用。不過人挺規(guī)矩,按價付錢,反比本城動不動就耍橫的鍋伙混混們要強。

此后便再沒人進店買東西。

歐陽覺一直坐到后晌下班,看著伙計們上了門板?;氐郊?,吃過飯,便一頭扎到書齋里。他今天遇到的事叫他心頭蕩漾,難以平復(fù),卻不能叫人看出來,只有一個人待在書齋,可又不能閑坐著,看書看不下去,只好寫字。他想起還欠著朋友一幅字,此刻心里沒有靈氣,只好寫老詞兒。于是鋪開紙去寫《左傳》上“惟力是視”那句現(xiàn)成的話。提筆剛寫到第三字“是”時,眼前又冒出莎娜那小紙片上馬老板寫的“是”字……跟著便是白天發(fā)生的那些奇妙的事。那雙叫他魂迷的藍眼睛,脖頸的絨毛,肉感的小手,還有她突然送給他的一吻,全都涌了上來。他反復(fù)揣摩那一吻的感覺,奇怪的是為什么這最驚心的一吻反倒沒有任何感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并無異樣。再去感覺,更無感覺,那個吻跑到哪里去了?臉頰是毫無記憶的嗎?他渴望她再給自己這樣一吻,于是想到她給他看的那張寫著“明天”兩個字的紙片——這是約定他明天再見。那么,將要到來的明天將會發(fā)生什么?

他禁不住放縱地去想,一堆瘋狂的畫面出現(xiàn)在他的想象里。

門開了。

婌賢安靜地來到他的書齋,端給他一小瓷缸嗑好的瓜子,個個潔白可愛。她倚著身邊一把座椅高高的椅背,細(xì)聲慢語地說道:“你今天好像有事不愿向父親說?!?/p>

他一怔,靜了靜,支應(yīng)地說:“是啊,買賣不景氣?!?/p>

那時這樣的家庭,男人在外邊做事,女人是不多問的。她便換一句話說:

“你今天身上香粉氣挺重,又有人送那種粉紙來了吧。既然父親不喜歡,就別進那貨了吧?!?/p>

他又一怔,再靜了一下,說:“是,不進了?!?/p>

“聽說山東和河北的義和團往咱天津來了,喜鳳說都是從南運河坐著船過來的。大哥不是在估衣街那邊的店里嗎。官府正派兵去截,不叫他們下船?!?/p>

“甭聽亂傳。”歐陽覺說,一邊提起筆來接著寫字。

婌賢向來話不多,今天多說兩句,本想聽聽他說一些外邊的事,見他無心說話,不想惹他心煩便回房去了。剩給他的都是對明天的胡思亂想了。

整整一夜,他沒有睡,滿腦袋里卻全是荒誕不經(jīng)的欲望及想象。他一直背對著婌賢,好像怕腦袋里的東西給她看見。

第二天早起,他吃過飯,便去宮南,到了亂哄哄的街口,沒有見到莎娜的轎車。他在道邊一個雜食攤找一條空凳子坐下,隨便要一點吃的,一碗熱茶,卻沒吃沒喝,只為了坐在那里等候莎娜的車子來到。一直等到雜食攤的小伙計兩次走過來,問他還想添點什么,這種問話實際是催促他快吃快走??墒牵鹊能囘t遲未到。他等得捺不住了,忽然想起,昨天莎娜把那張“明天”的紙片拿給他看時,還曾朝著小白樓那邊指了一下。難道是表示她在那里等著他嗎?如果真是這樣,她已經(jīng)等他等了許久。他馬上雇了一輛轎車,直奔紫竹林。

他坐在車?yán)锵榆囎勇?/p>

待車子過了海大道,離著紫竹林還有一些路時,他就蹦下車來,這叫車夫有點奇怪。前邊還有一段路程呢,干什么不坐車非要走呢?

他步行,是因為他想不進租界,打算從外邊繞到那個小白樓去。可是這一段路全是野地,到處亂石崗子、土丘、草洼、水塘,雖然他心里有大致的方位,走著走著就開始擔(dān)心自己迷路了。

然而,當(dāng)他穿過一片遮身擋眼的野生的雜樹時,那個渴望中的小白樓竟然出現(xiàn)在前邊。這次換了一個角度,小樓背后是一片浩蕩而無聲的白河,它兀自立在這空蕩蕩的背景上,有一點孤寂。她在那里等著自己嗎?

他急忙跑過去了。地上坑坑洼洼和亂草

亂枝兩次把他絆倒在地。他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而且跑得更快更急,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他跑進院子,沒見她的身影。他跑進樓,一直到二樓上,仍然空空無人。他急了,叫起莎娜的名字,好像這洋女子一下子沒有了。當(dāng)他氣喘吁吁登上閣樓,依舊沒看見人,剛要轉(zhuǎn)下來,忽然兩條胳膊從背后把他緊緊抱住。他看不見她,首先看見的是緊緊抓在他胸前兩只雪白的手,活靈靈像兩只白色的小鳥兒,還聞到那令他迷醉的香味——莎娜!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等他看清她,她那芬芳而柔軟的嘴唇就把他的嘴緊緊堵上,她的嘴唇竟然抖動得那么厲害,而且熱得發(fā)燙!她那細(xì)小的鼻孔急促地喘著氣,這叫他也用鼻孔急切地喘氣。一下子他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于是,他的身體與她的身體如兩股滾熱的潮水那樣融為了一體。昨天整整一夜的胡思亂想立即神話一般成為現(xiàn)實。

他完全陷入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里。既有生命的狂放,翻江倒海般地發(fā)泄,盡情地縱欲,自焚一般地?zé)o所顧忌,又有來自一個從沒有體驗過的金發(fā)碧眼的女人赤身裸體的刺激。而對于這個洋女人,他這個同樣沒有體驗過的異國的男人是否也是刺激?反正,他們忘乎所以地一同創(chuàng)造著一種極致的要死要活的快樂。

開始他不敢看她,不敢看這發(fā)生的一切,閉著眼睛,憑任自己生命的沖動;等到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她金色卷發(fā)中快樂欲絕的表情,雪白的肌膚中赤裸裸暴露著的最私密的地方,他變得不再是自己了,他更像一頭發(fā)情發(fā)狂的野獸。

他身體里一種未知的野性忽然出現(xiàn)并迸發(fā)出來。

誰也不會想到,也不會知道,在老城和租界之間一座荒蕪和廢棄的小樓里會發(fā)生如此不可思議的事。

在這狂風(fēng)暴雨過后,他們像死了一樣,莎娜赤裸地趴在他的身上一動不動,他們誰都不動。生命停擺了。他們在享受這神奇的一刻嗎?

好像過了許久,她忽然叫了一聲,他們聽到了什么動靜,都嚇了一跳。坐起來后,發(fā)現(xiàn)樓梯的下端多了一團挺大的東西。開始以為是人,定下神來一瞧,原來是前兩天他在她家看到的那只淺棕色的卷毛大狗。它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早就趴在那里,沒有出聲,它不想打擾他們嗎?它的目光似乎有點柔和,呆呆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穿上衣服,走下來。

莎娜從手袋里找出那個裝著紙片的煙盒,從中找到一個紙片給他看,上邊寫著“爸爸”兩個字。跟著,她發(fā)出的洋文的字音竟然也是漢字“爸爸”的聲音。洋人叫爸爸也是這個發(fā)音嗎?他有一點奇怪。

她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自己的家那個方向。他猜想,多半是她爸爸叫這只卷毛大狗來找她,招呼她,她爸爸正在家里等她。她必須回去。

她把他送到海大道的街口,雇到了一輛車。分手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分明充滿了無限的快樂、幸福,還有一種難舍難分的情感。這情感讓他十分動心。如果不是有車夫站在那里,她肯定會撲上來抱住他吻他。他登上車,她又跑上來給他看了一如昨天的那個紙片,上邊寫著猶如快樂化身的兩個字:明天。

從這天起,他們幾乎天天在兀立白河邊這個荒蕪的小樓里相見,相擁,親昵,廝纏,縱欲,盡情地歡樂。對于他們,小樓不再是荒野一座廢樓,而是他倆的天堂。在這里,各自的世界不再具有魅力,一切魔力都在他們自己的肉體上。他們甚至不再需要那些紙片上的文字了。他們好像天生就會閱讀對方,用本能的肢體的行為暢快無比地交流著。這種偉大的天性的交流居然超越了一切文明的障礙。這種超越只是一時的,還是永遠的?現(xiàn)在他們會想這些嗎?

她和他沒有不同。如果有,就是反過來——她比他更主動,如果和他家里的女人婌賢相比,則更是截然相反。她不像婌賢那樣拘束,節(jié)制,被動,總像被捆綁著——既捆綁著自己也捆綁著他。莎娜不然,她不會害羞,而是向他快活地敞開自己,也主動向他索取,享受著他也讓他盡情享受著自己。也許正是這樣,

她讓歐陽覺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本能與天性的放縱。

他們一起隨心所欲,相互燃燒。他們在相互愛撫時,還一邊自言自語,各說各的,不管對方是否能夠聽懂。她甚至輕輕唱起一支歌兒來,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唱的。他聽不懂歌詞,卻能從這種不曾聽過的古怪又奇妙的曲調(diào)里,聽出無限的溫柔與深情。

這是一種非常美妙又神奇的體驗!

她的藍眼睛已經(jīng)完全不再怪異了。在那透徹、純凈、空明之中,現(xiàn)在又多了許多東西。他能感知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在他心里也有。

歐陽覺不能向任何人訴說這種神奇的快樂。相反,他更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他必須不斷改換去往租界那邊的各種路徑。他過去不曾來過這些地方,現(xiàn)在才知道由老城到紫竹林這一片地域竟然如此遼闊。由于他必須躲開一些有人的地方,往往路途就變得更長,更遠。如果他要躲開船多人雜的白河沿岸,路途至少就增加一倍。

有一次,他繞來繞去,走進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村邊有一些廢船,樹間曬著黑色的細(xì)線繩編織的漁網(wǎng),村里住的大概都是船戶或漁民,村中間一塊空地上有人練拳。打春天以來,不少地方年輕人赤膊光背,練這種雄赳赳的“義和拳”。練拳時還唱一種歌謠:

天打天門開,

地打地門來,

要學(xué)真武藝,

就跟老師來。

他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但唱起來很好聽。當(dāng)他穿過這小村時,被村里的人當(dāng)作從租界出來的信教的二毛子截住了,好一通盤問才放出來。還有一次他趕上驟雨忽至,荒野里無處可躲,便鉆進一叢密實的野樹叢里,足足一個多時辰才把雨躲過,卻還是淋成了落湯雞。待到了那小白樓,叫莎娜笑得喘不過氣,把他扒得精光。她喜歡他被扒得精光的樣子。

這樣,在歐陽家里,最先發(fā)現(xiàn)他變化的就一定是婌賢了。別看她人靜默,卻敏感而心細(xì),一切她都看在心里。她和喜鳳不同,歐陽尊的一切都在喜鳳眼里,也在喜鳳嘴里,并且總在喜鳳的嘴里叨叨。歐陽覺的一切全在婌賢的心里,她卻不言不語,含而不露。由他身上的氣味,他各種細(xì)小的變化與不同,直到他每天回家來的神氣,他的言談話語——她發(fā)覺到他與以往大不一樣了。

原先那種所謂洋粉紙的異香,現(xiàn)在跑到了歐陽覺的頭發(fā)里、內(nèi)衣里、胳肢窩里。他的衣服有時臟了一塊,有時破一個裂口,一天居然穿一件亮閃閃、嶄新的袍子回家。他說是自己在宮前逛盛華衣裝店時買的,可是他從來不自己到街上買衣服,年年春秋兩季時令更衣之前,都是歐陽老爺從老家請來“紅邦”裁縫為一家老小量體制衣。歐陽老爺認(rèn)準(zhǔn)寧波裁縫的手藝,根本瞧不上粗手笨腳的天津人的針線活兒。

她猜不到他這些變化的緣由。

再去留心和留意,她還發(fā)現(xiàn)他許多方面都不對勁兒——說話有時著三不著兩。全家一起吃飯時,父親和大少爺談起外邊日見其亂的時局時,他心不在焉,完全接不上話茬,而且既不上心,也不擔(dān)憂,好像他在天上活著。有時他會異乎尋常地興高采烈,吃起東西又多又香,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天夜里歐陽覺先上了床,婌賢卸了妝,來到床前,見他已睡得正酣,衣衫也沒脫,心想他整天待在店里,太多的辛苦。她想給他脫下衣衫,換上細(xì)綢子的睡袍。一掀起他的衣領(lǐng),嚇了她一跳。他肩背上怎么受了傷?細(xì)一看,竟是兩排牙印子!細(xì)小的牙印,雖然不深,卻滲出血跡,這是怎么回事?再往下一拉,露出一個鮮紅又清晰的唇印。她看呆了,明白了。

當(dāng)然,她又不明白,這個在他肩背上留下牙印和唇印的女人是誰?即便如此,婌賢仍然相信丈夫的人品,不信他會去嫖娼狎妓。他平日往來全是文人雅士,詩畫良朋,這女人會從哪兒來呢?

這一夜婌賢沒睡,聽了他一夜的鼾聲。

轉(zhuǎn)天起來,婌賢照舊侍候他用過早點,去宮南紙店當(dāng)班。她沒露出一點兒心里的東西。

歐陽覺照舊由宮南街口,轉(zhuǎn)道去了租界那

邊。他已經(jīng)被卷入欲海之中,什么也顧不得了。直到晌午后才與莎娜分手回到老城這邊。

他在街上吃過東西,到店點一點卯,決定先去育嬰堂后邊的天仙池泡個澡,把在小白樓里滾的一身土洗凈。初夏來了,身上有土有汗不舒服。

天仙池是天津最好的浴池了,近兩年很時興,有錢的人都喜歡去泡澡。里邊有兩個池子一溫一熱,眾人共用。來泡澡的人都脫光了,先在溫水池里泡一會兒,讓汗毛孔張開,再去熱水池里燙一下。熱水很燙,進了熱水池都免不了大叫一聲,可是這熱水能把身上的臟東西都燙死。待到熱池里燙過,再回到溫水池里搓洗干凈,這便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爽舒服。都說在這里泡一次,便如同脫去一層皮,成仙一般。

歐陽覺和大少爺每個月至少來兩次。天仙池的花費高,來到這兒的人彼此大多認(rèn)得。今天,歐陽覺脫去衣服,光溜溜進入溫水池,池水二三尺,人都靠邊坐著泡澡。這時一個人從那邊的熱水池爬上來,順著池邊從他身后走過,停了一下,忽然蹲了下來。他扭頭一看,這人胖大滾圓的身子叫熱水燙得紅通通,像個剛蒸熟的大河蟹,還冒著熱氣兒。一張鼓鼓的圓臉朝著他笑嘻嘻。再一看,原來是城內(nèi)隆盛醬園的少掌柜孫少俊,一個城中無人不知的浪蕩公子。孫少俊把腦袋探過來,小聲對他說:

“歐陽二少爺最近跟誰好上了?”

歐陽覺嚇了一跳,心想自己的事怎么會叫他知道。他說:

“胡說什么?”

可還是摸不清頭腦。

孫少俊還是笑嘻嘻,說:

“哪是我說的,侯家后誰不知道?!?/p>

侯家后在北城外,天津妓院扎堆的地方。歐陽覺一聽才放心,原來他是在胡亂說笑。便說:

“那是你常去的地方,我從來也不去。”

可是,事情并不簡單。孫少俊忽用肥胖滾圓的手指肚戳了戳他右肩的后邊說:

“這幾口牙印子是誰咬的?說說,哪個妹子這么來勁兒?”說著笑出聲來。

歐陽覺又嚇一跳,自己后背哪來的牙印子,真的嗎?他馬上想到是莎娜咬的,他不知怎么回答,有點發(fā)傻。所幸這孫少俊并不認(rèn)真,光著身子,打趣兒著走了。

他馬上從池子里爬出來,去到自己包下的一間歇身的小屋子里,屋子里有躺椅、茶桌、衣架、立式的穿衣鏡。他赤條條背對著鏡子,扭過頭一瞧自己的后背,果然有兩排牙印,熱水一泡,更加清楚。

他無心再去泡澡,躺在躺椅上想一想,心里開始打鼓。他確信這是莎娜咬的,可是這是在哪一天?如果是今天留下的還好辦,如果是前一兩天,會不會已經(jīng)叫婌賢看見了?他仔細(xì)回想自己這幾天的經(jīng)歷,覺得應(yīng)該是大前天,當(dāng)時他好像還叫:

“哎呀,你咬死我了!”

他說的是中國話,她根本聽不懂,可是那時誰還管誰說的是什么。

如果真是大前天,晚上睡覺時,婌賢就有可能看到。再一想,他覺得不妙,她應(yīng)該是看到了,因為今天早上她伺候他吃早飯時,與往日不同,有點悶悶不樂。婌賢向例與他相敬如賓,通常他出門,她都會送他到他們居住的那個二道院的院門口,但是她今兒怎么一直待在屋里沒動勁兒。歐陽覺原本也還敏感,只不過他的心思全在莎娜一邊,一點兒也沒有留意,現(xiàn)在愈想就愈覺得她知道了。

后晌回去,他有意試一試她,婌賢如同往日,幫他寬衣?lián)Q鞋,給他備上洗臉的熱水,為他沏茶,還叫姜媽把書齋的熏香點上。一切又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但他心里還是打鼓。他太了解婌賢,她是個把什么不好的事都掖在自己心里的人,一個把傷口藏在心里忍著的人。

今年歐陽家老槐樹的花期遲了。每年這個時候,全家都會興致勃勃等著迎接它花兒大開,香氣四溢。

婌賢剛來到歐陽家那年的花開時節(jié),歐陽覺還把一些好友約到他的家來。

那天他在大槐樹下放一張大畫案,擺上紙筆墨硯。歐陽家里的文房器物全是老東西好東西。紙是徽州涇縣的,墨是曹素功的,筆是詹大有的,硯是肇慶的端硯,一方明制的天青

硯,素面無工,只一個小小的磐片狀的墨池,高古簡約,叫人生愛。至于筆洗、鎮(zhèn)尺、硯滴、筆架等等,無一不是精致的雅玩。這些文友就以頭上的槐花為題,詩詞唱和,書畫幫襯,來一次雅聚。

那天,婌賢還用家里保存的去年的槐花,給二少爺?shù)奈挠褌兏髌闵弦槐鹕幕被ú瑁眉ぐl(fā)他們的情致。歐陽覺只覺得哪位神仙拍了一下他的腦門,隨即寫下了一首五言詩:

槐靈搖筆管,

花魂醉墨池。

丹青無須畫,

心詩天地和。

這首小詩叫友人們都叫好,尤其是“花魂醉墨池”一句,可以入典了。一時叫父親和家人們都覺得臉上有光。過后,婌賢便用她那規(guī)矩又娟秀的館閣體的小楷,把這首詩抄寫在一張自家在文美齋定制的“槐蔭堂”的箋紙上。歐陽老爺高興地說,以后每年槐花時節(jié),都在家里舉行這樣一次詩畫雅聚。地方換到他前邊的院里。他那道院有客廳,更氣派。他說還要親自出面,把城里馬家桐、趙元禮、孟繡村等老一輩的名家請來一些,給這些有出息的后生們指點指點。

父親的雅意叫歐陽覺和婌賢興奮異常,心懷希望。

可是,去年老槐樹身上出了那一堆邪乎事,就把這些心思全擾亂了。而且今年天熱得奇怪,剛?cè)胛逶戮拖裣禄鹆?,鼓成豆兒一般的槐米就是不張開,花兒好像憋在那兒。要是總不開花,花骨朵不就蔫了?花香不也就沒了?

但是今年好像沒人顧得上這事了。老爺和大少爺整天為時局犯愁。買賣的興衰從來都是和時局連在一起。誰也猜不透官府到底是想壓著義和團討好洋人,還是想和義和團聯(lián)手,殺一殺胃口愈來愈大的列強?時局不定,人心散了,買賣明顯一天不如一天。誰還想得起那種太平日子里添花添彩的事。二少爺更像忘了似的,直到今天,對這件詩畫雅聚的事只字不提。

惦著這老槐樹的似乎只剩下一個人,就是二少奶奶婌賢。其實婌賢是為了大家高興才更用心。她早早叫人去把落花時收槐花使用的掃帚、簸箕、竹籮和晾曬的竹席全都買來?;被ㄊ且肟诘模玫募一锉仨毷歉蓛舻男碌木频?。她認(rèn)真做這些事,是想叫一家人日子安穩(wěn),老人心安。

歐陽家的男仆女傭都明白二少奶奶這份心意。

人意還得隨著天意。誰也無法知道如今的天意了。

歐陽覺今天早上一出門,看到門前停著一輛轎車,城里邊乘坐的車多是膠皮車,怎么來了輛轎車?恍惚間他竟以為莎娜坐在里邊——可是莎娜怎么會跑到他家來?她連老城都沒進過呢。只聽車門一響,從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卻是大少爺歐陽尊。大少爺沒等他問,就叫他上車,跟他坐車去一趟估衣街。歐陽覺怕莎娜在小白樓那邊等他,便說:

“嘛事這么要緊?我上午宮南這邊有事,下午再去你那邊吧?!?/p>

大少爺說:“嘛事也沒這件事要緊,你跟我來吧?!闭f著硬把歐陽覺拉上車。大少爺比他年長七歲,雖然待他很好,但性子強,自小歐陽覺就對這位兄長懼怕三分。今兒見大哥說話的口氣和臉上的神氣都有些強硬,不知為了什么,只好依著他了。

一路悶悶無話,車子出了北城門外??墒莿傔M北大關(guān),情形與平日不同,人很多很雜,正前方真武閣那邊更是擠滿了人,氣氛緊張,好像出了什么事。正這時,有人“啪啪”拍打車廂,喊著:“快下車,大師兄剛下船,馬上過來了!”

歐陽覺把車門推開一半,對外邊說:“我們?nèi)ス酪陆郑覀兊牡昃驮诮稚?。?/p>

沒想到,話音剛落,外邊就罵上了:“你他娘的就是府縣老爺也得滾下來,沒聽過‘大師兄一到,文官下馬,武官下轎嗎?”說著猛一拉車門,差點把歐陽覺帶下車去。

大少爺歐陽尊見狀不妙,忙說:“好說好說,聽你們的,我們這就下車。”

哥倆慌忙下了車,付過車錢,趕緊往估衣

街走,都沒敢正面瞧瞧喝喊他們下車的是什么人。

今兒估衣街不比往常,人至少多了三倍,好像大廟出會時那樣。再一看,來來往往的人也跟平時不大一樣,很少來逛街或做買賣的,而且全是男人,沒幾個女人。男人中大漢居多,又黑又壯,全像農(nóng)家人,身上沒什么東西,頂多背個袋子。有的人背后居然插一柄大刀,刀把上垂一條紅布穗子,有的人手持紅纓扎槍,有的人干脆拿著鋤頭或一根打狗的榆木棍子。這當(dāng)兒,一個比常人至少高出兩頭的光頭漢子從對面虎虎生風(fēng)地走來,忽然站住,瞅著他倆,問一句話,聲調(diào)像唱戲的銅錘那樣甕聲甕氣。歐陽覺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剛回問一句,大漢就火了,朝他叫道:

“是直眼嗎?”

口氣兇得嚇人。這話是問他倆是不是信教的二毛子。那時候,教徒在教堂里都兩眼朝上,望著上帝。不信教的人便罵他們“直眼”或“二毛子”。洋人是“洋毛子”,信洋教的就是“二毛子”或“直眼”。不過“直眼”是山東那邊對教徒的蔑稱,天津這邊多稱“二毛子”,歐陽覺不大清楚,大少爺反應(yīng)神速,笑著說:

“哪能信那個騙人的破玩意兒,我們是在前邊干紙店的。您用紙自管找我。”

光頭大漢瞥了他倆一眼,理也不理,徑直走過去,好像一只猛虎擦肩而過。

大少爺趕緊拉著歐陽覺拐進青云棧旁邊一條小小的橫街。估衣街兩邊的街巷都是愈往深處愈窄,最窄的小巷像雞腸子,對面走人時必須側(cè)過身,吸口氣才能走過。他拉歐陽覺先走進一條雞腸小巷,又扎進一個窄仄的小院,再鉆進一間斗室,里邊坐著一個人,見他們便站起來。這人戴著一個深色的茶鏡,唇上兩撇小胡,不知是誰。

坐下后,這人把眼鏡一摘,一雙鼠目直冒光。一看這雙眼,有點熟。對方說:

“二少爺,我是馬老板啊?!?/p>

歐陽覺這才認(rèn)出是租界那邊的馬老板。他哪來的胡子?不等他問,馬老板便說:“胡子是臨時粘上的?!?/p>

歐陽覺說:“你干嘛這個扮相?”

大少爺已經(jīng)滿臉氣憤,不容他們多說,就對馬老板說:

“把話全都告訴他吧!”

馬老板遲疑了一下,便對歐陽覺說:

“二少爺,您可甭再往法租界那個破樓去了,再去就沒命了!”

說話口氣很急,好像出了什么事。

歐陽覺很奇怪地問他:“你怎么知道的?”

“不光我知道,租界里好幾個人和這邊做買賣的中國人都知道了,有人看見您天天和莎娜小姐到那小樓里邊去。您可別怪我說。要在平常我半個字兒也不會說,更不會跟大少爺說?,F(xiàn)在我是怕鬧出人命來?!?/p>

“還有誰知道,莎娜小姐她爹知道嗎?”歐陽覺問。

“我就是怕她爹知道才來找您的。她爹可厲害了,他要是知道了還不一槍崩了您,莎娜小姐也肯定好不了。您可千千萬萬不能再去了!他會帶著洋兵找您來,他可有好幾百洋兵呢。不單洋槍,連大炮都有。他可是法租界最厲害的武官!”

歐陽覺還要問話,忽然從大少爺那里一個巴掌飛過來,“啪!”響亮地抽在歐陽覺的臉上。由于用力過猛,竟把歐陽覺連人帶椅子全抽翻了。一只鞋飛了起來。

馬老板嚇得叫出聲來。

歐陽覺被突然猛烈地一擊,傻了。自他長大,他大哥從未打過他,更沒使過這么大的勁兒打他。這表明大哥已經(jīng)怒不可遏。

他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耳朵嗡嗡發(fā)響。馬老板趕緊把他拉起來。只見大少爺腦袋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極其可怕,渾身劇烈地發(fā)抖,站在那兒一句話說不出來。他好像還有更大的憤怒要發(fā)作出來。

馬老板被嚇呆了,不知如何緩解這局面,只是說:“都怨我,怨我不該說,怨我多嘴,我不該來!”不過他還是苦苦地勸歐陽覺,“不過我還得要說,二少爺您可千萬不能再到租界那邊去了。自打昨天,白河上來了好多外國兵船,哪國都有,租界里到處是洋兵,聯(lián)軍的總部就設(shè)在英租界的戈登堂。馬上要和咱們這邊打仗了。這會兒要是叫洋兵逮著就真沒命了。再說,山東河北的義和團都往咱天津這邊擁,

如果叫他們以為您私通洋人,也沒命了。莎娜小姐可是個洋人呵!”

大少爺突然把心里的話叫出來,雖然只是幾句話,每句話都裹著一團怒火:

“這種連王八蛋都不干的事,你干?要是叫婌賢和爹知道了怎么辦?不是要他們命嗎?租界那邊都有人知道了,這邊能沒人知道?你不是要把咱家全毀了嗎?你叫我怎么辦?”

說到這兒,氣上來,又怒到極點。歐陽覺嚇得趴下來給他跪下。他只朝歐陽覺喊了一聲:

“我沒你這兄弟了,死活你看著辦吧!”

扭身拉開門,出去,一摔門,走了。

屋里只剩下歐陽覺和馬老板兩人。

歐陽覺半天沒言語,只是馬老板在說:

“您要怪只怪我,別怪您大哥。他怕您這事惹禍招災(zāi),你們一個買賣人家惹得起誰?該知道,這仗非打不可了。洋人、官府、義和團全要打。租界洋人那邊天天增兵,火炮都運來了。打今天開始,租界已經(jīng)出告示不叫進人了。老城這邊也不好過來了。像我這種教民,已經(jīng)沒人再敢往這邊來。今天,我是冒著一死,化了裝,給您報信兒來的,您聽我一句勸吧,千千萬萬不能再去了?!?/p>

歐陽覺開口卻問:

“你可見到了莎娜小姐?”

他這句話叫馬老板暗暗吃驚,心想這二少爺非但沒有對自己言謝,此刻心里惦著的,居然仍舊是她。馬老板搖搖頭說:

“沒有。十天前見過她一次,她叫我買一種洋人用嘴吹的‘口琴。打那一次就再沒見過她?!?/p>

歐陽覺馬上聯(lián)想到,她在小閣樓哼歌給他聽那可愛的一幕。他想,她肯定是想用這個“口琴”吹給他聽。他問馬老板:

“你能給我?guī)б痪湓捊o她嗎?我只求你這一件事?!?/p>

馬老板心想,這二少爺中邪了,別看他長得聰明,心里挺迂。馬老板知道這種事勸也沒用,便說:“您說吧。”

“你告她,今天下午在那小白樓等我,不見不散?!睔W陽覺停一下,有點沖動地對馬老板又說,“不管怎么樣,就是生離死別,我也要再見她一次?!?/p>

他居然還要去!

馬老板沒想到,自他那次帶二少爺去莎娜家,前后不過半個多月,到底怎么一回事,這二少爺竟然變成了這樣。他認(rèn)準(zhǔn)二少爺著了魔,瘋了。沒再多說,多說也不管用。心想人家的生死,還得由著人家自己,反正自己仁至義盡了。他便戴上那個深色的茶鏡匆匆告辭而去。

馬老板走后,歐陽覺還是放心不下。心想今天整整一個上午,他沒有去到小白樓那邊,莎娜肯定去了,卻一直沒見到他。莎娜會為他擔(dān)心,而且她一定會堅守在那里——等著他。怎么辦?他不忍心她死死守在那里。于是,他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可憐的洋女子孤單單地站在小樓前的身影,就像兀立在野草地里的那個荒廢的小樓。他想,自己應(yīng)該立即站到她的面前。

時局如同天氣,說變就變,今天和昨天確實不一樣了。

這些日子,歐陽覺的眼睛里心里只有莎娜,別的什么也看不見放不下。今天知道自己身上的事與外邊的世界相關(guān),才去注意外邊。這一看,原來這天下真的有事了,而且要出大事了。

他從估衣街出來,跑到北大關(guān)雇一輛膠皮車,急急忙忙趕到東南城角,一直往溜米廠,路上處處遇到麻煩。

那時,街上跑的膠皮車是從日本來的,稱作“東洋車”,不知從哪天開始,這些“東洋車”的車背上都必須貼上一張紙,寫上“太平車”才能通行。沒貼這張字的就不讓通行。攔車的未必是義和團,有些是本地的混混痞子搗亂,或乘機勒索。歐陽覺坐的膠皮車沒貼“太平車”,兩三次被攔,使點銀子才接著跑路。

再往前走,總有麻煩,而且坐在車上又太招眼,就下車改作步行。走在街上,看到一群人連喊帶叫往城東北角崇福庵那邊跑,說是去看義和團燒教堂,還有說去老龍頭看團民扒鐵

道。天津這地方一驚一乍好起哄,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到了大營門他發(fā)現(xiàn),今天去往紫竹林的轎車一輛也不見了。官府居然還派兵設(shè)卡盤查,武衛(wèi)軍也出來了,這些兵弁前胸后背都有一個“馬”字,肯定是直隸提督馬玉昆統(tǒng)領(lǐng)的武衛(wèi)左軍。還有些腦袋上扎著紅黃頭巾的——這就是義和團了。他們對往來的人問東問西,看似很嚴(yán),也不知他們和官兵是不是一碼事。

歐陽覺感覺自己今天不會順利,要想去租界絕不能走這條路了。如果從地廣人稀的南城外那邊繞道走,就得兜一個很大的圈子,他從未走過那條路,不知要用多少時間。他在道邊一個蒸食攤上狼吞虎咽地吃飽喝足,再買了幾個豆餡包揣在懷里,動身向西走去,道上的人愈來愈少。到了南城外的海光寺一帶,人煙又變得稠密一些,為了不被人注意,他離開大道,進入野地。當(dāng)他跨過當(dāng)年僧格林沁建的那道土圍子,就全是大開洼了。他只聽說過這地方叫“藍田”,他從未來過,但心里卻有一個明確的租界的方位。他執(zhí)意這樣走下去,便漸漸消沒在一片草木叢生、野水縱橫的荒地里了。

城之南從來一片蠻荒,水坑遍地,沼淖到處都是,野得很。要想越過這些天然的障礙十分費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常會亂了方向。像他這樣一直待在書齋里的書生,哪有穿越這種荒野的本領(lǐng)?好容易才繞過很大一片沼澤和水域,硬穿過一道密不透風(fēng)、齊人高的蘆葦,前邊出現(xiàn)一片綠油油的平地。

他想到這塊綠地上歇歇腿腳,一步跨上去,竟被一片密集的浮萍騙了,浮萍下邊是漆黑可怕的深潭,瞬間只覺得忽地沒了下去,冰涼的水一下子齊到胸口!他以為馬上要沒頂了,自己不會游泳,要沒命了!他大喊“救命”——這呼救在荒野是不會有呼應(yīng)的。誰知這時腳下居然神奇地觸到了底。老天不叫他死!他一邊掙扎,一邊使出全身的力氣,用了不少時候,才從這奪命的深潭里掙脫出來。

走出這片兇險莫測的蘆葦蕩,在前邊零零落落也有幾個小村。歐陽覺不敢往村里去,別再遇到麻煩,遠遠地避開了。直到日頭偏西,才看到租界的影子。他有了希望,徑直走去。漸漸地,不但看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房子,還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在斜陽里好像一條金色、發(fā)光的帶子,浮現(xiàn)在暮靄籠罩的幽暗的大地上。他想到莎娜在那座小白樓里等他等得太久了,便加緊了腳步??墒?,忽然他看到那條路上站著幾個人影。他眼尖,定睛看去,竟然都是背槍的洋兵。他想起了上午馬老板所說今天租界開始戒嚴(yán)的話。

依照他心中的方位,小白樓應(yīng)該在道路的另一邊,若要到那一邊,就必須從前邊這條土路穿越過去。路上有洋兵,就只好等到天色再晚一些穿過。現(xiàn)在周邊葦叢中的水鳥太多,只要走動,就會撲喇喇驚起一些,很容易被洋兵發(fā)現(xiàn)。

他見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片野樹林,決定先到那里藏身,歇歇腿腳,補充一些體力。他小心翼翼走過去,鉆進了樹林,從中找到一塊稍稍寬綽又隱秘的地方,先脫去濕漉漉、粘在身體上的袍子,晾在樹杈上,又用一個草窩里的積水洗去臉上的泥土,這時才感到上午大哥那記耳光留下了一個奇大的腫脹,沾上水,火辣辣地疼,肯定什么地方皮膚被打破了。他把帶來的幾個豆餡包全都吞進肚子,還趴到坑邊喝了不少水,也不管水臟不臟了。

他正要坐下來倚著一棵樹好好歇一下,忽然從周邊昏暗的草叢里迅疾地跳出幾個人來,沒等他看清是什么人,一團布硬塞進他的嘴里,跟著一個厚厚的麻袋已經(jīng)套在頭上,眼前立時黑了。這幾個人很有蠻力,幾下就把他翻過身按在地上,手腳全用繩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上。歐陽覺心想這回完了,落在洋人手里了,沒命了。

歐陽覺被捆身蒙頭,又被一人扛起來,走了一段路,才放下來。放下來時手很重,像把一只死狗扔在地上。他已經(jīng)顧不上疼了。他以為到了租界,可是待一會兒,他又被兩個人一前一后抬起來繼續(xù)走路。大概剛才那個背他的人累了,換作兩人抬。走一段路,再換成一個人背。他給蒙著頭,看不見,卻聽到全是蹚草和蹚水的聲音,好像一直走在這種野地里。他們要把自己弄到哪兒去?租界并沒這

么遠啊,他們不是洋兵嗎?可是這些人很怪,沉默著,聲也不吭。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停了下來,好像是一塊平地了。他又像死狗那樣被扔在地上,這一下他左腿的膝蓋撞在地上,很疼。他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的死活了。他一邊的耳朵正貼在地上,聽到了一些馬蹄聲愈來愈近,好像還有含糊的說話聲。然后他給扛起來,橫著撂到一匹馬上。他身體朝下,肚子貼著馬背,腦袋和雙腿垂在馬的兩邊。這時,他忽然聽出這些人說的是中國話,并不是洋人,他們是誰?他的頭被蒙著,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

跟著,馬跑了起來,那些人挾持著他縱騎而行。

他耳邊響著急促又混亂的馬蹄聲,身子在馬背上劇烈地上下顛簸著。他感到頭昏腦漲,腦袋要裂,腦漿子要迸發(fā)出來,肚子里的東西翻騰著,他的腰在馬背上很快就要斷裂了。他想喊:我不想活了,你們弄死我吧!可是他嘴里堵著布,無法喊叫。他愈來愈喘不上氣,不知不覺昏了過去。

下篇

歐陽覺醒過來時,什么也看不見,他以為自己瞎了呢,因為他耳朵能聽得見聲音,聽得見人的說話聲、馬的嘶鳴,還有不知什么東西整齊而有力的“噗噗”聲,不知這是什么聲音??墒窃趺匆稽c光亮也沒有,難道自己入了陰間?他動了動身子,覺得肩膀有一種被捆綁過的疼痛,還有一條腿的膝蓋劇痛。這膝痛大概是被人扔在地上時摔的吧。這些疼痛喚起他對此前經(jīng)歷的記憶?,F(xiàn)在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沒了,蒙在腦袋上的麻袋也沒了,為什么還是一團漆黑?他眨了眨眼,眼球還能在眼眶里骨碌碌轉(zhuǎn)動,吧唧兩下嘴,嘴巴清晰地在響,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也有明確的感覺——自己分明還活著。于是他摸了摸身子周邊,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背靠著疙疙瘩瘩的泥墻,地上有許多干草,好像是干稻草。

他知道自己被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現(xiàn)在很黑很黑,應(yīng)該是深夜吧,至于誰關(guān)的,他則一無所知,也無法去猜。

過不多久,突然一聲巨響,迎面一片強烈的白光亮照得他睜不開眼,隨后在這片強光中,他看見一個黑黑的、看起來很強大的男人的身影走了過來。黑影一直投射在他身上。這黑影直沖著他喝道:

“你是不是洋毛子的奸細(xì)?”

歐陽覺這才知道自己確實沒有落到洋人手里。他確實被關(guān)在一間黑屋子里。到底被關(guān)了多少時候?他醒來之前昏去了多少時候?全不知道。跟著,門又開了,又是一道強烈的光線照進來。原來現(xiàn)在并非黑夜,而是白天,這里這么黑,是因為門窗全部死死遮著。

跟著又進來幾個漢子,其中兩個舉著火把,進來之后“啪”地把門關(guān)上。他不明白大白天里為什么不開著門,偏要關(guān)上門使用火把。閃動的火光照亮眼前的情景,十分嚇人。剛才那大漢坐在屋子正中一條板凳上,碩壯的身軀如鐵鑄一般,火光中黑紅的一張臉陰沉著,身后幾條漢子分列兩邊,個個滿臉兇橫,這場面神威雄猛,氣勢逼人,很像到了關(guān)帝廟。再看這些人,裝束很奇特,頭扎藍巾,腰束藍帶,腿纏藍布裹腿,腰間斜插大刀??礃幼?,顯然就是義和團了。他沒想到天津這地方的義和團已經(jīng)有了如此的陣勢。迎面這大漢還是剛才那句話,厲聲問他:

“你是不是洋毛子的奸細(xì)?”

歐陽覺說:“我家是開紙店的,又不信教,連洋話都不懂,怎么當(dāng)奸細(xì)?”

他說的都是實話。因為全都是實話,所以說得很自然。

“你跑到租界那邊去干嘛?”

他哪敢提莎娜。下邊的話就是編的了。他說:“我店里的洋紙斷貨了,洋紙向來從租界進,我去看貨,可是租界不讓進了,再回來就走岔道兒了?!崩碛墒蔷幍?,可洋紙的事是真的,他答得也順溜。

“你右邊臉上腫得這么高,怎么回事?”

他不大會說瞎話??墒堑搅松狸P(guān)頭,瞎話反而給逼出來了。誰知下邊這個瞎話竟救了自己。他說:“叫洋鬼子打的。上來就抽我一巴掌?!彼南乖捖犉饋磉€挺合理。

這大漢聽罷,沉吟一下,扭頭說:“把三師兄叫來,這人歸他了!”

很快門開了,隨著外邊射進刺目的光線,一個人進來。這人臉很白,爽健清靈,眉眼長得也順溜,帶一股英氣。進來就稱這大漢為“大師兄”。大師兄把歐陽覺交給三師兄后就帶人去了。

屋里只剩下這個三師兄和一個舉著火把的漢子。三師兄并不兇,說話直截了當(dāng),沒有廢話。他說:“我叫人給你們拿點吃的。我不綁你們倆,你們聽好了——老實給我待著,不能出屋,有屎就蹲到屋子那邊去拉,只要出屋就有人砍了你們?!弊詈筮@句話又冷峻又厲害。

三師兄為什么說“你們”而不是“你”?在火把的照耀中,歐陽覺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的另一角,還有一個人,也靠墻坐著。那人似乎很矮小,瘦骨伶仃,像個雞架子。由于屋子那邊暗,火光照不到,他沒有看清那瘦子長得什么模樣。

同時,歐陽覺還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橫著幾條很粗的榆木桿子,看來這是一間馬房。自己被關(guān)在一間空馬房里。很快就有人送來一盆粥、幾個窩頭、兩個碗。三師兄沒再說話,帶著人去了,門“啪”地關(guān)上,并在外邊鎖死,屋里立時又是一團漆黑,一點光亮也透不進來,從這屋里也完全無法看到外邊是怎么回事。很奇怪,他們干什么把屋子遮得這么嚴(yán)實,只是為了不叫他們知道外邊的事嗎?

歐陽覺一聞到粥的味道,即刻感到一種強烈的饑餓感。他朝那些吃的東西摸去,抓到就吃,一通狼吞虎咽。那邊那個瘦子也爬過來,兩人胡吃了一通,好像吃山珍海味,很快就把食物吃得精光。可是東西剛吃進去不多時,歐陽覺的肚子就疼起來,很快就疼得難忍,感覺自己好像吃進去一肚子堅硬又碐磳的石塊。他捂著肚子滿地打滾,他覺得肚子要破了。

黑暗中那瘦子問他:“你多少天沒吃東西了?”

歐陽覺看不見瘦子,只聽見他的聲音有點特別,很沙啞。

“我哪里知道被抓進來多少天了,你呢?”歐陽覺說。

“我進來時,你就一直昏在這里沒動勁兒,我已經(jīng)進來兩天了,你肯定時候更長?!笔葑诱f,“這么說,你好幾天空著肚子,現(xiàn)在一下子猛吃進去這么多東西,肚子必定扛不住了?!?/p>

瘦子說完摸爬到門口那邊,不知從哪里弄了碗水叫他喝了,又幫他把腿屈起來,抱成團兒臥著忍著。

他疼痛難當(dāng)之時,不知為什么叫出婌賢的名字來。那瘦子自然不知他喊叫的這個人是誰。

他在疼痛的緩和中漸漸睡了。又不知過多長時間,醒來依舊一團黑。瘦子在他身邊,告訴他,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天。一天里兩次有人送進來吃的,瘦子沒有叫醒他,因為他現(xiàn)在睡覺比吃東西更重要。瘦子說:“我家是開藥鋪的,我懂點醫(yī),你先別吃東西,多喝水,消消食,等到肚子覺得餓就差不多了?!?/p>

瘦子又給他弄來一碗水喝下去,然后說:“昨天那大師兄審你時,我聽得出來,你不是奸細(xì),我也不是奸細(xì)。我給誰當(dāng)奸細(xì)?我去年才叫人拉著信了教。教堂總共才去了三四次。什么是教還沒弄明白呢。你信教嗎?”

“不信。一點也不懂。”歐陽覺有氣無力地說,并問他,“他們就為了你信教,才抓你進來的?”

“不是。鄰村一家一直欠我家不少錢,賴著不還,跟我家結(jié)了恨。義和團起來了,他們就告發(fā)我是洋人的奸細(xì),說我給教堂的神父通風(fēng)報信,想毀了我家,好把欠我家錢的事就此了了。這邊義和團一聽我是奸細(xì)就把我抓到這里來?!?/p>

“義和團會怎么辦你?”

“砍頭啊。你這還不知道?在義和團這兒,給洋人當(dāng)奸細(xì)是最大的罪過,一準(zhǔn)砍腦袋!”

“你實話跟他們說啊。”

“誰都不認(rèn)識誰,我的話誰信?”

“那怎么辦?”

“沒辦法。我挨了幾頓臭揍,現(xiàn)在不再揍了。他們說要派人去到我們村里問問,只要有人肯出頭給我作保就放我,沒人作保就砍我腦袋?,F(xiàn)在就看我們村有沒有人肯保我了。這個壇口規(guī)矩很嚴(yán),他們不亂砍人。可是如果沒

人保我,就認(rèn)準(zhǔn)我是奸細(xì),一準(zhǔn)要砍我?!?/p>

“你沒做奸細(xì),就一定有人會保你?!?/p>

“說不好。畢竟我是教徒啊,現(xiàn)在誰還敢保二毛子?我肯定沒命了。你知道這壇口砍了多少奸細(xì)?砍完之后就扔到村子后邊的亂葬坑里。”

歐陽覺嘆口氣說:“他們會跑那么遠的路到天津城里給我取保嗎?要是沒人去取證,沒人作保,我也沒命了?!?/p>

他感覺自己的處境如同這屋子一片漆黑。

兩個臨死的人只有說話,才能暫時避開心里的恐怖和絕望。

在瀕死的面前,歐陽覺已經(jīng)感覺不到肚子疼了。對于他,現(xiàn)在最想弄明白的是這群義和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從不關(guān)心時局,對義和團知之寥寥,他總不能糊里糊涂叫人給弄死,也不能這樣束手待斃。他最想的是逃跑。他還是要去找莎娜。他不知道莎娜現(xiàn)在究竟怎樣。她已經(jīng)幾天沒有等到他,肯定焦急萬分。只要他腦袋里出現(xiàn)她焦慮的樣子,就更加急不可待地要逃脫出去。他問瘦子:“我們逃不出去嗎?你對這里熟不熟?”

“你做夢!你長一對翅膀也飛不出去。”瘦子沙啞的聲音說,“這兒可是小南河高家村,人家乾字團隊總首領(lǐng)劉十九的總壇口。天牢也沒這兒守得嚴(yán)?!?/p>

“天牢?難道這兒還關(guān)著別的什么要人?”

“這你就不懂了,這兒守得嚴(yán),不是守著別人,是守著劉十九他自己。眼下不光是洋人,天津城南有權(quán)有勢的教徒哪個不想要他的腦袋?楊柳青的石士元總聽說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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