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北京聯(lián)合大學 師范學院,北京 100011)
南北朝時期是佛教入華后快速傳播的時期。在北朝多元文化相激蕩、相融合的背景之下,佛教在北朝的影響漸趨深入、廣泛,歷史上多有北朝帝王崇佛的記載,佛教向各個階層滲透,成為一些個人的信仰選擇,甚至也成為一個家族群體的信仰取向。北朝墓葬也受到了佛教的沖擊與影響,墓葬裝飾中開始出現(xiàn)蓮花紋、蓮座摩尼寶珠、散花等具有明顯佛教特征的圖案(高潤墓壁畫中,墓道兩壁的上沿繪有忍冬、蓮花等紋樣組成的裝飾花邊;[1]婁睿墓壁畫中,也有摩尼寶珠、蓮花、金翅鳥等[2]),還有些人物畫像,如建德元年(572)譙國公夫人步陸孤氏墓墓室北壁繪有一手持柳條、有須的男子形象,[3]恐怕也與佛教有關(guān)。而佛教話語也已滲透到了墓志書寫中,如,北魏《孫遼墓志》:“少懷凈行,長而彌潔,悟三有之元(筆者按:恐應為“無”)常,體四趣之沉溺,洞達苦空,超鑒十相。是以童丱之年,信心三寶,厥齡十八,禁酒斷肉,修齋持戒,心無染縛,善能開化,方便導物?!粌x無像,四天傳則,靈剎開神,梵堂啟或。伊我君公,秉心淵默,深覩正真,妙達通塞。淹回圣邇,寢息神光,裁辯權(quán)實,離析舊章。十塵外遣,五陰內(nèi)忘,蒸斯沉溺,作彼舟航。”[4]147-148這里,三有、四趣、苦空、十相、三寶、禁酒斷肉、修齋持戒、善能開化、方便導物,以及靈剎、梵堂、十塵、五陰等,均為佛教中常用的詞語,可見墓志書寫者對佛教用語等已經(jīng)相當熟稔。本文擬對墓志所載北朝時人的佛教信仰狀況、奉佛動機,以及佛教對北朝社會和個體的影響做些探討。
在對志主生平敘寫中,時或涉及志主的佛教信仰。一些志主的名、字中,便包含明顯的佛教“元素”,如,《北齊處士馬公瑾故妻元氏墓銘》:“諱摩耶,河南洛陽人也?!盵5]242北魏《張整墓志》:“君諱整,字菩提”[4]43北周《獨孤藏墓志》,稱藏:“字達磨,朔州人也?!拘詣ⅲ瑵h景帝之裔,赤眉之亂,流寓隴陰,因改為獨孤氏。”[6]295可見,佛教影響已深。
佛教的修行方式在北朝墓志中多有記載。佛教提倡茹素少葷,使人神清氣爽,頭腦清醒,有利于參悟修為,奉佛之人往往都要持齋以達到念佛的清心境界。誦讀佛經(jīng)也是主要的修行方式:“崇信佛法,戒行精苦,蔬食潔齋卌余載,行坐讀訟,晨昏頂禮。”(《李敬族妻趙蘭姿墓志》)[6]379“于是寄情八解,憑心七覺,炳戒珠于花案,發(fā)意樹于禪枝?!保ā稐罘笃奘捗铊つ怪尽罚6]526此外,還寫到志主的布施、寫經(jīng)、造像等北朝人常用的積德修行方式:施舍如北齊武平七年(576)《崔幼妃墓志》,志文稱其:“回心釋典,刻意法門,洞識苦空,懸鮓常樂。帷屏象馬之翫,羅綺玉帛之珍,施舍無遺,藏篋俄盡。”[4]477造像寫經(jīng)如北周大象二年(580)六月《梁嗣鼎墓志》:“其人孝敬慈善,志尚玄門……以周大象二年六月廿一日臨終,愿舍敕賜衣物,造金銀像兩區(qū),涅盤經(jīng)二部,卒于洛陽里?!盵4]491
佛教義理也受到了北朝時人的歡迎。學界通常認為,南朝佛玄互相影響,以義理為主,北朝佛教則重禪修。如,湯用彤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談到:“自此以后,南北佛學,風氣益形殊異。南方專精義理,北方偏重行業(yè)。此其原因,亦在乎疊次玄風之南趨也?!盵7]但本文認為,不可絕對化地理解為北朝佛教義學衰絕。后秦姚萇、姚興、姚嵩的佛學議論,頗為深入,且具文采。姚嵩的《上述佛義表》,理致頗深。北魏獻文帝、孝文帝和宣武帝亦好尚佛理,并提倡佛教義理研究?!堵尻栙に{記》載:“遷京之始,宮闕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數(shù)詣寺沙門論議,故通此門,而未有名,世人謂之‘新門'。時王公卿士,常迎駕于新門?!盵8]為方便前往佛寺于沙門談講,而專辟城門,足見孝文帝于佛教論議之熱情。又《魏書·韋纉傳》載:“高祖每與名德沙門談論往復,纉掌綴錄,無所遺漏?!盵9]1014《魏書·釋老志》載:世宗“篤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親講經(jīng)論,廣集名僧,標明義旨?!盵9]3042杜弼在佛教義理方面頗具造詣,曾與魏帝辨析佛性和法性的問題。[10]北朝墓志中也記載了不少志主生前好談佛理,如《元舉墓志》:“洞兼釋氏,備練五明,六書八體,畫妙超群,章勾小術(shù),研精出俗,山水其性,左右琴詩?!盵4]215《元鸞墓志》:“少標奇□,長而彌篤,虛心玄宗,妙貫佛理。”[4]46
隨著佛教影響的擴大,家族奉佛的不乏其例。據(jù)史載,崔光家族信仰佛教也已形成一定的規(guī)模,崔光“崇信佛法,禮拜讀誦,老而逾甚,終日怡怡,未曾恚忿”。其弟敬友“精心佛道,晝夜誦經(jīng)”,其從弟長文“專讀佛經(jīng),不關(guān)世事”。[9]67河東裴氏的裴植一家亦是虔誠奉佛者,史載“其母年逾七十,以身為婢,自施三寶,布衣麻菲,手執(zhí)箕帚,于沙門寺灑掃。植弟瑜、粲、衍并亦奴仆之服,泣涕而從,有感道俗?!迸崮鸽m年過古稀,但對奉佛的熱誠不減,不僅舍身為婢,供寺院灑掃,后來干脆出家為比丘尼,“入嵩高,積歲乃還家”。裴植本人也長于釋典,善談理義。臨終,遺令子弟為自己“翦落須發(fā),被以法服,以沙門禮葬于嵩高之陰”。[9]1571刁雍因“篤信佛道,著教誡二十余篇,以訓導子孫”(《魏書·刁雍傳》)。[9]871將佛教作為訓導子孫的重要內(nèi)容,可見佛教已成為其家庭文化的重要部分。
從墓志可以看出,北朝人奉佛,有諸多復雜的原因。
北朝皇室后妃中,出家的不少。除極少數(shù)是出于喜愛佛教的原因,其他更多都是因為殘酷的宮廷斗爭而被迫出家。據(jù)研究者統(tǒng)計,北朝后妃先后有18位出家為尼。如,北魏孝文幽皇后、孝文廢皇后、宣武皇后高氏、孝明皇后胡氏等,而這些后妃大多是在被廢后強令為尼或不得不為尼。北魏胡太后即曾出家為尼。武泰元年,爾朱榮稱兵渡河,太后盡召肅宗六宮皆令入道,太后亦自落發(fā)。最終胡太后和幼主還是被爾朱榮并沉于河,太后妹馮翊君收瘞于雙靈佛寺。洛陽瑤光寺,即是眾多后妃名族處女出家的場所,《洛陽伽藍記》卷一載“亦有名族處女,性愛道場,落發(fā)辭親,來儀此寺。屏珍麗之飾,服修道之衣,投心八正,歸誠一乘?!盵8]47孝文帝廢皇后馮氏,即終于瑤光寺。宣武皇后高氏,在明帝時亦居于瑤光寺。
而天下多虞,是許多人遁入佛門的重要緣由?!段簳め尷现尽酚涊d道:“正光已后,天下多虞,王役尤盛,于是所在編民相與入道,假慕沙門,實避調(diào)役,狠濫之極,自中國之有佛法,未之有也?!盵9]3048動蕩的社會中,多有依附佛寺立身者,《魏書》卷四十三記載,劉旋之死后,其妻許氏攜二子法鳳、法武入國,“孤貧不自立,并疏薄不倫,為時人所棄。母子皆出家為尼,既而反俗?!盵9]969因家庭的變故,孤貧不自立,并疏薄不倫,為時人所棄,無奈之下只得出家?!段汗时惹鹉岽葢c墓志銘》也記載:“尼俗姓王氏,字鍾兒,太原祁人,宕渠太守更象之女也。稟氣淑真,資神休烈,理懷貞粹,志識寬遠。故溫敏之度,發(fā)自齠華;而柔順之規(guī),邁于成德矣。年廿有四,適故豫州主簿行南頓太守恒農(nóng)楊興宗。諧襟族,執(zhí)禮中饋,女功之事既緝,婦則之儀惟允。于時宗父坦之出宰長社,率家從職,爰寓豫州。值玄瓠鎮(zhèn)將汝南人常珍奇據(jù)城反叛,以應外寇。王師致討,掠沒奚官,遂為恭宗景穆皇帝昭儀斛律氏躬所養(yǎng)恤,共文昭皇太后有若同生。太和中,固求出家,即居紫禁。”[4]146王鐘兒因逢戰(zhàn)亂,沒入奚官,后為景穆皇帝昭儀斛律氏養(yǎng)恤,再后來出家為尼,其身世經(jīng)歷,映射出北朝社會的動蕩不安。
對無常命運的困惑,也是北朝時人投身佛門的重要原因。離亂之世,人生尤顯無常,佛門乃是救贖,是難得的依托?!陡咭笃蘩铍y勝墓志》云:“……乃悟是法非法,如幻如夢,厭離纏染,托情妙極,遂落茲紺發(fā),歸心上道。三乘并運,六度俱修,慈解日深,法性增益。以毗尼藏,攝彼威儀,用修多羅,開其方便,精行樂說,眾所推重。方當主持我玄虛,棟隆我凈法,而眾生福盡,乃失導師?!盵6]194另有寡居守志的女性,以佛教為精神寄托?!妒捗铊つ怪尽份d:“夫人孀居守志,無勞匪石之詩;晝哭纏哀,自引崩城之慟。寄情八解,憑心七覺,炳戒珠于花案,發(fā)意樹于禪枝?!盵6]526又如,《元純陀墓志》記敘,志主初嫁穆氏,穆氏去世后,在兄長的強求下,又嫁于邢氏為妻,不久邢氏又謝世,這樣的變故,令元氏連受沉痛打擊,十分悲苦,志載其“思成夫德,夜不洵涕,朝哭銜悲”。對這樣凄慘無常的命運,她應當是有過深沉的省思:“吾一生契闊,再離辛苦,既慚靡他之操,又愧不轉(zhuǎn)之心,爽德事人,不興他族,樂從苦生,果由因起?!笨梢姡∷嫉慕Y(jié)果是:這樣多舛的命運,是“果”,“因”則是自己“爽德事人”。由此因果頓悟,她“便舍身俗累,托體法門,棄置愛津,棲遲正水,博搜經(jīng)藏,廣通戒律,珍寶六度,草芥千金。”[4]261出家為尼,投身佛教活動之中?!鸾桃蚬麍髴瑸榕远噔兜拿\提供了一種解釋。這也是女性會投身佛門的較為深層的原因。
從北朝墓志書寫,也可看出佛教對北朝社會和個體的影響。
佛教在北朝社會生活中的一大作用,是融入中國傳統(tǒng)的孝文化中,為亡父母追福,吃齋念佛,更甚者,舍宅為寺、為亡父母造像。如,景明初年,宣武帝令大長秋白整仿照代京靈嚴寺石窟,于洛南伊闕山為高祖、文昭皇太后營石窟二所。靈太后所建永寧寺,也是為其父乞福?!对裟怪尽酚涊d:“祠子安明年卅五,奄丁窮毒,痛悼崩毀,躬沉廬下,扳號慕上。朝粥夕溢,余期弗改。齋施勉力,傾儲追福。令僧尼持寶結(jié)路,運貨終辰。昔大拏好施,抗稱前代,今王子捨宅,流孝后世,所謂今俗超然,豈悉達之能倫,痛悼善孝,諸宗雅其慈?!盵11]3元郁志蓋:“仰為亡妣用紫金一斤七兩造花冠雙釵,并扶頤,若后人得者,為亡父母減半造像,今古同福,安不慕同?!盵11]2“傾儲追福”乃是孝行,孝道至此有了新的內(nèi)容。為父母盡孝也成為北朝時人奉佛的理由?!锻跗召t墓志》載:“夫人痛皋魚之晚悟,感樹靜之莫因,遂乘險就夷,庶恬方寸。惟道冥昧,仍羅極罰,茹荼泣血,哀深乎禮?!盵4]70王普賢即感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故持齋念佛,為父母修福。
葬俗亦受佛教影響,葬期和墓葬形式都有了新的變化。北魏王朝把厚葬作為一種“孝行”加以倡導,不到葬期而匆匆下葬,或者該遷葬而不遷葬,則有可能招致不孝之嫌。相反,《魏書》載,河東聞喜人吳悉達因遷葬之誠,而被表彰:“因遷葬曾祖已下三世九喪,傾盡資業(yè),不假于人,哀感毀悴,有過初喪。有司奏聞,標閭復役,以彰孝義?!盵9]1885但因為佛教的融入,葬期便隨佛緣而大大縮短。東魏佛門大師慧光卒于元象元年(538年)三月十四日,十七日葬,喪期為三天。[12]北周梁嗣鼎身為武將兼通佛經(jīng),其于大象二年(580年)六月二十一日卒,其月二十三日葬,僅停二天。[4]491二人均為卒后即葬。北魏《張略墓志》載:“興和元季十一月十七日卒于家,時季七十三?;浺耘d和三季八月庚子朔廿二日辛酉藏以玉塔,奉以床帳,葬于豹寺之西韓司空墓右?!盵5]175-176且不僅安葬時間短速,墓葬形式也發(fā)生了變化。因為信奉佛教,志主“寢疾發(fā)心,誓不棺槨”,卒后果然以不以棺槨裝殮,而將靈骨(骨灰)藏于塔中,而床帳等生前物品另葬于墓中。北魏正光五年《孫遼墓志》載,孫遼篤信佛教,卒后,其子息追述亡考精誠之功,于墓所建造浮圖,“愿令事與須彌等壽,理與日月齊明,永流懿邇,式傳不朽”,其墓志名亦作“浮圖之銘記”。[4]147佛教毫無疑問也影響了北朝人對于兩性關(guān)系的理解。出于修道之心而夫妻別葬的時有出現(xiàn):如,元純陀(法字智首),遘疾彌留之際,“子孫號慕,緇素興嗟。臨終醒寤,分明遺托,令別葬他所,以遂修道之心。”而其兒女果然式遵,不敢違旨。[4]261-262
從前文論述可見,佛教也影響到了北朝時人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建構(gòu)。從北朝墓志可見,有些奉佛者乃是出于對人生真諦的追尋而靠近佛教,甚至篤信佛教,身體力行。如,《魏故持節(jié)征虜將軍營州刺史長岑侯韓使君賄夫人高氏墓銘》記載:“至景明三年,宣武皇帝以夫人皇姨之重,兼韻動河月,遂賜湯沐邑,封遼東郡君。又以椒幃任要,宜須翼輔,授內(nèi)侍中,用委宮掖。獻可諫否,節(jié)凝圖篆。夫人以無生永逸,有陋將危,志騰苦海,舟梁彼岸,故裁謝浮虛,敬仰方直。于是金花斷意,寶蕤離心,物不中度,未曾觀攬?!盵4]153-154志主以皇姨的身份被封遼東郡君,又被授以內(nèi)侍中之職,而夫人不以為意,以人生為苦海,而“志騰苦海,舟梁彼岸”,于是“裁謝浮虛”、“敬仰方直”。孫遼“浮圖之銘記”記載,其年少之時,便懷凈行,長而彌潔,悟三有之無常,體四趣之沉溺,更以十八之齡,禁酒斷肉,修齋持戒。甚至,曾燒兩指而盡身供養(yǎng),不以支節(jié)之痛,以示無我之念。供佛之心,不可謂不誠,而從其生平來看,以童丱之年便歸信三寶,可見志主不是因為世積亂離,或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方才遁入空門,而是心內(nèi)有著對人生的終極追求,而于佛門尋找依歸。
對以上這幾位志主而言,佛教修行真正影響了其人格建構(gòu)。但總體而言,真正以佛教的終極追求為目標的志主并不太多。從大多數(shù)與佛教有關(guān)的北朝墓志可以見出,在人生價值、死亡意識等深層次的觀念上,佛教尚未形成重大的影響。
終極價值上,佛教的影響有限,主要還是儒家存善留名的思想。如,孫遼墓建有浮圖,而其墓志名亦作“浮圖之銘記”,銘記道:“有子顯就、靈鳳、子沖等追述亡考精誠之功,敬造浮圖一,置于墓所。愿令事與須彌等壽,理與日月齊明,永流懿邇,式傳不朽。”銘文云:“浴余小子,末命將淪,構(gòu)茲寶塔,綴此遺塵。崇功去劫,樹善來因,舟壑雖改,永□天人?!薄俺绻θソ佟?,“樹善來因”,雖然滲透了佛教話語,但在生死觀上還是秉承了傳統(tǒng)的從化形銷,在人生的終極價值上,仍是儒家的立善留名思想:“事與須彌等壽,理與日月齊明,永流懿邇,式傳不朽?!盵4]147如《張略墓志》:奉承遺勑,不違生愿,依俗所造,布施三寶。但露草不停,奄隨物化……興和元季十一月十七日卒于家,時季七十三?!盵5]175-176這都說明,佛教的生死觀,并未觸及北朝人生死觀的根本。死亡,即便對佛教中人,也是一去不復返的鐵定的事實?!洞攘x墓志》:魏瑤光寺尼慈義,“長辭人世,永即幽泉”,[4]102可見,雖然用到了佛教的一些表述,但其生命觀卻并未受到佛教輪回觀念的影響。對于死亡的巨大悲感,甚至會令書寫者感嘆,奉佛之舉,實亦枉然。如《東魏官講法師劉集墓志》載:
尼諱集,俗姓劉。冀州灌津人也。獨悟之心,超然自遠。年十三出家,舍副笄之飾,襲多羅之衣??偝质?,如瓶瀉水。自大魏理運,道冠前王,像法之興,于斯方盛。時年廿五,魏宣武帝所寵。為官講法師、文宣大寺主。
銘文:
悠悠物理,茫茫世路。獨有哲人,依空高步。法船既逝,德音難續(xù)。徒奉牛頭,空之雞足。[5]210-211
“法船既逝,德音難續(xù)”,令書寫者感慨,志主年十三出家,虔心奉佛,但最后不過是“徒奉牛頭,空之雞足”。
而佛教的核心教義輪回轉(zhuǎn)世之說,在北朝墓志書寫中幾無痕跡。這與同時期造像記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生死觀念,有較大差別。如,永平三年(510年)九月四日尼法慶造像記云:“為七世父母所生因緣敬造彌勒像一軀,愿使來世托生西方妙樂國土,下生人間王公者,遠離煩惚,又愿己身□□□與彌勒俱生蓮華樹下,三會說法,一切眾生永離三途?!盵13]普泰元年(531年)八月十五日龍門尼道慧法盛造觀世音像也云:“為七世父母、所生父母、師僧眷屬,愿不墮三途,□諸□難?!盵14]此中都蘊含典型的佛教轉(zhuǎn)世思想。但在北朝墓志書寫中,卻幾乎不見類似的表述。在北朝墓室畫像中,蓮花是一種常見的裝飾紋樣,如河北磁縣灣漳北齊墓墓道地面繪有八瓣仰蓮,山西太原徐顯秀墓墓室四壁上部和神怪瑞獸周圍都穿插著飄逸飛動的蓮花圖像,陜西西安北周安伽墓的第四過洞進口上方繪紅彩蓮花圖案,北魏大同智家堡石撐墓彩繪中,更是出現(xiàn)了手持蓮蕾的侍從。論者以為,雖然蓮花在佛教傳入前就作為裝飾紋樣存在,但考慮到北朝佛教的興盛,蓮花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在墓葬裝飾中,也許是墓主借以表達“愿托生西方妙樂國土,蓮花化生”的美好愿望。[15]按:從墓志書寫來看,恐并非如此,蓮花圖案恐怕主要還是作為一種裝飾元素而出現(xiàn)的。通過考察北朝葬具畫像,鄭巖論道:“除了一些裝飾性的蓮花圖案,佛教思想、教義和相關(guān)禮儀,并沒有大量融入這些葬具畫像中?!盵16]
北朝墓志書寫中,也可看出,在實踐層面,北朝佛教修行與儒學修養(yǎng)往往并行不悖。如,《楊無丑墓志》:“稟靈閑惠,資神獨挺,體兼四德,智洞三明。該般若之玄旨,遵斑氏之秘誡”,[6]84該志中“該般若之玄旨,遵斑氏之秘誡”等語將佛典與傳統(tǒng)女子教育典籍并舉,“體兼四德,智洞三明”和銘辭中“行該四德,志達三明”等表達也是同樣的意思。將儒家要求女性的“四德”與佛家的“三明”(菩薩明,諸佛明和無明明)相對,這從一個側(cè)面可以看到儒家學說在當時與佛教經(jīng)常是結(jié)伴而行的。《魏前將軍廷尉卿元公妻薛(慧命)墓志銘》亦是將儒行與禪練對舉:志主薛慧命“且誡則有章,斑母恧其先;禮修臺贊,魯宮慚其昔。敬上接下,娣姒貴其仁;尊佛盡妙,禪練尚其極”,銘文云“古今所傳,有矩有規(guī)。洞鑒妙法,化耋效畀”。[4]214-215
而在理論層面,佛教又顯現(xiàn)出與玄學的融合。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佛教融入中國文化之初期,佛教呈現(xiàn)出與玄學相交融之勢,這在北朝墓志中也有體現(xiàn)。《高猛妻元瑛墓志》:“加以披圖問史,好學閣倦,該柱下之妙說,核七篇之幽旨,馳法輪于金陌,開靈光于寶樹?!盵6]118說明志主對老莊之學和佛教均有接觸、學習。
甚至,佛教的終極目標是成佛,但在一定程度上,佛教的成佛與神仙學的成仙,在大眾的視野中似也并無太大差別。佛教與神仙學在北朝墓志書寫中也常常相提并論。如,《魏故使持節(jié)侍中司空公安樂王妃李氏墓志銘》(志主李憲之女):“兼且德越勝縵,度超末利,投心法界,尚想玄門,方冀沐浴香雨,乘舟利涉,長捐火宅,永棄鐵城。故乃散寶招提,賤聚沙之業(yè);布金買地,同長者之心。然雖靈桃可餌,赤龍之駕難追;巨棗易尋,白云之乘方遠。死生相續(xù),滅惡無常,如泡如幻,孰云能免?銘曰:天地匪固,隨劫銷亡。生如石火,世匹螢光。既明實相,深悟無常,唯遵正覺,是曰舟航。經(jīng)天西逝,帶地東流。一言從化,聚骨崇丘?!盵5]146-147這段敘述中,敘述者在佛教與神仙學話語之間進行了自由切換:前文詳述志主平生奉佛種種,而談及死亡,敘述者馬上換了神仙學話語,“靈桃可餌,赤龍之駕難追;巨棗易尋,白云之乘方遠?!彪S后,又馬上切換回佛教話語:“死生相續(xù),滅惡無常,如泡如幻,孰云能免?”說明,在墓志書寫者心中,志主對于佛教的追求,與仙家企圖長生不老、修煉飛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劃上等號的。《董儀墓志》亦云:“兼及篤信三寶,妙閑二諦。指彼岸而將登,出塵羅而愿往。忽馭周女之云車,從葛妻而蟬蛻?!盵5]291-292這就如同道教、佛教混合造像碑,顯示出在造像者心目中,道教與佛教的界限極其淡薄,對道教造像與釋迎、彌勒、觀世音和無量壽等佛、菩薩像一視同仁,而道教像的造像記也與佛像的造像記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