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

（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 北京 100871）

金恩暉先生是前輩，在其文集面世前，囑我作一序。領命之下，誠惶誠恐，我身為后學，何德何能為恩暉先生作序？況且我既非先生的入室弟子，也非長期追隨左右的館員。恩暉先生命我作序，或是出于我們交往十多年，相互知心而為忘年交的緣故罷。

1 金恩暉先生與我的學術交流

1985年我在武漢大學圖書情報學院讀碩士研究生時，恩暉先生在圖書館學界已享有較高聲望。他既是吉林省圖書館副館長，又是《圖書館學研究》的主編。《圖書館學研究》是當時圖書館學界最受歡迎的學術期刊之一，雙月刊行，每期都刊發(fā)一些有新思想、新觀點的文章，且不乏青年作者以及有爭鳴的作品。該刊一個特色是封三有作者簡介，可以讓讀者進一步了解論文作者的簡況。我們讀研的同學，都很喜歡這本內容充實、思想活潑的學術期刊，每期新刊一到，大家競相瀏覽。不少同學還以在該刊發(fā)文為豪。我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殺青”、“汗簡”考》就刊載于《圖書館學研究》1985年第6期。同學幫我從學院領回稿費取款單，我即從食堂買回下酒菜在寢室請大家聚了一次。此前，恩暉先生在《圖書館學研究》還發(fā)表過與其他學人的幾封學術通信，我也曾認真拜讀。在我們的心目中，恩暉先生就是東北圖書館學界的一面旗幟。

我第一次和恩暉先生見面，是1997年在武大召開的第三屆海峽兩岸圖書資訊學學術研討會，因會期緊張，我沒能向恩暉先生請益。但我從事圖書館學研究與教學以來，恩暉先生的大作，基本上都拜讀過。他主編的《圖書館學引論》（1989年），是我在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講授本科生課程“圖書館學基礎”的重要參考書之一。恩暉先生與周文駿先生合作撰寫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圖書館學情報學檔案學》（1993年）中的概述性特長詞條“圖書館學”，更是吸收了我國圖書館學多數(shù)學者的共識，成為當時最為權威的學術表述。

2001年6月，臺北《“中國圖書館學會”會報》第66期發(fā)表了恩暉先生友人臺灣大學胡述兆教授的《為圖書館建構一個新的定義》一文。胡述兆認為：在網(wǎng)絡時代來臨之際，“圖書館是為資訊建立檢索點并為使用者提供服務的機構”[1]。在恩暉先生的建議下，《圖書館學研究》執(zhí)行副主編勾學海在《圖書館學研究》2003年第1期開辟專欄轉載了此文，并征集大陸學者開展討論以回應胡先生的觀點。當時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理論大家黃宗忠先生跟我提及此事，建議我發(fā)表一下自己的見解。于是我專門組織研究生開展了幾次研討，形成了一個討論稿《從知識的角度定義圖書館——由胡述兆先生的觀點展開的一次討論》，寄給了《圖書館學研究》編輯部，刊載于《圖書館學研究》2003年第6期。在那篇文章里，我們提出：“圖書館是對知識進行存貯、優(yōu)控、檢索，為公民平等、自由獲取知識提供服務的機構。”[2]該文后被胡述兆先生主編的《圖書館新定義》所收錄。

2006年3月我調入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不久開始主講本科生“圖書館學概論”課。北京大學的圖書館學專業(yè)，歷經(jīng)王重民、劉國鈞等一批著名學者的精心培育，在1949年后成為與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比肩的我國圖書館學教育重鎮(zhèn)。但反右斗爭、文化大革命等歷次政治運動，對這批圖書館學前輩沖擊甚大，圖書館學專業(yè)的發(fā)展也受到了影響。2006年下半年，為紀念劉國鈞先生《什么是圖書館學》（1957年）一文發(fā)表50周年，我想征集一組紀念文章次年發(fā)表在《圖書情報工作》上。10月25日，我去郵電療養(yǎng)院賓館拜見來系里參加繼續(xù)教育50周年紀念會的恩暉先生，并向其邀稿，沒想到他竟一口答應。之后，我們魚雁傳書，不知有多少次反復討論稿件的修改，經(jīng)常是深夜一兩點還在互相發(fā)郵件或打電話，我對恩暉先生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有了切身的感受。

2007年《圖書情報工作》第3期發(fā)表了由張樹華、吳慰慈與蔡箐、曾浚一與金恩暉、我與學生等撰寫的五篇紀念稿，以及由我整理的劉國鈞先生在1957年作的《圖書館學概論》演講稿。其中曾浚一與金恩暉寫的《此情可待成追憶——記劉國鈞教授指導我們寫作圖書館學論文的歲月》[3]，回顧了劉國鈞先生的治學風范以及兩位作者的求學歷程。這組文章表達了我們對學術前賢思想方法的繼承態(tài)度，透露出學術研究應重視梳理學術史的觀念。

在這一次組稿的往來中，我和恩暉先生成了忘年交。后來他多次因事來京，偶有空閑，我們就找個飯館小坐聊天。恩暉先生直率的性格、爽朗的笑聲很有感染力。2008年，我的《圖書館學是什么》一書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恩暉先生專門寫了書評《讀王子舟教授新著〈圖書館學是什么〉》發(fā)表在《圖書情報知識》2008年第5期。這篇書評給予我極大的勉勵。這些年來，恩暉先生每有新作，常常先通過郵件發(fā)給我看。這種先睹為快的優(yōu)待，是恩暉先生對我的厚愛。

2 金恩暉先生圖書館學觀點舉隅

從恩暉先生圖書館學文集中，可以看到他在圖書館學理論、圖書館事業(yè)、文獻檢索、文獻整理、工具書編纂以及地方史志等領域，都進行過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并有重要的研究成果。我在拜讀恩暉先生文集時，深感其中諸多學術思想不僅在當時是創(chuàng)見，今天來看也十分有價值，堪稱圖書館學論述中的精金美玉。

在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方面，“文革”結束時，各行各業(yè)都面臨著復蘇以及改革開放的需要，恩暉先生能在1979年及時總結吉林省圖書館事業(yè)的基本情況，率先提出圖書館的方針、任務應從“為工農(nóng)兵服務、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提法解放出來，轉移到“為科研、生產(chǎn)服務和為廣大讀者服務”上來；恢復省、市（地、州、盟）的圖書館中心委員會，搞好本地區(qū)圖書館的協(xié)調和協(xié)作，要發(fā)展各種類型的圖書館，組成為科學研究和廣大群眾服務的圖書館網(wǎng)等。他指出，在圖書館網(wǎng)建設中要避免農(nóng)村圖書室數(shù)字三起三落的教訓，各市、縣（旗）圖書館要抽調本館骨干力量投入農(nóng)村，調查研究，個別輔導；依靠當?shù)亓α?，培養(yǎng)典型，并以訓練班、現(xiàn)場會、經(jīng)驗交流會、編印業(yè)務材料等方法，扎扎實實地搞好農(nóng)村圖書室的建設。至于農(nóng)村圖書室究竟是辦在大隊還是小隊，辦在社還是隊，辦三級網(wǎng)（社、大隊、小隊）還是辦二級網(wǎng)（社、大隊或大隊、小隊），各地要從實際出發(fā)因地制宜，以不強求一律為妥（見《吉林省公共圖書館事業(yè)的撥亂反正》）。恩暉先生的這些見解，對今天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建設仍有啟示與借鑒價值；其撥亂反正的勇氣和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彌足珍貴，值得我們后輩學人尊敬與學習。

在圖書館學基礎理論方面，當數(shù)字文獻與網(wǎng)絡檢索逐步形成圖書館學重要研究領域的時候，恩暉先生在2013年談及圖書館學的宗旨時，借助“點石成金”中寒士不要呂洞賓用石頭變成的金子，而是想要呂洞賓點石化金的手指的民間故事，穿透現(xiàn)象直奔實質，說：“圖書館及圖書館學的本質，即可比喻為‘點石成金’的‘仙指’，傳統(tǒng)圖書館學的這一精神內核，正是當代和未來圖書館學知識的真諦?！保ㄒ姟秷D書館學創(chuàng)新，離不開對傳統(tǒng)學術成果的繼承》）。這一論點，將圖書館學具有的方法本質特征鮮活地揭示出來了。它的含義是：在我們所處的知識社會中，獲取知識的方法比獲得具體知識更重要，而圖書館學正是這種獲取知識的知識。后來恩暉先生還專門著文談人類的“搜商”，認為“搜商”是與“智商”“情商”并列的人類第三種能力（見《關于人類的第三種能力：“搜商”的小資料》）。只有把握住事物的本質屬性，才能準確地給事物下定義，而不受事物外部形式變化的困擾。恩暉先生的“仙指”說，顯示出了思想的穿透力，借助作家余華的話說，“就像子彈穿越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里”[4]。

在圖書館服務方面，恩暉先生在1993年撰文指出，公共圖書館尤其是少兒圖書館應該認真做好少兒服務，這不僅因為少年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更重要的是“一個人是否從小養(yǎng)成愛書的習慣，掌握正確的讀書方法，對一生極端重要。古今中外，那些成就了大事業(yè)、大學問的偉人們的經(jīng)歷，無不證明了這一點?！彼f：“明白了人生應當從課堂和課外兩個平行的渠道去獲取最初知識的道理，也就會真正重視少年兒童圖書館(室)獨立存在的價值。有人統(tǒng)計，世界上發(fā)達國家學生的知識百分之七十五來源于課外學習，而第三世界國家學生的知識百分之七十五來源于課堂。美國早在60年代高中以下的少年兒童，大多數(shù)已受益于各級圖書館所提供的服務?！倍鲿熛壬鷮鲆暽賰簣D書館建設、少兒閱讀服務的后果也作出了預警：“從現(xiàn)在起到下世紀中葉，祖國正在走向繁榮昌盛，社會主義事業(yè)正在走向興旺發(fā)達，但是，沒有文化修養(yǎng)、崇高思想境界的物質文明是虛假的，蒼白的，跛足的；不可設想，一些缺乏教育，不讀書或少讀書的‘無書族’成員所組成的社會，能建設成繁榮昌盛、興旺發(fā)達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國家?！保ㄒ姟墩撋倌陜和瘓D書館事業(yè)獨立存在的價值》）。

在文獻整理與文獻資源建設方面，恩暉先生根據(jù)自己從事《打牲烏拉志典全書》整理、研究的體會，于2008年倡導吉林省圖書館開展“烏拉史料文庫”建設。吉林烏拉街是滿族發(fā)祥地之一，清政府在這里設立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現(xiàn)存部分遺跡）。恩暉先生提出：烏拉史料文庫由原始紙質文獻與數(shù)字文獻組成，以全文影像庫、全文文本庫、書目庫、專題庫和相關文獻庫等提供讀者服務。建設烏拉史料文庫，涉及古籍搜集、版本鑒定、史料選擇、標點?？薄⒐盼木幠?、整理分類等復雜的工作，它是一項規(guī)模較大、學術研究性較強的系統(tǒng)工程。烏拉史料文庫與烏拉街文物遺存結合起來，二者相互借力，既可以彰顯歷史文化，又可促進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見《關于發(fā)展吉林省地方文獻工作的設想和建議》）。恩暉先生的這一觀點與近年圖書館界流行的特色數(shù)據(jù)庫建設思路完全吻合。早在七八年前就有如此系統(tǒng)的論述，不可謂不預知也。

在目錄學研究領域，恩暉先生在2018年呼吁編制拍賣目錄中的古籍書目，他借民間“國藏是湖、民藏是?！钡恼f法，認為只重視國藏文物藝術品的保護，不注重民藏文物藝術品的保護，無異于圈了湖泊，丟了海洋。多年來，恩暉先生自己收藏了約500冊拍賣目錄，他深知現(xiàn)行《中國古籍總目》只著錄公藏不收民藏，恐難以稱為古籍“總目”。因此他提出 “將每次拍賣會編制成冊的紀錄收集起來保存下去，對這些總戶籍簿加以著錄與研究，對私藏文獻資源作全面調查與整理，使這筆文化財富加入到我國古文獻總資源中來，做到公藏與民藏合流，唯此才能真正全面地反映中華文明的深厚博大。”[5]在此基礎上，他又倡導圖書館、博物館或有關文化、文博等機構聯(lián)合協(xié)作，編制《中國民間私藏歷代文物目錄大觀》這樣的書目工具，并建立全文影像資源庫，以書本圖錄和影像數(shù)據(jù)兩種形式全面著錄拍賣圖錄遺產(chǎn)，這也是對民藏文物精品認真研究的開始（見《關于啟動〈中國民間私藏歷代文物目錄大觀〉工程的建議》）。

僅從以上幾例，就可管窺恩暉先生學術思想之一二。我讀恩暉先生的圖書館學文集，仿佛走在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不僅領略了一遍20世紀80年代以來圖書館學演進的過程，而且增加了對恩暉先生那一代學人的再認識。相信讀者披覽之余，也會和我有或多或少的同感。恩暉先生喜用“拆襪線”來比喻自己的平生治學、著文，意思是樣樣通、樣樣松，沒有長的地方，如有時通過郵件給我發(fā)一篇新稿，即言是自己的又一“拆襪線”。當然這是他的自謙了。

3 金恩暉先生圖書館學研究的特色

恩暉先生長期從事圖書館學研究，他以圖書館學為主，還旁涉其他領域。本文集收錄的主要是恩暉先生的圖書館學文章。從整體的研究治學過程看，我認為恩暉先生的圖書館學研究有著鮮明的個性與特色，概括起來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恩暉先生的圖書館學研究是理論與實踐結合的典范。

1961年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畢業(yè)以后，恩暉先生一直從事圖書館實際工作，先后做過采訪編目、圖書整理、參考咨詢和業(yè)務輔導等。他將工作與研究緊密結合起來，研究促進工作，工作推動研究。如在吉林省圖書館擔任研究輔導部主任時，他為了解讀者需求，從1981年6月到12月，發(fā)動本省各系統(tǒng)圖書館900多位館員，對近9 000名讀者進行了一次大面積的問卷調查，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對圖書館8538名讀者的調查與分析》[6]一書，開圖書館學社會調查研究風氣之先。

再如，1980年主持編纂《圖書館業(yè)務自學大全》時，恩暉先生從學科理性和教學需求兩方面出發(fā)，構建出了一個合理的圖書館學內容體系，并依照該體系編制出教科書。恩暉先生在研究了中外現(xiàn)有圖書館學內容體系后提出，圖書館學理論、圖書館事業(yè)、圖書館管理、文獻資源、方法和技術、讀者服務、圖書館發(fā)展趨勢、相關學科等8個方面可以概括當前中國圖書館學的基本內容。他說：“理論、事業(yè)、管理方面的內容大體上屬于理論圖書館學的范疇；文獻、技術、讀者方面的內容大體上屬于應用圖書館學的范疇；發(fā)展趨勢方面的內容屬于圖書館現(xiàn)代化方面，即發(fā)展圖書館學的內容；情報學、目錄學方面的內容屬于圖書館學相關學科的范疇?！盵7]他按照這個體系組織專家學者編寫出相關的13本教科書，以應各地辦學之需。

恩暉先生將理論圖書館學、應用圖書館學、發(fā)展圖書館學、圖書館學相關學科四個范疇作為圖書館學內容體系的觀點，在當時是十分新穎的，影響也很大。我本人在研究圖書館學內容體系時，也受之啟發(fā)，使用了恩暉先生的用語。恩暉先生這種既考慮學術體系邏輯自洽、又結合圖書館現(xiàn)實需求的治學范式，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長期從事圖書館實際工作，這是恩暉先生能緊密結合理論與實踐的客觀條件；但發(fā)現(xiàn)問題、研究問題，認識現(xiàn)象本質、抽象理論觀點，這種學術素養(yǎng)和理論意識卻是恩暉先生自身所具有的主觀因素。這兩個方面缺一不可，才塑造出了恩暉先生的學術品格。

其二，恩暉先生善于用圖書館學方法開拓其他研究領域并有所建樹。

由于圖書館學具有方法之學的特質，故一些圖書館學大家能利用圖書館學利器在其他學術領域開疆拓土，獲得豐碩成果。如柳詒徵在文化史、王云五在出版學、王獻唐在金石考古學、王重民在敦煌學、劉國鈞在道教史等方面，成果都十分突出。恩暉先生在北大求學期間，受王重民、劉國鈞諸先生的教誨和熏陶，也走了這樣一條獨具特色的治學道路。除了圖書館學研究，他涉獵文學評論、地方志整理、東北及吉林地方史、張學良等名人傳記的研究，其研究成果在這些不同領域也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

以方志整理而言，恩暉先生以多年功力完成的《〈打牲烏拉志典全書〉注釋及其研究》[8]，不僅對清政府在東北的直轄機構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研究有發(fā)掘之功，還糾正了日、俄學者的一些研究錯誤，傅振倫、來新夏等曾給予過贊許[9]；他和臺灣胡述兆先生聯(lián)合圖書館學、文獻學和史志學百余位學者，經(jīng)過十余載的艱苦努力，編制出皇皇巨著《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舊志分上、中、下3冊，新志為1冊，共兩部，分別于1996年、2002年由臺北漢美圖書有限公司出版，收錄古今方志11 979種，字數(shù)達1 000余萬，成為目錄學與方志學交叉研究而成的、包括臺灣地區(qū)在內的最全面的中國方志書目提要；恩暉先生還組織遼、吉、黑三省圖書館的研究人員，對國內35家以上的圖書館館藏方志進行了普查，將散見于300余種東北方志中有關邊疆問題的資料輯錄出來，最終編成了《東北地方志中的邊疆問題史料類編》[10]，這部版本目錄性和史料類編性兼具的學術性工具書，填補了東北邊疆史料寶庫的空白。最近，恩暉先生還將把自己歷年的方志學文章匯集成《讓中國地方志走向世界——方志論叢》，交由出版社正式出版。

恩暉先生在方志學領域取得的巨大成就，令人嘆為觀止。他自覺運用圖書館學中的目錄學、版本學、?？睂W、分類學等知識方法耕耘方志學領域的治學經(jīng)歷，也在學術研究范式上給我們后人提供了一個啟示：因圖書館學本質上屬于方法學科，故其只有為人們獲取知識提供好的方法與生產(chǎn)出好的工具，方能得到其他學科乃至社會的認可；真正的圖書館學大家，往往是那些掌握了本學科方法精髓，并能為人們讀書治學貢獻出好的學術方法和工具的學者。何為學術大家？學術大家乃有杰作且能昭法式者也。

其三，恩暉先生博采眾長，能汲取不同文化與學術營養(yǎng)為其所用。

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恩暉先生的學術交游頗廣。他從北大畢業(yè)后，一直和北大老師有聯(lián)系，在參與吉林省圖書館學函授教學的過程中，他多次邀聘北大教師前往長春授課。在長春工作幾十年間，恩暉先生也和省內外的圖書館學人保持著密切交往。有了這樣的條件，在1980年編纂《圖書館業(yè)務自學大全》時，恩暉先生便可調動各方專家學者共襄大事。當時參與此叢書編撰的學者有周文駿、張琪玉、杜克、黃萬新、趙世良、史永元、張樹華、曹殿舉、符孝佐、孟廣均、辛希孟、吳慰慈、孟昭晉、江乃武、赫彥生、趙厚源、沈迪飛、梁林德、張嘉澍、劉彭、況能富、邢淑賢、李懷智、韓玉光、陳久仁、孫閨凡、楊沛超、吳爭、宋桂文、鄒秀玉、徐光復等[7]，他們來自祖國大江南北，皆圖書館學一時人選。所以，該書雖為吉林省主纂的系列叢書，但其學術水準卻是全國一流的。

恩暉先生還與港臺地區(qū)、國外學者有著很好的學誼，如與臺灣的胡述兆、盧荷生、王振鵠，日本的川久保悌郎、加藤一英，美國楊百翰大學夏威夷校區(qū)圖書館館長福森等。在和這些學者交往中，恩暉先生熱情待人，謙虛好學，和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學誼。也正因為有了如此學誼，才有了與胡述兆先生聯(lián)袂主編《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的盛舉。

在和學者交往中，恩暉先生從善如流，能虛心接受他人意見，因此身邊不乏學術諍友。如恩暉先生在出版《圖書館學引論》之前，他的北大同學赫彥生直言不諱指出原稿內容還很膚淺、粗糙，不宜倉促問世。恩暉先生即接受了赫彥生意見，重起爐灶，請國內圖書館學界行家里手執(zhí)筆重寫部分章節(jié)[11]，待書稿的學術水平提高后方正式付梓。

恩暉先生嗜好詩文，旁通歷史，能吸收各種學術營養(yǎng)。他有著兼容并包的胸懷，對圖書館學發(fā)展屢有建言，希望能走一條開放的路子，如辦圖書館學刊物要擺脫專給圖書館員看的思維定式，“從那種將圖書情報學理論視為只是做這種工作的人所必需掌握的知識的傳統(tǒng)概念中解放出來”，“還應向全社會廣大讀者普及圖書情報知識，吸引廣大讀者來同我們一起開發(fā)知識的海洋”（見《方興未艾的事業(yè)長足發(fā)展的前景》）；在圖書宣傳中，不能僅僅依靠圖書目錄和圖書提要，“圖書館工作者要重視書評，也要動手寫書評；圖書館工作者要善于利用書評，也要將本館辦成一個書評陣地”，因為“圖書館學，特別是圖書館學的相關學科或從屬學科如目錄學和讀者學等，卻正與書評學有著休戚相連的血緣關系”（見《加強書評工作》）。這些建言看似具體，其實都指涉了圖書館學的發(fā)展方向。

當然，受時代的局限，恩暉先生早期文章也有較重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痕跡，讀者應該抱“同情的理解”來對待。因為，任何人都會受到經(jīng)歷、時代影響，逃脫經(jīng)歷、時代局限的學術是不存在的。難能可貴的是，恩暉先生在幾篇回憶文章里對此已有深省和反思。

4 金恩暉先生對圖書館學的貢獻

在改革開放初期圖書館學復蘇階段，作為王重民、劉國鈞先生等第一代圖書館學家培養(yǎng)出來的第二代學人，恩暉先生對中國圖書館學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堪稱我國第二代圖書館學家的優(yōu)秀代表。

1980年，為了滿足吉林省廣大圖書館函授學員以及圖書館員學習的迫切需要，時任吉林省圖書館輔導部主任的恩暉先生力挑重擔，組織國內最有實力的學者專家編纂出版《圖書館業(yè)務自學大全》。該書印數(shù)達3萬套，成為各地圖書館學專修班教材用書，滿足了基層圖書館業(yè)務自學、崗位培訓的需求。這套教材后來經(jīng)修訂再版，于1988年正式出版，共15種，字數(shù)150萬。該書以其合理的體系架構、新穎的內容，行銷全國，在圖書館界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

在主編這套教材的過程中，恩暉先生也承擔了《圖書館學引論》等部分教材的寫作任務。當時北大、武大兩校合編的《圖書館學基礎》，已經(jīng)不能滿足學術發(fā)展的需求。各地圖書館學教學中，師生們對《圖書館學基礎》概述圖書館的藏書、目錄、讀者服務、業(yè)務輔導等內容普遍不滿，認為它與本專業(yè)的其他學科內容有大量重復[12-13]。人們期待著能有從原理層面更好地闡述圖書館學基本問題的基礎理論成果面世，恩暉先生主編的《圖書館學引論》就是早期對此有所突破的成果之一。該書對當時的兩個偏向作出了矯正的努力：力圖避免圖書館學基礎理論變成圖書館業(yè)務環(huán)節(jié)的簡單概括、壓縮，導致基礎理論著作與其他專業(yè)著作的重復；力圖避免“兩層皮”式羅列與圖書館有關學科的知識內容，導致圖書館學理論被其他學科理論所掩蓋[14]。

1981年，中國林科院圖書館的彭修義先生提出開展“知識學”研究的建議, 率先主張將圖書、圖書館這種實體的學問抽象化為關于“知識”的學問[15],這無疑擴大了圖書館學研究對象的范圍。恩暉先生敏銳地洞察到理論變革與創(chuàng)新契機的來臨，他馬上向彭修義先生馳函約稿，并在《圖書館學研究》上公開發(fā)表了這封約稿信，以期吸引更多研究者深入探討圖書館學的基本問題。恩暉先生在這封信中指出：“圖書館學基礎理論至今還沒有從知識的總體上，從信息產(chǎn)生與交流的規(guī)律上，從這門科學的本質上，概括出（或曰抽象出）具有規(guī)律性的原理來?！盵12]因此，他熱切希望圖書館學界能加強基礎理論研究，多多引介、翻譯國外文章。恩暉先生的振臂一呼，在當時引起了很大反響。

恩暉先生的約稿信刊發(fā)后，他收到不少讀者信件、來稿。有人在信中將圖書館學理論研究者分為肯定派和否定派，并認為恩暉先生是否定派，抹殺了建國以來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的發(fā)展成就。恩暉先生奮筆寫就一封長信《“仙山”不在虛無飄渺間：就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的研究方向問題答某同志信》[16]，不但闡明自己是新時期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發(fā)展的促進派，還對那種長期政治運動造成的動輒劃分“敵我”“對錯”“正反”的二元思維進行了反思和否定。這封答復信為人們大膽探索新理論、新方法掃清了思想障礙，為圖書館學理論的繁榮起到了助推作用。

1988年，由吉林省圖書館學會、四川省圖書館學會和成都東方圖書館學研究所三家合作，恩暉先生和張德芳擔任主編，策劃出版了一套《圖書館學論叢》，收錄當代中國圖書館學學者的個人自選文集50種。雖為內部資料發(fā)行，但這是中國圖書館學有史以來學者個人文集的首次結集。該叢書在當時的圖書館學界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得到了圖書館學研究者們的稱贊。

恩暉先生是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圖書館學繁榮發(fā)展的主要推動者之一，他的學術貢獻是中國圖書館學史應當銘記的。學術發(fā)展是一浪一浪向前推進，學術傳統(tǒng)則是一代一代向后傳承。每一代學者都有每一代的學術貢獻和學術品質，值得后來者借鑒、學習。高山仰止，值此恩暉先生圖書館學文集出版之際，僅以本文向他行致敬禮。

（來稿時間：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