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樂
1910 年底,美國人博登應印度巴羅達邦(Baroda State)①邦主薩亞吉瑞·蓋克韋德三世(Sayajirao Gaekwad III,以下簡稱“薩亞吉瑞”)的邀請,在他的公國建立美國式公共圖書館系統,博登完成工作后于1913年5月15日離開印度,為時不到3 年。這是一次雇傭性質的任務,有明確的工作要求:制度移植。這次事件對印度近代圖書館事業(yè)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價值,博登帶給印度圖書館事業(yè)一些有形的貢獻,如圖書館制度、圖書館學教育、圖書館協會、圖書館刊物,大多具有開創(chuàng)性;而一些無形的貢獻,如美國公共圖書館理念的傳入,被后來印度圖書館界奉為圭臬,并深刻影響了印度的民族獨立運動。
基于制度移植和觀念影響這一主題,本文分為三條線索:(1)史實梳理。評述博登在印度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與貢獻。(2)觀念影響。圖書館作為一種社會制度,與社會發(fā)展相契合。美國模式的公共圖書館制度在印度的傳播,以及博登對印度教種姓制度的批判滲透到巴羅達邦的公共圖書館運動(簡稱“圖書館運動”)之中,客觀上刺激了印度民族意識的覺醒,促進了印度獨立運動的發(fā)展。這是博登貢獻的一個副產品,也是圖書館與社會政治緊密聯系的一個例證。(3)趨勢反思。博登在印度的工作與韋棣華在中國的工作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對同時期印度、中國的圖書館事業(yè)進步具有引入和推動的重要價值,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圖書館文化全球輸出的一部分。
學界對博登的研究,以Murari Lal Nagar的博士論文Public Library Movement In Baroda,1901-1949為最主要的成果,還包括他整理的文獻資料集An Apostle of International Libra rianship,Foundation of Library Movement in India,等等。Murari Lal Nagar的研究思維只局限在圖書館事業(yè)范圍內,沒有探究博登的工作及思想傳播對后來印度獨立運動的推動作用。本文以博登在印工作評述為基礎,聯系阮岡納贊受此影響而從事的圖書館工作,試圖超越圖書館領域的討論,將美國公共圖書館思想傳播與印度民族意識的喚醒相聯系,從圖書館與社會政治相聯系的新角度闡釋博登的貢獻及影響。
博登全名威廉·阿蘭森·博登(William Alanson Borden,1853-1931),是美國圖書館人,圖書館用品發(fā)明家。學生時期,博登作為卡特(C·A·Cutter)的學生助理,在波士頓圖書館學習行政管理。1885 年,博登成為紐約州羅徹斯特市雷諾茲圖書館館長;1887 年,在紐約哥倫比亞學院擔任麥維爾·杜威(Melvil Dewey)助手,在圖書館經營學院任講師。之后,他在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的青年學會圖書館工作了23年,其間于1896-1898年在耶魯大學利諾尼亞與兄弟圖書館短暫工作過。博登不僅是經驗豐富的圖書館館長、圖書館分類學家,還是圖書館用品發(fā)明家。他是康涅狄格州圖書館協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在出版編目和供應新書的印刷目錄卡方面進行了一些改革[1]34。
雖然有一些理論上的貢獻,然而博登并不是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圖書館名人,這可以從他赴印的推薦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邦珀斯博士(H·C·Bumps)而非杜威、卡特這樣的圖書館界名人略見端倪。1978 年出版的《美國圖書館傳記辭典》也沒有提到博登,“可能是他在圖書館事業(yè)上所取得的杰出貢獻,與美國距離遙遠,不太受到他的同胞的認同”[2]3。當然,也可能基于這樣的考慮,加之實務經驗豐富,兼具理論背景,邦珀斯推薦了博登。
1910 年,來自印度巴羅達邦的邦主薩亞吉瑞游歷美國,他接受過西方高等教育,是一位開明的社會精英,希望在巴羅達邦建立免費的公共圖書館網絡,由圖書館專家專司此事。早在1906 年第一次到美國時,薩亞吉瑞就對美國公共圖書館制度頗為贊美,希望尋求一位美國圖書館專家赴印工作。此時博登57歲,此前只在地區(qū)公共圖書館擔任過管理職務,從領導者角度在一個公國范圍內建立公共圖書館系統,傳播美國公共圖書館文化,巴羅達邦提供了極好的試驗空間與機會。“我決定把我們在美國所認識到的,尚未達到的,但最終想達到的目標介紹到巴羅達......如果在這個邦的圖書館合作有什么價值的話,請讓我們記住,它是第一次被引進的,不是在現代圖書館運動的故鄉(xiāng),也就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而是在離這里10000英里的印度?!盵2]51910年7月9至13日,薩亞吉瑞與博登在紐約面晤,薩亞吉瑞希望博登在巴羅達邦“建立一個免費的圖書館(系統),把好書送到那些最需要它的人——那些普通民眾手中”[3]。薩亞吉瑞同意支付博登一年3000美元的報酬,外加往返印美之間的頭等艙船票,任期從1910年9月16日開始,博登接受了這一任務。
博登于1910年11月6日到達印度巴羅達邦,很快被任命為巴羅達邦圖書館館長,薩亞吉瑞任命印度人摩提拜·阿明(Motibhai Amin,以下簡稱“摩提拜”)擔任博登助手,摩提拜是此前巴羅達圖書館運動的領導者,通曉古吉拉特語,兩人進行了數月的圖書館調查。
經過調查,博登發(fā)現巴羅達邦圖書館為數不少,有幾個較好的圖書館,如皇家圖書館、沙雅寺圖書館、巴羅達大學圖書館、教育部圖書館,還有一定數量的流通圖書館和基督教會圖書館,以及數量很多但藏書規(guī)模很小的學校圖書館,這些圖書館分屬于不同的部門管理,如自治市、教育部、邦主。博登希望將圖書館事業(yè)由多頭管理歸并為由一個部門管理,“毫無疑問,只要有某種因素的介入,這些圖書館都將歸入中央圖書館的系統中去”。為此,博登建議設立公共圖書館部,與巴羅達邦的其他部門并列,以突出它的重要性。博登起草了《免費公共圖書館成立規(guī)則》,中央圖書館居于這個系統的中心地位,指導管理縣、鎮(zhèn)、村圖書館工作。該規(guī)則為巴羅達邦各類圖書館的建立、維護和指導提供了依據?!睹赓M公共圖書館成立規(guī)則》于1911年6月27日成為巴羅達邦法律。以此為依據,中央圖書館以下各級圖書館根據人口及財力條件被劃分為3個等級,即縣、鎮(zhèn)、村圖書館。中央圖書館指導縣級圖書館的工作,由后者按時提交工作報告,縣、鎮(zhèn)、村圖書館的管理以此類推。
具體鄉(xiāng)村、城鎮(zhèn)及縣的社區(qū)分別繳納50盧比(以后提高到100盧比)、300盧比、700盧比就可以享受到公共圖書館服務。一個4000人以上的社區(qū)通常需要繳納300盧比,再由邦政府和潘查亞特②各提供同等的資金,即各出1/3的資金來確保公共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h級公共圖書館一般設于縣的首府。對于一些經濟不好的鄉(xiāng)村圖書館,當地社區(qū)只需交納25盧比,由政府補貼75盧比,并贈送一套方言讀本[1]47。這些經費從各級政府及自治組織稅收中劃轉,而非專門的稅收。
村級圖書館員均為兼職,由村學校教師、捐贈人,或者地方管理委員會授權的人來管理。鎮(zhèn)及縣級圖書館有專門的圖書館員,圖書館管理委員會由圖書館經費的捐助者3到9人構成,這些管理委員會根據實際情況形成自己的管理制度。
所有接受政府資助的圖書館均免費接待讀者,不論階層、膚色或信仰,不得收費,不能拒絕任何人,圖書館必須保證一定的開放時間。所有巴羅達邦的圖書館,包括那些尚未加入公共圖書館體系的圖書館均有權參與圖書巡回。政府積極考慮一個地方機構提出的通過征收特別稅為圖書館建設籌集資金的建議,如征收較小的圖書館稅率,又如每年向識字的成年男性征收一定年費,但后來并未執(zhí)行。
博登還起草了《圖書館發(fā)展方案》,將各地圖書館劃分為幾類。其中,巴羅達、馬赫薩納、納夫薩里、安雷利等12個縣級、鎮(zhèn)級圖書館條件較好,藏書要求達到4000冊以上。一些規(guī)模較小的鎮(zhèn)級圖書館或4000人以上的社區(qū)圖書館,藏書達到2000冊以上就可以認為合格,這些圖書館主要收藏方言讀物及少量英文讀物為主。對于那些不超過1000人的鄉(xiāng)村不一定設置固定圖書館,可以利用巡回圖書館提供服務。值得注意的是,英文書與方言書占館藏的比重隨著圖書館等級的降低而發(fā)生變化,在基層圖書館,館藏基本以方言書而不是英文書為主。博登的圖書館發(fā)展方案有一定彈性,并不要求所有符合條件的縣、鎮(zhèn)圖書館同時執(zhí)行他的規(guī)劃。只有條件成熟時,公共圖書館部才會與這些鎮(zhèn)就當地實際情況單獨達成協議。因此,各地圖書館建設允許出現一定程度的偏差。
盡管如此,博登的圖書館發(fā)展規(guī)劃實施起來仍有很大難度。一些較小的鎮(zhèn)對該計劃能給他們帶來的眼前利益充滿懷疑,那些鄉(xiāng)村就更是對圖書館毫無興趣了。圖書館建設雖然得到強有力的行政力量支持,但在推進中仍然存在相當的難度。
博登認為,中央圖書館是公共圖書館體系的核心,可以監(jiān)督管理其他圖書館,開展圖書巡回,提供專家咨詢,為各地圖書館活動提供模范樣本。但是,巴羅達邦中央圖書館條件很差,由分散各處的不同房屋構成,不足以提供兒童閱覽室、婦女閱覽室、參考閱覽室等基礎設施,書籍嚴重缺乏并缺少足夠的館藏空間,館員也嚴重不足,這些都是中央圖書館未來發(fā)展的障礙。博登因此提出建立一所新的中央圖書館,他設計了一座頗具熱帶環(huán)境特點的館舍草圖,這所新館將擁有書庫、技術文獻閱覽室、東方文化閱覽室、普通閱覽室、研究室、婦女閱覽室、兒童閱覽室、圖書館學校、行政辦公室。
薩亞吉瑞雖然支持博登幾乎所有設想,但受限于客觀條件,這些設想只得到有限的實施。如果不太需要財政支持,那么改革方案被通過要容易許多,比如杜威十進分類法基本被全盤接受,但一旦涉及到財政撥款,情況就變得復雜起來。博登提出的圖書館發(fā)展計劃需要巨額資金支持,但實際批準的資助很少。財政部長認為:“今年雖然談不上饑荒年,然而稅收仍然很少?!睂τ诓┑且笤黾訄D書館員的請求,財政部長認為:“圖書館組織發(fā)展似乎走得太快,對我來說其效用頗值懷疑。”教育部長則認為:“這種超乎尋常的開支能否在不受財政壓力的情況下負擔,由政府來判斷,要求興修校舍的壓力來自各方,然而也只是被批準了很低的水平。”至于興建新的中央圖書館建筑,辦理圖書館學校等建設,均認為屬望過奢?!斑@并不是不需要,而是需要一步步的來?!盵1]40,43
雖然博登的設想只得到有限的實現,但仍取得了相當的成績。中央圖書館成立后由邦政府撥款訂購報紙與雜志,并組建了報刊閱覽室。針對兒童的需求,中央圖書館先是將兒童讀物單獨陳列,后來將館舍一部分作為兒童圖書館,提供各式“插圖冊、圖畫書、各種游戲、謎箱、幼兒園禮品及其他適合年幼兒童的室內游戲”[4]。兒童圖書館配備有專為兒童設計的家具設施和一名女性圖書館員。巴羅達邦深受伊斯蘭教的影響,考慮到穆斯林社會的風俗,中央圖書館派出一名女性館員攜帶流動書箱前往女性聚集之地,提供立體鏡及圖片、家庭游戲、插圖月刊等物品,這項服務非常受歡迎[1]68。博登還設計了圖書分級分類系統,不僅適合中央圖書館,也適用于各分/支館。
流動圖書館是博登公共圖書館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人口較少的偏遠地區(qū)村莊,流動圖書館是經濟、有效的辦法。巴羅達邦通用的語言依次是古吉拉特語、英語和馬拉地語,流動圖書館書籍以方言書籍為主,也配備英文書籍供學生使用。流動圖書館不僅便利民眾,而且圖書館員可以主動接觸村民,了解民眾的喜好,刺激民眾對知識、信息的需求,以備在條件成熟以后設置固定巡回站。這些巡回站由當地學校校長、圖書館秘書或由富有責任心的居民照管,每天至少開放一小時或隔天兩小時。讀者可外借書籍,每次一本,為期10天,可續(xù)借。巡回書箱到來之時負責人在公共地方張貼告示,每三個月巡回書箱返回中央圖書館進行檢查與修補,并記錄書籍流通情況。針對巴羅達邦文盲率高達90%的情況,博登申請了專用于購置幻燈機、圖片、立體畫等的經費預算,提出成立可視化教育部門的設想。薩亞吉瑞批準博登的方案,由負責巡回文庫的圖書館員以非文字的形式為不識字的民眾服務,獲得社會普遍的歡迎。
博登的《免費公共圖書館成立規(guī)則》成為薩亞吉瑞建立的免費義務教育制度的有益補充,是薩亞吉瑞免費義務教育思想在社會教育領域的延續(xù)。通過向民眾提供有益的文獻,圖書館成為杜威所謂“人民的大學”。這些政策打破了高級種姓階層對知識教育的壟斷,使下層民眾也能通過學?;驁D書館接觸到現代文明的成果,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
在美國青年學會圖書館工作期間,博登就為該館館員開設過學徒制性質的圖書館學課程。接受薩亞吉瑞的邀請以后,博登計劃在巴羅達邦建立圖書館學校,但教育部部長認為該計劃太過宏偉而建議先開設圖書館員訓練班。1911 年博登在巴羅達邦中央圖書館開設了印度首個圖書館員訓練班,選拔了11 位最優(yōu)秀的圖書館員參訓,理論學習為期一年,主要涉及圖書館管理,如采訪、分類、編目、出庫、入庫等實務,中央圖書館為學生的實習基地[1]68-72。除中央圖書館訓練班外,博登還為鄉(xiāng)、村圖書館員開設了為期5個月的暑期培訓班,有18名學生參訓,課程主要有書籍選擇、訂購、采訪、分類、出借、編制季報年報、開票、兒童圖書館、流動圖書館以及圖書館員職業(yè)展望等[5]。這些培訓班集中在中央圖書館授課,巴羅達邦以外的學者及圖書館員也允許參加培訓,如邁索爾邦、加多爾邦、德瓦斯、孟買,以及其他一些機構、大學的圖書館員都有參加。課程以實務教學為主,但也不乏理論的教育。這些基礎性的工作為印度培養(yǎng)了第一批具有圖書館學理論與實踐經驗的圖書館員,并且都是免費的。
博登在印期間,這樣的培訓工作一直持續(xù)。1913年4月1日至7月1日的培訓活動有18名學生結業(yè)并被授予證書,“培訓第一次使用了地方性語言”[6]。博登記錄到“我挑選了十名能力突出的男女組成一個班,授以全面的圖書館理論與實踐教育,在他們接受過一年教學和在中央圖書館實踐一年后,我又開設了一個專為巴羅達市鎮(zhèn)級圖書館員的暑期學校,授課五個月,那些最初的學員成為了教師”[6]。由于博登在印度的工作時間有限,他希望這些圖書館員能夠承擔起發(fā)展圖書館事業(yè)的責任。
印度的第一個圖書館職業(yè)組織是博登發(fā)起成立的巴羅達圖書館俱樂部,成立于1912 年6 月30日,由邦主薩亞吉瑞、教育部部長、巴羅達大學校長,以及其他一些政府官員贊助,凡贊同圖書館事業(yè)之人士均可登記,會員象征性地繳納年費,初始會員有25人。俱樂部希望吸引全印度的圖書館員參加,期望進一步成為全國性的圖書館組織。其目標是:宣傳圖書館運動;促進圖書館員之間的思想交流與互相理解;實現投入圖書館資金與時間的效用最大化;通過合作實現單個圖書館不能實現之目的;通過會議、通信促使館員間形成職業(yè)情誼;促使圖書館員認識圖書館職業(yè)的新精神;培養(yǎng)圖書館員對圖書館職業(yè)的尊重[1]73。稍后不久,博登于1912 年8 月創(chuàng)辦了印度第一個圖書館學期刊《圖書館雜記》(Library Miscellany),作為巴羅達圖書館俱樂部的喉舌。博登希望《圖書館雜記》如同美國《圖書館雜志》一樣,服務于整個印度圖書館界,成為圖書館員交流的方式、工作的助手?!秷D書館雜記》以英語、巴羅達語、古吉拉特語出版,發(fā)行到了印度一些很偏遠的地區(qū),吸引了國外圖書館員和圖書館學專家對印度圖書館事業(yè)的興趣。這是之后很多年印度唯一的圖書館學刊物,也是巴羅達邦圖書館運動的一個成果。
巴羅達邦的圖書館運動展示了它的“有效性”,博登當然希望這一運動也能在印度其他地方生根發(fā)芽。但由于當時印度各邦林立,教育體系及社會認識差別很大,要建立如美國圖書館協會那樣的全國性組織,條件還遠不成熟。
博登帶給印度的觀念性影響可分為圖書館界及圖書館界以外兩方面。在博登歸國前,薩亞吉瑞派出另一位圖書館員J·S·庫達爾卡(J·S·Kudalkar,以下簡稱“庫達爾卡”)遍訪歐美日等國圖書館,學習成功經驗。博登離任后,庫達爾卡擔任巴羅達邦中央圖書館館長,提倡美國公共圖書館的制度與理念,使巴羅達邦的公共圖書館運動繼續(xù)發(fā)展。然而庫達爾卡不幸于1921年去世,巴羅達邦的圖書館運動陷入了短期的停滯,一些改革有所倒退,如公共圖書館部從與教育部平行的機構變成了教育部的一個從屬機構。
庫達爾卡去世后,牛頓·穆赫姆·杜特(Newton Mohun Dutt,以下簡稱“杜特”)在1920 年代巴羅達圖書館運動中發(fā)揮了積極的領導作用。自1913年起,他就一直以國家圖書館員的身份服務于公共圖書館部,1921 年起擔任過許多圖書館的館長。在他擔任的館長職務中,巴羅達是服務時間最長的地方,因此深受博登思想的影響。
隨著圖書館運動的發(fā)展,各種層次的圖書館組織,如自治區(qū)及縣的圖書館協會開始出現,呈現出職化的發(fā)展趨勢。這一時期圖書館界主要是以團體而非個人魅力在發(fā)揮作用。圖書館領袖召開了促進圖書館運動的會議,代表人民要求地方委員會和邦政府提供大量強制性的撥款。杜特領導時期,政府進行了認真的嘗試,以廣泛傳播圖書館運動,加速鄉(xiāng)村圖書館的發(fā)展。公共圖書館部一直致力于巴羅達圖書館體系的建設。特別是經濟基礎的建設,這個體系成為了一個全國性、合作性、法人性的法定機構,它既是圖書館的集中采購機構,也是儲蓄和信托機構。
巴羅達的圖書館運動吸引著全印度的注意。這種影響在遙遠的地區(qū)如東部的安得拉、孟加拉以及西部的旁遮普都能感受到:“殖民統治下圖書館最閃耀的星星出現在半獨立的巴羅達邦。邦主薩亞吉瑞·蓋克韋德建立了廣泛的、開放的、免費的圖書館,以補充該邦免費義務教育體系;巴羅達邦識字率很高,正如穆克赫吉(Mukherjee)所認為的,巴羅達邦的圖書館和教育系統遠優(yōu)于其他2/3處于殖民統治下的領土?!盵7]來自印度其他地區(qū)的訪問者將巴羅達圖書館運動的成功經驗帶回去模仿,一些邦的政府高官也頗為肯定巴羅達的公共圖書館模式。1919-1920年度的公共圖書館部工作報告指出:“1912年2月,巴羅達首次推出了最快速、最便利、最廉價的利用免費圖書館為這個國家最偏遠地區(qū)服務的方法。......我們欣慰的看到這一革新已經復制到了印度其他地區(qū)?!盵1]107
巴羅達邦中央圖書館每年免費為印度各地圖書館員舉辦的圖書館學教育培訓班,而《圖書館雜記》也不遺余力地刊載圖書館工作方法、事業(yè)動向,這些舉措使巴羅達邦中央圖書館的圖書館服務與專門教育一樣聞名于印度各地。“它成為印度很多地方靈感的源泉,尤其是對安德拉邦的影響,......它使巴羅達邦以外的印度各地一直能了解到圖書館領域的發(fā)展情況?!盵1]102泰米爾納德邦是阮岡納贊的誕生地,與安德拉邦以前均為馬德拉斯邦的組成部分,而后者是阮岡納贊長期從事圖書館工作的地方。因此,阮岡納贊圖書館思想的形成必然有著巴羅達圖書館運動的影子。
比較博登宣揚的美國圖書館公共理念與阮岡納贊的圖書館學五定律,可以發(fā)現二者有諸多相似之處。博登認為:“知識應當為社會各階層人們所獲取,無論富人還是窮人,它應當像空氣和水一樣免費?!边@一觀點與阮岡納贊所認為的“圖書都是為了利用,每個讀者有其書,每本書都有其讀者”極為相似。博登強調的圖書館員與讀者互動的觀點與阮岡納贊所認為的“像牧牛神訖里什那一樣,圖書館員應不時地出現在讀者身旁”[8]71也只有表述上的差異。博登認為圖書館事業(yè)要與教育、社會發(fā)展同步的觀點,也與阮岡納贊“圖書館是一個發(fā)展的有機體”的觀點相一致?!安┑堑某删捅囟ù俪闪巳顚{贊的前三個法則。”[9]這種相似性并不奇怪,博登離開印度以后不久,另一位美國人阿薩·唐·迪金森(Asa Don Dickinson,以下簡稱“迪金森”)于1915-1916年在印度旁遮普大學開設了首個大學層次的圖書館學學校。迪金森編寫了《旁遮普圖書館初級讀物》(Punjab Library Primer)等一系列適合印度國情的圖書館學教材[10]。后來,印度圖書館界實務及教育方面的著名人物,如阮岡納贊、阿斯杜拉赫(K. M. Asadullah)等都是迪金森的學生[11]。博登、迪金森的圖書館理論并不是他們的原創(chuàng)產物,而是美國圖書館思想的總體反映,因此可以說博登及后來者迪金森所宣傳的圖書館思想是一致的。阮岡納贊所受的美式圖書館學教育因之一脈相承,這要遠早于他在英國倫敦的學習。而在阮岡納贊的青年時代,巴羅達邦公共圖書館事業(yè)正是全印度的旗幟,因此阮岡納贊1920年代總結的圖書館學五定律其實淵源于美國公共圖書館思想。阮岡納贊的生平、所受教育與他的理論之間的聯系性并未得到充分的研究,這是學界長期忽略的問題。
博登對印度種姓制度的激烈批判是以前學界沒有注意到的,他可能有意識地運用圖書館服務作為武器試圖改變社會陋習。他在《印度的宗教》(The Religions of India)一文中指出,雅利安在征服印度的過程中形成了種姓制度,這些祭司階層(指婆羅門)不可避免地將所有舉辦宗教儀式以及那些時代的知識都集中在自己手中(以保護他們的特權地位)。在種姓制度下普通民眾沒有任何機會可以改變個人的命運,因為他們的社會地位是命定的(由此社會的發(fā)展是停滯的)。
博登認為,沒有比(種族制度)更好的方式來瓦解一個國家,把它置于祭司統治階層的擺布之下,使民眾沒有機會聯合起來反對這一統治。婆羅門也討厭英國人,但如果通過把所有印度人團結起來的愛國主義方式把英國人趕下海的話,那么這一過程中婆羅門也將會被趕下臺,而這場運動只會導致英國政府找來穆罕默德(即伊斯蘭教的貴族)代替婆羅門。婆羅門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沒有英國人在背后撐腰,他們的地位維持不到一個星期,所以,他們寧愿與英國人一道成為印度的共管者(也不愿喚醒民眾)[12]。
正是基于對種姓制度的厭惡,博登主張巴羅達邦的民眾,不論膚色、種姓、性別都可以享有自由獲取知識的權利。博登對種姓制度的反感是天然的,作為資深的美國圖書館人,美國公共圖書館思想所具有的民主、平等、包容的特點早已成為博登思維的一種必然。而巴羅達圖書館運動這種去“等級化”的思想內涵也早已傳遞到印度其他地區(qū),客觀上起到了刺激印度民族意識覺醒的作用,這可能是博登始料未及的。
19世紀末20世紀初,印度反英浪潮此起彼伏,象征印度民族利益的印度國大黨在20世紀初成立,要求“司瓦拉吉”(自主、獨立的意思)成為普遍呼聲,國大黨激進派領袖提拉克于1905年提出消極抵抗的主張[13]272。他認為英國統治印度并非主要靠武力,而是通過精心組織的信仰體系或意識形態(tài),通過詆毀貶低印度本土文明以實現統治,從而使印度的知識分子失去文化自豪感,進而失去建立本土意識的可能。正如安德森所評價的,對屬國進行殖民統治的結果之一就是對其文化和制度的“博物館化”[14]183?!八枷胛幕I域的開拓是為瓦解印度人的民族自尊心服務的。學校、報刊、教會對印度文明不加分析地鄙視、排斥,通過各種途徑把民族虛無主義、自卑感和崇洋媚外心理灌輸到人們心田?!盵13]214英國殖民政府希望培植一個有著英國式思維、印度人皮膚和血統的中間階層來達到管理印度的目的?;凇翱刂啤钡乃枷?,印度殖民時期的圖書館基本脫離民眾社會生活和本土文化傳承,因為這符合殖民統治的需要。因此,削弱和推翻英國的思想控制,建立民族自豪感,自立更生和開展建設性的工作成為國大黨新的口號,它的重點不是正面對抗,而是試圖喚醒人民的民族和國家意識,通過“不合作”的辦法來瓦解英國的統治。國大黨的一些早期領袖,以及之后聞名于世的甘地等人均持這種觀點。甘地提出的“國民教育”與阮岡納贊所從事的工作實質上是一致的。
美國公共圖書館思想的精髓恰恰在于其天然“民主性”。博登提出不論階層、膚色或信仰,所有讀者一律平等的觀點,是對“種姓”制度的挑戰(zhàn),因為“種姓”就來自于梵文“皮膚顏色”一詞。博登在巴羅達邦的工作,使其以決策者的姿態(tài),從“試驗”的角度來實現他心中的夢想,那就是尋求建立一個覆蓋全面,從社會精英到婦儒村夫均可受惠的公共圖書館網絡(體系)。這些目標是他在美國從未有機會實施的,帶有空想的成分。但這個體系反映了美國公共圖書館模式的三個主要特征:“由政府維持”“由稅金支持”“向所有人開放”[15]。
作為親國大黨的阮岡納贊顯然從巴羅達邦公共圖書館系統的成功中看到了圖書館作為政治工具的價值,意識到美國模式的公共圖書館制度所倡導的信息自由對于政治意識的宣傳很有幫助。英國殖民政府的教科書通常把印度本土文化摒棄在外,而阮岡納贊在其作品中大量增加了印度歷史和印度教神話的內容,他非常了解宗教能強有力地向村民和學生等民眾灌輸思想[8]。那些受英式教育的中產階級對于印度廣大民眾來說形同異類,而阮岡納贊在馬德拉斯③工作期間對鄉(xiāng)村圖書館所傾注的熱情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和他的馬德拉斯圖書館協會致力于培養(yǎng)農村的知識分子,而不是買辦式的親英分子,“向他們灌輸愛國熱情,為村民閱讀書籍和報紙”[16]147。其所使用的方言書籍、電化教育、圖片教育、巡回文庫與博登在巴羅達邦的鄉(xiāng)村實驗如出一轍,盡管他們的目的迥然不同。國大黨對于阮岡納贊鄉(xiāng)村圖書館教育模式也很重視,這不僅因為馬德拉斯圖書館協會的絕大多數成員都是國大黨員,而且它是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良好的貫徹方式。該協會的一個小冊子認為:“在印度各種運動中,能夠利用其熱情和成長之承諾鼓舞起愛國者日漸消沉之決心的并不多,最近的圖書館運動就是其中之一?!盵17]V
圖書館要發(fā)展,就必須加強與政府的關系,圖書館本身不是一個營利機構。從20世紀30年代起,阮岡納贊開始極力說服殖民政府引入公共圖書館立法,這與博登在巴羅達邦的圖書館立法活動很相似。這似乎構成了有些奇怪的畫面,阮岡納贊所從事的活動對英國殖民的統治基礎有潛在的侵蝕作用,然而相對于其他威脅而言,圖書館仍被視為較放心的社會機構,圖書館員也被視為可以拉攏的民族知識分子。馬德拉斯圖書館協會也在表里不一地宣傳其沒有任何政治傾向,所以英國殖民政府仍給予阮岡納贊所領導的圖書館協會以財力的支持,如支付學員往返暑期學校的差旅費,教育部門幫助散發(fā)圖書館協會的出版物[16]165。而阮岡納贊也迫切地希望通過政府合作來推廣圖書館服務,因為巴羅達邦圖書館運動的成功已經證明,這是一條可行的道路。
本研究還涉及一個有趣的現象:博登在印度與同時期韋棣華在中國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有諸多相似的地方,如兩人都在20世紀初來到亞洲,在傳播美國公共圖書館理念上取得巨大的成就。兩人的活動具有一些相似性。首先,兩人到來的時機正處于印、中民族國家意識覺醒的轉折時刻,有喚醒民智的迫切需求。其次,兩人對印、中圖書館事業(yè)都有奠基性價值,均是從公共圖書館建設入手發(fā)展到圖書館學教育,再到創(chuàng)辦圖書館專業(yè)刊物。再次,兩人均試圖為印、中圖書館界創(chuàng)造范本,在全國范圍內樹立美國公共圖書館的理念,都具有革故鼎新的重要價值。前者要打破婆羅門、剎帝利等階層對教育的壟斷,后者要打破士紳階層對知識教育的壟斷。
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博登依靠邦主薩亞吉瑞的支持,自上而下地從事圖書館改革,面臨阻力相對較少。然而印度土邦林立,客觀上又阻礙了博登改革的擴散。韋棣華則是自下而上地從事美國圖書館思想的傳播。她借助文華公書林的創(chuàng)辦,發(fā)展到文華圖書科的創(chuàng)建,逐漸擴大自身的影響;之后運用個人魅力,借助庚子賠款返還這一契機,一躍成為中國圖書館界事實上的領袖,從而具有了全國性的社會影響力。兩人的事業(yè)路徑正好相反。他們的成功并非偶然現象,與同一時期美國圖書館文化的世界傳播有密切關系。按照世界體系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沃勒斯坦的觀點,根據資本積累、技術以及勞動分工,整個世界存在著中心、邊緣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半邊緣三部分的劃分。中心國家是那些在世界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依靠先進技術和工業(yè)產品控制支配其他國家的國家;邊緣國家指那些不得不以出口自然資源和初級產品而受控于中心國家的國家;而半邊緣國家指那些既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控制邊緣國家,又在某種程度上受控于中心國家的國家。這種“中心”與“邊緣”的關系也存在于文化領域,中心國家向邊緣國家的文化輸出,如同水流從高處往低處的勢能流動,圖書館文化的輸出即為其中一部分。而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對圖書館作為一種必備的社會設施已形成共識,美國圖書館學教育及公共圖書館制度日益成熟,使其圖書館文化對外傳播達到了臨界狀態(tài)。美國公共圖書館制度因其先進性開始為各國社會精英所認可,薩亞吉瑞之所以選擇美國公共圖書館制度,而不是他所熟悉的英國制度,應該能從以下這段話找到原因:“巴羅達的薩亞吉瑞任命了一位耶魯大學的美國人威廉·博登博士來他的公國擔任圖書館領袖。這項任命不僅是對博登能力的肯定,也是對已經在美國得到發(fā)展的圖書館系統的認可。并且,相反,它也暗示了這個國家④大學圖書館系統是過時和不切實際的。薩亞吉瑞,一個牛津人,很可能在牛津大學圖書館有過很糟糕的體驗,該圖書館缺乏適用的方法,使用過時的檢索系統,因此牛津大學圖書館及與之相似的圖書館并沒有什么價值。如果一個與牛津大學圖書館有聯系的人具備索引和編目的實用知識,以及根據現代思想對書籍進行分類的話,這項任命很可能會給予他。但是薩亞吉瑞明智地決定在巴羅達的圖書館里,不要任何費力的手稿目錄,也不要牛津大學所提供的無用和繁瑣的索引。”[18]
技術和理念上的優(yōu)勢很可能只是原因之一,甚至有可能不是主要的原因。19世紀末20世紀初印度、中國等國家民族意識的喚醒,使本土精英急切要找到一個仿效樣本,這個樣本被賦予先進、發(fā)展的期望。概莫例外的是,社會精英總是想將圖書館制度與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社會政治需要相聯系。此時美國國力冉冉升起,又為美國模式的先進性進一步背書,“美國模式”在中印兩國取得成功有其趨勢性。實際上美國模式的輸出,不僅是在圖書館制度上,也體現在教育、政治、社會觀念等各方面。這些不同領域的文化輸出互相影響,促進了“美國模式”的圖書館制度為亞洲各國所接受。由于“美國模式”的圖書館制度既不與傳統勢力發(fā)生正面碰撞,又在社會各階層人群中提供了一種溫和的,不那么激進的,象征社會進步的方案,使得它在印度及中國的接受都未遇到太多的阻力。
博登在印度的開拓性工作,是美國公共圖書館理論在印度的成功實踐,然而它摻雜了很多博登個人的想法,并非“美國模式”在印度的簡單復制。博登在巴羅達邦的改革顯示出國家行政力量的特點。從公共圖書館部的建立、圖書館立法,以及圖書館網絡的建設,主要依靠的都是行政力量。這與博登任期時間較短、需要立竿見影的成效有關,與美國圖書館的發(fā)展模式有明顯不同。但是,博登改革體現了美國公共圖書館理念的重要特點,并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下來,這是以往印度圖書館事業(yè)所沒有的。巴羅達邦的圖書館運動成為以后印度圖書館界學習的對象,深刻影響了理論界和實務界,這是博登的主要貢獻。從社會政治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印度還是中國的社會精英,都面臨著喚醒民眾建立現代國家意識的責任,因此需要廣泛傳播信息、普及社會教育、造就新的國民。20世紀初提拉克等人提出不合作運動以后,以阮岡納贊為代表的印度圖書館界就有意識地將圖書館作為實現政治目的的一種方式。薩亞吉瑞在巴羅達邦開展義務教育改革,之所以要聘請一位美國圖書館人來從事圖書館教育,也是想通過社會教育彌補學校教育的不足,這些活動與他在巴羅達邦的社會政治改革是緊密聯系的。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20世紀初美國公共圖書館文化在亞洲的輸出,與這一時期亞洲各國正在經歷的劇烈的社會變革有相當關聯。這些社會變革需要合適的工具,而“美國模式”的圖書館文化適應了這種需要,從而以博登、韋棣華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空前成功表現了出來。
注釋
①1947年印度獨立以前,英國為控制印度扶持了大大小小500多個自治邦,每個邦除效忠英國,接受英國政府的監(jiān)督和領導外,享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實際為獨立王國,巴羅達邦就是其中一個。巴羅達邦臨近巴基斯坦,1949年5月1日并入印度聯邦,屬于今印度古吉拉特邦的一部分。
②潘查亞特是印度農村及社會基層的管理制度,也是一種鄉(xiāng)村自治組織。
③馬德拉斯,現為金奈,位于南印度東岸的一座城市,而馬德拉斯邦則相當于省的概念,包括了泰米爾納德邦、安德拉邦等等。
④指巴羅達邦。